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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荒时代

2023-01-05赵卡

芳草·文学杂志 2022年6期
关键词:咏梅二哥

下午,从三点半一直等到五点半,我和薛聪明才从工商局办完事。

不是我说,别人也这么说,这里的酒囊饭袋都像没睡醒似的,呵欠连天,尤其那个管盖章的烫发头女人,磨笔蹭痒,就她耽误工夫。我和薛聪明走出工商局,站在路上骂了一气工商局里的人后,心里才舒坦了许多。晚高峰还没到,但路上的车流人流已多起来,我俩不顾众目睽睽,在一块“创国家卫生区/文明从我做起”的大广告牌下撒了泡尿。

“要不……”撒完尿,薛聪明仿佛想起了还有什么事没办似的,突然对我说,“去趟怂哥那儿吧?”

去哪儿也是去,反正这会儿没事,我看行,怂哥那儿就怂哥那儿吧。

怂哥大名谢松,比我俩大出一两岁,因为他小时候挺怂,谁也能欺负,我们就都叫他怂哥而不是松哥。他住的那里我以前跟着薛聪明去过一次,在城东边儿的一个小院子里,他租的两间房,西房老婆和儿子住,南房他住,两间房加起来也没三十平方米。我曾不解地问过怂哥,你咋两口子分开了住,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情况吧,然后哈哈笑了。怂哥一脸严肃,让我们没事别瞎问,在哪个房住不是住。最后还是薛聪明给我解开了谜团,他说肯定是孩子在眼皮底下,怂哥和嫂子不方便干那好事,才另开了一间房。

怂哥那地儿尽管我们去过两三回,但还是不太好找,嚷嚷着拆迁好几年了就是不拆,人们就猛盖房,连撒尿的旮旯都不放过,一年一变样,拐弯抹角的,一不留神就进了别人的院门。萨县这地方,外地人不太了解,说实话,治安水平实在不能恭维,一旦走错门就会被误认为贼。其实,真正的贼一般不会走错门。薛聪明没问题,他有一个特别的本事,任何复杂的路况,他只要走一遍,就记死了。

“看怂哥在忙啥?”薛聪明挠了挠头说,“差不多半个月没见到他了。”

我们到了怂哥家,见怂哥啥也没忙,一个人在南房,僵尸样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眼皮也没抬,像是发呆。西房他老婆和儿子不在。

“老婆呢,咋一个人也没有?”我问怂哥。

怂哥似乎艰难地直起腰来,抬了一下眼皮说:“回甘肃老家了。”

甘肃离萨县远着呢,看来,一时半会儿怂哥就他光杆司令一个了。薛聪明问他咋没捡个女朋友回来当干粮吃,怂哥斜了薛聪明一眼,说:“我哪有你那一身技术呢!”

怂哥说的薛聪明那一身技术,就是忽悠女人上钩。

的确,勾女人这套技术教是教不会的,不止一次,怂哥当着薛聪明的面跟我啧啧称奇,咱们啥时候有薛聪明这一身技术啊。薛聪明则得意地说,只要男人有绝活儿,女人就会上瘾。每到这个时候,我和怂哥就无语了,因为都没啥绝活儿,女人也不稀罕我们。薛聪明除了有绝活儿,人也有型,比如说一般穿戴方面,按我们共同的朋友郭东的说法,他薛聪明就是穿戴上一身孝也帅。薛聪明穿戴孝服那次是在给我们另一个共同的朋友张学东他老子叫夜的当晚,张学东他老子得什么癌我忘了,好像好几种癌一起发作的,折腾了半年,就把一个大胖子生生折磨成了一疙瘩不到五十斤的朽木头。作为张学东的弟兄,张学东他老子死了,我们这些所谓的干儿子就得去烧纸赴宴,一般第二天出殡头天晚上必须有个传统仪式,亲儿子抱灵位在鼓匠们吹吹打打中游街,我们这里的说法是叫夜。亲儿子全身披麻戴孝在前,干儿子们半身披麻戴孝尾随,还真是,那天就薛聪明穿着孝服显得格外帅,我们自愧不如。

怂哥的身体越来越单薄了,无缘无故还怕冷,我问他是不是老婆不在一个人找老小姐玩呢,怂哥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没吭声。

又抽了一会儿烟,怂哥问我们的厂子咋样了,我说还不是那个怂样,硬挺着,办手续跑贷款呢,跑不下来,关键是要公务员担保,这年头,没有一个公务员愿意担保这种怂事,都借口老婆不让,给客客气气地推了。

怂哥哦哦了两声,不问了。

“哎——”薛聪明突然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怂哥,“你这儿有新咳喘宁没?”

怂哥挺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还有半瓶。”

“香港的?”薛聪明问。

“废话,”怂哥低着头说,“除了香港的,哪还有纯的?”

新咳喘宁这种药片,我听说过,吞服不如烫吸效果好,烫吸了会提神,但我怕上瘾,上瘾就麻烦了,三年就能掉光牙齿。薛聪明表示理解我的担心,怕成了瘾君子。怂哥也给我普及常识,说这是当年香港古惑仔发现妙用的,到夜店蹦迪时可以一夜不睡觉。然后他俩又说了半天烫吸新咳喘宁的好处,最大的好处是男人烫了不睡,女人要是烫了,肯定完蛋,得找男人睡觉。我一听到这个就来劲了,不假思索,立马加入了三人烫新组织。一共烫了几片,我忘了,反正我们最后都从嘴里喷出一股股青白色的烟。

“我说什么来着,没事吧?”薛聪明问我。

我晃了晃脑袋。“嗯,没事。”

烫吸新咳喘宁这种药片,据说不违法,但被派出所的知道了,肯定会没收。薛聪明就提议,以后到小宾馆里去烫,被怂哥给直接否定了,怂哥说小宾馆里烫新最不保险,经常被抓,还是找个保险的地方吧,鬼都不知道的地方最好。于是我們绞尽脑汁寻思去哪儿找个鬼都不知道的地方,最后,还是薛聪明的脑子好使,他提议去二哥的鱼池上去烫,他那里太荒凉了,一般情况下鬼都不想去。

二哥的鱼池离我们村口大概两公里远。二哥本来不是养鱼的,再说了以二哥的能耐咋会养鱼呢,那能赚几个钱呀,二哥是空手套白狼混社会的,他之所以养了鱼,是这几年社会不那么好混了,套白狼也没啥好诱饵了。二哥脑瓜灵泛得很,他才回村就以很低的价格买了一个大坑,用挖掘机挖出一个五亩大的鱼池,然后在鱼池边上盖了一溜彩钢房,开辟两个雅间,厨房接出了一大间,还有一大间做了闲房,安放了简单的床和沙发等生活物件。二哥说过,领导们或有钱人会隔三岔五领个女人过来吃喝的,这地方鬼都找不见,安全得很。

对,到二哥那儿,我们三个都同意。薛聪明当下就给二哥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呢,二哥在电话里说他刚从北京回来,晚上才回鱼池上。

“那行了,”薛聪明神秘兮兮地说,“你到了别走开,我们过去,有好事。”

所谓好事自然是烫吸新咳喘宁。夜幕刚落了不久,我们吃完饭就张罗,二哥很惊讶弟兄们这几年紧跟时代潮流,的确玩大了。烫新摊仗摆开之前,二哥问为啥不找几个妹子来陪,怂哥说现在不好找了,不像以前随便就能捡两个,再说现在妹子的行情也高了,找两个没两千块的话根本拿不下来。本来一提到妹子大家兴致挺高,但一谈到钱就都蔫了,谁心里都有个小九九,这事就这么心照不宣打过手了。没有女人,烫新的趣味性就减了一半,但我们四个人各烫了一片,烫完后索然无味,薛聪明就提议再烫一片。

“以后不能再烫了,怕上瘾。”我像发誓似的说。

“有个腿瘾,我不是给你说了吗,这只是人家香港古惑仔夜店里玩的。”怂哥盯着新咳喘宁药瓶子,不屑地对我说:“你这怂胆子,咳咳,不说了,以后爱烫不烫。”

不瞌睡这是个问题,我们四个大男人枯坐着东拉西扯,又吸了一会儿烟,薛聪明突然一拍脑门:“哎呀差点忘了,我有点事,你们先坐着,我出个办个事就回来了。”我问他啥事,薛聪明说没啥事他去去就回来。薛聪明一走,二哥瞅着窗外薛聪明面包车屁股上的红灯,愤愤地说道:“这小子,真不够意思,有好事不带我们。”

二哥说对了一半,不大一会儿,我们三个聊天聊到满嘴白沫的时候,薛聪明的车灯射进了鱼池的院子,他停下车,领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进屋了,那女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长得还算对付。

“给介绍一下,”二哥故意大声说,“我说么半夜出去干啥了,果然有好事啊,哈哈!”

薛聪明笑着说她是秀秀,他的一个朋友。“嘿嘿——”说完他向二哥伸出了手,“二哥,给我那屋钥匙,我先把她安顿了!”

二哥诡秘地挤了一下眼,说那屋的锁子是聋的,你用点劲儿一揪就开了。

那天晚上,薛聪明和秀秀在闲房里好一顿翻云覆雨地折腾,那肆无忌惮的呻吟惹得我们这边三个人浑身燥热,凉水喝了几大缸子都不起作用。估计二哥的肚里真着火了,他不时舔舔干裂的嘴唇说:

“薛聪明这个弟兄,聪明是聪明,就是不够意思,吃独食。”

到这儿,我该说正题了。

羊肉罐头厂主要是我和薛聪明一起投了点钱闹的。这年头,手里没多少钱,还想弄个市场竞争小的产品真是难于上青天,好在,我脑瓜子灵活,瞅准了羊肉罐头这个领域。我上网搜了一下,全国也就两家企业生产这类产品,而且都挂着清真标识出口中东国家,国内市场一片空白。

“就它了。”我和薛聪明说,“别的东西一片红海,血红血红的,这个是蓝海,瓦蓝瓦蓝的。”

一开始,我准备把工厂设在开发区,曾到H市开发区招商办谈过,光购买土地就是一笔把人吓出屎来的巨资,就在我打退堂鼓的时候,薛聪明建议我回老家村里闹块地干。“反正是生产嘛,哪儿不能生产呢?”薛聪明说。我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就回老家村里要了八亩荒地,的确没几个钱,等于白给,很痛快地和村委会签了合同,老支书这下高兴了,逢人便说我们在外面挣了钱,这是满腔热情回报家乡来了。

我们村在包市萨县偏西南方向,离呼市也就是我过去倒腾买卖的地方一百多公里,这下,我和薛聪明只能两头跑了,把老婆孩子安顿好后,打着回乡创业的幌子开始张罗工厂建设。说实话,靠我和薛聪明两个人的钱,连地基都扎不起来,我们不得不分头行动,拉人拉钱,不到一个月,就凑了五个股东,说是股东,其实都是过去村里光屁股玩大的,架不住我们一通忽悠,描绘了羊肉罐头厂未来美好的前景,他们就把自己辛辛苦苦种地打工的钱贡献出来了。但这远远不够,雨季来临的时候,也就是在扎起石头根基刚打完地梁的时候,所有股东入的那点钱没了。工程要停下来,停下来就成了笑话,那段时间我和薛聪明愁得要命,茶饭不思,急得就差蒙面入室盗窃了,二哥仿佛天使一样从晴空中落下救了我们。

“兄弟们,工程咋样了?”二哥问。

“呵呵,”我和薛聪明给二哥指了指工地。“啐!你看,快停工了,咳……没钱了。”

“钱呢?”二哥的高腰皮鞋踩着工地上的烂泥叭卿叭卿响。

“哪有钱呐?”薛聪明给二哥递了一颗烟,一边点一边嗓子沙哑地说,“屁点钱,早花完了,这几天全凭赊账呢,再过两天工队真不给干活儿了。”

“想办法呐!”二哥喷了一口烟。

“没办法,该借的不该借的地方都张嘴了。”我有点心烦意乱地说,“现在的人,咳咳,你向他借钱等于是要他的命。”

“哦嗬嗬,”二哥又喷了一口烟说,“朝银行贷呀!”

