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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逸的自由

2023-01-05闻冰轮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6期
关键词:哈尼族哈尼梯田

闻冰轮

哈尼哈巴悠悠响起,仅凭那动听的发音,低沉的音调,悠长的尾韵,肺腑的倾诉,就足以让几代人甘愿为它唱出喉咙里的鲜血。

苍凉凄美的歌声,袅袅荧荧的与雕刻大地的梯田对答,与华叶葱翠的森林对答,与巍峨雄骏的哀牢山对答。春秋不尽古歌不息,它正在告诉众生,告诉舒卷变幻的流云,哈尼人迎来了又一季的开启,这片历时一千三百年的土地上,万物依序生发,一切归于自然。

我静静听着古歌,远远看着梯田,与这个世界缓缓聊天。

行走,抵达,为了进入一个更激动人心、更有价值的世界。对于脚伤未愈的我而言,一场深度田野调查可谓风尘万里,历尽艰辛。每登上一层梯田,便意味着我的每一步消失,意味着我的非存在又加深了一个层级。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一个人走进去,就像一粒沙被吹进沙漠,立刻不见了踪影。

广袤而险峻的土地上,哈尼祖先在一千三百年的漫漫时光中,以整个民族的心力构筑出十九万亩浩瀚梯田。他们只有一把短柄锄头,却投入了生命的全部能量,一代代地把千山万壑开垦成片片梯田,把自己的一生与梯田紧密相连,去世后仍在另一个世界里守望着梯田。

身处这个最好的历史现场,我深深疑惑着哈尼人为何在一千多年的时光里没有筑成自己的城市,没有形成自己的城邦。以他们的勤劳与聪慧,应当建造出美丽的城市,繁荣的街道,应当拥有一个盛大的王国。

但是他们没有。

我努力寻觅,查找,求证,最终破解了心中谜团。

是地理环境的制约,让这个倔强的民族只能顺应自然。

红河南岸的哀牢山没有一块足以展开来成为城市的开阔地,逼仄陡峭的地势,让人的生存只能以村寨为单位。此村抵达彼村,需要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村与村之间的连接,依靠的是他们高亢绵长的歌声。然而,这个苦难深重的迁徙民族,是多么迫切地需要耕作文化承载自己的血脉延续,让民族气息得到稻作收获的加持。天堂在上,梯田在下,他们不得不收拾起建造城市的那个梦想,将全部心神都用来建筑梯田,最终以梯田哲学重新塑造自己的生存逻辑。

在争取天时、地利与生态环境协调相处方面,没有任何民族诞生过超出哈尼梯田的作品。哈尼人无意识地,将某种文化精髓贯穿于自然环境和梯田耕作之中,形成一派立体、有序、人与自然相融相谐的生态结构,也就是后世专家学者命名的森林、村寨、梯田、河流四度同构系统。顺其自然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能够在顺其自然中达成目标者谓之高人。哈尼族一代传承一代在大山之上进行雕刻大业时,并不知晓何谓“四度同构”,亦不懂农田湿地构成原理。他们凭借的是遵从自然的祖传法则,满怀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以血脉中携带的勤劳聪慧,雕琢出震撼人心的大地艺术珍品。

梦中的理想城邦未曾实现,哈尼人却在险峻苍茫的哀牢山中,建成一座与长城同岁的浩大工程。大山是一个庞大的生命体,这个生命体与他们血脉相关。山重水复的险境天生如此,心安之处即我家。在哈尼人心里,红河河谷地段,哀牢山陡峭的山峰上,山凹处的腹部,都与本民族的生存息息相关。他们没有认为大山是封闭的,与世隔绝的,数百级至几千级的精致天梯从山顶层层悬垂直抵山脚,在一寸一寸地构筑过程中,每个人都具备了山一样豁达的人生态度。不是每个民族都有能力去雕刻一座大山,也不是每个民族都以这样的方式与自然对话。灾害降临田园被毁,重新修筑就是;风雨雷电病虫天灾,坦然面对即可。

翻遍史记典籍,很少有汉文文献记录过千年以来发生在哀牢山中的这一切,无人见证哈尼人如何将生命与血泪挥洒大地的细节。无人知晓他们如何用最最简陋的工具完成了最卓越的垦凿,也无从知晓他们凭借什么意志力,甘愿付出几十代人的时光代价,与梯田世代缠绕。时光横流,当奇迹最后呈现在天地之间时,已经若干个世纪过去,连天接地的几十万亩梯田神造一般惊现于世人眼前,拔地而起又坠入云端,面积辽阔且气势磅礴。朴素的农业梯田被精练成充满艺术感的线条与平面,无尽的云雾天光将之升华为美学意义的震撼画面。

