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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 人

2023-01-05小禾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6期
关键词:大伯叔叔母亲

小时候,每天吃过晚饭,母亲就会催我和哥哥赶紧洗漱。母亲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舍不得点灯耗电,天刚擦黑,我们就上床睡觉了。那时,我整天爬树上屋,用母亲的话说调皮得像只猴子。不过,每天睡前听母亲讲故事,倒是很安静。

母亲讲的都是真实的生活经历,她的故事从来没有具体年代。通常都是这样开头,比如,“外公十二岁那年,没了父亲……”;比如,“家彬叔叔念高中时,读书很用心……”她用“人物+年龄”表达时间,反而使故事充满画面感。

母亲讲,外公十二岁那年失去父亲,从此耕田犁地挑起一个农村家庭的重担。年幼的我依偎在母亲身旁,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手牵着牛轭,一手扬着牛鞭,倔强地站在犁上。宽阔的水稻田里,老牛慢吞吞的,走走停停,似乎不愿意听这个毛头小子的话。年少的外公,想起父亲离世的苦楚,含着泪,咬着牙,扬鞭策牛,喊一声:驾!

母亲还讲,她九岁那年第一次去汉口。外公给了路费,但没给零花钱。只叫外婆准备了一小袋精米,让母亲带给亲戚。家里子女多,这已是格外的优待。母亲第一次进城,事事都感到新鲜。她拿出自己偷偷积攒的一块二毛钱,挑选了一条精美的皮带。那时,外公每天给她一角钱买烟。一盒烟九分钱,剩下的一分留给她零花。一分钱能买两颗糖,可她舍不得。每次听到这里,我都很疑惑,九岁的母亲,怎能忍受糖果甜蜜的诱惑,把钱一分分攒起来?我常想象着,她站在小卖部门口,摸着口袋里一分钱的找零,忍受着“一分钱=两颗糖”的诱惑,最后抿了抿嘴,按住了口袋。

不过,母亲讲得最多的是家彬叔叔寒窗苦读的故事。小小的我,在母亲的讲述中,一次次在脑海里勾勒叔叔伏案苦读的身影。炎炎夏日,层层热浪向老屋袭来,汗水在叔叔的脸颊和后背四处流淌。叔叔坐在老旧的木桌旁,眼睛长久未从书本挪开。酷暑难熬,叔叔提一桶井水,边泡脚边看书。夜晚,为了躲避蚊虫叮咬,叔叔穿长袖长裤挑灯夜读。蚊虫叮咬得厉害,叔叔执煤油灯转战到床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一床窄窄的蚊帐,营造了一个橘色的、不受蚊虫干扰的空间。密密的蚊帐里,煤油灯跳跃着,映红了叔叔的脸。

母亲说,叔叔后来考上城里的医学院,成为村里第一個大学生。毕业后,按当时的政策规定,叔叔本应分配回原籍上班。幸运的是,在导师的推荐下,叔叔进了省城一家三甲医院,成为村里第一个在城里上班的医生。

我在无数个夜晚,无数次听母亲讲叔叔勤奋好学的故事。每次,她都用同样的话结束:“田田、丰丰,你们俩以后要是像家彬叔叔一样考上大学,我和爸爸就算卖房子也要供你们读书。”夜色越来越浓,村庄越来越宁静,狗吠声越来越远,母亲温柔的细语在我耳畔若隐若现,“叔叔、家彬、读大学……”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在她的臂弯沉沉睡去。

十九岁那年,我考上叔叔当年就读的大学。

高考后填志愿,令我一筹莫展。都说高考考学生,填志愿考家长,但是对很多农村孩子来说,填志愿也只能靠自己。生活在封闭的环境,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选择志愿,让我有种雾里看花的迷茫。感觉像古代待字闺中的少女,想嫁一个如意郎君,却从来没有见过对方,更没有任何接触了解。只凭想象和周围人的只言片语,来做一生中最重大的抉择。

家彬叔叔专程回老家指导我填报志愿。叔叔买来模拟志愿填报卡,询问我的兴趣和意见后,帮我挑选了几个学校和专业。后来,叔叔决定带我和爸爸去城里的招生会展中心咨询一下。我们站在岔道口,等着途经的汽车。太阳火辣辣的,我赶紧躲到树荫下面。

你估计考了多少分?叔叔走到我跟前。正午的太阳在叔叔身上,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光芒四散开来,我看到叔叔的额头满是汗水,蓝白相间的条纹T恤湿透了,紧贴他的皮肤。

高考分数公布后,叔叔又从城里回来了。他想让我第一志愿填报城里的医学院。医学院是叔叔的母校。叔叔带我和父亲去了医学院,找招生办事处的老同学了解录取情况。叔叔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的迷茫,在他的引导下,我选择了合适自己的专业。

五年之后,我从医学院毕业,成为叔叔的新同事。不过,那时叔叔已经是主任医师了,而我只是一名新入职的护士。我第一次上夜班,碰到晓岚姨姨查房,正在犹豫该喊“姨姨”还是“护士长”时,晓岚姨姨微微一笑,开始例行查房。

我大约五六岁时,对父亲这边亲戚的称呼总结出一个规律:和父亲同辈的,只要比父亲大,无论男女都称“伯伯”;比父亲小的,男的一律叫“叔叔”,女的全部叫“姨姨”。除了当面称呼,一般在“叔叔”“姨姨”“伯伯”前冠名加以区分。比如,父亲的姐姐是“美君伯伯”,父亲的妹妹叫“丽君姨姨”,小姑父叫“爱民叔叔”。不过,父亲的两个亲兄弟,一般直接称呼“大伯”和“叔叔”。那时,我们甚至喊大妈“小伯伯”——因为大伯是“大伯伯”。从我会说话起,就这么称呼。自然的,叔叔结婚后,我喊婶婶“晓岚姨姨”。

我从医学院毕业,并在城里有了安稳的工作,这让父亲心里很快活。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院很多,像我这样的年轻护士数不胜数,但是父亲觉得年轻时的两大遗憾得到了补偿。

那一年,二十一岁的父亲收到爷爷的电报,只有简短的四个字:母病速回。

父亲当时在外帮人做工,收到电报后准备立即启程回家。可是老板扣着工钱,迟迟不肯结账。父亲焦急的写信询问大伯,奶奶病情是否严重。大伯在信里并未多言,只是说如果抽不开身,不急着回家。

十几天后,父亲赶回家,一下车就看到大伯候在车站。进门后,父亲才知道,爷爷从镇卫生院提前内退,想让他回来接班。但是,父亲回来晚了,大伯已经顶替他参加了入职体检。

一个夏日的午后,爷爷在饭桌上突然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说:“纯彬、玉兰,我跟你们商量个事。”两双正在吃饭的筷子停下来,大伯和大妈一起抬头吃惊地看着爷爷。爷爷沉默半晌后,说:“我想让亦彬回来接班。”大伯和大妈的目光从爷爷脸上移到碗里,两人默不作声,只顾埋头吃饭。门外的知了一阵紧比一阵聒噪着,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到筷子撞击瓷碗的声响。

接班,对年轻的大伯和父亲来说,意味着端上公家的铁饭碗,从此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但是,兄弟俩只有一个能接班。兄弟本是一棵树上的分枝,既根脉相连,又相互竞争阳光和生长空间。

父亲负气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兄弟姐妹五个,就像奶奶手上的五根指头。五个手指,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父亲上有一哥一姐,下有一弟一妹,像大多数排行最中间的子女一样,父亲在成长中常处于被忽略的位置。他,很可能是奶奶最短的那根手指。父亲心里一直隐隐有种“不被母亲所爱”的伤痛。现在,本该属于他的接班机会也被取而代之。他想不通,爷爷为什么不在电报里明说让他回来接班?

父亲躺在床上,想过争取。又担心爷爷提前内退,搞不好兄弟俩都接不成班。与其这样,不如成全大伯。在家小住一段时间后,父亲又背上了打工的行囊。后来,父亲终于明白爷爷当年的苦衷。爷爷三十多岁才到镇卫生院工作,为了儿子的前程,四十九岁就提前退休。事情未办妥之前,很多话在电报里不便明说。

一九七八年六月,放下书本近八年的父亲,参加了全国中等学校招生考试。不久后,父亲接到一所中专学校的预录通知书。我听父辈们讲过多次,奶奶当年都替父亲准备好出门上学的行李了。

父亲的两个同学陆续接到了正式录取通知书。他的分数比他俩都高,他想,通知书只不过晚一些到而已。七月下旬,父亲帮爷爷奶奶收割好早稻,又赶在立秋前插好晚稻的秧苗。“双抢”过后,夏天的暑热渐渐散去,秧苗一天天长高,父亲的通知书迟迟不到。直到九月份,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播种希望的季节。

父亲再一次失去跳出农门的机会。这一年,他二十四岁。

我一直认为,五个手指虽然有长短,但是每一根都连着奶奶的心。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奶奶抱怨,当年如果不是生产队长“拦着”不让大伯当村小学教师,父亲也“出去”了。

我常想象着奶奶当年替父亲准备行李的情景。奶奶坐在门前的矮凳上,用力地在洗衣板上来回揉搓。洗衣板和木盆有节奏的撞击在一起,发出“哐哐哐”的响声。父亲的衣服被拧成一个个天津大麻花。笑意在奶奶脸上漾开。门前的老树上扯了两根长长的晾衣绳,干净的衣裳在阳光下迎风招展。几个顽皮的孩子躲在床單被罩后玩起了捉迷藏。傍晚,奶奶坐在床沿,将衣裳放在膝盖上叠得方方正正,抚得平平整整,然后坐在屁股下压出折痕。奶奶像完成庄严的仪式,细致地替父亲打点好出门上学的行装。行李散发出阳光的味道,沁人心脾。

多年以后,父亲在一次宴席上听说,当年一家卫生学校的招生负责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档案。人们分析,在那个没有身份证确认信息的年代,他很可能被人冒名顶替了。

他的人生也被替换了。

失去求学和接班机会的父亲决定钻研一门手艺。他认真地琢磨“一料二线三打眼”,一榫一卯皆是用心之作。父亲渐渐成为一名技术精湛的木匠,几乎每个人见了他打的家具,都会赞叹一声:做得真好啊!在家具厂打工期间,常有客户指着他做的桌子或是柜子要求:我要一套“这个人”做的家具。

一九八三年,叔叔考上了大学。那时,父亲作为技术娴熟的木匠,在城里替人做家具。他整天低头刨子抬头锯,全身沾满了刨花和锯末。一个冬日的午后,父亲特意穿上了新买的军大衣,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去学校看望叔叔。军大衣是父亲最好的行头,他清楚地记得花了七十六块钱。大学校园里人来人往,父亲看到很多大学生穿着军大衣穿梭在校园,只有他的弟弟没有军大衣。临别前,父亲脱下军大衣,连同他的读书梦一起披在叔叔的肩上。

兄弟三人,同一血脉,不同人生。

大伯初中毕业时,考上了地区最好的孝感高中。高中才读了两年,不得已中断学业,回家务农。当时,村书记和小学校长都极力推荐大伯担任乡村教师。但是生产队长说大伯出身不好,一票否决。

后来,大伯接了爷爷的班,到镇卫生院当医生。作为一名非科班出身的医生,大伯在工作中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无论是对待病人还是同事,都礼貌而周全。大伯最终脱颖而出,担任院长。再后来,大伯升迁到县城卫生局当了干部。

听说父亲读初中时,成绩在班上稳居第一,还担任班长。可惜,父亲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学业。几年后,父亲参加全国中等学校招生考试,收到预录通知书后,却迟迟等不到正式通知。后来父亲专心学了一门木匠技艺,在城里靠手艺谋生。年纪大了,才回家乡经营小本生意。

也许是看到两个学业出色的哥哥并未因读书改变命运,起先叔叔一直成绩平平。后来,叔叔意识到时代变了。他在塑料笔记本扉页用力地写下:吃得苦中苦,“翻”为人上人。那时,老师们讲课都用方言,叔叔把“方”按方言写成了“翻”。

一九八三年,叔叔考上了大学,成为时代的天之骄子。参加工作后,叔叔继续发挥年轻时挑灯夜读的精神,有时背英语单词到凌晨一两点钟,顺利考上了研究生。再后来,叔叔经常在实验室加班加点做实验写论文,年过四十职称就到了正教授级别。叔叔一步一个脚印,职称和社会地位越来越高。但是,叔叔对待他人从不讲高低。家族里每一个成员,叔叔都尽心尽力帮扶。乡邻们看病求医,叔叔从来都是古道热肠。

叔叔和大伯的出众,对父亲来说,是骄傲也是压力。一方面,他为大伯和叔叔的成就感到骄傲。另一方面,又暗自叹息自己时运不济——他产生了“家族里最没用的人”的挫败。

不同的人生际遇,赋予兄弟三人不同的家族使命。

大伯的天地在镇上和县城。地域上,他处于乡村和城市的中间地带;感情上,他是维系家族情感的纽带。他为人处事非常周全,对上孝顺,对下慈爱,让亲情联系得更加紧密。

父亲的天地在家乡。在外打工二十余年,他一直生活在城市的边缘。父亲回到家乡后,成为家族的根基。爷爷奶奶在父亲身边度过了幸福的晚年,亲人们常回老家团聚,家族情感得以安放和传承。

