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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师卖菜

2023-01-05蟠桃叔

读者·原创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南院车棚婆媳

文 | 蟠桃叔

楼师是楼师傅的简称。西安人就习惯这么叫,张师傅叫张师,王师傅叫王师,“师”发“撕”的音。

楼师是个黑瘦汉子,老家在山东。他在我们石油大学家属院的北院开了家蔬菜水果店。楼师蹬着三轮车进货,楼师老婆看店。

楼师闲不住。一到夏天,楼师又扩大战线,从北院跑到南院卖西瓜。

楼师卖的是好瓜,是沙石地里长出来的宁夏西瓜,赛蜜甜。砂糖红瓤,切成八九瓣儿,像一朵大红莲,来了人随便吃,两牙三牙的,觉得好吃了再买。你要囫囵一个,他要边拉一角,都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切好,裹上保鲜膜,一称斤两,零零角角一抹零头儿,给个整数就行。遇到拄着拐棍的老头儿老太太来买西瓜,让他们先回家,慢慢走,不着急,楼师抽空儿小跑着就把瓜给送家里去了。

到了晚上,楼师就守着西瓜山,在旁边的长椅上一躺,当床睡。那长木条拼起来的椅子,那瘦骨嶙峋的汉子,不知道你俩谁硌谁。

有几天下雨,气温一下子降下来了,盛夏忽如秋。楼师老婆给守瓜摊儿的楼师送过来一床棉被。楼师缩到工会楼的滴雨檐下睡,还是有一半被子被打湿了。

一个夏天下来,楼师更黑更瘦了,一身的蚊子疙瘩,像个野人。

楼师的西瓜摊儿对面就是南院,有栋小楼,一楼是存放自行车和电动车的车棚;二楼是个小区超市。

超市当时刚开业不久,没人气,冷冷清清的,因为一出小区大门,朝北走,朝南走,都有华润万家之类的大超市。有时候院子里谁家正烧菜呢,发现没酱油了,才会就近去小区超市走一遭,打个酱油。小区超市里本有一片区域是卖肉的,苦苦支撑了不到一个月,撤柜了。地方空着也是空着,超市就抛出橄榄枝,招呼楼师入驻。

“楼师,来吧,地方闲着也是闲着,费用嘛,给仨瓜俩枣的就行了。”

“哈哈哈,来了,来了。”

楼师把小区超市里的那块地儿拾掇拾掇,开了个果蔬店。这下,北院一个,南院一个,俩店了。夫妻俩,一人打理一个,刚合适。但进货还是楼师一个人的事情,蹬个三轮车南院北院地跑。

他们北院的生意好不好,我没有亲见。我住在南院,目证了“南院小区超市店”生意的红火。原来南院的住户买菜要到街对面的“北院果蔬店”去买,或者去更远的农贸市场。现在好了,下楼遛个弯就把菜买了。特别是一些从新校区上课回来的老师,急着回家做饭,所以一下校车,都直奔楼师的南院店。

楼师脸黑,面相也凶,有些像香港的武打演员元华。但是楼师会笑啊,一笑,脸一舒展,白牙露出来,就很亲切了。我要是带了闺女去买菜买水果,楼师必定先给我闺女手里塞个橘子或者塞个枣。闺女欢喜,我也欢喜。

常来买菜的彭老师是南方人,化学博士,烧得一手好菜,心也极细,每次买绿叶菜都蹲在那儿择啊,拣啊,掐啊,虎躯一沉,露出下背的一圈白肉。我和他是同一个单元的邻居,颇熟悉,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澎恰恰”,因为他姓彭(澎),爱掐(恰)菜叶。我一看到他蹲在那里如做化学实验一般一丝不苟地掐菜叶,就会起哄:“楼师,楼师,‘澎恰恰’开始掐掐啦!”

楼师听到就笑,黑脸露出白牙,过来帮着“澎恰恰”揪老叶子,揪得干净利落,心狠手辣,让谁看着都心疼。临了,一上秤,楼师抹了零头儿不算,还要再搭上一根葱。“澎恰恰”在一旁得了意,提着那根葱,哼哼唧唧地说:“全院这几千号人,我最爱楼师了。”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哼着:“澎恰恰,澎恰恰……”

楼师笑得更欢了。手臂打开,随着我嘴里“澎恰恰”的节奏做了几个舞蹈动作。真是个随和好耍的人啊。

有一次,我去买梨。楼师说:“嗨,这批梨不甜,没啥滋味,就是水大。眼瞎了,没进好。改天进了好的你再来拿吧。”

我当下就听蒙了:还有这样做生意的啊?我赶紧说:“没事,没事,孩子咳嗽,我给孩子熬点儿梨汤润嗓子,甜不甜无所谓,反正要放冰糖的。”

没想到楼师居然不收钱了,白送了我几个大梨,硬塞,让我怪不好意思的,便又拿了两斤橘子。

你说,楼师的生意能不好吗?

