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庸 之 强
——《中庸》“子路问强”章诠解
2023-01-05韩星
韩 星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一、“强”的内涵
人们都希望自己是个强者,希望自己的国家强大、富强,但是如何理解“强”,什么是有意义、有价值、应该被追求的“强”?
从古文字学来看,现在的简化字“强”,其在古代也有,《说文解字》记载:“强,蚚也。从虫弘聲。上彊下虫虫,籒文强,从虫虫从彊。”段玉裁注曰:“强,蚚也。下云蚚,強也。二字为转注。释虫曰:强,丑捋。郭曰:以脚自摩捋。叚借为彊弱之彊。从虫弘声。”《尔雅·释虫》记载:“强,蚚”,郭璞注:“即强丑捋”。
邢昺疏:“强,虫名也,一名蚚,好自摩捋者,盖蝇类。”“强”的本义是一种小虫子,与强弱之强没有多大关系。
古代相当于今天强弱的“强”是“彊”。《说文解字》记载:“彊,弓有力也。引申为凡有力之称。”本义是弓有力量,引申为强力。《玉篇》云:“彊,坚也。”《尚书·皋陶谟》云:“彊而义。”《伪孔传》云:“无所屈挠,动必合义。”《广韵》云:“彊,健也。”《周易·乾卦·象传》云:“君子以自彊不息。”《集韵》云:“彊,胜也。”《墨子·修身》云:“是故君子力事日彊,愿欲日逾,设壮日盛。”《尔雅·释诂下》云:“彊,当也。”郭璞注:“彊者,好与物相当值。”《增韵》云:“彊,壮盛也。”《尚书·洪范》云:“身其康彊。”这些都是正面的含义,即强力、坚强、强健、强胜、相当等。然而,其也有反面的含义,如,《尔雅·释言》云:“彊,暴也。”郭璞注:“彊梁凌暴。”《尚书·洪范》云:“彊弗友刚克。”《伪孔传》云:“彊御不顺,以刚能治之。”
“强”与“彊”后来长期作为通假字,久而久之,“强”字渐占上风,“彊”字反而不太常用了。到了现代,“彊”字简化为“强”,遂被废止。
二、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
《中庸》记载:“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关于这一章的章旨,孔颖达疏曰:“明中庸之道,亦兼中国之强。子路闻孔子美颜回能择‘中庸’,言己有强,故问之,问强中亦兼有中庸否?庾氏云:问强中之中庸者。”这一章引孔子的话讨论中庸之道,兼论中原华夏之强,让子路明白何为真正的强,即中庸之强。
子路,名仲由,又字季路,鲁国卞人,孔子的得意门生,以政事见称,“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除学诗、礼外,还为孔子赶车,做侍卫,跟随孔子周游列国,深得孔子器重,孔门七十二贤之一,后被称为“先贤仲子”。孔子曾评价子路“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论语·述而篇》)。当子路问孔子“君子尚勇乎”,孔子回答说,“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论语·阳货篇》),这些话都是很含蓄的批评和耐心的教正,但子路未必能够理解老师的深意,时常意气用事,平时崇拜强者。有一次,他向孔子请教什么是“强”的问题,于是有了孔子这段关于强的议论。郑玄注:“强,勇者所好也。”朱熹的《中庸章句集注》云:“子路好勇,故问强。”就子路的个性气质和思想倾向而言,他心目中推崇的“强”可能是一种外在的体质的强壮、强悍,对此,孔子心中很清楚,所以他以反问的方式启发子路,提出自己关于“强”的理解,即中庸之强。孔子对子路的教诲,继承了舜帝“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的方式,通过“叩其两端而竭焉”,是对中庸之道的娴熟运用与精彩实践。由于孔子对子路的性格特点非常熟悉,所以能够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先对其所问之强“叩其两端”,提出“南方之强”和“北方之强”两端,让子路明白问题之实质所在,进而给出中庸之强的理想目标。
世俗所谓的“强”有两种,即南方之强和北方之强。郑玄注:“南方以舒缓为强。‘不报无道’,谓犯而不校也。”“北方以刚猛为强。”孔颖达疏:“南方,谓荆阳之南,其地多阳。阳气舒散,人情宽缓和柔,假令人有无道加己,己亦不报,和柔君子之道。”“北方沙漠之地,其地多阴。阴气坚急,故人生刚猛,恒好斗争,故以甲铠席,寝宿于中,至死不厌,非君子所处,而强梁者居之。”郑玄、孔颖达都没有具体说明南方、北方指哪里,只是大致说明南方人、北方人由于地理环境、阴阳之气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个性气质、精神状态,分别对应君子、强者两种人格。