叔叔的天地在城里。他的能力最强,天地最为宽广。叔叔是家族门外的支柱和脸面。遇到困难,我们的第一反应总是:找叔叔。多少年来,叔叔一直为了这个大家族尽心尽力。

二〇一一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村里几个老人围坐在我家门前,议论奶奶的五个子女,感叹奶奶好福气。儿子有在城里当主任医师的,有在医疗系统当干部的,两个女儿也都嫁到城里。“老大少彬,老二亦彬,老三家彬,还有两个姑娘美君和丽君,五个伢四个都在外头”,一个老太太,伸出满是皱纹的枯手,从一比划到五。

在我的家乡,年老的人逝世属于“白喜事”。爱热闹的体面人家,多会在老人辞世时搭台请戏班子唱戏,热热闹闹的送别老人。晚霞未落之时,村里家家户户吃罢晚饭都会锁上门去看戏。住得近的几户人家,还会端上自家小板凳,赶早占在前排的位置。喧闹的场景,很有八十年代放露天电影的感觉。

奶奶去世,我家自然是要请人搭台唱戏的。露天戏台刚刚搭建好,演员们还未就位,乡邻们已经在台下坐好了。叔叔握着话筒走上台说:“我给大家唱一首《车站》,为我的母亲送别。”

火车已经进车站

我的心里涌悲伤

汽笛声已渐渐响

心爱的人要分散

离别的伤心泪水滴落下

站台边片片离愁涌入我心上……

歌声如泣如诉。寂寞的音符在空中颤抖,仿佛飘零的枯叶在风中飞落。一股悲伤的情绪在人群中慢慢渲染。叔叔的眼里写满了哀伤。台下几个观察细致的妇女,睁大眼睛疑惑地盯着他。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

在人群中的我拎着一袋瓜子分发给乡邻。我停下来,注视着台上的叔叔。只见他神情落寞,一声声,一句句,都是对奶奶的眷恋和不舍。歌声穿过人群,像一股电流击中了我。我感到胸口一阵紧,紧接着身体发冷,四肢微微发麻。我在热泪盈眶中又想到了奶奶。

奶奶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二十四小时。那天下午,奶奶和村里的几个老太太一起打纸牌。下午四点多钟回家后,突发脑溢血。次日下午三点多钟不幸辞世,终年八十四岁。

奶奶擅长腌制各种咸菜。雪里蕻腌菜、脆萝卜丁、酸豆角、黄豆酱、臭豆腐、虾子渣等,各有各的风味。奶奶的餐桌上常摆满各种咸菜,新鲜的蔬菜反倒成了配菜。特别是到了晚年,奶奶顿顿无咸菜不欢。长期的高盐饮食,促进奶奶血压升高。

在这之前,奶奶身板还算硬朗,年过八十却耳聪目明,穿针走线不在话下。奶奶的针线活特别好,针脚细密平整,破了洞的衣物,经她一缝,像是不经意点缀的一朵小花。在那艰难的年月,奶奶用一双巧手,补齐生活中一个又一个漏洞,拉扯大五个孩子。

奶奶一生最大的特点就是爱整洁。闲暇时,不是拿块抹布这里抹抹,就是提个扫帚那里扫扫。虽至耄耋之年,屋里永远窗明几净,边边角角一尘不染。床上铺得平平整整,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瓶瓶罐罐总是用钢丝球擦得晶亮剔透。院落永远整理得井井有条。天晴时,奶奶常把院子外的沟壑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难找到。有时,都快扫到门后的公路了。这时,爷爷就会在屋里喊,你把外面扫那么干净干什么?小心撞到车子。

爷爷幼时念过私塾,年轻时当过村长,三十多岁才开始跟着亲戚学医。他头脑灵活,很快在治疗跌打损伤这行很有一套。后来,爷爷成为镇卫生院的一名医生。退休后,爷爷虽然生活在农村,却依然保持着文化人的体面。他从不像村里那些大老爷们,大夏天光着膀子穿条短裤,随便趿拉一双鞋就出门。他的衣服永远整洁利落,裤腿中间总有一条笔挺的缝(当然,这是奶奶的功劳)。哪怕夏天在家穿拖鞋,他也一定会穿一双深蓝色的尼龙丝袜子。

爷爷总是戴着老花镜坐在堂屋的沙发上,悠闲地看报纸。时不时端起搪瓷杯,呷几口茶水。暑假时,我常坐在爷爷旁边看书。夏风穿堂而过,吹得爷爷手中的报纸哗啦作响。爷爷遇到不认识的生僻字,总会停下来问我。多半时候,我会先查字典,再告诉爷爷。

“老娘,豆腐买回来了!”

这是父亲的声音。在我的家乡,子女管年迈的父母叫“老头”“老娘”。暑假在家,几乎每天上午都会听到这样一声喊叫。爷爷喜欢吃豆制品,父亲每天都会赶集买回新鲜的豆腐或是干子送到门口。

奶奶笑眯眯地拎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进屋,里面装着一块方正的豆腐。爷爷收起报纸,摘下老花镜,似乎面露悦色,又似乎眉头微蹙。二老膝下三儿两女,父亲排行老二。爷爷把名字中的“彬”字传给三个儿子,分别叫做纯彬、亦彬、家彬。大伯纯彬接班到镇卫生院上班,叔叔家彬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医院上班,美君伯伯和丽君姨姨早年嫁到了城里。爷爷的五个子女中,只有父亲亦彬留在农村。

爷爷最操心的是父亲。每逢元宵節,是我家销售烟花爆竹最忙的时候。爷爷担心人多手杂,那几天,不管天气多么寒冷,爷爷总会坐在我家店铺门口那张朱红的靠背木椅上。

一年又一年,爷爷坐在朱红木椅上龙钟的身影,是父母忙碌时不变的背景。爷爷生命的最后一年,朱红木椅变成了铁制轮椅,爷爷依然坐在后院门口,看着马路对面忙碌的父母。

过了八十大寿,爷爷偶尔觉得腿疼。两三年后,慢慢发展到连下床都困难。叔叔接爷爷到城里医院治疗,住了几个月,疗效也不太好。爷爷在家躺了一年多后逝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病痛折磨着爷爷,爷爷躺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攥着床头架。铁制床头架上的油漆都被蹭掉了,爷爷从未喊过一声疼。

距爷爷离开不到一年,奶奶就突然离世了。我们实在难以接受,几天前的端午节,还和大家欢聚一堂的奶奶,怎么突然说走就走呢?

“火车已经进车站,我的心里涌悲伤……”叔叔的歌声把我拉回现实。悲凉的曲调在我心底激起阵阵凉意,我抬头看着他。难道,让全家人骄傲的叔叔,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泪?

叔叔唱完后,略微停顿了一下。以往他每次回家,奶奶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涌动着笑意,满脸褶皱堆积在一起,像一朵好看的花。现在,那朵生动的温柔的花,再也不会因他而绽放了。一股无声的哽咽涌上他的喉咙,他看了看台下,说:“我母亲一生勤劳简朴,含辛茹苦养大我们兄弟姊妹几个。最后,非常感谢各位父老乡亲来和我母亲告别!”

台上那个小丑扮相的演员,时不时穿插一两个搞笑的小品,说几句俏皮话,逗大家笑得前俯后仰。附近一些爱跳广场舞的大妈大婶都相约着,待唱完戏后伴音乐跳几支广场舞。曲终人散,舞台拆除了,空空的场地一片狼藉。我弯腰打扫满地的瓜子壳、烟头时,为刚刚经历的热闹场面,感到一丝欣慰和满足。

爷爷奶奶在世时,每逢春节、中秋节和端午节这些传统节日,亲人们都会回老家齐聚一堂。特别是春节,还没到腊月,爷爷奶奶就开始张罗着腌制腊鱼腊肉。每年农历腊月二十七或是二十八,爷爷专门请厨师到家里,花上一天时间准备过年的菜肴。油炸肉圆子、藕夹、喜头鱼、豆腐泡,每样堆上满满一盆,像一座座小山。肉糕、卤藕、卤肉总是放在一个像小船的竹篮子里。一条小船和一座座小山,挤满了二楼的案板。说是案板,其实是我们小时候夏天乘凉用的竹床。竹床旁边立着一个木桶,水面漂浮着白色的鱼丸子。

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把这个大家庭联系得最紧的就是清明节了。清明节前的一个周末,大家相约着一起扫墓。我家门前的空地前后停了六七辆车。每停一辆车,坐在门口的人就会探出脑袋,看到三四个亲切的面孔。美君伯伯一大家子最热闹,三辆车几乎同时到达。大表哥江涛一家,小表哥江俊一家,表姐江慧一家,各开了一辆车。

十几个人三三两两拉成长长的队伍,每个小家庭都提着一份装满鞭炮、纸钱、供香和蜡烛的袋子。大伯背着手走在最前面。自爷爷去世后,大伯已经是这个大家族的精神领袖了。可能是当过医院院长的缘故,大伯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他个子不高,但是有一种天生的威严感,站在人前总让人觉得很高大。

墓地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叔叔一手点着打火机,一手弓着防风,父亲把蜡烛凑近火苗,然后用烛火恭敬的点燃供香。堂兄何正把一小摞纸钱对折,在蜡烛上点燃。男人们不断添加纸钱,燃烧着的纸钱渐渐垒成一座小山。女人们用左手拿着对折的纸钱,小心翼翼地把纸堆拱起。风一吹,烟熏得人眼泪直流。大家在心里默默地和逝去的亲人隔空对话,诉说着无尽的思念。最后铺上一个塑料袋,依次跪在地上,给爷爷奶奶磕头。一阵长长的鞭炮声响,结束了祭祀。

那天天气不错,蓝蓝的天空飘浮着淡淡的白云。油菜花黄灿灿的,热情扑面而来,映得人心情格外明亮。停下脚步,还能听到蜜蜂的嗡嗡声。菜地里,青菜在阳光的照耀下青翠欲滴。田野上,草丛在微风的吹拂下调皮地向行人点头。孩子们摘几朵蒲公英,轻轻一吹,白色的绒球随风四散,只剩一个光杆握在手里,引起阵阵欢笑。妇女们在田野里采摘野韭菜,准备给午餐添加一道美味。

春风抚摸着人的脸,让人觉得格外惬意。表嫂小蓓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晒太阳,仰头娇嗔地对表哥江涛说:“我要喝奶茶。”她的脸庞如同初春的蓓蕾,和表哥结婚十几年了,面容和神情却透出一股少女的娇俏。胖胖的江涛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到屋里冲一杯奶茶递给她。

空气里弥漫着花的芬芳、草的清香和奶茶的醇香。

清明节快到了,买香、蜡、纸、鞭的人络绎不绝。父亲和母亲在门口张罗着生意,我帮忙算账、打包,哥哥何丰忙前忙后搬运鞭炮,补足货品。大妈、晓岚姨姨、美君伯伯、丽君姨姨一起在厨房里准备午餐。姑嫂妯娌关系和睦,客人在我家厨房掌勺的情况并不少见。忙碌的身影,奏响一部和谐的“春日交响曲”。

上午十一点后,买东西的人渐渐少了。我拿出血压计,趁母亲忙碌的间隙喊她进屋测量血压。随后,又给几个亲人测量了血压。我叮嘱患有高血压的美君伯伯一定要按时吃药。我惊讶地发现,表哥江涛的舒张压也高。测量血压包括收缩压和舒张压,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高压和低压。像涛表哥这样单纯舒张压高的患者比较少。我把拳头一张一捏,比划着告诉他,单纯的舒张压升高有时比收缩压升高还要危险,一定要引起注意。

爷爷奶奶去世后,家族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我曾怀疑好运是不是跟着他们一起埋到了地下。

那是奶奶去世后第三年。

初夏的傍晚,阵阵凉风驱散了行人一天的疲惫。丽君姨姨和爱民叔叔收拾好摊位走出菜场。菜市场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嗡了一天,俩人相伴着一起回家,微风轻拂,夏夜的静谧让人无限神往。

每天早出晚归,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就是傍晚,最丰盛的一餐也常安排在晚上。在一阵炝锅的声响中,表弟刘恒推门而入。刘恒帮母亲把菜端到桌上。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像无数个平常的日子一样,吃饭,聊天,其乐融融。那晚,爱民叔叔看完电视准备上床睡觉,只听到一声“头疼”就不省人事。

丽君姨姨在惊慌中拨通了家彬叔叔的电话。叔叔赶紧联系医院和专家。医生告诉我们,爱民叔叔腦干损伤严重,术后醒来的可能性极低。刘恒拎着父亲的CT检测报告,辗转于各大医院。