“银行又不是我们家开的,说贷就给贷了?”薛聪明笑笑说。我跟着附和了一句:“问过了,说是不给贷。”

二哥诡秘地给我俩笑了笑,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带皮套的旧手机,看标识好像是个三星的山寨机,他边拨号边说:“我给把这事你们闹成了,你俩……嗯,给我把手机换了。”

我和薛聪明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二哥在给另外一个村里的能人打电话,让能人晚上把乡信用社的主任约出来,一起吃个饭,特意强调不是贷款。我们挺佩服他这套欲擒故纵的手法。

“我们家里的錢多了,不缺钱,把你吓成这样?”突然,二哥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身体摇晃着大声喊道,“知道,我知道,现在贷款的人都还不了,我们不贷款,好,说好了,就在晚上腐败街的鲜羊城,不见不散。”

二哥挂了电话,满脸得意。

晚上,腐败街的鲜羊城火锅店,一杯酒下去,我们在能人的介绍下,和乡信用社的主任石东风算是初步认识了。还是二哥的手段高,他放长线钓大鱼,满嘴跑火车,说我们这个羊肉罐头厂将来的前景如何如何好,他也准备投资了,要搞成北方双汇,还要A股上市,听得石东风一愣一愣的。吃饱喝足,趁着暧昧的夜色,二哥提议去唱歌,石东风说他不会唱歌,能人随口说了句石主任爱洗澡,二哥才惊讶地说:“哎,怎么不早说呢,走,这就走,碧海蓝天,听说那个地方重新装修了,去看看,去看看。”石东风假意推辞了一下,说不想给赵总和薛总这两个弟兄添麻烦,我接了话茬表示,哪有麻烦,洗澡正合我意。

像碧海蓝天这种浴场,在我们萨县这个弹丸之地属于唯一一个上档次的澡堂子了,我说的上档次,不是指装修豪华那种,而是有小姐。上档次就要有小姐,这话说起来比较土鳖,实际话中有话,萨县虽是一个蛋大的地方,但这几年开始流行创城,创城是什么玩意儿呢,就是创全国文明城市,文明城市有诸多硬指标,物质文明就不说了,精神文明同样重要,所以扫黄打非抓得很紧。这样一来,萨县的小姐们都成了奢侈品,除了有背景的宾馆和浴场外,一般地方可不敢容留她们。

“这家背后有硬人罩着,数这里最放心。”二哥对碧海蓝天的底细如数家珍。

冲了,泡了,洗了,按摩了,开了包房,安排了两个小姐服务石东风,安排了一个小姐服务二哥。我和薛聪明没要,其实我俩也想要两个小姐,但二哥严肃地嘱咐过了,我俩必须明确自己的职责,今晚主要搞定石东风,不能有半点闪失。

五十分钟以后,石东风和二哥一前一后喜气洋洋地从包房里出来了。“可真叫我受了老罪!兄弟,”二哥见我两人都在眼巴巴地守着,连说,“我是不行了哈,石主任厉害。”

“加把劲儿干吧!”石东风给我和薛聪明每人甩了一支烟。

信用社的贷款程序很简单,不需要抵押物,只需要人担保。二哥和我们说好了,每个户头贷十万元,给石东风的好处是百分之二点五。我们那时候求钱若渴,别说百分之二点五了,就是百分之五点二也答应。一开始,石东风让我们找公务员担保,我说这可不好找,石东风表示没有公务员不好办呐,二哥和石东风说就按老规矩办,互保吧。

所谓互保,就是贷款的人相互担保。这很简单,我立马把股东们都叫过来了,总共五个人,贷五十万,一分一厘的年利,每季度结一次。在石东风的办公室,我们几个又是摁手印又是签字的,一上午全办完了。办完当然要庆祝了,二哥提议到他的鱼池上吃全鱼宴,连信用社的几个骨干和我们几个股东,加起来十几个人在二哥的鱼池上一共吃了三千多元。结账的时候,我和二哥说:“等贷款下来结吧,我现在身上连五毛钱都掏不出来了。”

三天后,我们五个人的金牛卡上每人上了十万元。

这钱怎么花,得有一个合理的规划。我就召集股东们开了一个会,开会实际上是做样子,因为除了我和薛聪明,另外三个股东不参与工厂的事,他们承包了几百亩地,还喂了一大群羊,这些已经够他们忙的了。会议的决定是,这些钱由薛聪明统一安排支出,包括要給石东风的好处费和每个季度信用社的利息。我呢,因为要去北京参加一个为期两个月的创业培训班,县里农牧局和商务局给的一个名额,说是结业时凭结业证可以拿到农业农村部和商务部的补贴,建厂的事我暂时顾不上了,薛聪明重任在肩。

“家里的事就委托给你了。”临行前,我像领导一样语重心长地和薛聪明说,“一定要克服重重困难,把厂子建起来。”

羊肉罐头厂的车间采用的是钢结构,这种材料的特点是价格低出活儿快,等我从北京回到萨县时,厂子已经蓝顶白墙蹲在了村头,离远了看煞是唬人。回来当天的晚上,薛聪明给二哥、怂哥还有另外两个股东弟兄打电话,郑重通知给我接风洗尘。我觉得闹大了,创业阶段嘛,就厂里炖个母鸡算了,可薛聪明坚决反对,他说我是他们的老大,做事不能走样子,必须进城,到腐败街的羊脊骨火锅店吃。

厂院里停了一台旧宝马,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别人的车,上了车,我问薛聪明这车从哪儿借的,挺拉风啊,薛聪明一脸轻松地对我说:“买的,不贵,才十五万。”还真是,连我这种不懂车的都能看出来,这车虽旧,那也是纯进口的宝马,再旧的宝马都超这个价。我问薛聪明哪来的钱啊,薛聪明又轻松地说:“你忘了咱们贷的款了?”

原来薛聪明用我们贷出来的款买了一台旧宝马。

我觉得这事办得无论如何都不很妥当,我们尚处于创业阶段,方方面面需要钱,恨不得一分钱掰二十五瓣花,他却若无其事地买了一台车。看我有点不太高兴,薛聪明给我解释了一路,他的意思现在公司需要装一下门面,否则会被人瞧不起,再说了,这车买得值,即使哪天卖了,至少还能卖二十万。这解释根本没用,但生米都做成熟饭了,我还要听这冠冕堂皇的解释吗?我只能假装大度地说:“买了就买了,用呗,装孙子挺好的。”

晚上其实没吃痛快,但我这人有涵养,脸上丝毫没有表露出不悦的神情。酒桌上大家杯来碗去的真是喝好了,我也借机汇报了一下北京的学习成果,当今国家在大力提倡全民创业,尤其是对电商的扶持,等咱们产品出来后,县里会给定向资金补贴的。薛聪明也说了厂子的建设情况,是郭东介绍的朋友给建的,总之,一切顺利,就等办完手续就能投产了。

散场之前,我特意站起来又给薛聪明和二哥敬了一杯酒,不管怎么说,在时间紧任务重资金少的情况下,把厂子建成这样,真是难为他们两个了,二哥还不领工资纯尽义务啊,我先干为敬。我说的是实话,表的是真情,虽然我对薛聪明用我们建厂的贷款买旧宝马不满,但有一点我是不能否认的,厂子建成了。

当晚没有查酒驾的消息。各回各家的路上,薛聪明突然停了车,我问咋不走了,薛聪明没搭我的茬,而是掏出电话拨出一个。“你那儿最近有新货没?”薛聪明问电话里的人,“年龄小点儿最好,哦,哦,有啊,那好,我们马上到。”我问他啥新货,要是冰的话我可是不溜,我严肃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薛聪明诡秘地笑笑,对我说到地方就知道了,环保无害。

这个地方是靠近城边的一个院子,薛聪明轻车熟路,停了车,和我说下去看看。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就跟着下去,到了大铁门前,薛聪明敲了三下,过了一会儿,从铁门挖出的一个洞口露出半张老脸,警惕地问:“谁了?”

“我,还有谁呢,刚打的电话。”薛聪明回答,“我,我呐!”

