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肠挂肚一壶茶

文 | 明前茶

市河如同一条软款的丝绸腰带，系在黎里古镇的腰上。市河两侧，糕点铺、酱菜铺、布铺与专营手工杆秤的铺子，纷纷卸下排门，迎接一年中最后的暖和秋日。高高的百年拱桥上，有赤脚、拎着高跟鞋行走的新娘与伴娘。她们在这里拍外景，站累了，索性光着脚板感受下青条石的温暖，她们会发现，这样一来，高跟鞋的细跟不会再一不留神就卡进百年老街的条石缝里了。

新娘在桥头浅笑顾盼的身影，显然也成了茶楼上阿婆们叽叽喳喳议论的对象。拍婚纱照的新娘子是从上海来的还是苏州来的？她会不会请这里的画师给她画一张像？新娘子是否吃得惯这里的撑腰糕和油墩子？对于这些，阿婆们都要响亮地议论一番，这议论中，有时带着奶奶对孙女才有的理直气壮的牵挂，有时带着这些阿婆婶婶们对自己年轻时代的某种羞涩回想。是的，当年，阿婆嫁进古镇的乌篷船，也是从这条市河中驶进来；船只上的缆绳，也曾穿过桥头百年缆船石的鼻孔。

时光悠悠流淌，四五十年倏忽而过，如今到了阿婆们操心孙辈婚事的时候了。街角的茶楼之上，六七位阿婆款款而坐，穿着薄薄的丝绵背心，点上一杯“阿婆茶”，这是黎里进入初冬时人们赋予它的仪式。八仙桌、青瓷盖碗、茉莉花茶，抿一口茶，阿婆们每一个劳乏的关节皆浸润在这暖酥的阳光中，也浸泡在这杯碧绿的江南茶香中。

坐在邻桌的阿婆说：“这佐茶的麻饼里嵌着枣泥，撑腰糕里嵌着松子和核桃。之前可没有这样的，现在我们还嫌它油腻呢。”

另一位阿婆笑道：“从前佐茶的都是自己烙的南瓜叶塌饼，自己熏烘的毛豆，自己腌的开花菜薹，腌菜苔很咸，吃下去，好喝两壶茶了……”

她们笑着互相打趣，说自己变“娇气”了，从前从船上挑稻谷下来，一趟能挑160斤，现在要分两三趟挑了；从前除了养春蚕，还要养一茬儿秋蚕，等蚕“上了山”，抽丝的手浸在热水里，一天十三四个小时，泡出伤口来，也只能忍痛熬着，指望卖出那点儿白蚕丝，给家里换油盐，给孩子们交学费。如今，九年义务教育免费了，镇上的旅游公司还给大家分红，65岁以上的务农人还会领到长者补贴，“养蚕，也是白相相（玩玩）了”。阿婆们如今养少量的蚕，多半是为了解闷儿，有的阿婆还给镇上孩子的研学课堂当辅导员，“哪儿能想到，都到了喝‘阿婆茶’的年岁了，居然还能进学堂当先生呢”。

田里农忙结束后，家家户户的妇女们都要喊吃茶，今天到这一家，明天到那一户，轮流坐庄，从煮茶到准备吃食点心，都自己动手。图省事的人就直接去茶楼。邻座的高个子阿婆嗓门清亮，个性豪爽，她告诉我，从前，烧茶的炉子是用铁皮打的，内腔用烂泥、稻草糊起来，晾干，要干得像水泥一样坚硬才能使用。炉子有一个扇风用的铁皮风门，风门打开，用干豆萁将炉子引燃，烧起来噼啪作响，火势很旺，上面坐上一把铜吊子或铁壶，加入深井水或者山泉水，这样炖出来的水才能让茶的口感鲜活动人。那时，也没有几家人喝得起一旗一枪的好茶。但水好，柴好，哪怕冲的是普通粗茶，也能醇香可口。

当年，务农阿婆们十分勤俭，佐茶的点心是在自家大土灶上做出来的。用麻油拌好的腌菜苔，顶着朵朵明黄的小花；自家做的豆腐干，从小小蒲草包里压实后倒出来，酱油豆腐干上印着蒲草的优美花纹；向日葵是自己种的，清点一下房前屋后有多少低垂着头颅的饱满向日葵，就能算得出自己请得起多少顿“阿婆茶”了；撑腰糕是糯米粉染上食用红曲米色素做成的，看上去就像一柄如意。还有一些时令小食，水煮栗子、水煮芋艿……不同时节有着不同变化。阿婆们自己种了红薯，经过三晒三蒸才做成的红薯干，韧性十足；还有自己蒸的萝卜丝饼，上面印有阿婆粗糙的掌纹，那是在田里与数十万棵稻子搏斗过的掌纹，是在热水里抽出上万缕丝的掌纹。一只蚕一生只吐一根丝，它柔若无骨，却可以同时承载13枚铜钱的分量而不折断；它绵绵无尽，像一个女人对儿孙一生的牵念。

盛情难却，独自行走的我，受阿婆们邀约，从旁边的茶桌上带着自己的青瓷盖碗，坐到了阿婆们的八仙桌上。我的面前，立刻放上了糕点与瓜子，我由此听到了古镇人的笑谈与私语、烦恼与牵挂。原来，在这里吃茶的婆婆、婶婶，她们聚在一起，除了拉家常、说闲话，谈论家里的“大事”和田里的收成，做做针线活儿，还有一样关键任务，就是为儿孙辈说媒：提起来就得意的长孙，一表人才的外甥，雪白干净还热衷于穿汉服拍照的孙女……每个阿婆的姻缘簿子上，都有各自的一笔账。这是古镇的传统，多少年前，阿婆们的婚事，也是她们的表姨、奶奶们，在喝茶时牵线搭桥撮合的。

这是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责任，也是家族不断开枝散叶，却依旧长在一条根上的缘由。

当然，如今阿婆们当月老也有了新思维，譬如，那位高个子盘发髻的阿婆就提议，就算好心撮合，也不要拘束了孩子们。“我已经跟我孙女说了，把她单身的小姐妹们一起邀请回家来玩嘛。我们也能托人请一些和她们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到时候她们拼起桌子来喝茶，菜薹儿不嫌咸，蜜枣儿不嫌甜，谁看上谁，完全是他们的缘分。我们只要在楼下另摆一桌茶，悄悄付掉他们的茶钱，就是我们的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