果蔬店一火,小区超市的生意也给带动起来了。你想,买了菜,是不是顺便还要在超市捎上一袋盐、一瓶醋?如果带着小孩,是不是还要再连哄带劝地买个冰激凌、奥利奥?一段时间下来,超市也进入正轨了。双赢。皆大欢喜。

我觉得,如果没有楼师,这小区超市能不能好好开下去,两说。

刚才说了,工会小楼二楼是小区超市,一楼是自行车车棚,大家都记着吧。

管车棚的一家人主业是收破烂的。说是管车棚,其实也没啥可管的,现在骑车的人少了呀,车棚里积压着大量老旧自行车,但没几辆真正有主。这家人拿到了南北两院的“破烂独家经营权”,其他收废品的进不了院子,要进就被保安给拦住了。这家人老老少少一大群,管车棚纯粹是给自己找了个宿舍和库房。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能看见车棚门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八口子端着碗,呼噜呼噜。他们常吃的是捞面条,用红烧肉的汤汁拌着吃,有时候则是豆角焖面。见了人,就一扬碗,嘴里嘟嘟囔囔地客气:“老师,来吃点儿?”

我赶紧道谢:“谢谢,谢谢,我也要买菜做饭了。”

说完,噔噔噔,上二楼楼师的店里了,背后还传来一声嘟囔:“楼师的生意倒怪好。”

收破烂这家人的女眷里,有一对婆媳,平日无事,她俩就去楼师的果蔬店去“拉呱”、嗑瓜子、吃楼师店里放软了的桃子。不要钱的桃子最好吃了。婆媳俩脸对脸,蹲在桃子筐前,把桃子的皮一撕,专注地嘬里面的汁水,汁水流到鞋面上,吃相很不好看。

有一天,我去买菜,就见超市门口摆了很多崭新的蔬果货架。我心想:哎呀,楼师要上规模了,都换新货架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要进去贺喜,却见“澎恰恰”走出来,神神秘秘地扯我到一边。

原来,城头变幻大王旗。蔬果店易主了,楼师撤了,接手的是收破烂人家的那对婆媳。

听“澎恰恰”说,楼师当初没有和超市签合同,这事不知道咋让收破烂这家人知道了,就偷偷摸摸绕过楼师,和超市悄悄签了合同,把果蔬店捏到自己手里了。

“澎恰恰”一指门口那些新货架,摇头叹气:“你看这架势,逼宫呢。楼师和媳妇正在里面收拾摊子,准备腾地方呢。这边都等不及了,立时三刻就要搬进去……不地道啊不地道,还有这么做事情的?”

“澎恰恰”又警告我:“以后,不许在这儿买一根葱一瓣蒜。你不买,我不买,大家都不买,让她卖个屁去!这院子卖菜卖西瓜,咱们只认楼师。”

我脑子一热,也做出了拒买承诺。我要进去看看楼师,却被“澎恰恰”拦住,说楼师媳妇在里面边收拾边骂哩,让我别进去了,免得楼师面子上不好看。

我想想也是,就折身回去了。

之后再去南院小区超市买东西,免不了要朝果蔬店张望几眼,总幻想着里面坐着黑黑瘦瘦的楼师。

有一天,我去超市买袋盐,却看见“澎恰恰”提着一个袋子从果蔬店里出来,袋子里装着西红柿和黄瓜。他看见我了,嘿嘿一笑,臊眉耷眼地闪了。

“澎恰恰”,你这个叛徒!