里面的人扭开了大铁门的锁,我俩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穿过去一个很窄的走廊,接个套间,里面或站或坐有七八个女的,三十来岁的有五六个,二十来岁的有两三个,涂脂抹粉袒胸露乳的样子很诱人。我顿时明白了,这是个隐蔽的鸡窝……

那晚,我和两个小姐睡在了一张床上。那床就像一座小山,我则如拉车的老马,一番辛苦挣扎终于上了山顶,筋疲力尽地停下脚步喘气。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夜里薛聪明去了秀秀家,就是他那个骨瘦如柴的相好,他一直反对我使用骨瘦如柴这个评价,他说那叫苗条。我警告薛聪明,半夜三更,还喝了那么多酒,万一出点什么事,太不划算了。薛聪明笑笑说他知道了,“没事没事,你还信不过我的技术,放心吧。”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啥技术,是床上的功夫还是爬楼跳墙的逃生技能。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装修厂房,空壳子车间是没法通过技术监督局验收的,通不过你就休想拿到生产许可证。我们找了几个搞装修的,有的要提前预支一部分材料款,有的说完工后就得结账,我问薛聪明手里还有多少钱,薛聪明说除了前期付了一部分施工款和买了车之后,手里没几个钱了。“还有万把块吧!”他说。

“装修咋办?”我有点发愁,现在的人都精了,不见兔子不撒鹰。

“放心吧,”薛聪明做了个握拳的动作后说,“怂哥他二舅答应给咱们做了。”

怂哥他二舅不像其他装修工开口谈钱,只要不谈钱肯定不伤感情,尤其不伤我们和怂哥的感情。“那就定他了,”我和薛聪明说,“不过,要盯紧质量,别到时候活儿很稀松。”

“你说啥呢,老大?”薛聪明像表示抗议我一样龇了龇牙说,“必须有质量问题。”

我不知道他啥意思,啥叫必须有质量问题,但并不想和他抬杠,我说我希望工程质量没问题,我粗声粗气地要求他要把握一个度。

“这你就别管了!”薛聪明说。

怂哥他二舅给我们装修车间那段时间,我和薛聪明主要在找钱,借也行贷也行,必要的时候骗也行,总之,只要能搞回钱来,哪怕卖身也行。倒不是说非得支付怂哥他二舅的装修款,一个工厂,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比如设备就是一个大块头吃钱的地方,我初步计划了一下,即使用最低产量的半自动设备,加上配套设备和辅助器械,没有二十五万下不来,我这个预算还是压了设备供应商差不多一半质保金的,否则,恐怕五十万也不够。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薛聪明真的靠卖身赢得了一个转机,有个女的和他好上了。这下,谁要是不服他那一身技术是不行的。

这个女的叫王春燕,是县农商行某营业部的一个会计,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城里腐败街上一个东北风味的木材铁锅炖鱼馆里,王春燕掏錢请的。“这是我们老大,”薛聪明介绍我的时候不忘吹嘘我一番,“你可不知道,我们老大是诗人,在全国可有名了,不信你百度一下赵卡。”王春燕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娃娃脸,猛一看以为是中央电视台大风车栏目那个女主持人金龟子,让我突然想到薛聪明的那个骨瘦如柴的相好秀秀,他可真是兼容并蓄的好胃口,不论胖瘦皆吃。我这人多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对王春燕说:“别听他胡嚼,我也就是我们村有名,一半以上的村民都认识我。”

王春燕和我简单握了一下手,笑了笑。

那次的木材铁锅炖鱼吃爽了。一来,王春燕在饭桌上果真百度了“赵卡”,显示有几千页结果,证明薛聪明所言不虚;二来,王春燕答应帮给我们在他们行贷款,三十万以内应该没问题。我为了表示对王春燕的感谢,也当场承诺,给她的好处费是百分之二点五,和给信用社的石东风一样。

“卡哥,这你就见外了,”王春燕和我碰了一大杯酒,义气地说,“我就是纯帮忙,希望你们发展壮大后别忘了我这个妹子就行。”

那我还能说什么呢,出了饭馆,薛聪明和王春燕去开房,我特意叮嘱了他们一番:“安全第一。”

在农商行贷款的事应该说还算顺利,王春燕帮了大忙,手续之类的马上审批过关了,就是在关键地方卡住了,必须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担保人。我们之前在信用社贷过款,我们的意思还使用互保那套方法,农商行说不行,他们行和信用社不一样,担保人必须是公务员或事业单位的。

这就等于判我们死刑了。众所周知,这些年贷款哪有好好还的,凡是让公务员贷款担保的,几乎都是死账,最后坑的都是担保人,所以后来一旦需要公务员作担保的贷款,首先单位就不给盖章。

“这可咋办呀?”我叫苦不迭,“肥肉都快到嘴边了,来了这么一出,要逼疯人呐。”

薛聪明让我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已经走到临门一脚的地步了,哪能让前功尽弃呢。王春燕陪着薛聪明挨个打电话,疯狂寻找公务员朋友,把手机通讯录的人打了一个遍,都没寻上,好不容易寻见一个我们村的老师,人家一听贷款担保,几乎要哭出来,说他给一个学生家长担保的一笔贷款到现在都没还上,一直扣着他工资呢。

正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转机出现了。我们村的老支书到县里开会,请驻村帮扶干部田云林吃饭,给我打电话,让我以企业家的身份去陪一下。老支书的意思是人多点显得乡下人热情。田云林我知道,我们刚建厂那会儿他被分配过来作驻村帮扶干部的,说白了也就是在基层镀镀金,然后能提拔一级。作为一个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田云林对我们村实在帮扶不了什么,不像实权单位,比如公路局财政局之类的,可以直接帮修路啊拨款啊什么的。

“有了,”我和薛聪明说,“有担保人了。”

“谁?”薛聪明和王春燕一起问我,“老支书?”

“比老支书好使,老支书算个毛线。”我说。

所谓陪酒是假,老支书贼着呢,他是让我买单,毕竟我头上顶着一个农民企业家的高帽子。不过这顿饭吃下来我乐意,我在酒过三巡之后就和田云林敲定了贷款担保的事,田云林很爽快,让我带上材料第二天到他办公室去办,他认为这是他驻我们村切实帮扶了一件实事。“企业做起来后,宣传方面我还可以帮帮忙。”吃完饭,田云林借着酒意说,“电视台那儿先不用花钱,可以欠着,我就是管他们的。”

两个担保人解决了一个,还差一个,如果找不到差的这一个,田云林那一个也没用。我和薛聪明几乎要抓狂的时候,王春燕说她给我们担保吧。说实话,不仅是我和薛聪明,连我们公司的那几个小股东都差点给王春燕跪了,她简直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按规定是不允许的,”王春燕签字摁手印前的一刻和薛聪明说,“你们要是还不上,我的饭碗就砸了。”

“你听着,聪明——”我拍了拍薛聪明的后背,意味深长地说,“你要知恩图报啊!”

在等贷款到位的那半个月,薛聪明几乎每天和王春燕泡在一起,不,是睡在一起,和夫妻差不了多少。为了省下宾馆的开房钱,他俩一般睡在厂子里,薛聪明把王春燕睡爽了,我这边算是倒霉了,这彩钢房最大的缺陷就是不隔音,呻吟穿墙而过,我甚至都能猜到他们使用了什么体位。

二十万贷款提前一天统一打到了薛聪明的卡上,我们当然又庆祝了一顿,连吃带喝,借着酒意,我叮嘱了薛聪明八遍:“精打细算,要把钱用在刀刃上。”薛聪明当着我和王春燕的面就差拍胸脯了,他表示一分钱掰成二百五十瓣花,花出铃儿响叮当的声音。

我为什么百般叮嘱薛聪明而不把钱打我卡上呢,主要是我们几个建厂伊始就定了各自的分工,建厂子由薛聪明主抓,厂子建成后则由我来主抓,我不懂土工基建之类的活儿,毕竟薛聪明以前跟过几个包工头的,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了。但薛聪明有个毛病,办事老是不和别人商量,比如买二手宝马那件事,就让我很尴尬,他这种擅把生米煮成粥的作风给谁都难以接受。不过呢,话说回来还得让薛聪明抓基础工程建设,资金缺口大,至少一半的款项都得赊欠,这个活儿我可干不了,薛聪明早就说过,让要账的来向我要吧,你们就别管了。这话敞亮,义气,像条好汉。

中秋节之前的半个月,所有的硬化工程和建安装修工程做完了。这个时节,也是要账的高峰期,毕竟,每年中秋和春节这两大节日你不给结账实在说不下去,我又特意叮嘱了三遍薛聪明,合理统筹资金,科学安排支付,见人说人话,见鬼也说人话。薛聪明对我的婆婆妈妈作风不以为然,他一再表示让我放心,并且担心我的身体,认为我必须赶紧找个小情人解决一下生理需求。

薛聪明说得没错,这才像个好兄弟。自从建这个羊肉罐头厂以来,我就和我老婆一个月见不了两次面,据说,长此以往,牛皮癣广告上说的那种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这些令人恐怖的现象会落到我身上。但我没薛聪明那一身本事,在术业有专攻这方面,我和薛聪明之间的距离至少可塞二百个大床房。

“我给你物色了一个,”一天晚上,薛聪明在电话里给我说,“你过来看看,保你满意。”

“你在哪儿呢,”我感觉下体有点充血,口干舌燥并略带几分颤抖问,“这么多天你干嘛呢,连人也见不着?”

“腐败街的白七爷烧烤。”薛聪明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这种人,别看平时爱读点圣贤书,其实心里龌龊得狠,就像我吃烧烤一样,经常剑走偏锋,搞任何事情都爱走个极端,甚至喜欢玩个重口,但毫无美感。白七爷的烧烤店我来过不止一次,每次我都喜欢点两个油腰子和一个烤羊鞭,不过,这次薛聪明给我拉一个皮条,我想还是保持一点矜持为好,油腰子可点,烤羊鞭就算了吧。

薛聪明他们在一个半敞开式的雅间里,东西早就要了一桌子,羊肉串牛板筋烤韭菜之类的,除了王春燕还有一个女的,看样子年龄不大,像个女大学生,最多不过十九岁,不过,妆抹得浓了。我想,这孩子肯定是我的菜了。我一坐下来,没等坐稳当了,薛聪明就把我吹嘘了一番,“你百度一下,你不知道,这是我们老大,诗人,在全国名气可大了,不信?不信你百度一下赵卡。”那女的还没反应过来,王春燕就堵了薛聪明的嘴,“我早就百度过了,就是诗人,很有名气。”然后给我介绍那女的,“农大的颜玫瑰,颜色的颜,玫瑰花的玫瑰。”果然是大学生,颜玫瑰局促不安地站起身,冲我点点头,笑了笑。

吃的过程中,我又要了几瓶啤酒几十个羊肉串,顺带八了几个关于诗人的卦,带点荤腥那种的,但绝不重口。本来还能说说笑笑多坐一会儿,哪知道店门口两伙人打起来了,不仅掀了桌子,酒瓶子也乱飞,吃饭的人一哄而散,老板白七爷哭丧着脸喊还没结账呢,吃客们谁还管你那一套,正好省了饭钱。薛聪明喝得有点晕乎,见势也想拔脚丫子,被我阻止了。

“这是白七爷的店儿,”我按着薛聪明的肩膀说,“这账,咱得结了,不能让人笑话。”

账是我结的,白七爷见我主动结账,感动得差点哭了,也主动给我打了五折,这样算下来才花了不到二百块,的确够意思。门口打架的两拨人也散了,只有一个满脸是血的胖子躺在地上呻吟不止,另一个醉汉坐在他身边打电话,好像在报警。这种场面不太吉祥,尽量躲远点,以防溅一身血。

“你把人家小颜安全送到地儿,”王春燕给我使眼色,“别管我們了。”

我就顺势搂了颜玫瑰,往前走了五十多米,招手打了车。司机问去哪儿,我看了一眼颜玫瑰,她没吭声,我心里有底了,和司机说:“锦江快捷,立交桥旁边那个。”汽车引擎隆隆作响,随之而来是夜色的沉寂,景观树木分外安谧平静,我听见了颜玫瑰微微喘着气,似乎连她的心跳我都可以听得见。

出租车司机在察言观色功夫上属于职业级别的,他一眼就能看明白我们是什么人。就在我们快到了锦江快捷宾馆的门口时,司机突然减速了。“有情况,”司机自言自语,“又抓住人了。”我吃了一惊,伸长了脖子,看到锦江快捷宾馆门口停着一辆警车,几个警察抓着一男一女正往警车里塞。

“应该是条大鱼。”司机往上扶了一档,点了油,擦着警车的影子跑了。

跑了很长一截路,我叫停了司机,仿佛我惊魂未定似的,给了颜玫瑰二百块钱,又给了司机一百块,让他把颜玫瑰安全送回农大校区。我下了车,重新又拦了一台出租车,直接驶向厂子,路上,出租车司机和我说,今天晚上公安大查,查酒驾查宾馆洗浴查吸毒的,他亲眼看见抓了不少人。

锦江快捷宾馆门口发生的事和出租车司机说的话,令我后怕不已,即使到了后半夜,还是有点紧张,我担心薛聪明和王春燕开房被抓。对了,应该给薛聪明打个电话,我一时受惊吓,半天没缓过来,居然忘了这茬,我抓起电话就要给薛聪明拨,薛聪明竟然在我窗前喊我:“老赵,老赵!”