哈尼古歌绵延不断,它仿佛一把充满绿色生机的大伞,涵盖着已经过去的和正在发生的许多故事。直达云端的天梯云遮雾绕,白雾深处的农家牛呼羊叫鸡鸣狗吠,浸透岁月洗礼的石板路沧桑厚重,古老的水碾房终日响彻不老歌声,自然的人生观,包容的民族性格,舒缓演绎于时光的长廊中。

诗人布罗茨基说:我是我所读过和所记得的东西的总和。

所有的行走、书写、思考,最终被收进有梯田背景的镜框里。自我关照是一种漫长时间的返照,惟穿越时间才能抵达自身。深度游历过后,身体带上了梯田的DNA,这片疆域变成各种各样的美好化身,变成内心铭刻的东西。因为带上了这种化身和精神,这场行走变得既美好又意义深远。

哈尼民俗活动的每扇门,都指向历史,指向漫漫一千三百多年的民族记忆。三千里驿站与亭台,八千里疏云和淡月,格局一大,内心就宏阔,精神就逍遥,灵魂就奔逸自由。当他们以深沉的歌喉吟唱四季生产调时,我觉得听到的那些旋律与歌声,仿佛在出生前三千年就有人为我写好了。

如果我认真听下去,会不会慢慢变老?

哈尼族在迁徙、定居、社会生产以及宗教活动的整个过程中,发展出丰富的民俗文化,独特的生活方式,迥异的乡规民约,沉淀出绚烂的以自然崇拜为主导的人文文化。

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但有独属于本民族的语言,尤其拥有由语言衍生的古歌。也许是他们故意在史书典籍上不留一笔。世界上很多语言的共存揭示了世界神秘的真相,世上所有的东西在不同的语言里都有不同的叫法,经常会怀疑,我们在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东西。语言学共同的目标就是追溯所有语言共同的源头。人类建造巴别塔,是渴望用自己的方式接近天堂,焦虑的上帝为此亲手创造出了语言的混乱。既然如此,他為什么还要在大洪水时将一些人救出来?为的就是让人类在各自的语言中相互解读?

比风还要快的是思想,歌吟在第一时间将思想表达了出来。哈尼祖先在漫长的农耕生产生活中,积累下大量丰富的关于对自然山水、动植物、生产生活技能和经验,将之铭刻在四季生产调之中。它是梯田农耕生产生活经验的总结,这些经验总结被提炼为通俗易懂的歌谣,用独特的口传心授方式在火塘边,酒桌上,田边地脚一代又一代进行着传承。以农耕文化为底蕴凝结出的四季生产调,让后人从中获得种种启迪和暗示,在漫长的摸索探寻中得到方向与鼓舞,最终得以坚韧向前。

暖红的阳光照在梯田里,千万层梯田化作一块块弯月般的镜子,反射着漫天的霞光流彩。远处迷离的金色线条,近处被风吹得破碎的光彩镜面,充满整个天上地下。四季生产调使哈尼族农耕生产生活一直延续千百年,并成为这个民族独特的文化现象。天上是亮的,地下是亮的,蘑菇房的火塘也是亮的。日将月就,天地同辉。

四季生产调一直以古歌古谣的形式流传于红河南岸,具有非常高的艺术欣赏价值。主要内容分为五个部分:引子、冬季三月、春季三月、夏季三月、秋季三月。它完整再现出哈尼族的劳动生产程序和生活风俗画面,向人们传授系统的哈尼族农耕生产技术和独特的生活习俗。既严谨完整,又通俗生动可念可唱,总结了大量梯田农耕生产过程中的科学合理的知识经验,以梯田为核心,具体描绘出哈尼族生产生活的生动画面。其间运用了大量精彩的哈尼族谚语,生动活泼且亲切朴素,是一部完整的哈尼族生产生活教科书。

引子里用四十一行精彩生动的语言,强调传承古歌、传承传统知识的重要性,歌中唱道:规矩是先祖们订下,年轮由先祖们算出,祖先的古话像石头油般珍贵,祖先的古话如筋脉一样要紧……