“手术成功率很低,即使保住性命也很难醒来。”

“手术成功可能性不大,先回家商量商量吧。”

专家们重复着相似的论断,让刘恒头皮阵阵发裂。六月的天,心底阵阵凉意袭来,他的手臂满是鸡皮疙瘩。他坚持赶到另一家医院咨询。太阳毒辣的在头顶炙烤,却无法中和心底的寒意。

医生例行咨询家属是否愿意手术。母子俩决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破釜沉舟。术后,爱民叔叔的性命保住了。但是,大脑皮层功能严重受损,失去意识活动,只能维持呼吸和心跳,成了通俗所说的“植物人”。

说起植物人,很多人脑海中都会闪现出影视剧里的有关桥段:洁白的病房里,病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亲人们或是坐在旁边一遍遍呼唤,或是焦急地在病房里踱来踱去,等待着奇迹发生。结局多半是,某一天,病人的某个手指动了,或是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病人醒了,亲人们喜极而泣,重回幸福的生活。

生活远比影视剧残酷。

那天,我去看望爱民叔叔。丽君姨姨正用一个大号的注射器连接鼻饲管,将流质食物缓缓注入。每顿饭,丽君姨姨都要将食物打磨成糊“喂”给爱民叔叔。“喂”完后,丽君姨姨将注射器放入水杯,抽吸一管温水,滴一滴在手腕上,感觉不烫手后,把注射器再次连接到鼻饲管上,注入清洗管壁。然后,她熟练地把鼻饲管末端反折,用清洁的纱布包裹好。

清洗好餐具后,丽君姨姨俯身给爱民叔叔翻身。长期卧床的病人,每隔几个小时,都要及时翻身,避免身上长褥疮。忙完这些,丽君姨姨坐在病床旁,一边给爱民叔叔按摩四肢,一边轻声和他说话。丽君姨姨每天在爱民叔叔耳边说话,期待能唤醒沉睡中的丈夫。病房里静静的,没有回应。同舟共济的爱人,前一分钟还和你聊着家长里短,后一分钟无论你怎么呼唤,他再也不理你了。

爱民叔叔失去意识后,照料他的吃喝拉撒成为一项艰巨的任务。最麻烦的是料理大小便。如果便秘的话,还要滴上开塞露,戴上手套用手指把大便掏出来。夜晚,丽君姨姨蜷缩在爱民叔叔旁边的陪护床,还不忘定时起床帮他翻身。

下班后,我陪麗君姨姨到医院附近的公园散心。在公园的长椅上,我第一次知道丽君姨姨和小姑父年轻时的故事。

当年,二十岁的丽君姨姨是爷爷奶奶钟爱的幼女,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又黑又亮。丽君姨姨告别爷爷奶奶到城里打工,住在美君伯伯家。恰逢爱民叔叔临时租住在美君伯伯家。爱民叔叔很快注意到房东家这个皮肤白皙,眼神清澈的妹妹。那双清澈的眼睛像湖水一样,在爱民叔叔心里荡漾起阵阵涟漪。

双方家长都反对两人交往。八十年代,很多城里人对农村人有一种皇家贵族对布衣百姓的优越感。爱民叔叔是城市户口,有正式工作,而丽君姨姨只是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村丫头。爱民叔叔的家人强烈反对。爷爷奶奶担心丽君姨姨嫁到城里受婆家轻视,也不同意。丽君姨姨样貌出众,爷爷和大伯都吃公家饭,在农村不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年轻的爱民叔叔约丽君姨姨去磨山游玩。他们一步步爬上磨山,跨越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台阶,跨越正式工作和临时打工的悬殊,跨越家庭反对的阻碍,在磨山之上决定执手共度人生。

婚后,丽君姨姨把家里打点得井井有条,爱民叔叔一心一意工作。闲暇时,丽君姨姨在门口的巷道摆起小摊,卖鸡腿、鸭肉等冷鲜食品。看似不起眼的小本生意,收入竟超过端铁饭碗的爱民叔叔。刘恒十岁那年,夫妻俩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婆家人大吃一惊,这个农村媳妇小瞧不得。

一九九九年除夕夜,爱民叔叔一家坐在客厅看春节联欢晚会。晚会有个小品,叫《打气儿》,演员黄宏扮演一位下岗职工。黄宏一边给自行车打气一边说:“十八岁毕业,我就到了自行车厂,我是先入团后入党,我上过三次光荣榜,厂长特别器重我,眼瞅要提副组长,领导一跟我谈话,说单位减员要并厂,当时我就表了态,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语音刚落,自行车胎就爆了。现场观众笑声一片,爱民叔叔却转身离开了客厅。

下岗潮席卷全国,爱民叔叔的铁饭碗砸了。春节之后,丽君姨姨和爱民叔叔一起到菜场挑选摊位。平日主要出售鸡鸭、海鱼等冷鲜产品,到了冬季则以售卖羊肉为主。菜场现金流量大,很多摊主需要大量零钱,丽君姨姨兼顾换零钱的营生。爱民叔叔每隔一天去一次银行。自行车驮着七八千块的硬币,沉甸甸的,爱民叔叔推着自行车感觉像拉着一头超负荷运载的驴子。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又过了十几年,两人给儿子刘恒买了一套房。

湖水静静地流淌,隐约可见远处磨山的影子。丽君姨姨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泪水流到了心里。家里躺着一个植物人,对整个家庭来说,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经济上都是极大的压力。爱民叔叔生病后,菜场的摊位只好转让。夫妻俩一时没有经济来源。刘恒刚参加工作没几年,还要还房贷。每个月的住院花销却雷打不动,像一笔沉重的负担压在丽君姨姨心上。

几个月来,爱民叔叔没有一丝苏醒的迹象。家里近半年没有经济来源,爱民叔叔住院花了不少积蓄,她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必须出去挣钱。她请好陪护,委托叔叔和晓岚姨姨多加关照,准备寻找新的营生。

一家卖糯米包油条的店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丽君姨姨站在队伍里,心想,这对外来的夫妻,每个月门面租金几千块,还要供孩子读书和日常开销,盈利应该比较可观吧。她边排队边观察人家制作糯米包油条的过程。回家后,她用心琢磨,反复试验。很快,她就偷师成功了。

第三天,丽君姨姨卖糯米包油条的摊点,在自家私宅门前支起来了。她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把泡好的糯米蒸熟,然后去摊点买来油条。凌晨六点,开始出摊做生意。天气渐渐冷了,丽君姨姨每天坚守在寒风中。巷道的寒风呼呼而过,丽君姨姨细腻白皙的脸上布满了红血丝。

作为一名护士,我一直很关注母亲的血压监控。然而,我忽略了更重要的事。那段时间,母亲睡觉前,总觉得腹部有个地方摸起来像小动物一样乱蹦,而且越来越剧烈。我带她到医院检查。腹部彩超显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动物”,而是一个直径长达六七厘米的腹主动脉瘤。动脉瘤一旦破裂,很可能因失血过多危及生命。

叔叔拿着母亲的报告单咨询了很多专家。情况并不乐观,动脉瘤直径太大,破裂风险很高。最要命的是,这个腹主动脉瘤离肾脏很近,手术难度很大。

“太晚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心血管专家摇头叹息。

晚上,我懊悔地坐在沙发上,泪水无声地滑过脸庞。我的心跟着老旧的沙发塌陷下去。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我拿出手机,给远在广州的哥哥打了电话。我们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救母亲。

我跟着叔叔四处咨询专家,最后决定到一家新农合对口的专科医院手术。叔叔开车回老家,把母亲接到城里住院。两天后,医生安排好手术日程,管床护士连术前备皮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等手术。又等了两天,除了每天例行测量血压和口服降压药,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提做手术的事。

第三天晚上,医生找我和哥哥谈话。原来,专家们仔细研究了母亲的增强CT胶片,觉得动脉瘤距肾脏太近,如果术中损伤肾脏周围的血管,病人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专家们最终决定不能冒险,只是千叮万嘱出院后一定要控制好血压。

好不容易凑够钱,满怀希望送母亲住院,手术却无法开展。一旦血管瘤破裂,既使抢救也可能来不及。我们怎能置母亲于危险不顾?

无奈之下,我找到著名的心血管外科专家金教授,忧心忡忡的给他讲述了母亲的病情,希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有把握通过介入方法做这个手术。老教授淡淡地说,眼睛平静如一汪湖水。

那手术会不会有风险,我问。

目前,我们还没有失败的案例。老教授的眼神依然平静似水。

老教授的平静,抚平了我心中的焦灼。我回到母亲身边,要求医生转院。

怎么可能呢?管床医生一口回绝。

不办理转院手续,意味着母亲二十多万元的医疗费用必须全部自费。大额的手术费用,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本来就难以承担。无法报销无异于雪上加霜。

情急之中,叔叔替我们想了一个办法:换另一家新农合对口医院,然后办理转院手续。虽然无奈,也算曲線救国了。

年关将至,我们决定年后再具体商量相关事宜。

“月半大似年”,“月半”指的就是元宵节。在我的家乡,每年春节期间最重要的活动就是“僵狮子闹元宵”。据说,这项活动还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老家,很多人比过年还重视元宵节。有些村庄家家户户比赛似的购买烟花爆竹,出手就是成百上千。急促的鞭炮声响过之后,满地都是红色的碎纸屑。门口气派的摆上一排烟花,伴随着声声巨响,在空中绽放绚丽的焰火。门外混事业的亲友,每逢元宵节多会开着车,后备箱满载烟花爆竹前去助兴。听说,有财大气粗的,一次十万八万的买烟花,专门请大货车运送呢。

我家就是经营烟花爆竹生意的。元宵节那几天,全家忙得团团转。客人一拔一拔地来,介绍产品、讨价还价、算账、搬烟花、运鞭炮,应接不暇。通常这笔生意还没谈完,另一笔又来了。有时好几拨人同时来,性子急的,等几分钟就不耐烦了。一群人咋咋呼呼的,不知道该先接待谁。时不时还要跑到仓库,用拖车补进一些货品。

每年元宵节,大伯总会提前几天,到我家帮忙。他虽然不会做饭,但每顿饭都会把米饭提前蒸好,把菜洗好切好,收拾碗筷,做好后勤工作。爷爷在世时常说,这是我们家一年之中最忙的时候,相当于农民每年的“农忙”时节。

母亲依然像往常一样张罗着家里的生意。除了避免搬重物,没人看出她是一个准备手术的重症病人。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无声地用行动宽慰我们。

元宵节过后,已经是三月份了。我准备让母亲休整一段时间再做手术。不料我因意外受伤,又耽搁了一阵。直到六月初,我和哥哥才重新张罗母亲住院。

武汉的六月,骄阳似火。叔叔带我联系新的医院。他一边走,一边用手背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我走在叔叔的身后,看到汗水一点一点沁到他的衣服上晕开,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圆圈。叔叔快步走着,灰白相间的条纹T恤离开他的后背,圆圈又消失了。条纹T恤在叔叔背上跳跃着,像湖水轻轻拍打岸边的石块。天气越来越热,叔叔背后的圆圈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渐渐连在一起,大片大片紧贴着他的后背。

我想起那年高考后,酷暑难当,叔叔顶着烈日带我到会展中心咨询志愿填报。那天,叔叔的条纹T恤也是这样被汗水浸透了。条纹T恤是叔叔的标志性服饰。多少年来,夏天都是几件不同颜色的短袖条纹T恤替换着穿。天气冷了,则是深色的长袖条纹T恤,外面加外套、羊毛衫或是羽绒服。一年又一年,那不变的条纹T恤,为了这个家族,不知道被汗水浸透过多少次。

三天后,母亲办理了转院手术。就这样,母亲前后三次住院。母亲手术那天,叔叔早上八点多就赶来了。一大早,叔叔的额头上已挂满汗珠,身上的条纹T恤星星点点沁出汗迹。

你妈今天手术,我不放心。我去找同学,跟手术医生打个招呼。叔叔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着汗水。

那天上午,美君伯伯、丽君姨姨还有舅舅们,都早早赶到医院,围在母亲病床前,说笑着给她打气。中午一点多钟,大伯大妈大汗淋漓地从县城赶来。

今天孙女考试,我们不放心你手术,做完饭就搭车过来了。大妈一进门就说。

只有父亲没来,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我感到很纳闷,是不是我和哥哥没给他讲清楚。我偷偷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爸,妈今天下午要手术咧。

我晓得,父亲说。

那你怎么不来看看妈,连个关心的电话都不打。我想。

大伯大妈、叔叔、美君伯伯、丽君姨姨还有舅舅们都来了。我说。

哦,好。

你来不来看看妈?我问。

那家里的店子谁看呢?好了,没什么事的话,那我挂了。

我还没想好说什么,电话已经挂了。连亲戚们都担心妈妈要上手术台,爸爸怎么不关心一下。就算他人不能来,也该给妈妈打个电话啊。我心里有些不平。

下午两点,母亲的手术时间快到了。我忍不住又偷偷地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爸,妈马上就要做手术了。

我晓得,老打电话干什么撒。“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我心里很窝火,甚至替母亲感到不值。我收好手机,极力掩饰心里的不快,走进病房,坐在母亲身边。

你刚才给谁打电话了?母亲说。

给爸打了个电话。他说要看店,不能来看你,让我和哥好好照顾你。我说。

是的,家里少不了人。母亲说。

我默不做声,什么也没多说,怕母亲做手术前影响她的心情。

“你爸是个马虎人,别介意他。”母亲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其实他这个人心很好。前几天,他把银行卡递给我说‘你把家里的钱都拿去看病,反正这些钱都是你赚的。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每年元宵节卖烟花,你爸搬上搬下有多累。”

在金教授及其团队的努力下,母亲的手术非常顺利。几年后,我带母亲去复查,想起当初求医无门的煎熬,看到老教授的第一句话是:金教授,谢谢您。

母亲重病,终于让哥哥下定决心,从广州辞职回武汉。哥哥的分担,让我肩上的重担变得轻松。母亲说,病友们都说,你有两个多好的孩子啊!母亲还说,不管亲友带来什么好吃的,哥哥都会细心的留给我。我们兄妹俩相互体谅,她很欣慰。母亲的语气很平静,但我能感到她的喜悦和满足。

晚上,我在母亲的病床边支开陪护床。随手打开钱包,看到厚厚的一摞钱撑得鼓鼓的。我突然笑了,钱包里很少有这么多现金,现在,我也算有钱人啊!