吓我一跳,薛聪明这两嗓子。我赶紧下床,撩开窗帘,看到月光下的薛聪明光着身子,在寂无声息的夜色中冲着我笑。

“你咋……弄成这样,这……”我给薛聪明开了窗子,结结巴巴地问他。

薛聪明四下瞅了瞅,然后像贼一样屏息跳了进来。

“给我找件穿的,”他抓起我床头柜上的半杯水,一饮而尽后说,“哎哟,老大,我是光脚丫子走回来的。”

“开房被抓了?”我给薛聪明递了一件我的大裤衩子,问他,“我也差点被抓,还好,我打的那个车司机比较贼,他一看事情不对头,拉我们跑了,你们肯定是被捂了?”

“来根儿烟!”薛聪明疲惫不堪地说。

“看到你和颜玫瑰打上了车,我和王春燕准备去开房,王春燕让到她家,我说王春燕你是不是喝多了,去你们家我这不是自投罗网吗,王春燕说她老公不在,下个星期才回来,孩子送她妈家了,房子是空的……”

“等下,她老公是干啥的?”

“我没和你说过?咳,她老公是搞物流的,前年亲自押一车重要的货去广州,走到半路上车被连环追尾,命是保住了,可巧得很,车档把裤裆给捅了,从医院里出来,摘掉一只蛋蛋,和半个太监差不多了。”

“哦,我明白了,……哈哈!”

“哎……我说哪了?对,王春燕说她老公不在,孩子送她妈家了,我就跟她到她家了,她家就在腐败街附近的小区里,为了不被小区里的邻居注意,王春燕没让我开车,我们是步行到的她家。”

“公安局不可能到家里查人吧?”

“和公安局没关系,再说了我们又不知道公安局夜里大查,查也查不到私人家里。我说哪了?哦,到了王春燕家,肯定先来一下,正在兴头上呢,我听见有人拧门锁,吓得我当时就软了……”

“有人开门?”

“嗯,王春艳也吓坏了。”

“公安局的?”

“不是,不是。王春燕说她老公回来了,她家的门只有她和她老公有钥匙,否则就是贼,贼不大可能,你不是说夜里大查吗,哪有贼顶风作案的,肯定是她老公,我吓得没了主意,衣服都没穿,开窗就想往下跳,妈呀,是三楼,我还是跨出了窗子,王春燕也怕了,她说不行拼了算了,我说嚼毛呢,杀人的事我可不干,我在她家门开的那一刹那,从三楼捋着雨水管滑溜到地上,拔脚就跑,妈呀,吓死我了。”

“要是六楼你就完蛋了,三楼还好,没摔着吧?”

“摔倒是没摔着,就是胳膊和腿划破点皮,不碍事。上了大街,我知道安全了,街上人不多,车也不多,看见我的人以为我是个疯子,我也就装起了疯子,没地方去,手机也没拿,都落在王春燕家了,那会儿也顾不上拿手机衣服了。”

“后来呢?”

“后来一路从城里走回了厂子,现在脚还疼,硌坏了。”

“听得我都怕了。”

“就是不知道王春燕现在怎么样了?听说她老公挺厉害的,自从少了一个蛋以后,开始喝上了大酒,有时候开车还喝酒,被查过酒驾,拘留过,不管用,驾照都吊了,就这也误不下喝酒开车,不知道王春燕现在怎么样了,别被她老公给杀了?”

“那……这……真的别闹出人命来,那你就擦洗不清了,要不……要不拿我电话给她拨一个问问咋样了?”

“现在几点了?现在这个点上……还是算了,听天由命吧!”

我和薛聪明一夜没合眼,早上熬不住了,正要睡会儿,王春艳给我打来一个电话,问我在哪了。听声音很正常,不像发生过啥事,我回问她在哪了,王春艳说单位了,然后王春艳问我见薛聪明没,我把电话递给了薛聪明:“你和她说吧,应该没啥事了!”

早上天是阴的,空气有点稀薄,我们虚惊了一场。王春艳让薛聪明到她单位取他的东西,衣服手机车钥匙。那就事不宜迟,我从村里叫了一直跑黑车的拐雨生,拉我和薛聪明进城。拐雨生是个拐子,小时候得的小儿麻痹症,瞎花了一堆钱也没看好,后来买了一台二手捷达,改装了一下,手控油门和刹车,跑起了黑车。在村里,他业务不多,村里的人还爱一分一厘的计较,自从我们建厂以后,用他的车次数多,钱上也不计较,所以他的车随喊随到。

“以后别再这样胡搞了,”去王春燕单位的路上,我和薛聪明说,“迟早要闹出人命的。”

“不啦,真的不啦!”薛聪明忙不迭地表态,“我也后怕。”

王春燕的单位农商行某营业部在县城的主街上,离远了看挺阔气。我和薛聪明到了跟前,我给王春燕打电话说我们到了,在门口。三分钟后王春燕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大黑塑料袋,大黑塑料袋套着两个纸袋子,里面肯定是薛聪明昨夜逃跑时没来得及带走的衣物。除了眼圈儿因熬夜有点发青,没看出来王春燕有挨打的症状,应该一切如常,这下不只是我,尤其是薛聰明大可以放宽心了。

“真没事吧?”薛聪明接过了他那包东西问,“我现在还后怕着呢,嘿嘿!”

“没事,没事。哦对了——”王春燕一本正经地和薛聪明说,“记得每月按时打利息,不然影响你们的征信。”

“放心吧!”薛聪明上了车,从座位上四下张望着,用警惕的口吻说,“你快去上班吧,我们先走了。”

我并没看出来王春燕有什么紧张的,倒是薛聪明一路上操着贼心,按说也能理解,他害怕这是王春燕她老公欲擒故纵的一个圈套呢。拐雨生把我们拉到腐败街,我给了十块钱就走了,薛聪明找着他的二手宝马,我俩正要往回返,怂哥来了电话,问我们在哪儿呢。

“你就说什么事吧,”薛聪明摁了免提,边开车边打电话,“我和老赵在城里,正要回厂子呢。”

“也没啥事,我二舅……”怂哥在电话那头吞吞吐吐,“我二舅说给你们装修车间完工了,快过八月十五呀,看能不能给结点,主要是工人和材料商那儿拧得紧,他自己倒无所谓。”

“哦,就这事儿,”薛聪明很轻松地说,“明天让他来找我吧。”

二手宝马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仿佛喝了大酒似的激动不已,薛聪明皱了皱眉,说检查检查怎么了这是。然后我们到了城边的一间修理厂,这个修理厂是个烂大院,院里七歪八斜停了几台歪瓜裂枣般的汽车,有的只剩下掉了漆的铁壳子了。一条串种狼狗趴在报废汽车壳子做成的狗窝前,无精打采地看了我们一眼,吱吱了两声,就又闭了眼。

“有人没?”薛聪明进院喊了一声。

没人应答。

“人都哪去了,强子,强子?”薛聪明自言自语,和我一前一后进了一个门头贴了美孚机油广告画的屋子。

进了屋子我才发现有人,一个满脸粉刺的男子和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在床上躺着,我忽然想起来了,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叫秀秀,薛聪明的相好。他俩应该是刚做完,秀秀正在拿卫生纸擦手,那五根可柔可刚的葱白玉指真有挑逗性。这等尴尬场面,我想我们所有的人会很尴尬,结果,薛聪明像没事一般,笑嘻嘻地对床上的男女说:“哈,看来你俩玩好啦!”

满脸粉刺的男子叫强子,薛聪明给我介绍,这是修理厂的老板。强子给我扔了一根烟,火是薛聪明点的,趁这个空当,我拿眼神儿问他秀秀咋回事,薛聪明扭头看了一眼秀秀,低声和我说:“送给强子了。”

强子问薛聪明车咋了,薛聪明说最近声音很大,还抖,关键是走起来挺肉,轰油也不行。“出去看看,”强子下床踢拉了鞋,很有经验地说,“二手的东西就是不行,宝马也不行,谁知道以前被咋使用坏的。”

到了院里,薛聪明把钥匙给了强子,强子上车打着了车,听了听声音,往前走了几米,又退回原处,灭了车。“该保养了,用点好机油,”强子把钥匙递给薛聪明说,“车和人一样,老使唤,又不给吃好的穿好的,迟早一身病。”

快中午的时候,强子要请我俩吃饭,薛聪明说我们还有事,改天吧。强子也就没再让,只是说改天也行,附近有个一百零八将农家乐,炖鲢鱼和鲶鱼很地道,哪天他们到河里提前网几斤活鱼再约。

直到我和薛聪明离开烂院子,秀秀也没从屋里出来。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一直到早晨,还没有停的迹象,不大也不小,淅淅沥沥。薛聪明的电话也是从后半夜打的,不知道是谁,我在他隔壁隐约听出来应该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婆无疑,他老婆的电话只要他接了,没有一次不吵架,主题无外乎钱,似乎他们两口子离了钱就没有共同语言了。另一个是谁就不知道了,反正薛聪明口气愉快,间杂大笑几声。

我洗漱完后,到了薛聪明那屋,说我的屋顶往下滴水,这彩钢顶子当初施工队可说得严丝合缝啊。薛聪明刚打回一盆水回来,手里拿着牙刷,说滴水还好,你看走廊的顶棚,指头粗的水管子往下流水,今年的彩钢施工款得扣他们点。

“这两天你给每家都估划点,但不能全给,也不能不给,”我和薛聪明说,“咱们就那点钱,还得买设备呢,买设备肯定不够,看再从哪里借点大头利,现在的世道二分利也不好借。”

“放心,”薛聪明嘴里吐着白沫,含糊不清地说,“我都估划好了,顺便给咱们几个股东也支点儿,快快乐乐过一个中秋节,这可是咱们建厂以来的第一个中秋节。”

“哦,对了,你这次回去好好把老婆乖哄一下,感觉你俩现在成了仇人,这可不好。”我开导了薛聪明一句。

“欠揍,”薛聪明用毛巾擦净了嘴边的牙膏沫子,恨恨地说,“每天向我要钱,我哪有钱啊,她自己有工资,又不是不够花,真是欠揍。”

“咱们什么时候回?”