哈尼族自称“自然之子”,在长期的生产过程中,对大自然的四季轮回规律有了科学认识,并根据花开花落、气候变暖与农业生产的关系,发明了物候历法。“燕子为我们报节令,布谷鸟是指挥劳动的时令鸟,宾谷鸟叫不耙田,布谷鸟唱不犁田,到了秋季知了鸣,去哪里割新谷。”在冬、春、夏、秋四季轮回的季节更替中,四季生产调详细地展示梯田农耕的程序,如何泡田、打埂,如何培育稻种、撒秧、插秧、拔秧、栽秧、蒿秧,如何把谷子、打谷子、背谷子、入仓。它还将节日庆典的活动知识,用通俗、具体、生动的语言作了描述,比如哈尼族的祭寨神,六月年,矻扎扎、十月年,以及众多民俗活动。

且唱且吟,飘扬万里,一部宏大的四季生产调,既是哈尼族梯田农耕生产生活经验的总结,也是指导农耕为核心的生产生活的百科全书,具有历史学、科学、艺术的多学科价值,其间涉及天文历法、自然宗教、科学知识,是研究哈尼族的重要民俗学资料。其中所总结的哈尼族梯田生产过程中独特的、合理科学的农业生产知识,是了解西南少数民族农科科学,特别是哈尼族梯田稻作农业科学知识的重要窗口。

没有主打歌的城市没有灵魂,没有基调的民族没有灵魂,它的历史也因此显得单薄而不确凿。

我能够在很远的地方辨识出哈尼哈巴来,是因为这种歌调元素可以霎时点亮一座原本毫不起眼的小村寨。歌声四起,所有的情愫顿时得以烘托和演绎,我甚至觉得自己是旋律当中的一件重要乐器,以古老的节律与他们遥相应和。

一旦决定了自己是某个乐器,便会对此深信不疑。一起合奏的时候,我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乐器。音乐的美妙源于音律之间精准和清晰的划分,每段旋律对应着一段故事,一个独立的、特征明显的故事。

我希望继续用特别的方式来演奏这特别的旋律。

作为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哈尼哈巴成为在重大节庆活动和朋友聚会场合中传承文化知识的主要方式。低声的吟唱中,歌声旋律起伏很小,只在几个音节之间缓缓滑行,句末都是长长的拖腔,宛如圣歌,似乎在与一种隐身的存在交流着。它的语言古拙而蕴藉,想象超迈而自然,意境奇伟而深邃,折射出雄浑的襟怀,高远的追求,改天换日的伟力,是人类口传文学的一部经典大作。

哈尼哈巴有十二调,上篇内容着重叙述哈尼社会各种风俗礼仪、典章制度的源起,讲述神的古今,包括神的诞生、造天造地、杀牛补天地,人、庄稼、牲畜的来源,雷神降火、采集狩猎、开田种谷、安寨定居、洪水泛滥、塔婆编牛、遮天树王、年轮树等。

下篇讲的是人的古今,由头人、贝玛、工匠、祭寨神、十二月风俗歌、嫁姑娘讨媳妇、丧葬的起源、说唱歌舞的起源、翻年歌、祝福歌组成十二篇。十二篇内容可分可合,可通篇演唱,也可独立演唱,根据当时的仪典场合选择相宜的内容章节而定。

低沉的音调,悠扬的余韵,发自肺腑的长声倾诉,每一位吟唱哈尼哈巴的人,都充盈着本民族的一份骄傲,充满着对梯田的满腔敬畏。歌调旋律时而低沉浑厚,时而高亢激越,有着不可混淆的雄浑古朴,呈现出庄重典雅的艺术魅力。

在这个大多数人为了生存四处奔波的社会中,哈尼人还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从事着精神领域的创造和指引,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付出。尊重艺术、欣赏艺术的人坚信,艺术能为社会带来理想,带来对理想自由的表达。

悠悠古歌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似乎在探索一种感知的乐趣,这让我完全颠覆了对民间歌调的原本认知,引起我对这份传承艺术还可以创作出什么未知惊喜的好奇。曲调上自由表达的追求,对民族性格的肯定,正是典型的哈尼气质。他们对梯田的热爱已渗透在血液当中,无处不在的田野氛围,特别是人们对稻米的感恩态度,体现出这个骨子里其实很骄傲的民族对于农耕文明的尊重。