程颐说:“南方人柔弱,所谓强者,是义理之强,故君子居之。北方强悍,所谓强者,是血气之强,故小人居之。凡人血气,须要以义理胜之。”[1]清代张伯行《困学录集粹》亦云:“以气血胜人者,小人之强也;以义理自胜者,君子之强也。”其认为南方人体质弱小,性情温和,聪明睿智,有理性,讲道理,所以是君子之强;北方人体质高大,强壮勇猛,脾气暴躁,逞血气之勇,所以是小人之强。这样的解释以义理之强对应君子,以血气之强对应小人,对北方之强增加了贬义,是原文所没有的。
《礼记·乡饮酒义》云:“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之盛德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就是说,温厚之气盛于东南,此即天地之仁气;严凝之气盛于西北,此即天地之义气。杨时因此说:“天地之仁气盛于东南,义气盛于西北,故南北方之强,气俗如此。”[2]南北方因地气习俗差异,南方之强体现了温厚之仁气,北方之强体现了严凝之义气。
朱熹《中庸章句集注》云:“宽柔以教,谓含容巽顺以诲人之不及也。不报无道,谓横逆之来,直受之而不报也。南方风气柔弱,故以含忍之力胜人为强,君子之道也。”“北方风气刚劲,故以果敢之力胜人为强,强者之事也。”《朱子语类》还说:“忍耐得,便是‘南方之强’。”[3]1529朱熹的诠释合乎原意,认为孔子通过比较区分得出结论:南方人与北方人因为地理环境的原因,形成了不同的个性气质,南方风气柔弱,其人舒缓和柔,能够以隐忍之力战胜他人,属于君子之强;北方风气刚劲,其人刚猛好斗,能够以果敢之力战胜他人,属于强者之强。南方之强具有以柔克刚的特点,北方之强具有刚猛果敢的特点。
为什么孔子要在这个问题上谈到南方北方?春秋时期的南方北方又指哪里?为什么南方北方有这样的差异?如果以孔子所在的鲁国为地理坐标,他所谓的南方应该指吴越荆楚之地,北方应该指燕赵或长城以北的少数民族活动区域。如果以春秋时期周王室核心区域洛邑为地理坐标,“南方”即相对于“中国”(中原)而言,应指洛邑以南的地区,主要是巴、濮、楚、邓等南方诸侯国所在的江汉流域[4],“北方”是与前面的“南方”相对的概念:一是指周王室核心区域以北的区域;二是指周王室分封的北疆的诸侯各国;三是指以北戎为核心的北方少数民族[5]。由于地理环境不同,生存空间和生存压力不同,生活于其中的人的个性气质不同,体现出来的强也自然不同。按照孔子的概括,南方之强是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宽是宽容、宽怀,用现在的话讲就是雍容大度;柔是柔和、柔顺,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温良和善。南方人具有雍容大度的气度、温良和善的修养,这样,对于无道的人或事,不采取报复行为。这是君子具有的强。而北方之强以兵器﹑甲胄为卧席,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与敌人拼杀,就是死了也不后悔,是一种英勇顽强的人所具有的强。对于这两种强,孔子都没有否认,但孔子似乎有南方之强“不及”,北方之强“过之”的意思。这一点被朱熹看出来了:
问:“‘宽柔以教,不报无道’,恐是风气资禀所致。以比‘北方之强’,是所谓不及乎强者,未得为理义之强,何为‘君子居之’?”曰:“虽未是理义之强,然近理也。人能‘宽柔以教,不报无道’,亦是个好人,故为君子之事。”[3]1529-1530
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比较起来虽然还达不到理义之强,但比较接近理义之强,也算得上是君子之强。
《孔子家语·辩乐解》中有一章记述了孔子把乐分成中和之音、南方之音、北方之音三种:
子路鼓琴,孔子闻之,谓冉有曰:“甚矣!由之不才也。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声以为节,流入于南,不归于北。夫南者,生育之乡;北者,杀伐之域。故君子之音,温柔居中,以养生育之气。忧愁之感,不加于心也;暴厉之动,不在于体也。夫然者,乃所谓治安之风也。小人之音则不然,亢丽微末,以象杀伐之气。中和之感,不载于心;温和之动,不存于体。夫然者,乃所以为乱之风。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唯修此化,故其兴也勃焉,德如泉流,至于今,王公大人述而弗忘。殷纣好为北鄙之声,其废也忽焉,至于今,王公大人举以为诫。夫舜起布衣,积德含和,而终以帝。纣为天子,荒淫暴乱,而终以亡,非各所修之致乎?由,今也匹夫之徒,曾无意于先王之制,而习亡国之声,岂能保其六七尺之体哉?”