“嗯,十四回吧。”薛聪明想了一下说,“最晚十四回,十五过中秋节。”

我俩正说着话,怂哥他二舅进来了,雨伞上的水直往地上滴答。不用说,怂哥他二舅是要钱来了,因为有怂哥的面子,怂哥他二舅还是放心他这点钱的。总共吊了八万块钱的顶子,连车间带办公室,使用的是最廉价的材料,怂哥他二舅给自己表功:“这要是别人做,低于十五万是做不下来的,有谢松在中间,我就不能挣你们的钱,就是帮个忙,够本就行。”这话别人听了一定会认为很仗义,当然,我和薛聪明也装傻充愣,这等于给了怂哥的面子。

“打个一万的条子,”薛聰明给怂哥他二舅递了一支烟,“剩下的年底结清。”

“怎么也得结上三万吧?”怂哥他二舅点了烟,话是从烟雾里喷出来的,“你看我这工人和材料……”

“轰隆——”怂哥他二舅话还没说完,走廊里传来了巨大的声音,仿佛一股风暴透过墙缝刮进来恐吓我们。我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坐着,条件反射般突然做出反应,我一出门就看到了走廊里的狼狈相,一半的顶子耷拉下来了,积存在顶棚里的雨水倒了一地。

“哎呀——”我不由自主叫了出来,当时肯定一副茫然无措扭曲的面孔。

站在我身后的怂哥他二舅,脸上仿佛嵌进了一条条痛苦的阴沟,只有薛聪明神秘地笑着,这火花般跳跃的笑使我困惑不解。

“先别管它了,”薛聪明返回自己的椅子上,对怂哥他二舅说,“打个五千的收条。”

“怎么又成了五千了?”怂哥他二舅开始喘气。

“这顶棚都掉了,我不得修,要不你重吊吧?”薛聪明从包里摸出一捆钱,数出五千块,和怂哥他二舅说,“你是拿钱呀还是重吊呀?”

外面的雨停了,走廊里的滴滴答答声还很清晰。薛聪明的脸上仍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怂哥他二舅热泪涔涔,哆里哆嗦打了一个五千块的收条,接过了薛聪明递给他的五千块。

“数一数,”薛聪明貌似关心地叮嘱他,“下雨天路滑,别丢了。”

怂哥他二舅走后,薛聪明意味深长地和我说:“再有一场雨,车间里的顶子就掉了。”

我才算明白过来当初怂哥他二舅施工时薛聪明说过的一句话,“必须有质量问题。”这个还真不是圈套,勉强算是将计就计吧,一般来说,亲戚朋友介绍来的人,偷工减料不说,在价钱还要敲你一笔,既然这样,薛聪明的策略就是,故意让你质量不合格,然后你的工程掉链子了,人赃俱获,那么,扣款,罚钱,拖延支付,等等招数层出不穷,等包工头最后拿到钱时,估计连成本都不够了。

“怂哥那儿咋说?”我问。

“怂哥无话可说,”薛聪明哈哈大笑起来,“老赵你信不,怂哥连个电话都不敢打的。”

中午时分,又来了几个要账的,都是小钱,什么挖土方呀拉电线呀,几百块的,一两千的,加起来还没五千块,薛聪明痛痛快快都付了。下午就没人了,有几个远一点的打电话说,今天下雨,明天来。那下午就没事了,薛聪明说不如去保养一下车,他担心十四回的时候车死在路上。我呢,作为一个可以百度出来的著名诗人,老没有新作有点名不副实,我就借口下午清净正好可以写点东西,不陪他了。

然后,薛聪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咋也联系不上了。

十一

第二天上午,要账的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因为薛聪明那屋锁着,就都挤在我屋里了。我当着这些人的面,给薛聪明拨了不下八十个电话,一律是没有表情的僵硬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找他啥事?”我只好装了,平静地用一种公事公办口气问。

“你是这儿的大掌柜,我们都知道你,”一个姓马的锅炉代理商,从盘旋的烟雾中慢慢露出头说,“实际上这里你说了算。”

其实我也认识他,安装锅炉的时候他就在现场指挥,安完后还付了他两万块,余款说了中秋节前结。其他人我不太熟,建厂那会儿,我恰巧在北京参加农业农村部和商务部合办的一个为期两个月的创业培训班,这些人主要和薛聪明打交道,具体当初他们是怎么签的合同,我不太清楚。给这些人结款是说好的,不存在什么猫腻,从农商行贷出来的款在薛聪明的卡上,这也都是计划好了的,只是,薛聪明的电话突然打不通了,要账的人满腹狐疑应该理解。

“薛总到底干啥呢,这不耍我们嘛?”一个光头卑躬屈节似的摊开两手,都快哭了,哀求我说,“请您看在我们都不容易的面子上,给我们结了吧。”

“你是啥钱?”我瞥了他一眼。

“你们车间和办公室里的暖气管道暖气片都是我做的。”光头真的哭了,呼呼地喘着气说,“到现在没结过一分钱,我老婆……”

“他老婆估计不行了,每个星期做透析。”一个矮子接了一句,他的唇边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唉,这病,太能烧钱了。”

这么说吧,每个要账的都带着一大堆理由,这个钱你要是不给结了,到底会发生什么我当时搞不清楚,但我敢肯定我无法脱身。满屋子要账的人以悲哀、沉闷的语言向我倾诉,我就像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一样,感受着人的不幸、倒霉和失败,我试图安慰他们,我们有钱,钱在薛聪明的卡上,薛聪明的电话只是一时不通,估计没电了,或者又临时有点急事,但我保证今天他肯定会回来给大家一个满意的安排。我费尽唇舌,发现我的努力是徒劳的,这些人根本不想听。

我就继续给薛聪明拨电话,免提传来的声音依旧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给他老婆打个电话,不一定……”光头用颤抖的声音恳求我。

这倒提醒了我,瞧我这脑子,被这帮人给弄糊涂了。我就抓起电话,没用免提,背转身给王春燕先打了一个,问薛聪明是否和她在一起,得到的答复是不在,不仅不在,她打了几十个电话也打不通,还正想给我打电话问我呢。我就又给怂哥打,怂哥以为我要提他舅舅款项的事,我说那个事以后再说,薛聪明和你在一起否,怂哥说他正弄好事呢,没等怂哥说完我就挂了。我翻手机通讯录,给二哥打,问薛聪明和他在一起否,二哥说他在成都招商引资呢,然后滔滔不绝成都的妹子好啊……我听不下去了,直接挂断。

“你说他能和谁在一起呢?”我望着窗外大片的农田自言自语。

我的举动应该是真诚的,要账的人都看到了,我没有耍任何把戏,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薛聪明到底去哪儿了,他不会回了呼市吧,说不定他老婆那儿出了什么急事他得连夜赶回。我又从手机通讯录里翻出薛聪明老婆的电话,拨通了,是他姑娘接的,电话那头说她爸在厂子呢,后天才能回去。

我突然有一种无名的恐惧,是不是车的毛病导致他出了车祸,这电话怎么打都不通像一个巨大的凶兆,我被我的预感吓坏了。我马上又给怂哥打通了电话,问他知道修理厂强子的电话不,怂哥说知道,我让他马上给我发过来。半分钟后,怂哥给我短信发过来了强子的电话,我撥通了强子,问他见薛聪明没,强子那头好像正干活儿呢,气喘吁吁地说没见。

打了一上午电话,一无所获,毫无希望,我快饿死了,要账的也都饿了。我带着不自然的笑,建议他们先各自回去,我把我的手机号也留给了他们,大家发动各自的关系,啥也别干,集中精力找薛聪明。

“找,他就是钻进屁眼儿里也要给我找出来。”我无精打采说完这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十二

一天一夜音讯皆无,薛聪明让我寝食不安,甚至叫我发怵起来。要账的陆续赶来,不仅一个没少,相反还增加了两个女人,拿着她们老公的条子,其中一个脸挺黑的女人带着绝望的神情,她说这钱要是拿不上,准备吊死在我厂子的门口。

“哟嗬!”我有点毛,在污秽不堪的气氛中,我呼哧呼哧地对着众人说,“要账管要账,要是闹别的,我就不奉陪了,你们爱咋咋!”

我的恼怒态度多少还是引起要账这些人的惊慌,昨天就来过的那个光头又哭了,他泪眼婆娑告诫大家:“不要为难赵总,赵总也在给咱们想办法,相信赵总,他是这儿的大掌柜,董……董事长,大家注意,胡来就没意思了。”

这咋办?照这样耗下去不是个办法,我连着又给薛聪明以及可能认识薛聪明的人打了一遍电话,都说联系不上。我突然感到我像体衰无助的人被乱脚踩在烂泥里,在这个世界上竟然如此孤独,歪着落枕似的脖子,神色慌张。废话说再多也没个够,又变不成钱,我感觉我的脸在痉挛,人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憔悴不堪了。

“我决定报警!”我好像在对自己说。

其实这是对大家说的,所有要账人都吃了一惊,不管男女,大张着口,像一群神色慌张的旱鸭子。

“先都别慌,慌也没用。”我压了压情绪,左手握住手机,眼睛盯住要账的人说,“薛聪明不仅是我们公司的股东,也是我的朋友,我报警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倘若真的他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你们懂得我要说什么,我就不明说了;二一个,报警找人是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我对大家的一个交代,你看,我警都报了,不可能是我们捏的一个套子配合演双簧,你们放心,明天晚上,也就是八月十四,如果薛聪明还没有什么消息,我个人想办法给你解决一部分……”话还没说完,屋里七嘴八舌,像一阵快速激烈的马蹄声嘈杂着奔来突往,我不得不竭尽全力大喊大叫:“住嘴,听我说!否则我……”马蹄声戛然而止。我接着说:“如果薛聪明真出了什么意外,你们的钱只能推后到年底了。”

屋里的空气顿时死了。

我把身子探出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看见无奈两个字就写在天空上,像要吞噬我的灵魂一样。或许要账的人没能想象出我竟会说这种话,到了现在,我已经顾不得他们咋看待我,至少我本人显出了一片诚意,我们所有的人一下子都面色凝重,仿佛薛聪明真出啥事了。然后,他们一个个哀伤地笑了笑,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返身出了我的办公室,有的停下脚步转头回望,但还是走了。

中午我没吃饭,接连两天,搞得一点食欲也没用,脑袋昏昏沉沉,我迫不及待地要睡一觉。世界仿佛死去,梦境如鬼魂似的张牙舞爪,我孤单地走过一条条街,凡有墙壁的地方都贴着寻人启事,薛聪明的黑白照片带着忧伤咧嘴笑着,好像在问我:“你是什么人?”我充满警惕地抖了一下,醒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这一觉我睡得太深了,几乎无法翻身,一个人睁着双眼盯着天花板迟滞了半天,身体才有了又困又疼的感觉。我饿了,都感觉到肠肠肚肚扭来扭去,起身摁亮了灯,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碗方便面,凑合着吃了一口。吃完面后身体发热,我决定到外面透透气,北方农村的深秋,夜里的寒气满溢腥膻,一轮饱满的明月吊在空中,像个妇人的大白奶子,若在平时会使我沉醉,可薛聪明杳无音讯,要账的比拜年的还多,这情境,太令人丧气。

我一个人望着天,厂子院里就我一个人,我独自在胡思乱想,还站在一台白色的旧宝马车边儿撒了泡尿。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漂亮的公厕了,这公厕里曾有无数的女人,把圆溜溜的屁股撅得老高,等着挨薛聪明挨个上。我不禁中风似地仰起脑袋,狂乱地大声喊了起来:

“薛聪明,你终于死回来了!”