这些都是看望母亲的亲友送的。母亲躺在病床上,总是在我面前念叨那些帮助过她的人。有些人只是泛泛之交,得知母亲生病后,却送来最真切的关怀和祝愿。亲人们的帮助和关怀,给了她莫大的支持和鼓励。母亲说到这些,嘴角微微上扬,充满感激和温情。

母亲的心里好像住进了阳光。即使身患重症躺在病床上,心里依然充满感激。母亲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农村家庭,家里子女多,外婆年轻时身体不好。不过,母亲是家中的独生女,深受外公外婆和几个舅舅们的喜爱。

我想起中学语文老师讲过,古人对语言是很讲究的。贫,是指物质经济上的贫困;穷,是指身处困境,穷途末路之“穷”。在母亲准备手术前,家里又贫又穷。但是,母亲几次住院,叔叔开车来回接送,四处托人求医;大伯不放心母亲的病情,那段时间往我家跑了好多次,忙前忙后的;美君伯伯担心我们凑不齐手术费,打电话想帮助我们;丽君姨姨在母亲住院期间天天送饭送汤;五个舅舅都对母亲给予帮助和关心;父亲在手术前把所有存款都给了母亲;我和哥哥在母亲的病床前相互体谅。那是我们最贫穷的时候,又何尝不是我们最富有的时候呢?

我躺在陪护床上,拿出手机,在QQ空间写下:《最贫穷的时候,最富有的时候》。我畅快地按着手机键盘:

……长辈们对亲情的珍视,是家族永恒的财富。我要接过他们手中温暖的接力棒,让亲情之光传递更久。

这是我们最贫穷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富有的时候。

写完这些,我在母亲身旁,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安心地睡着了……

二〇一五年的一个冬天,快到中午下班时,我突然接到叔叔的电话:“爱民叔叔走了,你上来看看他吧。”

我匆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跟护士长请了假,快步走到爱民叔叔的病房。叔叔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长长的走廊。那时已接近正午了,但是记忆中那天的走廊很长,很昏暗,叔叔的面色很凝重。

晓岚姨姨呢,我问。

回家洗澡去了,叔叔叹了口气说。

我很纳闷,晓岚姨姨怎么这个时候回家洗澡?

后来我才知道,爱民叔叔拔管后,晓岚姨姨不忍丽君姨姨和刘恒太难受,为了把爱民叔叔收拾体面,衣服都弄脏了。

站在爱民叔叔病床前,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低声说:“爱民叔叔,刘恒结婚了,在城里找了个好媳妇,您放心走吧!”

爱民叔叔离世前一个月,他最心疼的儿子刘恒建立了美满的家庭。虽然他并不知晓,但对我们来说,是个心理安慰。

表弟刘恒结婚那几天,丽君姨姨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忙里忙外张罗着婚事。屋里热闹起来,大家心里欢喜起来。美君伯伯连续几天都咧着嘴呵呵笑。連不苟言笑的大伯,嘴角也微微露出笑意。整个屋里荡漾着欢乐的气息。美君伯伯、大妈、母亲、晓岚姨姨,不忘忙里偷闲,在客厅挽着丽君姨姨亲热的合影。墙上那幅“家和万事兴”的字画,静静地望着这群在它面前合影的女人们微笑。

婚礼热闹而又喜庆。几年来,丽君姨姨揪紧的心总算在这一天得到舒展。婚宴结束后,我们不约而同在朋友圈发了祝福。

刘恒结婚一个多月后,爱民叔叔去世了。一九九八年底,爱民叔叔下岗了。这么多年来,无论生活多么难,爱民叔叔都按时缴纳社保。爱民叔叔总是跟丽君姨姨说,以后的退休金每个月分你两千,我只留一千零花。谁知,交了一辈子社保,还没等到退休,爱民叔叔就走了。

在刘恒的几个叔叔的帮助下,刘恒顺利地为爱民叔叔举行了葬礼。爱民叔叔卧病两年多来,身体越来越虚弱,已经没有苏醒的可能。也许他的离开,对他自己和家庭都是解脱吧。

大伯、父亲、叔叔,一起送别了爱民叔叔。三兄弟难得相聚,在酒桌上一起喝了酒。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兄弟三人最后一次碰杯。

爱民叔叔离开的那年冬天,我买了新车。我是典型的“路盲症”“胆小鬼”,拿到驾照后一直不敢开车。陪我练车的任务交给了叔叔。叔叔先是陪我在家属区绕圈,后来又带我到单位附近一个空地练习倒车。

晚上六七点,我和叔叔在单位食堂吃饭。叔叔点了一个青椒榨菜肉丝,两碗米饭,一瓶啤酒,然后把菜单递给服务员。我想加几个菜,叔叔制止了。他弹了弹烟灰,然后指着旁边的一个桌子说:你看,他们还不是这样吃吗?

食堂快要打烊了,十几个工作人员围着一个圆桌吃饭。圆桌中间放着两大盆菜,一盆是芹菜千张肉丝,另一盆还是芹菜千张肉丝。叔叔接着说,他们要是炒十几个菜,每天晚上花两百多块钱,那一个月不是要六千多块钱吗?一年不是要七万多块钱吗?所以啊,一定要节约。

叔叔教育我们的话题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努力,一个是节约。他自己也是勤奋节俭的。

叔叔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年轻时,考上大学的努力就不用说了。工作后,叔叔一直非常勤奋。后来,医院要新建一个科室,五十多岁的他又外出进修学习,学成归来后担任科室主任。

说到节俭,除了桌上仅有的一盘菜,叔叔手里夹着的烟也能说明。二三十年前,卷烟零售店有很多售价一块多、两块多的烟,六块钱的白盒子红金龙属于中档烟。叔叔周围的同事大多抽这种品牌的香烟。随着时代的变迁,“游泳”“红双喜”“红梅”等中低档香烟早已销声匿迹,白盒子的红金龙还是零售六块钱,不过几乎变成最便宜的香烟了。叔叔一直抽六块钱的白盒子红金龙。他口袋里总是装着两盒烟——一盒六块的白盒子红金龙留着自己抽,一盒四十块的黑盒子黄鹤楼分给朋友抽。

菜很快端上来了。饭菜分量很足,盘子里的青椒榨菜肉丝堆得跟小山似的,两碗米饭也盛得满满的。叔叔吃了一口菜,呷了一口啤酒,舒心从嘴角漾到眉梢。他伸出手指边数边说,“你看,大伯家两个——何正和何方;美君伯伯家三个——江慧、江涛、江俊;丽君姨姨家一个——刘恒,都买了车;现在你也买了车。”他呷了两口啤酒,继续说:“听说你哥也准备买车。等丰丰买了车,你们就都有车了。”

上午买车,下午练车,一天下来我已经很饿了。青椒榨菜肉丝很下饭,我吃了几口菜,很快扒完一碗米饭。吃完饭,我静静地听叔叔讲话。叔叔喝完一瓶啤酒,青椒榨菜肉丝还剩不少。叔叔吃了几口饭,把剩下的饭菜一起打包了。

现在想想,那可能是叔叔最舒心的时光了。堂弟何为考上了重点大学,在学校经常受到各种表彰。叔叔担任主任之后,科室发展得红红火火。连续两次院周会,院领导都在全院各科室主任面前表扬叔叔。二〇一四年,武汉房价正是低谷之时,叔叔给堂弟买了房子。那之后,房价持续呈现持续上涨趋势。几件大事都让叔叔觉得特别舒畅。

接下来的二〇一六年,武汉房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续十几个月,房价节节攀升,一年多来,绝大多数地段房价翻倍。一时间,不断有二手房买卖合同签订后,房东毁约的新闻见于报端。在房屋周转的几个月内,一套房的售价可能增长了几十万。很多人在观望中,因为房价猛增不得不搁置购买新房的梦想。

然而,我们没有想到,这一年,家族的命运跌宕比房价的涨幅更迅猛。

春节前,大伯感到肩膀疼痛难忍,到我们医院治疗。医院引进新的技术和人才,开展了一个新的科室——颈肩专病专科。叔叔担任科室主任。很多长期颈、肩疼痛的患者,做完治疗后,浑身轻松。口口相传,病人越来越多。

大伯住院期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望他。那天是大伯最后一次理疗,也是我过年前最后一次夜班。下班后,我直接回家了。我早已订好机票,计划先飞到南方度假,再回家过年。后备箱载满了单位过年发的米、油和水果,冬日的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

晚上,我准备上床睡觉,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田田,大伯怎么样了?”

“大伯今天不是出院了吗?”我不解其意。下夜班后,我就回家了,不知道医院发生了什么。我以为父亲刚知道大伯住院,打电话关心一下。

父亲说大伯出了医疗事故,现在还没醒来。

临近过年,大伯想着无论如何得赶在小年之前回家。他继承了奶奶勤劳整洁的好习惯,着急家里年前没有大扫除。管床医生建议再做一次理疗效果更好。好吧,那就等一天再回家吧,大伯听从了他的意见。

然而,这一等,就是四年。

医生照例给大伯的脊椎注射了麻醉药,然后开始做治疗。他娴熟地做完一套动作,喊了一声:好了。大伯趴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有些做完治疗缺氧的病人,戴一会氧气面罩就好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医生认为大伯也缺氧。他吩咐护士给大伯戴上氧气面罩,就去忙别的了。过了一会,他发现不对劲,大伯还是没有醒来!

叔叔恰巧不在科室。年轻的医生慌了,急忙拨通叔叔的电话。叔叔接到电话后飞快地跑往科室。大伯心脏骤停了。一番抢救后,终于恢复了心跳,但是昏迷不醒,被送到重症监护室(ICU)。这时,距大伯停止心跳已經半个小时了。

听父亲说完这些,我赶紧给叔叔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是晓岚姨姨接的。她一改以往的温和,不耐烦地应付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叔叔的电话响了一整天。大伯在他的科室出了医疗事故,本来就够他烦乱的,电话响个不停,更增添他的烦躁。科室发展势头正好,就在他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时,命运把他抬起来,狠狠地摔了一跤。大伯在他的科室发生了严重的医疗事故,躺在ICU病房生死未卜。

大伯比叔叔大十五岁,对叔叔来说,亦兄亦父。叔叔小时候调皮,大伯总是耐心引导他。初中毕业,叔叔考上了一所偏僻的高中,交通出行不便,是大伯骑着自行车往返二十多里接送叔叔。叔叔上大学时,大伯每个月定期给他五块钱的生活费。后来,叔叔在城里安家立业,有事总会和大伯商量。爷爷奶奶去世后,大伯更有一份长兄如父的威严。

亲情和事业的双重打击,让叔叔倍感挫败和痛苦。他仿佛骑着一匹骏马,快意驰骋在人生的康庄大道,命运突然无情的夺走了他手中的鞭子,抽打他的马匹,让他猝不及防摔了个大跟头,还狠毒地鞭笞了他最敬爱的大哥,使大哥遍体鳞伤。他的心在鞭笞声中伤痕累累。

第二天,天气骤变。大风呼啸着,发出世界末日般的嘶吼。鹅毛大雪在狂风的怒吼中肆虐的飞舞。我走出单元楼,雪花像针一样扎在脸上,冰冷彻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抬脚一踩,就是一个深深的大脚印。

洁白的病房里,荧光灯发出冷冷的光。灯光陪这些悲痛的人熬了整整一夜。天已大亮,没有人注意到灯还亮着。白色的墙壁上反射出冷清的灯光,铺着白色褥子的病床上,坐着脸色苍白的人。整个房间充斥着悲伤、绝望的气息。大妈坐在病床边,低声啜泣,几个女眷坐在旁边陪着抹眼泪。亲戚们围满了病房。

要是他不醒过来,我也要跟他一起去,大妈哭着说。她擦着浮肿的双眼,手里的纸巾被泪水浸成一团。

我这一生跟着他还是蛮享福的。他每天把菜洗好、切好,我只炒个菜就行了。每次洗完澡,我只搓个内衣,他就把我的衣服全拿去洗了。大妈呜咽着。

我以前一直想嫁个像我爸这样的人。堂姐何方悲戚地说。她愣愣地坐在病床边,一双大眼睛黯淡无神。

这大概是妻子和女儿对一个男人最高的赞美吧!现在这个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却躺在ICU病房生死未卜。

堂兄何正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立在旁边。他虽然没有哭,可是脸比哭还难受。这场面刺痛了父亲和叔叔的心,兄弟俩跑到没人的地方失声痛哭。

老大出事,我怕你会怪我。叔叔苦着脸说。

我怎么会怪你呢?如果可以,我愿意替老大去死。父亲哭了。

你还是在怪我,如果老大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叔叔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不,老三!我没有怪你。父亲怜爱的把手搭在叔叔的肩上。风呼呼地刮,雪纷纷地落。兄弟俩含泪看着对方,丝毫没有在意风雪的肆虐。

医院请来全市最顶尖的专家。

这是颈肩专病专科主任。ICU的医生指着叔叔对专家说。这是他哥哥,就是在他们科室出事的。医生又指了指大伯。

哎!专家轻叹一声。

何方无精打采地坐在ICU门口。看到专家从病房出来,她赶紧迎上前问,我爸有没有可能醒来?

