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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小陈

2023-01-05黎继新

读者·原创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山间柿子树小山

文 | 黎继新

早上吃过早餐,跟小陈商量着出去耍。小陈便熟练地爬上破旧的小推车,他不想用自己的腿走路。

推着小陈游走在乡间马路上。早上阳光从树间洒下,连同阴影,错落地铺在马路上。

小陈长久地没有说话,难得的安静。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弯下腰去看他,他抿嘴一笑,又安静下来。大概是早上半暖的阳光、山间的清寂,能治愈一个人的灵魂,也能让一个浮躁的小孩安静下来。

我再低头看他,他的眼皮耷拉下来,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耍”这个词,小陈好像从不会怀疑它所包含的快乐的分量。因此我提议去耍,他从未拒绝我。

我说:“耍去?”

小陈说:“酒(走)!”

一拍即合,立马就出发。

出去耍,篮子要提一个,剪刀要拿一把。和小陈游荡在乡间田园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但总得与山间草木发生点儿什么,比如,玩弄一株小草,或拾回一颗松球,或摘些许野生花椒,或捡些茶籽回来,积少成多,榨成茶油。总之,兴之所至。

小陈自觉力量很大,理所当然扛起提篮子的责任,跌跌撞撞走在路上。我跟在他身后,一切由他做主。

路上有野花香香地开。我有时会跨过坑洼,越过荆棘,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野花,别在小陈的帽子上,觉得小陈因此而与众不同。

小陈伸手取下,蹂躏,然后丢弃在地上。他喜欢刀、枪、望远镜等,常扛着它们,忽然屏声敛气,匍匐在开满马兰花的草地上,视察远处山头的“敌情”。这是拜他那当过兵的爹所赐。

小陈沿着山间马路走了一趟,背着小手,郑重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我采了些花朵与狗尾草,也没什么用,就觉得有必要采一把,采了才会快乐。

一辆载着喇叭、发出洪亮吆喝声的小四轮货车,由远而近,缓缓停在小陈面前。小陈听到声音,早早就停下来等待,目光专注地随着货车移动。

货车里的秘密,小陈知晓:车厢里装满了饼干、果冻、棒棒糖等各种零食,还有各种水果。整整一车啊,对于小陈来说,这就是做梦都会为之笑出声来的热爱与梦想。

这让我想起我的儿时,有摇着拨浪鼓的卖货郎走街串巷。拨浪鼓的声音也如货车一样,远远地来,再渐行渐远地消失。

货车一来,小陈反应非常热烈。喇叭一声声呼叫,它既是在呼唤全村的乡邻,也是在呼唤小陈个人。喇叭呼一声,小陈就“噢——”地回应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

小陈认得货车,认得货车老板。货车老板也认得小陈。货车一来,小陈便急切地奔上前去迎接,围着货车团团转、嗷嗷叫,只为让货车老板把他抱进车厢里,因为在这之前,货车老板已经把他抱进车厢里无数次了。小陈自然记得。

小陈坐在琳琅满目的水果、零食中间,挑挑拣拣,畅快地吃。这与他“一屋子棒棒糖”的梦想应相去无几。

他没有买单的概念,所以也不必因生活压力而被掣肘。幸福不过如此。

但我有,我得跟在他后面买单。但凡他啃过的水果、零食,我都因为不好意思要跟在后面买一些。我有时会怀疑,这是货车老板的精明之处。

小陈手里握着一个果冻,走到柿子树下。柿子通红。

我不知道是它们先红了,不期然地遇见了我们;还是遇见了我们,才想要红给我们看。我们与它们,相遇在这个人间秋天的上午10点钟。我和小陈都赞叹:“哇!”

柿子微笑不语,随风摇动。我和小陈都好喜欢这个小山村。

小陈喜欢,大概是因为他的根系与这里的一草一木生生世世都产生纠葛;我喜欢,是因为这里有小陈。

鸟儿们也都喜欢我们这个小山村。因为我们这个小小山村有很多柿子树,大红柿子不要钱,想在枝头大口大口啄食,想叼回巢穴囤起来,小口小口细水长流地过一个丰盛的冬天,都可行。安居乐业,自由而富足。

今年柿子特别甜。咬一口,浓稠的蜜汁四溢横流,满满幸福安康之感。我们摘回去少许,刮了皮,做柿饼,不知道鸟儿们会不会愤怒。经年来,怕是鸟儿们早已觉得自己才是这些柿子的主人。

可小陈也觉得自己是这些柿子的主人,眼下的他觉得世界万物都是他的。他指派我搞几个柿子下来,他则提着菜篮子,在地上捡。他连几个柿子都搞不下来,但就是这么有自信。

柿子树不远处有块藠头菜地,小陈跌跌撞撞滚了进去,拿出他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仿佛立刻就进入胆战心惊的警戒状态。我拿出剪刀,刨了几蔸藠头,准备回去做个凉拌藠头,这可以让小陈他爹干下三碗饭。

我坐在石头上,一边缓缓剥掉每头蔸藠的外皮,一边看小陈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有风千朵,一队一队,经过我,经过小陈。它们有自己的生活、目的和故事。

太阳搬动阴影,时间很快,我在老去,小陈在电光石火间长大,转眼就两岁了。我起身道:“该回去做饭啦。”

晚上,小陈跟着他爹去耍。如果是夏天的夜晚,他都不穿裤子,就这样光溜溜地在这个小山村里闲逛、串门,丝毫不会害羞。

除了那些“超龄的儿童”,小陈是唯一在这个小山窝里出生并长着的孩子。在这个小山窝里,小陈的朋友圈里有八九十岁的老人,也有出生八九天的小狗,唯独没有同龄的孩子。

小陈在大人堆里混,倒也自得其乐。

小陈有时候也会愤怒,因为别人嘲笑他没穿裤子。他吼叫声响亮,把小山窝都抬了起来。

串完门回来的路上,小陈哼着自己作词作曲的歌,他爹吹着口哨为其伴奏。头顶是广袤而干净的星空,夜风温柔,小陈指着星空说:“星。”

听他爹说这些的一瞬间,我很快乐,仿佛得知了小陈拥有通晓一种神秘的能力。

小陈拥有纵横驰骋、优哉游哉的童年,与他的远方的同龄人相比,显得另类和与众不同;但是我不知道,小陈能不能拥有和他们一样的通往大世界的起点。

我偶尔会因此而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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