十三

活像卧在立交桥下的一个乞丐,薛聪明的阴影在黑暗中向我招手,引诱我凑前身子去听他讲述失踪的两天一夜。

“说吧,你就是下地狱了,也给我讲讲鬼长什么样儿!”我摁了墙上的开关,灯管吱吱叫了两声亮了,薛聪明也亮了。“无论发生啥事情,你都要如实说出来,咱们兄弟,没啥好害怕的也没啥好瞒的。”

“好吧!”薛聪明坐起身来,茫然地笑着说,“给我根儿烟。”

“可以,不过要快说,说实话,到哪了,干啥了?”我甩给薛聪明半包烟。

薛聪明可能生病了,说起话来语无伦次,要不是我多次提醒他,估计会啰哩吧嗦到天亮。他说他本来是去保养车的,路上接了一个电话,是乔咏梅打来的,乔咏梅是他的另一个相好,和他好上很长一段时间了,就是他把秀秀送给强子之前就好上的,比和王春燕好上还早两个月。

“你是配种站的?”我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薛聪明继续说,乔咏梅老公是个跑大车的司机,一年四季不在家,乔咏梅平时没事干,就去朋友高瑞芬的洗车店串门,他就是在高瑞芬的洗车店洗车时勾搭上乔咏梅的,论相貌和身材,秀秀和王春燕没法跟乔咏梅比。接下来的过程不说谁都能猜到,他把乔咏梅睡舒服了,私下都很满意对方,然后,两个人海誓山盟,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非你不嫁。

“啥?”我以为我听错了,“你们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了?”

薛聪明说他本来以为都是玩爽了时信口胡说八道的,说过了等于放了一个屁,谁还会把屁当真啊。没想到,乔咏梅当真了,她和她老公提出了离婚,这是薛聪明接了乔咏梅电话到了乔咏梅家听到的消息,当时他就懵了。他费尽口舌做乔咏梅的工作,婚不能离,但咱们关系继续保持着,这不挺好吗,乔咏梅根本不听他这一套哄鬼的话。乔咏梅是认真的,她认为薛聪明是开着宝马车投资五百万企业的大老板,而且活儿还好,她老公只是一个风里来雨里去跑大车的司机,二者相比,就是傻子都知道该跟谁过。薛聪明说这又不是小孩儿过家家,说离就离说结就结的,我还有老婆孩子呢。两个人在乔咏梅家插住门拉上窗帘争执起来,然后一怒之下互相动手了,薛聪明的手机被摔在地上,薛聪明捡起来一看,手机屏裂成花了,后盖掉了,电池不知飞哪了。

“我说嘛,打死也无法接通。”我站起身吐了口痰,清了清嗓子问,“后来呢?”

后来就简单了,薛聪明说乔咏梅和他摊牌了,让他补偿她感情损失费。薛聪明一听,以为有台阶下了,就问多少钱,乔咏梅说二手宝马车留下,再给二十万现金。薛聪明被气乐了,说宝马车是公司的,再说了哪有二十万现金,他意思给乔咏梅一万块算了,以后还能保持个朋友关系。乔咏梅和薛聪明就双方补偿的价格谈判了两天一夜,差点把两个人都耗死,最后,乔咏梅以死威胁,薛聪明怕了,两人勉强达成了一致意见,二手宝马车薛聪明必须开走,给乔咏梅十五万现金,从此再无关系,如果不给,乔咏梅就要告薛聪明强奸了,如果告不倒,她乔咏梅真的死给薛聪明看。然后,薛聪明开着二手宝马车,拉着乔咏梅到银行取了十五万现金,给了乔咏梅,再然后,他就回到了厂子,精疲力竭地躺在了他的床上。

“天呐……那——”薛聪明竟然给了我这样一个晴天霹雳的结果,我差点晕过去。“你这……这……”我右手在裤兜里胡乱抓了半天也没抓到一支大口径短枪,如果有,我会毫不迟疑地崩了这孙子。“你告诉我,兄弟,那么多要账的咱们咋打发?”

“哥,对不起,”薛聪明的神情忽然像Ⅱ期梅毒患者,他抽抽噎噎地说,“我想办法吧!”

就在这一天夜里,我突然对薛聪明失望了,一个热衷于和女人抽插套弄的家伙,无论如何他都干不成大事。我们曾经形影不离,都豪情万丈要干出一番事业,我真没想到现如今他竟然堕落成这样,让一个女人就把他弄得头脑糊涂,脸像废铁一样黑,坐起来的时候,背也驼着,乍一看,以为死人复活了。

“好好休息吧!”我微微一笑,对满脸通红的薛聪明说,“明天,既来之则安之。”

夜已十分寂静,我听到了隔壁薛聪明的鼾声,鼾声如列车启动,有节奏地将他稳穩当当载入了梦乡。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薛聪明的轻率和轻浮之举,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把我们的羊肉罐头厂拖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十四

我是被一阵吵嚷声惊醒的,天早放亮,我的意识却还在昏暗里的雾霾中。

薛聪明那屋挤满了人,还是要账的那一拨,不过人更多了。“你可别介意,”我听见一个人说,“这都三天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就指望这点钱呢,没有办法啊!”

我觉得都没有办法了,总共二十万的贷款,除了零花和支出的一部分,薛聪明给了乔咏梅十五万后,所剩无几了。我一直以为,有薛聪明在,我没压力,各种施工的安装的零零碎碎的活儿,应付款都在薛聪明那儿,现在看我还是想错了。我在我屋里洗脸刷牙收拾杂物,顺便听那边的动静。我仿佛看见薛聪明跳进了熊熊火焰,要账结算的人都张着血盆大口,局限于一屋的喧嚣之外,我还在假装睡着。

“打条子,废话少说!”薛聪明的声音从他那屋冒出来,“一千块,拿就拿,不拿下一个。”

“一千哪行呐?”我听出来了,是那个爱哭的光头。

“你,打条子,废话少说,”薛聪明的声音又从他那屋冒出来,“五百块,拿就拿,不拿下一个。”

“五百?”一个好像溅满了泥的嗓子叫道。

我听了半天,薛聪明油晃晃的喉管只管机械地喊人,不一会儿,大概一万块支出去了。“没了,”我听见薛聪明如释重负地说,“就是把我杀了也没钱了。那个谁,我给你把刀,想杀想剐随便,老子我眨一下眼睛,就是你操出来的。”拿到钱的人们像围着一座早已废弃的烂羊圈,薛聪明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股股怒气经过逐渐酝酿,窜入了我的屋里,我怕薛聪明遭人羞辱,就大步跨进了人群里。

薛聪明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要账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了。“啥情况?”我问,一夜没睡好,上火了,我的嗓子沙哑到了极点。

“拿这点钱打发大街上的乞丐也不够啊?”一个供PVC线管的说。

“是啊,”其他人跟着附和,“赵总,你总算过来了,你说说,这点钱能干啥?”

他们的话没错,薛聪明按百分之十的比例支付的那点錢,有的别说过中秋节了,就是上嫖都不够。我认为,从现在起,薛聪明就当是阵亡了,该我这个后备军出击了。不管他们说多么难听的话,我的怒气在体内一直强自按捺着。

“如果你们肯宽限一个月,我肯定非常感激。”我温和地说。

“咋个说法?”除了要彩钢房施工款的曹总,其他人都凑到我脸前了。

彩钢房共施工面积两千五百多平方米,是所有工程项目里款项最大的,达到了百万之巨,但曹总一直坐着抽烟,稳如泰山。我看了看那些围着我的脸,又看了看曹总,心想,曹总还是挺够意思的,尽管我没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就冲这次不趁风扬沙子,我也不能对不起人家。当然啦,曹总是我们同村一起玩大的弟兄郭东的朋友的大舅哥,有这层关系,为人做事还是比较讲究。

“最多三十天,”我抓过薛聪明桌上的半杯水,侧着头喝了一大口说,“再支付百分之五十,年底全部付清。”

“付不清呢?”有人问。

“绝对付清,”我瞥了众人一眼,两只胳膊紧压住胸前,“付不清就朝我要。”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来厂子这不是头一次,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的名声多少还是听过一点,爱哭的那个光头带头说:“谁也不要再说了,我相信你,赵总。”他这么一说,其他人愣了一下,都接着表态:“赵总,我们也相信你。”

我的承诺清楚得根本不需任何解释,就这么回事,要账的人像羊拉屎一样,一个一个走了,除了曹总和曹总带的两个人。

“我们呢?”我刚舒了一口气,想和曹总打个招呼,曹总先说话了。

“呵呵,”薛聪明站起身给曹总和曹总带的两个人递烟,“咱们是自家弟兄,和他们不一样,好说好说。”

“好说是咋说?”曹总谨慎地推开了薛聪明递上前的烟,拿出自己抽的烟,是很便宜的那种大青山牌子,嘴角上挂着颤抖的微笑说,“薛总,你看看,兄弟我现在抽的什么,大青山,麻辣味儿啊!”