哈尼哈巴演绎出的,是哈尼族古代社会的生产劳动图景,它融汇古今,彰显哈尼族社会的生产劳动、宗教祭奠、人文规范、伦理道德、婚嫁丧葬、吃穿用住、文学艺术等等一切,堪称是世世代代以梯田农耕为核心的哈尼人教化风俗、规范人生的一部百科全书。作为哈尼族社会生活中流传广泛、影响深远的民间歌谣,它有别于哈尼族山歌、情歌、儿歌等种类,是庄重的,典雅的一种古老歌唱调式,《窝果策尼果》《哈尼阿培聪坡坡》《十二奴局》《木地米地》是哈尼哈巴的經典代表。

行走在村村寨寨之间,行走在梯田之上,会觉得是生活在幻景之中。云雾缭绕的幻境,悠长深邃的哈尼哈巴,渗透进每一天的生活细节,于是文字里也就携带了神秘、缥缈的元素,这恐怕会成为这场书写非常明显的标识吧。

白云深处的这个民族,始终保持着自己舒缓的节奏和不变的农耕文化。他们没有具体的宗教信仰,没有独一无二的神,过着一种师法自然的生活,始终与自然和谐共生。他们崇尚的是自然神,是万物有灵,它们的神不但有寨神,还有山神、树神、田坝神、祖先之灵。

哈尼人是不惧怕死亡的民族,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十分坦然。人死之后有三个灵魂:一个魂灵将随棺木入土;一个魂灵在三天后回到他的生活之处,被供上牌位神龛;第三个魂灵要回到祖先来的地方,去同祖先们生活在一起。这个灵魂上路的时候,要带上亲人们为他准备的鸡鸭牛羊诸物,这样去了才能光宗耀祖。

回去的路该怎么走,魂灵自己找不到路,必须依靠贝玛来指路。贝玛是历史的记忆者,是哈尼文化的集中承载者。哈尼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的历史就留存于贝玛的记忆之中。贝玛是代代相传的,他不仅记得本民族的原居地,也记得本民族的迁徙史,走过哪条路,翻过什么山,越过什么河,碰到过什么鬼。本支系祖上几十代人的姓名,他都一一记得。当他为这些灵魂指路时,从来不会弄错地址而使魂灵无所归依。

这样的文化传承,保持了哈尼族自己的文化个性和各支系间的和谐统一。几千年来,哈尼人生活得平静而自足,守着高山和梯田,维护着良好的生态环境,过着一种在今人看来完全就是天人合一的绝对生态的生活。

在祭祀、节日、婚丧、起房盖屋等隆重场合的酒席间,由民间高手演唱哈尼哈巴,因事而歌摆酒吟唱,向亲朋好友、村寨百姓传递古老的规矩和道理,表达节日祝贺和吉祥如意的心愿。演唱方式由一人主唱,众人伴唱,或一问一答,二人对唱而众人和声。这样的歌咏规模宏大,结构严谨,歌手可连续演唱几天几夜。若遇重大年节,要完整演唱十二调的主要内容,此时一位歌手难担大任,须数位歌手联袂演唱,在一位歌手吟唱的主体性中,有两位、三位甚至多位歌手轮唱、对唱的自由性。

每天,哈尼人趕着牛走入清晨的田野,赶着一群鸭子披着夕阳归来。他们也会面临生活艰辛,耕作的不易,面临气候突变的灾害,生老病痛的降临。但他们从不直抒苦情,千年以来只用哈尼哈巴诠释生命应如何勇敢豁达,如何达观有趣。长篇古歌与自由即兴短歌兼而有之,在长篇节律的相对稳定之中,有歌节划分的相对随意性;在长歌叙事的连续性中,有歌节唱段的独立性;在特殊衬词的专一中,有衬词使用的灵活性;在口语化和唱词长短不一的句式中,有音节的自由对偶和大致押韵。

哈尼人说话不多,但在面对重重叠叠的大山时,立刻有了说不完的话,大山是他们的知音,山神是他们的朋友,有什么话都愿意向它倾诉。每天傍晚时分,结束一天劳作的哈尼老人总喜欢来到村前的山坡上,用最动情的歌声向大山诉说内心的情愫。这一刻,或老泪纵横,或欢歌不止。