这种情况我只在电视里见过。专家说。窗外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又冰又冷。大伯会沉睡不醒吗?大伯会死吗?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复地想。这些问题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悲伤和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想起大伯以往的种种好,泪水湿润了脸庞。

大伯、父亲和叔叔,在我心里扮演了三种形象的父亲。

大伯在我心中代表了“稳重周全的父亲”形象。初中时,父母外出打工,我住在爷爷奶奶家。几乎每个周末大伯都会从县城回来看望爷爷奶奶。每次回来,大伯总不忘给爷爷带一些报刊杂志。奶奶剩饭剩菜舍不得倒,他都抢着吃。饭后,大伯都会抢着洗刷碗筷,收拾厨房。在大伯的拾掇下,铝制锅盖不见一丝油星,灶台上白色的瓷砖干净得泛白光。

大伯有一句朴实而又经典的“名言”:我们回家多做一点事,老娘就可以少做一点事。

大道至简。

作为家中长子,大伯处处考虑周全。兄弟姊妹几个,谁家有难处,他都会热心相助。各种人情世故,大伯都处理得很周到。大伯处事为什么能这样事事周到?中学时代,我常这样想。

那一年高考前夕,好友在花一样的年龄突然陨落。我连续几天整夜睡不着。从元月调考到四月调考,成绩一落千丈。一天晚自习,门外有人叫我。我走出教室,看到大伯站在一棵小树旁边,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到他面前。

我听老师说,你同学那件事对你影响很大。大伯说。他离我很近,嘴里的酒味喷涌而出。我一向不喜欢别人满嘴酒气,但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大伯像父亲。

父亲在我心中是“毫无保留的付出的父亲”形象。小时候,母亲常说,你们以后要是考上大学,我和爸爸就算卖房子也要供你们读大学。我考上大學后,家里倒是没有卖房子,虽然大伯每年也会支持我一千块钱的学费,但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一年的收入实在难以维持一个大学生一年的学费和生活开销。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那个夏天,为了给我凑学费,家里顿顿都是冬瓜、南瓜、茄子、黄瓜,一个月没有沾荤腥。大一那年寒假,父亲忙得马不停蹄,还高兴地对我说,田田,我们一起努力,明年你读大学的学费就谁也不用求了。父亲脸上的兴奋,天真如孩童。

父亲一直对我们寄予厚望。小学时,父亲给我和哥哥一人做了一张书桌,还准备了单独的书房。九十年代初的农村,同学中很少有单独的书房。父亲会在开学时用旧报纸给我们包书皮,在封面上认真写上“语文”“数学”。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字形优美且遒劲有力。不过,那时我并不懂欣赏,只是讨好地说,爸爸,你写的字好大啊!

叔叔在我心里是“年轻有为的父亲”形象。年幼时,我无数次在睡觉前听母亲讲叔叔寒窗苦读的故事。从小我就知道,叔叔在大家族里地位不一般。学龄前,我是母亲的“小尾巴”。一次,母亲挑着担子,在田野上遇到熟人,她很敞亮地说:“我家老三在汉口的医院上班!”一贯低调的母亲脸上写满骄傲。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在屋里写作业,听到爷爷和一群老头闲聊。爷爷用同样骄傲的语气说:“我的老三在汉口的医院上班!”

高中毕业前,叔叔只是大人嘴里“刻苦读书,长大成材”的模范。高考后,从填报志愿到入学报名,叔叔事无巨细,一一操心。入学前,叔叔还专程开车接我到城里读书。从那时起,叔叔在我心里开始变得亲近。

毕业后,我在叔叔身边工作。叔叔在工作和生活中给了我很多指点和帮助。很多方面,他的能力和眼界都超过我的父母,遇到困难,我最先想到的是叔叔。有时,叔叔只是指点几句,我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踏实。我对叔叔渐渐产生一种“年轻的父亲”的亲切。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想大伯出事我都这么伤心,那么,叔叔呢?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躺下来,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面痛惜大伯遭此厄运,一面心疼叔叔蒙受重创。大伯发生医疗事故是无法扭转的事实,但是我可以试着安慰一下叔叔。可是,在重大的悲痛面前,能说点什么呢?我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叔叔肯定没有入睡。我想给他发短信,又不知道说什么。删删减减,一条信息编辑了快一个小时:

叔叔,除了我爸妈生我养我,您和大伯是对我最好的长辈。从我十九岁上大学那年起,您是对我关照最多的长辈。这些年有什么困难,我总是最先想到找您帮忙。现在大伯出事了,我知道对您打击很大。叔叔,这不是您的错,您千万不要怪自己。叔叔,坚强一点,一切都会过去的。

短信很长,我分了两条发出去。那边没有回应。

深冬的夜晚,父亲披着棉袄,伏案写着什么。四十瓦的白炽灯,显得很暗淡。橘黄色的灯光下,父亲的背影好孤独。过了一会,他停下手中的笔,看着自己写的字,定定地坐着,肩上的棉袄滑落了,也没有察觉。

我帮父亲披上棉袄,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我能理解父亲的悲恸。尽管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四五年了,兄弟姐妹间依然走动得很密切。只要家里有什么事,大伯就会回老家来帮忙。每次大伯回来,兄弟俩总会一起喝酒聊天。饭后,一起到村庄附近散步。晚上,他们又睡在一张床上,总有说不完的话。

那年元宵节,家里的烟花爆竹生意特别好。父亲的电动三轮车灯坏了,实在抽不出空隙去修理。正月十五晚上八点多钟,隔壁村让父亲赶紧送一车烟花。

尽管是元宵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但是乡间的道路还是黑咕隆咚,实在不放心让父亲开着坏了车灯的三轮车送货。可是“僵狮子闹元宵”不等人,到了时辰必须放烟花。

大伯收拾好碗筷,走出家门,和大妈一起去看灯。我帮父亲往车上搬烟花,心想,路上这么黑,他怎么送货呢。

大伯熟悉的身影突然折回来了。我骑摩托车给你带路,我在前面开,你在后头跟着我。大伯说。那天夜里,大伯骑着摩托车带领着满载着烟花的父亲走在乡间小道。黑夜里,摩托车灯射出一束长长的光柱,不仅照亮了父亲前面的路,也温暖了他的心。

戏剧化的悲剧,总会引起人们过度的关注。关于“颈肩专病专科主任的哥哥在他们科室出了医疗事故”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同事间传得沸沸扬扬。很快,几乎全院人都知道这件事。甚至有一两个不太熟悉的后勤人员在路上碰到我,都会问,哎,那个躺在ICU的是你们家什么人?

很快谣言四起。

那天,我在护士站写病历,同事小乔突然问我,你大伯在ICU住院的钱是自己出,还是医院出?

我的手一抖,没想到她会这样问。

你为什么觉得我大伯住院的钱应该自己出?我说。

听说那个医生手术时,你叔叔在旁边指导,术前的脊椎麻醉,是你叔叔“定位”的。

她的理所当然,引起了我的愤怒。

定位?他们怎么不“定位”一下,手术时我叔叔在哪里呢?手术时,他根本就不在科室。退一万步说,就算手术是我叔叔亲手做的,出了医疗事故,难道该由我叔叔赔吗?那又不是我叔叔的私人诊所。这医院出了医疗事故,难道都是医生自己赔吗?我用一连串的反问,反击对造谣者的不满。

看到叔叔的煎熬,何正和何方忍住心中的伤痛,一再安慰他,叔叔,我爸的事情我们不怪你!

兄妹俩的懂事,只能带给叔叔短暂的慰藉。

每当心情烦闷时,他就想逃离这片压抑的海洋。晓岚姨姨和何为一直陪伴着他。何为常常开车带他出去散心。有时是到美君伯伯那里,说说心里话,吐一下心中的苦闷。每次美君伯伯都会好酒好菜招呼他。长姐如母,在美君伯伯面前,叔叔感到母亲般的慈爱和关怀。有时是回老家,在家乡的田野转转,和父亲一起喝喝酒,谈谈心。有时,他会到几个老朋友那里,叙叙旧情,打打麻将,转移一下注意力。

叔叔已经有点像个任性的孩子,心里不畅快时,想去哪就去哪。不管是周末起床刚睁开眼睛,还是晚上八九點快要睡觉时,或者是下班回家准备做晚饭前。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他想去哪里,何为和晓岚姨姨都会尽力满足他。人在苦难中,有什么比亲人的陪伴和支持更重要呢?

新的一年很快到了。大年初一,是爱民叔叔的“新香”。两边的亲戚都到刘家,敬一炷香,烧几张纸钱,寄托对逝去亲人的怀念。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我走出大门,看到堂兄何躲在电梯里,抱着表姐江慧痛哭。爱民叔叔逝去的伤痛还未完全抚平。现在,大伯躺在ICU还没苏醒,叔叔的心灵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一家人的心情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晓岚姨姨说,这哪里是过节,分明是“过劫”。

丽君姨姨用丰盛的午餐招待了大家。酒菜摆满了两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席间,爱民叔叔的一个弟弟特意过来给晓岚姨姨敬酒,感激爱民叔叔住院期间她的关照。

元宵节之后,我们期待的事情发生了。专家说,那简直是个奇迹。

大伯在黑暗中醒来,大概是光线很刺眼,很快又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他已经沉睡了十几天。他想问问身旁的护士,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不受控制,身体根本动不了。

“爷爷,你醒啦!”一个年轻的护士看到他睁开眼睛,惊讶而又兴奋地喊道。

他想回答,却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过去几十年在医疗行业工作的经验,让大伯心里升出一种恐惧和绝望。他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电话很快打到了叔叔那里。

“大哥,大哥!”一阵急切的呼唤,把大伯拉回现实。大伯睁开眼睛看到叔叔激动的脸。

“老三!”大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眼眶热了。

叔叔拉着大伯的手。大伯的手指动了动,想用力却使不上劲。叔叔的心沉下来。他心里交织着激动和痛苦。不管怎么样,只要人醒了,就有希望。叔叔简短地告诉大伯发生了什么事,表示自己一定会尽全力为他争取最好的医疗条件,帮助他早日康复。

大伯看着叔叔点了点头。

专家再次被请来会诊。老专家看到醒来的大伯,不停惊叹。他拉了拉大伯的两只手,大伯咬了咬牙,痛得闭上了眼睛。随后,专家把他的腿拉直,又推回去。大伯再一次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他的身体真好,专家赞叹。他判断大伯很有可能站起来。

大哥真是坚强!叔叔含泪感叹。

唯恐延误康复的黄金期,叔叔赶紧给院领导写申请,要求把大伯转到本市最先进的康复中心治疗。前期的康复训练非常顺利。每隔几天,何方、何正两兄妹就会带来好消息。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大伯的左手可以抬起来摸到自己的嘴巴和下巴了。又过了几天,左手可以握住东西了。慢慢地,左手可以握拳头了,右手也可以摸到嘴巴和下巴了。再后来,在康复器械的支撑下,大伯甚至可以站一两个小时。二十多天来,大伯的康复训练很顺利。这家康复中心也表示,大伯很有可能站起来重新走路。