话中有话,曹总这是给我和薛聪明听。还别说,自从我们欠了曹总的施工款以来,亲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薛聪明摊了一下手,一脸无可奈何:“手里真的没钱了,你也看见了,不过呢,”薛聪明手捂胸口,信誓旦旦口吐烈焰,“我保证年底前全部给你付清。”

“不行,”跟着曹总的两个人发话了,“今天必须解决,不解决不行,谁说也不行。”

这两人我没见过,我看了曹总一眼,意思是这二位什么来头。曹总回答:“供材料的,我欠他们的钱。”

薛聪明还是那套说辞。“手里真的没钱了,我保证年底前全部给你付清。”

“不行,”曹总的话也很坚决,“今天必须解决,废话少说。”

我感觉话音不对,正琢磨怎么和曹总谈还款的事呢,薛聪明突然朝前走了一步,他想拍拍曹总肩膀安慰他,或是表示一下歉意,没想到给曹总供材料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说:“今天你们要是解决不了,我只能让马文马武来解决了。”

我顿时明白了,曹总有备而来,竟然搬动了本地黑社会马文马武兄弟,本地人都望而生畏的主儿,更别说我们这些小蝼蚁样儿的人了。

“可是现在真没钱了……”薛聪明的喉管里咕咕地冒泡。

“不是还有宝马车么?”曹总用手指头招呼薛聪明,“把车钥匙给我。”

十五

经过一番讨价议价,二手宝马折算了十万块。本来,薛聪明的意思是,既然你要开我的车,那我漫天要价二十五万,没想到给曹总供材料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还是屡试不爽地搬用杀手锏,叫马文马武兄弟来折价。如果马文马武兄弟来折价,估计这台二手宝马最多值个二手夏利车钱,你还不敢还嘴,如果还嘴,弄不好有人要进医院住一年半载了。

我这嘴皮子磨得都要薄了,薛聪明则牙龈脓肿,头盖骨上都开始冒青烟了。多谈下去纯属自讨苦吃,我摁住气得眼睛都瞪圆了的薛聪明,对曹总说:“写条子吧!”

手续弄完毕,曹总和跟着他的两个材料商说是去二手车市场卖车。“过户的时候请你配合一下,”曹总从车窗探出头来说,“没问题吧,薛总?”薛聪明手里捏着曹总打下的条子,脸上堆着臃肿的笑,“没问题,没问题,打我电话,绝对配合。”

曹总走后,我和薛聪明对视了一眼,无话可说,在充满气息倾颓的屋子里双手握拳,打了一会儿转转儿,然后笑嘻嘻地掉下泪来。

“怪我,老大,”薛聪明擦擦自己头上的汗水说,“把你电话用一下。”

我把手机递给薛聪明,他不假思索地拨了一个号,通了。

“我,还有谁了,呃,我手机不小心摔烂了,呃,回头再和你详细说。呃,给我买一个吧,呃,借你的,肯定会还的,呃,在厂子里,快点啊,好,感谢,呃,感谢感谢!”

我能听出来,他是给王春燕打的。

“走吧!”薛聪明对我说。

“去哪?”我问。

“城里,”薛聪明说,“王春燕那儿。”

“车也没了,咋走?”我故意这么说。

“叫拐雨生送咱们。”薛聪明说。

拐雨生的黑车随叫随到。到了王春燕的单位门口,王春燕眼睛里射出一道街灯似的光芒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手提袋,小手提袋上有个小米的LOGO,估计就是给薛聪明新买的手机了。

“哎呀,这两天干啥去了,电话打死也不通,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王春燕把手机递给薛聪明,嘴里和眼里全是暧昧的埋怨。

“回头和你详细说,差点要命,车翻了,命大。”薛聪明接过手机,看了看,挺满意,他回頭望了一下我说,“和老大回呼市呀,过两天回来。”

我能看出来,王春燕这两天肯定身体饥渴坏了,不过还需要忍两天,毕竟中秋节是团圆节,她也好薛聪明也好,都是有家庭的人。“那你一回来就到我这儿来!”王春燕又匆匆给薛聪明塞了些钱,估计有几百块,我不无羡慕地在车里和拐雨生说,“拐哥,这下你亲眼看见啥叫卖上身贴上饭被窝蹬个稀巴烂了吧?”拐雨生把脑袋戳在方向盘上,笑得差点岔了气,不住地摇头。

过完中秋节,我本来要和薛聪明一起返回厂子的,临行之前我接了一个县技术监督局的电话通知,说我们这批要办生产许可证的企业先得培训,培训班就设在了总局指定的某个培训中心,拿到职业资格证才能申领生产许可证。我知道,这是变相搜刮点钱,三天会务费九百九十九元,我只好让薛聪明一个人先回去,我电话叮嘱了他一顿,别忘了和王春燕行欢时,想方设法再给咱们贷点款,实在不行,私人借点高利贷也行。

巧了,我在总局指定的某个培训中心培训这三天里,认识另外两家也做羊肉罐头的,我请他们喝了一顿大酒,其中一个叫斯琴毕力格的老板非常热心,给我推荐了石家庄一家做肉罐头加工设备的厂家,“赵哥,你提我的名字绝对好使。”另外一个老板佐证了斯琴毕力格的话,他说他也是沾了斯琴毕力格的光,付一半的款就把设备拉回来了,“斯琴的面子没有不给的,你放心赵总。”我就记了斯琴毕力格给我的电话,说回头我联系,然后邀请斯琴毕力格有空到我厂子玩儿,斯琴毕力格欣然同意,也邀请我有空到他的厂子所在地苏尼特右旗玩儿。

培训一结束,我就返回了厂子,薛聪明屁股下面又压了一台小车,二手桑塔纳。我问他哪儿来的,薛聪明说他连襟赊给他的。薛聪明的连襟在包市郊区的一个村里,这几年包市的城市建设速度太快了,薛聪明的连襟因为拆迁得到了一笔数目庞大的补偿款,买了一台汉兰达,过去的老普桑下岗了,薛聪明向他连襟借钱,开口就是二十万,他连襟借给他十万现金,老普桑抵了十万,共二十万,薛聪明打了欠条就开回来了。

“我谁也不扶,除了扶墙就扶你。”我非常激动地盯着蓝灰色的老普桑说,“看上去八成新,开不烂的桑塔纳,这下又有腿了。”

买设备提上了议事日程,我把其他几个股东也叫过来了,简单说了下我在总局的三天职业资格培训情况,凡是拿不到技术监督局的职业资格证,根本不能申领生产许可证,咱们现在没问题了,有证,可以申领生产许可证了。申领生产许可证之前必须基本设备到位,我算了下,咱们做羊肉罐头最基础的搅拌机、电煮锅、真空包装机和高温灭菌锅这些加起来得二十万,好在我认识一个叫斯琴毕力格的同行,他给我推荐了石家庄的一家机械设备厂,我打过电话了,先付一半的款就可以拉回设备,余款一年之内必须付清。

“那老大你就辛苦一点去趟石家庄吧,”薛聪明啜了一口铁观音说,“钱放心,你签完合同我就给打过去。”

十六

石家庄我算是白去了,这个薛聪明,我真是彻底服他了。

我是到了石家庄喝了一场大酒后不得不定返程车票的。斯琴毕力格介绍的那家机械设备厂很专业,东西质量没得说,我和他们谈得也非常愉快,但签好的合同和擦屁股纸没什么两样了。这一切要怪只能怪薛聪明了,在关键时刻,他掉链子的水准绝对国际化。

薛聪明出事的消息还是怂哥告诉我的,我在石家庄签完合同给薛聪明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怂哥,我叫怂哥找下薛聪明,叫他接电话,怂哥告诉我,薛聪明差点死了,现在他家躺着输液呢。吓我一跳,一开始我怀疑这几个家伙又烫上新了胡说八道的,在我反复追问下,怂哥反复说薛聪明躺着输液呢。

“这咋回事啊?”我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你没听到消息?”怂哥像一个秘密罪行的守护人,他惊讶地说,“这都第三天了。”

太荒谬了。我赶紧和石家庄那头的设备厂家解释了一番,就匆匆赶回来了。薛聪明果然在庆哥家输液,脑袋肿胀像个大马蜂窝,我简直难以置信,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庆哥替他回答:“车翻了。”

在秀秀、王春燕、乔咏梅之外,薛聪明还认识一个女的叫贾芬,这个贾芬也是薛聪明在高瑞芬的洗车店洗车时勾搭上的,我就奇怪高瑞芬这个洗车店了,尽干些招嫖纳妓的事。当然,薛聪明的二手宝马起了关键的作用,薛聪明给这些村姑的吹嘘简直无边无际,说他屁股下面压的这台宝马是德国原装货,原价二百一十一万,可以上百度查。既然车值二百一十一万,在这些头脑简单的村姑看来,薛聪明就是货真价实的大老板,傍上这样的大老板,还愁吃喝玩乐零花钱吗。

我也真是特别佩服薛聪明的无穷精力,把秀秀转手别的弟兄后,周旋于王春燕、乔咏梅和贾芬之间,别的不敢说,性生活那叫一个丰富。和乔咏梅闹翻后,就剩下王春燕和贾芬了,按说,这两个女人也够他用,薛聪明把我送上往石家庄火车的当天,去找王春燕,不巧王春燕和她老公闹离婚,没法幽会,百无聊赖之际,薛聪明喊了庆哥去洗澡。洗完澡,薛聪明叫了两个技师按摩,按出淫火来了,薛聪明问技师有没有特殊服务,技师说她们是正规按摩不提供特殊服务,薛聪明感到很扫兴。晚上,薛聪明和怂哥喝了一顿大酒,这股淫火一直没熄,只能找贾芬解决了。薛聪明就是这么计划的。

晚上十点过后,城里没交警了,薛聪明顶着酒劲儿给贾芬打电话,要去她家干那个,吓得贾芬魂飞魄散,说她老公还在家呢,让他千万别过来。薛聪明可不管那一套,在酒的怂恿下,他开着老普桑风驰电掣般朝贾芬家驶去,离贾芬家只剩二里地的时候,他给贾芬拨通了电话,刚说了一个“你”字,迎面也是风驰电掣射过来一辆摩托车,灯光溅了薛聪明一眼窝,他猛打方向盘,车翻进了路边的沟里。

怂哥给薛聪明拔了针头说:“命真大,你瞧,除了头上撞起一堆包,其他地方都没事。”

薛聪明太遗世独立了,我几乎要给他跪了,我打趣薛聪明道:“再有一段就到了,功亏一篑,哈哈!”