你和时代合唱,我和自己独吟,离时代的中心越远,离自己的内心就越近。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透明得近乎纯粹的表情,内心是坚定和敞亮的,这正是每一个抵达哈尼族内心世界的人在归去之后,仍不断念起他们的原因。在哈尼人的视野里,世界是一个开放的空间,无比向往的未来一直伸往神性的领域,引领他们不断求索。

非人的意志是经,人的意志是纬,时间是梭。文化传承犹如一套精妙的编织技法,将历史轨迹演绎得繁复而厚重,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与烙印。哈尼哈巴就像一簇簇星芒,熠熠在红河水波的荡漾中,描摹出那些绽放的清晨和凋谢的黄昏。

一片满眼梯田的世界,是任何一片空气下自由自在呼吸的世界,疫情时代,呼吸的自由是世上最为纯粹的自由。春耕前夕,腊月的第一个牛、虎、兔日,哈尼族迎来一年一度的昂玛突节,人们把心中所有美好的祈愿,都集中在这个节日的隆重仪式之中,这样的传统保持了千年。

专情于农耕,顺应于自然的哈尼人,是这个无趣时代里真正活得有趣的一群人。他们从不为自己的灵魂担忧,他们将忙碌的农耕稻作与丰饶的生活情致处置得水乳交融,始终以淡泊的心态,调试着自己与天地、万物、人、内心的关系,堪称是这个时代的自然生活家。

所谓幸福,就是有点钱,有点闲,有所期待。梁实秋说:“人在有闲的时候,才最像是一个人。”人类最高理想应该是人人都能有闲暇,于必需的工作之余还能有闲暇去做人,有闲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人生闲暇的部分才真正体现人生情趣和生活品质。汪曾祺把看似平凡的事物勾出让人垂涎的味道,若不是对地方文化的脉络、食物形状及搭配充满好奇,对生活有一种无关财富又宽厚无边的热忱,是写不出这样丰润地带着甜蜜滋味的文字的。世间最为普通的事物,平中显奇淡中有味,趣味全在生活看似不起眼的琐屑之中。有心之人物尽其用,一件东西能把玩出多种味道,自然活得快乐活泛许多。

梯田是哈尼族赖以生存发展的物质基础,一年的农耕活动是否顺利,粮食是否丰收,关系到一个村寨乃至一个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丰收与否不仅由人为耕作技术决定,与天神自然神是否关照也有很大的关系,甚至是决定性因素。因此,一年中的农耕活动不仅仅是一项单纯的农业技术活动,更是重要的精神活动,通过隆重的精神活动来求丰收、庆丰收是他们最本真的诉求。

昂玛突节就是祭寨神林,是哈尼人以宗教般的情感亲近自然、顺应自然、与自然相融的隆重节日,是他们祈祷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平台。

哈尼人的生存发展深切依赖于梯田的开垦发展,梯田也深刻影响着哈尼民族的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独特的,以梯田农耕活动为核心的关于生态、水资源利用、民居建筑、宗教信仰等完整的文化现象,受梯田影响之深堪称世界之最。这样的千年传承,一直守卫和保护着森林、村寨、梯田、江河四度同构的农业生态系统。

寨神的象征往往是一棵古老葱茏的大青树。这个节日是哈尼族与自然亲和、与人亲和的重要平台,伴随梯田的产生而产生,伴随梯田的发展而不断丰富完善,延续了上千年。

昂玛突节的第一天,哈尼人进入自然神崇拜的肃穆气场中。家家户户打扫卫生,打扫村寨,杀鸡,踩糯米粑粑,染三色鸡蛋。村寨规定节日期间不许出工,不许吵架打架。德高望重的咪谷到村边寨神林祭祀天地,清山净寨,驱邪避鬼,弃旧图新,祈求丰收。这样的仪式感不是迷信,是一种凝重的人生态度,是蕴含于每个微小个体中最脆弱亦最坚韧的力量。正如占星学给人们的启示,它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却能帮我们改变看待世界的方式:明知道谁都逃不过一死,还要努力活得丰盛。

第三天开始摆长街宴,美好的食物随着节日来到舌尖。每家每户抬出一桌丰盛的菜肴,一百多张长长的桌子沿寨子道路弯曲摆开,如一条长龙般从村头摆到村尾。菜品有黄糯米、染红蛋、哈尼蘸水鸡、鱼、泥鳅、鳝鱼、糯米粑粑、花生、牛肉干巴等二十多个品种。长街宴是昂玛突节的重要环节,村寨与村寨的亲戚朋友互结对子,轮流摆席,共同接待外来的各民族亲戚朋友。