那天我去康复中心看望大伯。

何田,准备几张报纸铺在床上。晓岚姨姨一边戴手套,一边吩咐我。我赶紧铺上报纸。

大伯便秘严重,晓岚姨姨滴上开塞露,用手指抠出大便后,麻利地用报纸包好排泄物和手套,丢到厕所。

你是他的女儿还是儿媳妇?邻床的病人家属问晓岚姨姨。

我是他弟媳妇,晓岚姨姨笑着说。

晓岚姨姨比大伯小近二十岁,皮肤白皙,腰身纤细,看起来显年轻。让人误认为他们是两代人。

不会吧。病人家属张大了嘴巴,没见过哪家弟媳对长兄这般关照。

我们以为大伯醒来是命运的垂怜,谁也没有想到那是更高更险的痛苦悬崖。随着康复训练强度加大,大伯的身体不停地抖动,有时连药物镇定也无法控制。严重时,甚至需要把腿绑在病床的扶手上,避免坠落。谁也说不清大伯为什么会抖动。只是推测心脏骤停时间过长,可能是神经损伤导致机体控制失调。一旦开始康复训练,大伯身体抖动就会加剧。康复计划只好被迫中止。

精神科医生私下告诉亲属,这类突然遭受身体创伤的病人,很可能无法接受现实而产生精神疾患。

康复计划失败后,大伯又回到我们医院。一个月来,大家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大伯的肢体康复上。现在,我们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严酷的事实:大伯在ICU昏迷期间,切开过气管。据说他的气管比常人短,气管切开术并不顺利。气管上的金属套管无法取出,导致他不能正常进食和说话。吃饭需要打磨成糊,通过鼻饲管注射。说话则含糊不清,几乎听不懂。金属套管里,不停地分泌出痰液,需要及时清理。

有极少部分长期戴金属套管的病人,经过训练后采用腹式呼吸可以交流。大伯通过一番摸索后,竟然可以发音。他费力的张大嘴巴,一字一顿,刚开始发音不清晰,需要多说几次才能辨清。慢慢地,我们已经习惯这种交流方式。特别是大妈,已经可以顺利地和大伯交流了。

大伯在叔叔科室出了医疗事故,作为曾经的镇卫生院院长,他很清楚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这个事情……不要……和医院闹,要慢慢……跟领导……好好谈。”大伯断断续续地对叔叔和晓岚姨姨说。他又恢复一贯周全的本色。

大伯的身体每况愈下。好几次高烧不退,身体抖动不止。病情难以控制时,他又被送到ICU病房。在ICU病房里,家属每天只有极短的探视时间。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不能控制身体,也沒有亲人陪伴。病情反复着,他在普通病房和ICU病房之间来回转了好几次。

然而,一个小插曲提醒大家,大伯已经不是原来的大伯了。

“滚!……你滚……跑到……哪去了……一晚上……都不回!”那天早上,大妈在堂姐何方家准备好一天的饭菜,坐了一个多小时车到医院,大伯一见到她就怒目相对,破口大骂。

大伯躺在病床上,不能正常的吃饭说话,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甚至连身体抖动都无法控制。想到余生将要成为妻子儿女的负担,他感到锥心的痛苦。退休后,日子过得好不舒心。他想不到人生的转折来得这么快。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的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他开始怀疑别人害他。护士给他送药,他不喝,说是毒药。家人喂他吃饭,他也怀疑下了毒。还说家里人和医生护士串通好了一起害他。

他开始骂所有的人。而他骂得最多的是大妈。因为自身的失控感,他非常依赖大妈。一旦大妈不在身边,他就开始胡思乱想。

可怜的大妈,快七十岁了,还患有高血压,为了不给儿女增加负担,挑起了照顾大伯的重担。每天上午在女儿何方家做好饭,转两次车到医院照顾大伯。每顿饭打磨成糊,通过鼻饲管注入。白天,要把他从病床抱到轮椅上坐一两个小时。天气好时,要推到外面晒太阳。晚上,大妈把大伯交给陪护,又转两次车回家。大妈每天在公交上往返两个多小时,奔波在这条看不到希望的路上。

最让人焦心的是,大伯身体抖动还有加重的趋势。最严重时,他的身体和手脚像筛糠一样抖动。豆大的汗珠从大伯额头上滴下来,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用浴巾隔着,几分钟后浴巾也湿透了。一块浴巾刚换下来,另一块浴巾又湿透了。汗水一层一层往外漫,连床上垫的棉絮都湿了。一天下来,大伯已是大汗淋漓,筋疲力尽。

病情最严重时,大伯完全不能控制身体的抖动。与此同时,叔叔也不能抑制心情的躁动。只要大伯的身体开始抖动,叔叔就显得很烦躁。看到大伯的身体不停抖动,他心如刀绞。内疚。心疼。痛苦。无力。各种复杂的情感一起涌上心头。

大伯前后在ICU住了一两个月,医疗费用高达几十万元。外院的康复费、现在的医疗费、陪护费以及专家会诊费,总费用不断攀升。叔叔不断向院领导打借条,支取各种费用,每次交涉他都感到很为难。

重大的医疗事故,巨额的医疗开销,只能通过打官司解决。一边是付出毕生大部分精力的工作单位,一边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叔叔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在这家医院工作了三十年,这家医院见证了他的奋斗、成长、幸福和荣光。可是大伯遭受的痛苦,不断在他脑海浮现,侵蚀他的心。

他的心撕扯得很痛。

眼见大伯遭受人间地狱般的痛苦,出于对大伯的内疚和补偿心理,叔叔不得不将心中的天平倾向大伯。为了证明院方在这次医疗事故中的责任,叔叔必须找出更多的证据。而这无形中把他和大伯的手术医生推向了对立面。那个年轻的医生是叔叔向医院推荐引进的优秀人才,他一直很器重他。谁能想到,大伯竟在他这里出了医疗事故?

叔叔怀一颗赤诚之心,想为大伯多做一些事情。几乎每个周末他都会在家里为大伯熬汤,让晓岚姨姨送去。大伯身体抖动加剧,他积极联系专家会诊。陪护们不愿意照顾大伯,他和晓岚姨姨找陪护公司协调。还有很多说不上来的事情。困难不在于事情多,而在于各种压力和负面情绪交织,让他无力应对。大伯遭遇的一切,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他感到这件事成为他人生的一大败笔,怎么也洗刷不掉。

妻儿的陪伴,给了他很多慰藉。可是痛苦依然是主旋律。白天有亲人的陪伴,有很多事情可以转移注意力。夜晚却是孤独无助的。一躺到床上,大伯的事就在他脑海里回放。他常常在夜里,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整夜睡不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涌到厚厚的被子上,压得他的胸口喘不过气来。

他的身体开始频频出现状况。血压升高、心率加快,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转。晓岚姨姨给了他最贴心的护理,每天叮嘱他按时吃药,定时给他测量血压。在药物和亲情的双重作用下,他的身体状况渐渐缓解。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老了。昔日热情洋溢的面孔被皱纹吞噬得日渐憔悴。脸上的皮肤松弛了,眼角也耷拉了,两鬓的头发全白了。往日中气十足的声音被沉重的叹息替代,坚定的步伐也变得沉重迟缓了。大家都说,他比以前老多了。

然而,我们不知道的是,他的心在以更快的速度变老。内心强烈的自我冲突,侵袭着叔叔的身心。他已经很难平静下来和身边的人交流,他变得易于动怒。

那天,大伯的腿抖动又加剧了。我从病房出来,迎面碰到叔叔,和他聊了一会,忍不住叹息:“看到大伯这个样子好难受,要是他能够好起来就好……”

“你还是学医的,这点医学常识都没有。大伯都这样了,怎么能好!”叔叔粗暴地打断我的话,面露恼色,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我感到他心里的怒火像气球一样迅速膨大,赶紧小声地解释了一句:“我只是看到大伯这个样子心里难受。”叔叔的眉头皱成一个馄饨,他愤然抽身,大步离去,留我一个人愣在原地。

我在母亲面前抱怨叔叔的坏脾气。母亲轻声地安慰:“叔叔心情不好,你莫介意。”

母亲又一次给我讲起了叔叔的故事。

二十年前,我刚上初中。母亲坐骨神经痛发作,卧床不起。叔叔把母亲接到家里,照料了半个多月。叔叔每天下班回家给母亲煎中药、扎针灸、做电疗。每顿饭,叔叔和晓岚姨姨都把饭菜端到母亲手上。每天早晚都把洗漱用品和水端到母亲床前。

父亲过意不去,给叔叔打电话:“还是把你嫂子送去住院治疗吧。你们上班都忙,没有精力照顾。”

“何必花那个钱住院呢?就在我家治疗吧。生亲了怎么办呢?”

叔叔的回答,在母亲心里温暖了几十年。我的怨气因母亲的故事得到平息。

大妈用轮椅推着大伯去CT室检查,叔叔和晓岚姨姨跟在两旁。一不留心,轮椅推到洼地,大伯的身子晃了晃。叔叔眉头一皱,面色一沉,一把夺过大妈手中的扶手,说:“来,我来推!”

叔叔有一顆最善良的心,却摆着一张最难看的脸。晓岚姨姨说叔叔是猴子不吃人相难看,什么事都做了,什么心都操了,却吃力不讨好。大妈当然知道对叔叔一片真心。但是,这件事也是大妈人生的转折。以前不管走到哪里,老两口大多在一起。每次忘了吃降压药,大伯都会端好水把药递到她手上。家里的煤气水电什么都不用他操心。每天吃完早饭,两人一起买菜做饭,等儿子媳妇带孙女回家吃饭。家里贴满了孙女的奖状。日子过得轻松而又满足。她想不到人生的转折来得这么快。那个幸福温馨的家不复存在了,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奔波于女儿家和医院之间。昔日体贴的爱人,一副病态躺在病床上。她面对的只有痛苦、谩骂、辛劳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叔叔说话的语气,某种程度上激起了大妈的不满。如果她不认识颈肩专病专科主任,大伯出了医疗事故,她可能只会怪罪当事医生。可是主任是自家弟弟,亲情的牵绊让她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有那么一丝怨恨的情绪。

一次,叔叔去看望大伯,大妈对大伯骂道,老子被你害死了!不知道是骂大伯,还是骂叔叔。叔叔扭头就走。

晓岚阿姨理解叔叔的煎熬,也懂得大妈的艰难。大伯病情严重需要护理时,她不嫌脏不嫌累,一起照料。有什么困难,她都积极帮忙协调。有空就做饭煨汤往大伯这边送。时不时做好丰盛的饭菜,请大妈他们来家里吃饭。润物细无声,她的言行有如春风化雨。

屋漏偏逢连绵雨。我在微信群看到表嫂小蓓的消息时,没想到又一场灾难袭来。小蓓发了一张脑部CT的检查结果,@晓岚姨姨和叔叔,提及“脑溢血”“蛛网膜下腔出血”这些可怕的字眼。我暗自猜测。刚开始担心美君伯伯,她一直患有高血压。后来又觉得不对,美君伯伯不是和小表哥江俊住在一起吗?

坏消息很快传来了。那天,表哥江涛下班时头痛欲裂,忍痛开车回家,一进门就躺下休息了。小蓓端着水杯,站在江涛床边。他的衬衫全被汗水湿透了。小蓓心疼地喊他起来喝水。没有回应。推他。一动不动。

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脑溢血像恶魔一样张开爪牙,再次偷袭了这个大家庭。江涛的情况比爱民叔叔还要严重。医生如实告诉小蓓,询问她是否选择手术。这个大家庭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磨难。她很清楚,她面临的是什么。

她感到有点恍惚。她和江涛是初中同学,从豆蔻年华,到不惑之年,他们一路陪伴。一起组建了幸福的家庭,养大了帅气的儿子。人到中年,她多么希望这个男人,能够醒来陪自己一起变老啊。

她想拉住他。她毫不犹豫地签字手术。

手术暂时保住了性命。只是,江涛躺在病床上,没有知觉了。

起初,大家都瞒着美君伯伯,怕她承受不了。几天之后,美君伯伯还是知道了。她赶到医院,看到儿子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哭着喊着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她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不愿接受残酷的现实。

她早已饱经生活的风霜。五十岁那年丧夫,当时家里加盖楼房还欠着几万块钱的外债。她咬牙扛起生活的重担,还清外债,安顿儿子结婚。后来,家里楼房拆迁了,她分给三个孩子一人一套房子。孩子们也争气,工作都干得不错。孙子们也渐渐长大了。生活越过越好,她的心却突然豁开这么大一个口子。巨痛把她袭倒,她又摇摇晃晃站起来。她拖着沉重的躯体,买菜做饭,提着保温饭盒,往返于医院,尽一个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

江涛住院期间反复高烧,很多抗生素都没有效果。细菌药物敏感试验显示对所有的抗生素耐药。考虑再三,他们把江涛转院到叔叔这里。江涛依然高烧不退。只好采用对抗细菌的最后一道防线——静脉滴注万古霉素。几天后,他终于退烧了。

情况还是不容乐观。他日渐消瘦,还出现了低蛋白血症。谁也想不到眼前骨瘦如柴的他,曾经是一个一百五六十斤的大胖子。他的肠胃功能也开始减退,鼻饲管注入的流质食物稍微油腻一些,就会拉肚子。

美君伯伯每隔几天就提着饭菜和水果,坐公交辗转一两个小时来看江涛。每次都显得很疲惫。她渐渐老了,皱纹深得像核桃皮一样,头发已是满头花白。脸上总有一股散不去的愁云。有时坐着不动,头会微微抖动。

生活中类似江涛这样的悲剧很多。很多高血压病人讳疾忌医,抗拒长期吃药。一是担心副作用,二是担心长期服药产生耐药性。特别是一些年轻患者,不愿意每天吃药,寄希望于生活方式的调节。高血压早期,通过生活方式的调整降压,确实有一定的效果。但是,一旦确诊高血压,必须遵医嘱服药,不能随便停药。长期服用降压药虽然有一定的副作用,但远远低于高血压本身对身体的危害。目睹太多这样的悲痛,心痛之余,希望所有的高血压患者都能少盐少油,按时服药,控制好血压,避免类似的悲剧。

大伯和江涛都躺在病床上,而且都是重症,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心理压力。那天,我准备了两碗饺子。先送给大伯送一碗,又给表哥送一碗。我拎着空碗,拖着沉重的脚步,从病房里出来,心里觉得很压抑。

叔叔的心情更加沉重。作为一名医生,他热心地帮助过很多人,受到很多人的尊敬,他也因此直面人生太多的病痛别离。爱民叔叔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多,还是在他面前走了。大伯在这里意外出了医疗事故,导致生活不能自理。祸不单行。江涛又突发脑溢血。家族连续遭受的打击,让叔叔感到痛苦压抑,又无能为力。

病床旁放着一个蛋糕和一束鲜花。红色的康乃馨和白色的百合花在病床前热情绽放。花香四溢,给沉寂的病房增添了许多生气。小蓓坐在病床边,摸着江涛的脸,说:“江涛,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买了蛋糕和花,你一定要好起来!”