然后,我也跟着心安理得地叛变了,毕竟大家都挺忙的,能在近处买个菜还是方便啊。

然而,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买了几次,就让人越发想楼师了。

这俩婆媳奇懒,懒得收拾,懒得进新菜。每次去,菜都是蔫的。她们连给菜上喷水都懒得喷。买西瓜,一个吃不完,想要四分之一,人家噘着嘴不乐意,还嘀咕:“吃个西瓜嘛,还这么秀气。”

这样做生意,能做好?来买菜的人少了,婆媳俩就越发懒得进新菜了,于是更没人来了。

因为生意差,婆媳俩有时候索性几天都不营业,柜上就摆着几颗发了绿芽的土豆,几捆已成枯草的葱,几节已经发黑的莲藕。

直到有一天,彻底关门大吉了。那一片地方又空了。超市像被拔了一颗牙,露出一个洞,让人看了就觉得疼。

在这样的状况下,南院的老老少少内心都在呼喊:“楼师啊楼师,你可知道,南院人民想念你。”

楼师真的回来了。

楼师是以另一种方式杀回来的。不知道何时起,楼师建了一个微信群,南院北院的都可以通过这个群订菜订水果。下单后,楼师就蹬着三轮车,载着一车的瓜果蔬菜从北院到南院,挨家挨户送。挽起袖子加油干,南院人民心喜欢。

于是乎,不管天晴还是下雨,都能看到一个黑瘦的男人蹬着三轮车在校园里穿梭。真是个风一般的男子,真是铁打一般的汉子。

有次我骑着自行车和楼师的三轮车并排而行,我正想打招呼呢,但是楼师没有注意到我。楼师蹬着三轮车,在悬铃木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大声唱歌,很投入,很深情。

我和老婆一说起楼师就会感叹楼师的勤勉耐劳。我们猜楼师能挣多少钱,我粗略地算了算,估计一年得有五六十万,我老婆也觉得是。

乖乖,真多啊。但是,话说回来,如果让我也像楼师那样,一滴汗摔成八瓣儿地一年挣个五六十万,打死我也不干——我吃不了那个苦啊。楼师两口子这么拼,为啥?给儿子攒钱买房娶媳妇吗?

有时候我想,如果学校要评劳模,楼师绝对高票当选。当然,学校评劳模自然不会轮到他。等楼师两口子老了,干不动了,他们将何去何从?嗨,楼师两口子反正已经在西安买房了。总之是不会回山东啦。

有天我下楼丢垃圾,遇到楼师了。他刚送完菜,在楼下无花果树下的阴凉儿里坐着吃东西——一个从食堂买来的油饼卷菜,土豆丝、豆芽、胡萝卜丝、青椒丝,鼓鼓囊囊的。楼师两三口吃完,又举起一个巨大的水壶咕嘟咕嘟灌水,喉结抖动得厉害。

我对楼师说,超市那块地方一直都空着,要不要再接过来,继续弄。南北两院跑,还是辛苦啊。

楼师告诉我说,超市也跟他谈过好几次,让他再去。但是他不想去。

我觉得楼师这“不想去”里有一种倔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然后,他站在他的三轮车上,从院子的无花果树上够了半袋子无花果给我,让我给闺女吃。那一刻,我想到老家的一个表叔。表叔是个哑巴,一有来客,必定架梯提篮上果树,伸长手臂,努力采摘,或梨或杏,不顾你在树下一声声“够了够了”的呼喊。

我嘴馋,已经吃上了。我挑出几个熟透了的让楼师也吃,楼师骄傲地摇摇头,说:“我不吃西安的无花果。世界上最好的无花果出自三个地方,一个是阿富汗,一个是中国的新疆,还有就是我们山东。山东好啊,有山有海有圣人。”

楼师临走时不忘提醒我:“明天有香蕉梨,记得在群里接龙!”

楼师最近在群里卖香蕉梨呢。香蕉梨,好东西,闻着就香,放软了,肉质如香蕉般软糯香甜。买一箱回去慢慢吃,老人孩子都喜欢。要买,就要预订。看着群里满屏的张家一箱、李家一箱,你就忍不住眼馋,也要来一箱。

楼师不仅仅是蔬果快递员,更是美食发现者,今天在群里推荐户太八号葡萄,“接龙吧,各位老师”,明天推荐太白山猕猴桃,后天则是大闸蟹,南北两院的住户被楼师培养成“吃货”了。这一条龙又一条龙的,楼师的生意自然就龙腾虎跃、风生水起了。

我去取香蕉梨。只见在大院的指定位置摞了一堆装着梨的纸箱子,但是没有见楼师本人,那里只放着一张名单、一支笔。去领梨的人只消在名单上找到自己名字画个勾,即可抱一箱梨走人。楼师就是这么信任人。当然,也是因为楼师太忙了,忙着送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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