昂玛突节的主持人被称作咪谷,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懂得祭祀的内容,会念祭词,只有夫妇双全,五官端正,身体健康,品德良好,受到大家尊崇的男性老人才能担此重任。咪谷端起斟满米酒的碗,将第一碗酒滴洒在链上,持链绕桌转三圈,同时向东南西北方行礼,再重敲铓三下,男人们立刻持铓背鼓欢呼着冲进坪中,跳起隆重的铓鼓舞。热烈奔放的歌舞是对春天和自然的赞美,激情洋溢的歌舞是对生命的赞美,铓鼓声将昂玛突推向高潮。

对众神的膜拜之心需要节日的各种表达加以烘托。全村百姓吃同心饭,喝同心酒,本村之间、本民族之间、与其他民族的朋友之间共同交流沟通,互相祝福,共同祈祷梯田粮食丰收、家庭安康,其乐融融。长街宴期间,如果村子里有新生儿,父母亲将带着烟酒到主席桌前的咪谷、莫批那里下跪求福,得到长老的祝福才满意离去。孩子身体不好也去求福,也会得到真诚的祝福。

宴毕,男女老少随铓鼓跳起节奏欢快的乐作舞。“不跳乐作舞,寨子不安宁。不跳乐作舞,棉花不丰产。不跳乐作舞,粮食不丰收。”火一样的热情,阳光一样的纯朗,哈尼人认为,跳得越欢,来年的收成就会越好。

昂玛突节是农耕活动的时序分界线,对农耕生产活动的有序展开具有重要的规范指导作用。节日完毕,村寨百姓开始散秧播种,开始新一年的春耕活动。年复一年,激情无限的哈尼人,将血脉中天人合一的自然精神时代传递。时间是掩埋历史的沙尘,而激情是风。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唯风永不湮灭。

我的足迹踏过一座又一座早就蜚声国际的著名梯田,游历一个个耳熟能详的村村寨寨,居然,看不见网红一条街,购物一条街,没有某某打卡點,没有打旗列队的旅行团,没有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店和民族服饰店,没有咿咿呀呀的歌舞和惊天动地的酒吧夜市。这片广袤疆域的存在,就是一片又一片连天接日的梯田,一座接一座安静古老的村寨,以及一群又一群敦厚朴实的哈尼人。他们与世无争,与世无染,一年四季过着波澜不惊的平凡生活,仿佛一千三百年从未变过。

世界文化遗产的炫目头衔,并未成为这片大地的负累,也没让它因此而有些许的改变。

维护精神之独立是艰难的,甚至会有牺牲。正因艰难,能维护精神之独立才如此难能可贵。

不论世事如何纷繁变迁,哈尼人的心始终停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独自远离着急功近利的人们。若非如此,他们就不会创造出那许多的、独属于自己心灵的节日文化。

“矻扎扎”是祭祀谷神的节日,也称“六月年”,是哈尼族梯田农耕礼仪中较大的一次祭祀活动,节日的这三天里,一年的节俭变成了挥洒的慷慨,一年的勤劳变成松弛的休闲。他们杀牛祭祀,牛肉按户平分,家家户户踩粑粑、蒸糯米饭,品粮食酒。三天之内不涉生产,男女青年唱山歌、找对象、打磨秋、摔跤,一年的辛勤耕耘就是为了积攒下来留待这个重要的日子加以挥霍。

这时稻谷即将成熟,空气中弥漫着新谷的香味,丰收的喜悦需要众人的参与和分享,谷神在云端微笑着等候人们的朝拜。男人们早早栽下磨秋桩,立起荡秋杆,姑娘小伙争先恐后抢占着磨秋和荡秋,急速旋转,高高飘飞。

传统祭祀表演中,伴随有神秘古老的舞蹈,几近赤裸的男人们随着激越的鼓声狂野而忘情地起舞,演绎对生命、对生殖的崇尚和膜拜。

男女青年乔装打扮开始串寨,戴面具,涂抹花脸,穿长袍,或身披兽皮,头顶牛羊角,或披花毡,腰束红绸缎,身背鸡笼,手持长刀棍棒。他们骑着马,敲铓打锣吹奏唢呐牛角,每到一个村寨就跳舞打磨秋,尽情嬉戏。