江涛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小蓓麻利地帮他擦洗一番,坐了一会,又匆匆赶回家了。上高中的儿子还需要她操心。江涛出事后,对孩子打击也很大。小蓓怕影响孩子成长,只能更坚强的承担生活的重负。她那张曾经充满少女感的脸,渐渐生出为母则刚的坚毅。

美君伯伯每隔几天就会拎着保温饭盒,来看望江涛。一年来,她脸上的褶子更深了,愁云更重了。

这天晚上,接班的同事临时有事,六点多钟才来。我换下工作服,正在洗手时,手机铃响了。叔叔说,涛子哥走了,你来看看他吧。

我跑到表哥的病房,看到叔叔神情黯淡,耷拉着肩膀坐在病房门口的沙发上。多少年来,叔叔像一棵大树,支撑着这个大家族。那一刻,我感受到叔叔的疲惫和苍凉。

叔叔见到我,叹了口气,说,进去看看吧。

一看到表哥,我就哭了。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洁白的床单覆盖着他日益消瘦的身体。小蓓和美君伯伯他们正匆忙赶往医院。陪护用塑料盆打来温水,准备给他擦洗身体。

不能留表哥一个人在这里,让一个陌生的陪护给他擦洗身体,我想。

我想把门外的叔叔喊进来,想到那倍受打击的神情,又心生不忍。好吧,不管那么多了,就让我陪在这里。

揭开被单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扭头看着那个陪护。六七十岁的瘦高陪护,虾米一样弓着身躯,像对待亲人一样,擦洗得极其认真。我哭着看他,于伤心中,对这个老年陪护生出感激。

我走出病房,看到叔叔依然颓丧地坐在沙发上,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说什么。

表哥出殡那天,美君伯伯守在家里。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抓着钢丝球使劲擦洗一套玻璃酒杯。流水哗哗的撞击到玻璃杯上,水花四溅,她也没有一点要关小的意思。似乎玻璃杯上的杂尘都落在她的心上,只有彻底清洗干净,才能拂去心头的烦躁。

送走表哥后,我开车送叔叔回家。叔叔坐在副驾座烦躁地说:“家里发生这些事,我心里烦得很!”表哥英年早逝的痛惜和大伯发生医疗事故的痛苦杂糅在一起,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悲凉。叔叔一直以中流砥柱的形象屹立在这个大家族。可是接二连三的灾难,一再打击这个家族,连他自己也深陷其中。

大伯在病床上躺了三四年,叔叔的心也一直钉在那张病床上,一刻也没有真正放下。哪怕是有事出门,他也不忘叮嘱晓岚姨姨:“你去看看老大。”他常想,如果不是自己,大伯就不会来这里,也不会发生医疗事故。他无数次在心里进行自我攻击。三年多来,他仿佛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霜。他的面容日渐衰老,身体每况愈下。叔叔有时忍不住叹息,我害了老大,老大也害了我。

母亲手术后,定期来城里复查。那天,母亲顺便去了一趟叔叔家。下楼梯时,母亲扶着栏杆,蹒跚着往下挪动。

怎么了?腿不舒服吗?叔叔目送母親下楼,发现她走路不方便。

是的,不过现在好多了。母亲说。

下午到我科室看看,叔叔说。母亲的腿疼了半年多。最严重那几天,连下床走路都困难。贴过膏药,吃过西药,效果都不明显。煎服中药后,腿痛有所缓解,全身却起满疹子,瘙痒难忍。

下午,我带母亲去病房找叔叔。当母亲在那张治疗床上躺下时,我心里突然紧张起来:大伯就是在这张治疗床上出事的。

我盯着母亲。只见叔叔不紧不慢地用碘酒在母亲的膝盖上消毒,找准位点,用注射器迅速注入一种透明的药物。

几分钟之后,母亲从床上下来,走了几步,说,好了,不痛了。

真的假的?我以为母亲在开玩笑。

又是一年元宵节。父亲忙碌的间隙,总会忍不住想起大伯。以往每年元宵节,大伯都会提前几天到家里帮忙。叔叔也经常带朋友来家里买东西。往年三兄弟齐心协力,不管多忙,父亲总是干得热血沸腾。

今年父亲感到有点力不从心。正月十五那天下午,送完最后一车货,父亲胃疼难忍,连饭都吃不下。休息了几天,也未缓解。哥哥送他到我们医院检查。医生表示情况不太乐观。胃镜检查发现粘膜大量红肿,并有出血。病理活检取材时,很难止血。

黑暗中时钟的滴答声特别清晰,叔叔在夜里担忧得无法入眠,他想,老大是这种情况,万一老二再有事怎么办啊。

病理活检报告终于出来了。结果显示:(胃角溃疡)局灶性坏死伴腺体肠上皮化生,建议临床密切追踪观察。

虚惊一场。但是医生一再强调,胃角溃疡大约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发生癌变。一定要戒烟戒酒,并定期复查。不管怎样,目前是不用太担忧的。

叔叔带父亲到湖边闲逛。放下心理包袱的兄弟俩发现景区的春天真美:桃花笑容满面的开放在春天里,阳光跳跃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春风宛如调皮的小精灵迎面扑来。兄弟俩一时兴起,请路人拍了很多合影。谁也没有想到,这是父亲和叔叔最后一次合影。

近四年来,大妈风里来雨里去,在这条艰辛的路上奔波着。她的身体渐渐变得臃肿,显出一种老态。照顾大伯已经成为长期的拉锯战。但是,每次去看望大伯,我发现大妈的衣服总是干净的,头发总是整洁的。病房里,她每天坐的那张小板凳总是一尘不染。

长期的心理压力,让叔叔备受煎熬。叔叔体检时,发现肝肾功能检测明显异常。住院治疗一个多星期,经过医生的努力,各项检查指标终于恢复正常了。

法院那边,经过长期的牵扯,终于有了结论。医院全责。在一切苦难都无法改变的情况下,也许拿一笔赔偿金,回家好好照料大伯,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叔叔又开始操心了。大伯马上就要回家了,可是他家住三楼,没有电梯,轮椅上下不方便。怎么办呢?

大伯在老家的房子,年久失修,早已倒塌。村里正在大刀阔斧建设新农村,如果大伯能回老家,也算不错的归宿。可是,大伯家倒塌的房子,只能得到地基补偿金。叔叔开始频繁往老家跑。托人和新农村建设领导小组工作人员沟通,希望帮大伯在老家争取到房子。在他的努力下,事情渐渐有了眉目。

大伯总算有了合适的归宿。法院正式判决也快下来了,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几年来,压在叔叔心头沉重的石头,终于松动了。叔叔的工作也渐渐恢复正常,听说医院准备聘叔叔担任三级教授。

入冬后,天气连日放晴。周末,叔叔开车送晓岚姨姨开会,回来时顺路到菜场买了很多菜。晚上何为要回家吃饭。何为在一所重点大学读书,考上研究生后,他几乎每天都泡在实验室,没有双休,更没有寒暑假,逢年过节也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天休息。

想到儿子,叔叔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他把羊肉切块,焯水放在盆里,打算让晓岚姨姨晚上烧给儿子吃。他把白萝卜洗干净切条,包菜洗干净撕片,晾在阳台准备做泡菜。做好这些后,他又开始拖地。从客厅到房间,从阳台到厨房,再到厕所,家里每一处都被他拖得干干净净。

做完卫生,叔叔惬意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弹了弹烟灰,向空中吐了一圈白烟。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身上,微风穿堂而过轻摸他的脸。地板上干净得发亮,绰水的羊肉散发出一股肉香。几天之后,一坛泡菜就会发酵入味。他闭上眼睛,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老家的朋友大军给他打电话,请他回去吃午饭。他想了想,跟晓岚姨姨打了声招呼,就开车回老家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叔叔还没回家。以往叔叔周末偶尔在朋友家留宿,一定会一大早回家给她和何为带早点。晓岚姨姨打电话过去,没有人接。她感到不对,赶紧给他的朋友大军和建民打电话。

家彬现在出了点状况,可能不能回去。电话那边说他们正在医院。早上,叔叔下楼梯时,突然从台阶上摔倒失去意识。病情太重,医生建议转院。

晓岚姨姨的脑子“嗡”地响了一下。一瞬间几乎听不清对方在讲什么,只觉得电话那边有一张大嘴,一张一合。平静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做决定。她当机立断让建民把叔叔送到本市神经外科最牛的一家医院。

星期一早上七八点,正值早高峰最拥堵的时段。建民等的救护车迟迟不到。一番周折后,直到上午九点多钟叔叔才被送到医院。建民赶忙排队挂号。叔叔躺在门诊大厅的救护床上,晓岚姨姨心急如焚赶来时,迎接她的只有呼呼的鼾声。她的心疼得几乎要碎了,多年当护士长的经验告诉她,丈夫此刻病情危重。

挂好号,前面还有六个病人在排队。晓岚姨姨哀求医生赶紧给叔叔做手术。医生冷冷地说,前面还有六个病人,必须排队。晓岚姨姨再三请求,医生不为所动,坚持让排队。前面的确还有六个病人,但是他们还在吃面包,喝水,聊天,看上去并没那么严重。而叔叔已经处于生命的边缘。

对于一个脑动脉瘤破裂的重症病人,时间就是生命。但是,叔叔等了整整一个小时。本该争分夺秒抢救病人的宝贵时间,被无情地耽误了六十多分钟。那是晓岚姨姨一生中最黑暗最漫长的一个小时,仿佛比一年还要长。

何为一大早就回学校了。直到午饭前,他才拿出手机,發现很多未接来电。他赶紧回了电话。爸爸出事了。他感到一阵眩晕。弄清楚发生什么后,他立即打车到了医院。

手术室外,何为一眼就看到他的母亲静穆地坐在椅子上,眼泡浮肿,脸上挂着几行还未擦拭的眼泪。丽君姨姨和美君伯伯正在低头抹眼泪,很多亲戚呆坐在旁边。看到这个情景,他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年轻的心仿佛刀割一样生疼。

看到何为,晓岚姨姨的心仿佛找到了支点。她含泪看着儿子,无言以对。何为赶紧坐到母亲身边。手术需要五个小时。那就等五个小时吧,只祈求一切顺利。手术期间,一个医生出来商量临时改变手术方案。晓岚姨姨很配合地说,一切都听你们的安排。

手术四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我们还存一丝幻想,会不会手术很顺利,提前结束。医生喊了几个年轻的男家属,把叔叔从手术台转移到ICU病床。我们赶紧涌到ICU门口。门缓缓地关了,只从中间的缝隙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叔叔。大家看着紧紧关闭的大门发呆。

病房门口,一个年轻的女人推着救护床准备进去。床上躺着一个刚出手术室的病人。护士轻声跟家属说,病人情况好多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年轻的家属手扶病床,露出欢欣的神情。

医生很快找晓岚姨姨谈话。叔叔情况很不好,无法继续下一步手术,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医生的话,像审判一样,预示着叔叔一生的终结。也预示着我们这个家族的大树轰然倒塌。