孔子指出,先王所制之音是“奏中声以为节”,是中和之音,传说舜作的《韶乐》就是中和之音,《竹书纪年》记载:“有虞氏舜作《大韶》之乐”,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篇 》),因为韶乐“尽美矣,又尽善也”(《论语·八佾篇》),其演变到明清两朝就是用于祭祀、朝会、宴会的皇家音乐——中和韶乐。《尚书·舜典》也记载:“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这典型体现了舜时乐教是以中和为基本精神的。这种中和之音随着虞舜对南方的开拓,开始向南方流传,演变为以《南风》为代表的南方之音。《史记·乐书》中说:“夫《南风》之诗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礼记·乐记》说:“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郑玄注:“《南风》,长养之风也。”这里《辩乐解》主要是把南方之音、北方之音对立起来,前者是长养生育之气的君子之音,后者是充满杀伐之气的小人之音;君子之音带来国家稳定,人民安乐;小人之音则是乱世之音,导致亡国。比较起来,中和之音可对应于中庸之强,南方之音可对应于南方之强,北方之音可对应于北方之强。
元代许谦《读中庸丛说》解读曰:“南方之强,虽君子之强,然亦未是中庸,是不及于强者;北方是过于强者;君子则为后四者之强。上君子字轻,下君子字重。君子之道中而止,南方之强不及中,北方之强过于中,固皆未至。然上言君子居之,则比强者居之者胜之矣。不及者勉强至中颇易,过者矫揉至中尤难。两君子,字虽不同,然言君子四强哉,终是接着君子说。南阳方,北阴方。阳舒散而阴收敛,舒散便和柔,收敛便刚劲,此盖大约言风气之偏,则风俗随异。其实南人岂尽柔弱,亦有刚劲者;北人岂尽刚劲,亦有柔弱者。然宽柔以教,不报无道,是言柔之甚而善者;衽金革,死而不厌,是言刚之甚而过者。”这段话的大意还是南方属阳,阳舒散和柔,是君子之强,不及中庸;北方属阴,阴收敛刚劲,是强者之强,过于中庸。不及与过比较起来,不及者勉力达到中庸还是比较容易,而过者要矫正达到中庸则特别困难。南北方因风气之偏而风俗随异,但也不能绝对化,南方人以柔弱为主其中也有刚劲者,北方人以刚劲为主其中也有柔弱者。南方之强也称为君子之强,但其与中庸“四强”相比则较轻。
另外,这里的“南方之强”与老子思想很接近,“老聃贵柔”(《吕氏春秋·不二》)。老子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闻。”(《老子》四十三章)“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莫之能先。其无以易之。故弱胜强,柔胜刚,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老子》七十八章)“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 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老子》七十六章)可见老子提出的“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柔弱胜刚强”“强大处下,柔弱处上”,概括起来就是“以柔克刚”,说明孔子的南方之强受到老子柔弱胜刚强思想的影响。罗祖基先生也曾经认为,“南方之强”是指正在形成中的道家,“北方之强”则是即将诞生的墨家徒众的行为特点,而孔子则以中庸之强介于南北之中,从而具有强中之强的特点,故以“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亦异,并以“强哉矫”为赞[6]。
三、中庸之强及其四种境界