“矻扎扎”的歌声还在回响,第一拨稻谷就收割了,新米的芳香让丰收的喜气在山寨久久荡漾。收割了,粮食进仓了,隆重的“十月年”也来到了。这是哈尼族最盛大的节日,犹如汉族的春节。每年农历十月的第一个属龙日开始,历时三五天,多则半个月。

这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人们要纵情欢乐三天三夜。女人们穿上美丽新衣,挂满沉甸甸的银饰。寨中架起大锅,杀猪杀鸡杀牛,酿新米酒,舂糯米粑粑,酒香米香飘过几座大山。人们祭奠先祖,邀请所有神灵来赴丰收的喜宴,天女奥玛,天神烟沙,地神阿奥,山公山母,树神家神……这个节日是众神的庆典。

余光中将人分为四种:高级而有趣的,高级而无趣的,低级而有趣的,低级而无趣的。

有趣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一直伸往未知的领域。有趣是对精神世界深远的探求,我是主体,也是客体;我在观察,也被围观;我认识这个世界,世界也在认识我。我以有趣的灵魂展示给世界,世界也以有趣的面貌展示给我看。有趣有着许许多多具体的样式,是让人觉得我有趣,也是让我对人产生兴趣。

哈尼族丰富多彩的节日文化,是对有趣二字最为感性的诠释。独具特色的美食,绚丽多彩的服饰,热烈奔放的音乐舞蹈,源远流长的古歌古谣,无不具有丰富的、原生态的文化艺术价值。人与自然在这里充分融合,天人合一的理念密布苍茫大地,华美的伊甸园只有一个季节——永久的盛夏。

那些卫星地图无法告诉我,白鹇鸟是人类丢失的另一个自己,仙逸敏感的它们是深藏在森林之中的小小灵魂。到此一游的旅客,无缘看到驾着云海生息的元阳老城,无力解答千年基因不退化的红米之谜。不对这片疆域进行深度解码,无法解读森林、村寨、梯田、河流四度同构的生态系统,无法理喻梯田文化的百种可能与千种意韵。

只有忘却故我,抛弃尘念,静坐于梯田边静静聆听,方能读懂歌调中的音符韵律,意象万千。

每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都体会到遇见老友似的惊喜,每一曲歌调响起,都遥遥看到一簇温暖都市疲惫心灵的火塘之光。鱼其实对水的了解是很少的,因为它生来就在水里。水之外的生物进入水中感觉到的那种绚烂、新鲜、独特,才能真正体现水的特质。有无数文人学者记录过哈尼文化,倾听过哈尼古歌,但,每一双眼睛看见的是不一样的哈尼梯田,每一颗心灵倾听到的是不一样的哈尼哈巴。

哈尼古歌的自由是庄子的大自由。自由的边际是自然主义的信仰,它不是单一的抒情,而是多重的解构与表达。无边的吟唱不是自由,只是自由的表现欲,神游物外,神归其中,才是自由精神的核心。它们在各种自我状态间流畅地转移,百转千回地吟咏,有能力自如转换许多状态,并在状态的转换空间内反思诸多自我。森林与河流,梯田与村寨,为这种心理实践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崭新语境,让歌咏者不断拥有评判自我的新空间,拥有处理多重自我的新表达。

每个民族的特定阶段都会产生特定的需求,如果这些需求被满足了,他们就会顺利发展到下一阶段;如果未得到满足,发展就会停滞和倒退。哈尼族的人格力量镌刻在大山之上,生命和鲜血是他们在大地描摹的巨型油画。自我认同是对自我独特性的认识,一种把自我同环境区分开来的感觉,哲学上将其归结为对“我是谁”这一问题给出满意回答的能力。

在这种地域环境中,在梯田的层层包裹中,这个民族获得了表达的多种多样。这片大地,这个伟大的民族,其内核之中尚未开掘过的自我层面,在浅吟低唱的歌调表达之中,在不同的时空里,构成了某种重塑。

哈尼人的世界没有因为艰难困苦而分崩离析,他们最终以顽强的生命力寻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昂扬的生命斗志,全民族的组织能力,紧密的社会关系网,有效排列的亲疏关系,最终形成独具一格的民族格局。

他们成功找到了外熵的力量。

春风有时,逝水无期,我为自己轻轻留下一个意念:他年某日,再度重返这万亩梯田之上,再来倾心聆听一曲苍凉古朴的哈尼古歌。

(责任编辑:陈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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