初冬的傍晚,阵阵寒意袭来。我裹紧棉袄,快步穿梭于医院门口的各大药店和便利店,四处询问一种叫“干洗洁肤液”的东西。ICU病房要求家属准备一些东西,除了这个其他的都凑齐了。当一家家药店和便利店重复着“没有”时,我依然坚持再去下一家。他们的表情和态度告诉我:现在没有,以后很可能也不会有!尽管知道买到的可能微乎其微,可我不能放弃。

叔叔突然重病倒下,让我心里产生了无尽的遗憾和自责。那一次次被汗水浸湿的条纹T恤,在我眼里变得清晰。总以为报答他是很遥远的事情。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谢谢,堵在心口,敲击着我的心。我加紧脚步,坚持找遍周围所有的店铺。哪怕知道毫无意义,能为叔叔奔波一阵,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夜深了,美君伯伯头痛欲裂,撑不住趴在桌上。命运让她承受了那么多痛苦,现在最年轻的弟弟又危在旦夕。晓岚姨姨劝大家回家。亲戚们慢慢起身离去。夜里,只剩母子俩守在ICU门外。他们不能照顾那个亲爱的人,甚至不能进去看他一眼。母子俩不忍心他一个人躺在病房,觉得哪怕是守在病房外也是陪着他。病房里暖气很足,可是他们的心却很冷。这个冬夜,只有这对母子彼此支撑互相温暖。

第二天下午,视频探视时间到了。我们透过小小的屏幕,看到叔叔戴着呼吸机躺在窄小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我们哭成一片,但是叔叔的眼睛一直紧紧地闭着,不看我们一眼。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觉得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很多同事到医院看望叔叔,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当年大伯的手术医生,想到那次事故后大伯的遭遇和叔叔的煎熬,那一瞬间,我狭隘地把叔叔病危怪罪到他头上。我看着那个医生,怨恨的目光像剑一样射向了他。医生双手抱在胸前,像盾一样抵御着我的目光。

他双手抱胸的姿势,让我误以为是事不关己的冷漠,更加激发了我的不满。我低声抱怨了一句。

哎,别怪他。何为轻声说。

我走到晓岚姨姨身边坐下,又抱怨了一句。

我不明白,你们没什么要怪一个可怜的小医生呢?晓岚姨姨眉头微微一皱。

我不知道她说的“你们”还包括谁,但是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狭隘,晓岚姨姨和堂弟都不怪他,我怎能随便迁怒于人?

那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车上,收到何为的信息:姐姐,晚上电话开着,医生说我爸爸挺不过今天晚上。

我低头看到身上红色的羽绒服。早上出门前,我犹豫再三,还是穿上了这件衣服,希望红色带来好运。回到家,看到衣柜里有灰色和黑色的羽绒服。灰色羽绒服上厚厚的毛领,像松鼠尾巴一样蓬松,在温暖的初冬显得过于厚重。我取下毛领,穿上灰色羽绒服,心想,万一叔叔挺过来了呢?

我搭上末班车赶往医院时,好多亲戚都候在ICU门外。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我们坐在ICU门口冰冷的椅子上,等待那个悲恸的消息。

“晚上我在这里陪着何为,你们都去休息吧。天太冷了,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免得搞病了。有事情给你们打电话。”刘恒说。

我拉着晓岚姨姨去休息。

“没办法,人有时候就是要一夜长大。我爸倒下的时候,我和你一样,也是二十四岁。”刘恒坐在何为身旁,抱着他的肩膀说。

那天夜里三点多,电话响了……

叔叔在ICU坚持了两天,还是走了。手机上还可以看到他发给朋友的微信:我想给老大一个好的归宿。他倒下的前一天,还给父亲打电话商量重修祖坟。

他的个子不高,但是多年来,一直伟岸地撑起我们这个家族的天空。他的生命在五十六岁那年戛然而止。他曾是这个家族的骄傲,后来渐渐成为家族的支柱。现在,他是这个家族最痛的遗憾。

我换上了黑色的羽绒服。

我曾经觉得,叔叔是“年轻的父亲”。在人生关键时刻,叔叔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为我们尽心尽力。可是,他身上有一种老式家长的严肃刻板,我们做错事情,他也会严厉批评。我想过,以后在叔叔需要时,会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他。只是,极少对他有过亲切的言行。我没想到,和叔叔最亲切的接触竟是他离开的那天。我拉着叔叔温凉的手,连续喊道:叔叔,叔叔,叔叔。病房里暖气很足,叔叔的手仿佛只是用冷水洗了个手。我不相信叔叔走了,真希望能够喊醒他。

在那个温暖的冬日午后,他仿佛只是披了件棉袄,跟家人打了声招呼,说,我出去转一下。然后推门而出,再也没有回来。

回到家的只是一幅照片。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一个颤巍巍的八旬老教授,蹒跚着爬上六楼步梯;一个头发花白的陪护,哭诉着连她这样处于社会底层的陪护,何主任都对她这么好;叔叔的很多同学,从全国各地远道而来;几个老朋友,坐在遗像周围,不时往香炉里插一根烟,陪他抽烟聊天。

叔叔多年的老同事,从千里之外飞回,用一副挽联概括了他的一生:

呕心沥血壮志未酬身先去,

侠肝义胆正气浩然永长留。

天气连续放晴,太阳晒得人有几分恍惚。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大家在恍惚中想,他真的走了吗?

晚上,我们围坐在供桌前凝视着他的遗容,在心里默默和他对话。

叔叔长得好像爷爷,我说。

是的,小舅长得好像外公,刘恒回答。

一阵沉默。

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叔叔像爷爷一样变老了。我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堂姐何方流着泪,摸着叔叔的照片,默不作声。

第二天,吊唁的人渐渐少了。上午十点,屋里恢复了平静。我和晓岚姨姨在房间收拾叔叔的衣服。

“何老师啊,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一个年轻女生的恸哭声,打破了屋里的平静。紧接着,听到膝盖撞击到瓷砖地板上响亮的声音。

我和晓岚姨姨赶紧到客厅,看到一个年轻的女生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女生是叔叔的学生。读研期间,叔叔是她的导师。那天下午,叔叔带过的几个研究生都来了。听说有的从广州来,有的从贵州来,还有的从吉林来。

厨房里,美君伯伯用钢丝球使劲擦着高压锅外壁,丽君姨姨举着抹布抠着厨房瓷砖上星点的油渍。我站在美君伯伯身边。她一边用钢丝球来回摩擦高压锅壁上的油渍,一边跟我说话。

我们也经历过这个痛。美君伯伯手里的钢丝球擦洗得更加用力了。

何田,洗衣机里还有衣服没有洗,你去帮晓岚姨姨洗一下。美君伯伯吩咐我。

再以后,就只能各人靠各人了。丽君姨姨用手指抠着一滴凝固了的油渍,轻叹一声。

几天来,我一直担忧着晓岚姨姨和何为。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悲恸。但是,我总感到那瘦瘦的肩臂下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力量。晓岚姨姨把眼泪留给黑夜,强撑着安排叔叔的后事。她的坚强像一剂定心针,我们的情绪也随之平和。何为一直忙进忙出,像个真正的男子漢一样承担起一切。这个生活在象牙塔的书生,面对生活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夜长大了。

夜深了,父亲把一团纸巾塞进鼻孔,地上堆满了被鼻血浸红的纸团。连日的劳累和伤痛让他心急上火,鼻血流了一夜。兄弟如手足。四年前,大伯出了医疗事故,每次去医院看望大伯,他回到家都难过得几天睡不着。几年来,他的左臂仿佛被一根迟钝的锯子来回拉扯,快要锯断了。现在,右臂又被毫不留情的砍断,犹如利斧劈柴一样决绝。

老三走了。他闭上眼,痛苦地想。父亲翻了一下身,忽然闻到一股温热的血腥味。纸团浸满了血,沉甸甸的,厚重的堵塞着他的鼻孔,漫出血腥味。明天,老三就要入土为安了。最年轻最有能力的老三走了。父亲的左膀右臂都在流血。伤口血淋淋的,他的心也在流血。

长长的送葬队伍在故乡的小路,蜿蜒成一条长长的龙。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顶着两团花白的头发奔跑在送葬队伍前面。鞭炮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地上铺满了红色的纸屑,像是一条通往天国的红地毯。故乡像母亲一样张开温柔的臂弯接纳了她的孩子。叔叔陪伴在爷爷奶奶身边,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长眠。

午宴过后,宾朋散尽,地上满是鞭炮屑、瓜子壳、烟头。太阳依旧很好,我们坐在阳光下聊天,心很累,身体也很累。我想站起来打扫场地,却觉得全身疲软。太阳晒得人很恍惚,我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送走了叔叔。恍惚中,我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小女孩,弯着腰,提着扫帚,认真的清理地上的垃圾。

二〇一九年的最后一天,父亲到医院复查胃镜,我发现他脚上穿着叔叔的一双黑皮鞋。消化内科门诊斜对面就是颈肩专病专科门诊。我们走过颈肩专病专科诊室门口,看到诊室里空空的,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医生给父亲开了胃镜检查单,让我到一楼大厅缴费。我走过颈肩专病专科诊室门口,向里望了望,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有一瞬间,真希望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里面,笑眯眯地看着我和父亲。

胃镜室门口有好多人排队。父亲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转一下。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一个人坐在那里,心里难受极了,要是以前父亲来检查身体,叔叔早就来看他了。

父亲出去了很久,直到护士喊他的名字,还没回来。我只好让后面的人先检查,然后给父亲打电话。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回来。

我低声抱怨,你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

我到八楼底下去看了一下。父亲说的“八楼”,是叔叔家。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拉着他的手说,快到你了,我们去找护士吧。

现在不去看看,再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去看看。父亲又加了一句,仿佛是自言自语。

麻醉药打下去后,父亲很快睡着了。做胃镜的医生一边给父亲做无痛胃镜检查,一边跟我说:“你爸爸跟你叔叔长得真像。”

“何亦彬、何亦彬。”一个护士轻轻的抚着父亲的头喊道。

“嗯……嗯……”父亲迷迷糊糊地回答,依然呼呼地睡着。

“睡得真香!不要紧,只要有意识,让他再睡一下吧。”另一个护士笑着说。

医生坐在电脑前,挥手示意我到他跟前:“你叔叔走得太突然了,连我都觉得难以接受。前天晚上,我还梦见你叔叔了……”他看着我,圆圆的脸上写着真诚。

我第一次近距离站在他面前,他的寸板头冒出几根白发。我知道他是叔叔的好哥们,不过我和他接触很少。也许因为我们的悲伤是相通的,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很亲近,我瞟了一眼还在呼呼大睡的父亲,说:“今天上午心里一直很难受。要是以前,我爸过来检查身体,叔叔早就过来看他了。”

泪水夺眶而出。我侧过脸,仰起头看墙上贴的胃镜检查示意图册。墙上的图片模糊了,我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那天下午,送爸爸回家后,我赶回科室接班。整个中班,忙得屁股不沾板凳。凌晨两点,快要下班时,来了一个年近九旬的干瘦老头。病人身体不适,连续一个多星期没有吃饭。办好住院手续,例行给他采集静脉血。我绑好止血带,戴着手套在那双枯枝一样干瘪的手臂上来回摸索,找不到一根充盈的血管。无处下针令我急得满头大汗。头上的护士帽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箍得头皮阵阵发麻。我感觉独自一人站在广袤的沙漠,烈日在头顶炙烤,却找不到一泉溪流。二十多分钟后,针头扎入血管,静脉回血的一抹暗红,让我心里一阵轻松。

下班后,我走出病房,来到住院部大厅。大厅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墙上的专家介绍栏上有叔叔的照片和简介。白天经过这里,我总是偷偷瞥一眼墙上的叔叔匆匆而过。我走到叔叔的照片面前。照片里的叔叔眉眼含笑,像是天边淡淡的,弯弯的新月。

我看着他,心里有很多话。叔叔,叔叔,叔叔。我在心里默念,眼泪止不住地流。不知道站了多久,泪眼朦胧中,看到墙上的叔叔眉眼弯弯,嘴角上扬,似乎在说:田田,辛苦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几个月后,我回了一趟老家。父亲一大早赶集买回新鲜的排骨,用柴火在土灶上煨汤。一进门就闻到了铫子里排骨藕汤飘出的香味。饭后,父亲扛着锄头到屋后锄地。母亲以前打理了很多菜地,可是术后体力不如从前,有一两块菜地渐渐荒芜。去年,叔叔说父亲应该多种些青菜,一来可以锻炼身体,二来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

父亲认真地在土地上刨挖着,像他年輕时琢磨木工活那样用心。他把两块长方形的菜地细心的划分成四块区域,种上了苋菜、空心菜、茄子和辣椒。每隔几天,他就要到菜地里看看,或者浇点水,或者施点肥。父亲脚上还是穿着叔叔的那双黑皮鞋。那双鞋走在家乡的角角落落,从初冬到入夏。

(责任编辑:龙娜娜)

小禾 一九八五年出生,湖北武汉人,一个热爱文字的医务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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