薛聪明其实也后怕,但他没有丝毫的罪恶感。“我也奇怪,谁知道半夜还有摩托车瞎跑,”他点了一根烟说,“明天就不用输液了。摩托车的独眼龙灯,晃了一下我的眼,我感觉朝我撞过来了,唉,沟里要是没水……”

“沟里要是没水,”怂哥敏捷地接了薛聪明的话,对我说,“他的小命就不保了。”

薛聪明只是短暂的昏厥了,冰凉的水把他激醒后,他挣扎着从凹陷进泥水里的车中爬出,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更甭说车了,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薛聪明脑子一片混沌,记不起了。薛聪明在路边坐了一陣,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他竖起卷心菜样的耳朵听了听,夜色可怖,远处的村庄田舍像一只只巨大的癞蛤蟆蹲着,他的酒意早消失了,想起应该给谁打个电话,给贾芬肯定不行,我在石家庄也不行,只能给怂哥打了。

“电话还好,没着水,就是有点湿。”薛聪明说,“我当时给怂哥打通了,要是不通,我就打110。”

怂哥大半夜接了薛聪明的电话,一开始以为他恶作剧,后来听着不像,马上从城里打了车到薛聪明翻车的地方,把他拉回家,不管咋说,这就是个奇迹,除了头上一堆包,身上几处擦伤外,没什么大碍。“关键是沟里那层水,一尺多厚,把车的劲儿给消了,要不是那层水,咱们现在估计得办丧事了。”怂哥充满激情地说。

“命根子呢?”我问,“没事吧,这可是最重要的地方。”

“你说得对,”薛聪明笑了,“就它惹事,也就它没事。”说完,他背部好像又剧烈地痉挛起来。“哎哟,扭着了。”薛聪明气恼得咬紧了牙根。

“车呢?”我问。

“天亮后我雇了一个小吊车拖出来的,拉修理厂了,说修好得三万。”怂哥像是幸灾乐祸地说,“我看那车也不值三万,不行扔了算了。”

“瞎说,”薛聪明斜眼瞟了怂哥一眼,“修好后卖三万没问题。”

我谈了石家庄之行,说设备那头都看过了,没什么毛病,款付一半就能拉回来。薛聪明表示没问题,明天提了款就给转过去。他说他当下双腿抽筋得厉害,自翻车落水以来还没洗刷一下身子,那沟里的水又是大粪又是农药的,自己都闻见臭了,必须先洗个澡。我也正有此意,三个人出门拦了车,找了一家多少上点档次的浴场。

十七

本来第二天我和薛聪明准备取钱去给石家庄打款,结果走到半路,二哥来了一个电话,以不容置疑的严峻口气,让我们马上到他的鱼池去,重大项目宣布,外人莫带,分分钟要赶到。

“估计是从成都招商引资成功了。”我和薛聪明说,“记得上次你被乔咏梅扣押那两天不,我到处打电话找你,打到二哥那儿,他说在成都呢。”

给石家庄打款只能往后推一天了,推一天和推三天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发货时间迟早而已,说实话我们也不在乎早两天晚三天的。

中秋节前的捕捞已经全部结束,二哥的鱼池里没多少水了,地面还是崎岖不平,周围一丛丛盘根错节的树根裸露着,池边的花都是淡紫色的,繁密纠结的树干树梢遮挡风挡光。门框很低的一溜彩钢房都锁了,只有厨房和那间闲房开着,短烟囱正在冒出青烟。

我和薛聪明进了闲房,一个老妇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刮鱼鳞,厨房里炖了一锅浓汤的香味溢满了我的鼻腔,二哥正在搅拌热汤。他看见了我俩,尝了一口后,对老妇人挥了挥勺子说:“再放点辣椒。”

老妇人头也不抬“嗯”了一声。

“娇子,给!”二哥拆了一包烟说,“成都那边都抽这个。”

“发财了?”薛聪明接过烟点了问,“别吓我这回你闹了一个亿,还是美金。”

二哥脸上一副令人欣喜的景象,他有点儿反常地抬起眼睛瞄着我俩,仿佛不认识似的。

“都在听呢,说吧,闹了几个亿,还是美金。”我回头看了看,没别人。

“吃饭的时候说,”二哥转身从床底下掏出一瓶蒙古狼白酒,对薛聪明说,“再搬一把凳子,对了,拿三个酒杯,洗一洗,洗净点。”

不一会儿,炖鱼端上来了,这老妇人的手艺真不错,看着都香。二哥对她说:“二姨你就回吧,这没啥事了,给我二姨夫端上两条,他爱吃鱼。”老妇人一言不发地出去了,从窗口能看出,老妇人拎的网兜里扣了两只小铝盆,她一跛一拐地拖着脚,出了鱼池的院子。

就我们三个了,二哥说这回在成都主要办了两件大事,我望向薛聪明,薛聪明望向二哥,鱼刺还在嘴里,牙齿轻叩:“慢慢地说,不急。我这个人吃起鱼来快得要命,不过,肯定会给你们留一些。”

二哥从身后的包里掏出一份合同,给我和薛聪明看完,说五百万的工程,已经签订了,成都方垫资施工,总共十栋别墅,就在鱼池边上。薛聪明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吃鱼,尤其是鱼头,吃得非常讲究,鱼眼睛鱼嘴唇鱼脑子一样都没落下,还吱吱发出惬意的声响。我感觉二哥还没喝酒就醉了,鱼池边上盖十栋别墅,这种奇特而大胆的设想和蒙古国组建海军一样,太不着调了。

“你可以让成都人过来搞,不会有问题的。”我嚼着满嘴鱼子说。

“我早就替你们想好了,”二哥抿了一口酒说,“你们厂子里也可以搞两套别墅,别墅式办公楼,最牛了。”

还别说,二哥这个主意真不错,我们厂子全一色彩钢,人们都知道,彩钢房这种建筑都是搭起来的而不是建起来的,和砖混结构的房比差了不是十万八千里。别说别墅式办公室了,就是普通砖混结构的办公室我也知足,问题是,两套别墅式办公楼加装修至少五十万,咱没那么多钱呀。

“别担心,提钱的话二哥就不和你们说了。”二哥提醒薛聪明,“好歹给二哥剩颗鱼头,别吃独食,和混女人一样,别人饿死你能饱死。”

“没钱谁给盖呢?”薛聪明将最后一颗鱼头夹到了二哥的盘里,然后举起酒杯说。

“等我吃完这个鱼头再给你们讲。”二哥神情肃穆地抿抿嘴,端详着他盘里的鱼头,这颗鱼头几乎令人叹为观止,黑亮如玛瑙,只是空洞的眼窝像患热病似的道出了它的不甘心。“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忘了我和你们说过的话了?”二哥吸干了鼻涕一样的鱼脑子,饱了,他推心置腹地和我俩说着高深莫测的话。

如果就是这件事,我认为吃完鱼可以各走各的路了。二哥估计看出了我的心思,起身关上了门,像要防贼似的探头从窗子往外瞅了几眼,确信不会引出什么危险才诡秘地说:“我搞到冰的渠道了,那也是巧合。”

这低哑的沙喉咙太瘆人,我还以为搞到了成吉思汗的秘密宝藏呢,原来是冰,那不就是贩毒吗!

“和咱们有啥关系,二哥,你不是说咱们要干吧?”我话一说完,仿佛被自己震了一下似的,感觉后背起了麻辣湿疹,我嘴唇上的微笑立时四散溃逃,夹烟的手哆嗦着,心里也混乱不安。

“搞两把就挣钱了,然后我们金盆洗手。”二哥喘着气,紧张地问道,“兄弟两个咋样,敢不敢,干不干?”

我想起正是在这个地方,在这一溜彩钢房中,我和二哥、怂哥、薛聪明的往事。

十八

我和薛聪明异口同声拒绝了二哥。这活儿赚钱是赚钱,稍有不慎可是搬罐子的,我还想靠项上这颗罐子多吃几十年饭呢。二哥不急也不恼,我们走的时候,他只是说了声就当他没说我们也没听见这件事。回避一切麻烦,自己走自己的路,这条法则我们还是明白的。

“想吃鱼再过来!”我和薛聪明走远了,听见二哥在鱼池上大喊了一声。

回到厂子,我脑子昏昏沉沉的,就想上床睡一会儿,薛聪明接了一个电话,是怂哥打过来的,说有个二手车贩子问他卖车不,价钱给得也算实诚。薛聪明和我说他去看看,如果价钱给得合适,卖了就卖了吧,不然这车成了他的心病。我觉得能卖当然卖了,只要价钱合适,就算不合适,只要差不太多,也可以考虑,免得每天看见心烦。

薛聪明走了我就睡着了,一睡就睡到了晚上,要不是做了个噩梦,估计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这个噩梦让我觉得很不吉利,说我和薛聪明到二哥那儿喝完炖老鼠肉汤,到火车站去接货,货是画着有毒的骷髅标志的书包,书包里没书,是一百瓶新咳喘宁药片。二哥在站外接应,薛聪明打掩护,我从一个身材矮小的四川人里接过了书包,撒腿便跑,二哥和薛聪明在身后喊我,你跑什么呀,我头也不回地说,不要喊了,快跑,可是我无论怎么用力,就是跑不动,脚底像踩了麻糖,然后过来一个脾气暴躁的警察,露出满口尖牙,像龙一样口里吐出烈火,啊——我被吓醒了。

“咋了这是?”原来是同村的郭东,正在我床前打着打火机点烟,火苗呼呼地喷着。

“吓死我了,你干嘛呐?”我惊得坐起身,困惑不解地看着手在痉挛的郭东。

“我這个打火机打不着了,用下你的,”郭东吐了一口烟说,“你的也不好用,喷火,差点烧了我的眉毛。”

“哦,啥事?”我口干舌燥地问。

“没啥事,找薛聪明,让他和王春燕说说,看能不能给我贷点款……”郭东不停地捋着他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小胡子,“信用社把我拉成黑户了。我下午给薛聪明打的电话,他说在城里呢,晚上返回厂子,哪有人呢?”

“贷款好说,关键是得公务员担保,现在谁担保谁就是傻子。”我向郭东要了一根烟,打火机的确喷火,稍有不慎就燎了眉毛。“哦咳,你弟给你担保没问题,他公安局刑警队的,正儿八经的公务员。”

郭东说了一下他的计划,他又承包了一百多亩地,这几年玉米行情一年不如一年,赶上年景好多少能挣点,年景不好刚够本儿,他考察了一下,种甘草是效益最高风险最低的好项目。“不过种甘草成本太大,一亩得投两千五百块,最低也得两千四,我算了一下,一百亩得二十五万,不贷款根本没有那么多本钱。要是种成功了,一亩地保守说收一万块,一百亩你算吧,收多少?”郭东侃侃而谈,仿佛沃野平畴中他的甘草结实累累,就等他收获遍地黄金了。

“那等会儿他吧,他和王春燕的关系你知道,一个被窝里睡的,应该没问题。”我说。

“那我一会儿再过来,我先回家把羊喂了。哎,对了,今年的羊不赖,价钱也低,你们厂子不杀一只吃?”郭东站起身来问我。

“也行,我还真馋了羊了,等薛聪明回来商量一下,你给挑个肥的。”我哈哈大笑。

郭东走了。我在床上枯坐了一会儿,脑子里还被那个奇怪透顶的噩梦纠缠着,感觉怕要大倒其霉。我肚子有点饿,决定先泡个方便面,不等薛聪明了,我刚下地踢了拖鞋,从柜子里掏出一个红烧牛肉面,郭东又返回来了,急急忙忙地和我说:

“刚我弟给我打电话说,薛聪明、怂哥、二哥和两个女的脱光了烫吸新咳喘宁,被捉啦!”

嗨!我就知道,那些疯子早晚都会出事。我一时没了主意,像死鱼似的向郭东大瞪着眼睛,那个噩梦就是一种预兆,我连气都不喘一下,直立在原地,朝他嘿嘿一笑:

“红烧牛肉面,你来不,我给你泡一碗?”

(责任编辑:李娟)

赵卡 原名赵先峰,一九七一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从事诗歌、小说、随笔和理论批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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