孔子接着问子路:“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孔子反问子路,提出除了南方之强、北方之强,还有第三种强是什么?孔颖达疏曰:“夫子将答子路之问,且先反问子路,言强有多种,女今所问,问何者之强,为南方,为北方,为中国,女所能之强也。子路之强,行中国之强也。”吕大临《礼记解》曰:“南方之强,不及乎强者也;北方之强,过乎强者也。而强者,汝之所当强者也……南方虽不及强,然‘犯而不校’,未害为君子;北方则过于强,尚力用强,故止为强者而已,未及君子之中也。得君子之中,乃汝之所当强也。”[7]91按孔颖达、吕大临之意,强主要有三种,这三种内涵不同:为南方,不及强,犯而不校,未害为君子;为北方,过乎强,只是强者而已;为中国,得君子之中,才是孔子希望子路所应当追求的强。就是说,南方之强不及,北方之强又过,孔子试图教子路行中国之强。
中国之强即中原华夏应具有的合乎中庸之道的强,可以称为“中庸之强”。子路的性格,刚猛勇直过人,宽容柔顺不足,近于“北方之强”,孔子先以“南方之强”为药,纠偏补弊,此即憨山大师《中庸直指补注》所说的“先举有相之勇为病,后举君子之强为药”。但孔子又怕矫枉过正,使子路走向另一极端,遂循循善诱,让子路知道还有第三种“强”——中庸之强,并提出了中庸之强的四种境界,期望子路不走极端,努力修为合乎中庸之道的强。君子应该做到以下四个方面,才能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强。
一是和而不流。孔颖达疏曰:“不为南北之强,故性行和合而不流移,心行强哉,形貌矫然。”“和而不流”不是南北之强,其是指本性、行为和合而不随波逐流,心志坚强,形貌矫健。吕大临《礼记解》曰:“不羞污君,不辞小官,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其‘和而不流’者欤!”[7]92“不羞污君,不辞小官,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出于《孟子·滕文公下》,是说柳下惠不以侍奉坏君为可耻,也不因官小而辞掉;同乡下人相处,高高兴兴地不忍离开;虽然有人露臂赤身地站在其旁边,也不能沾污他,这样的行为就是“和而不流”。许衡《中庸直解》云:“人若和顺易至于流荡,君子虽与人和顺而不至于流荡,其强之矫矫者。”君子“和而不流”,作为不南不北的中原人应有的“强”,为人要按照“和”的原则做事,善于协调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既不与别人搞对立,也不被别人同化,更不是无原则地随声附和、同流合污、随波逐流,而是自主独立、和而不同、求同存异、相互尊重。这是一种难得的处世智慧,是中庸之道的最高境界。与“和而不流”相反的还有两种人格。一种是孔孟非常反感的“乡愿”,《论语·阳货篇》中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孟子·尽心下》中对乡愿做了具体描述:“言不顾行,行不顾言……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愿也。”“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显然,“乡愿”是指自以为是、没有原则、随波逐流、同流合污,是道德之贼。还有一种人个性很强,待人不随和、固执己见、自以为是、我行我素、恃才傲物。这两种都是偏颇的,只有和而不流才是中庸之道。
二是中立而不倚。孔颖达疏曰:“中正独立而不偏倚,志意强哉,形貌矫然。”吕大临《礼记解》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与夫独立不惧、遯世无闷者,其‘中立而不倚’者欤!”[7]92“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出自《孟子·万章下》,是孟子对伯夷的评价。“独立不惧、遯世无闷”出自《周易·大过卦·象传》,泽灭木是大过,君子或者独立自主、没有忧惧,或者隐遁世外、人不知而不愠。
朱熹认为,要做到“中立而不倚”,还必须具备硬健之性。他说:“中而不硬健,便难独立,解倒了。若中而独立,不有所倚,尤见硬健处……柔弱底中立,则必欹倚。若能中立而不倚,方见硬健处。”“中立久而终不倚,所以为强。”[3]1530一个坚强刚健的人,可以坚守中立,始终不依赖外在,所以是一个强者。那么,怎么算是“倚”呢?朱熹举例说:“凡或勇或辨,或声色货利,执著一边,便是倚著。立到中间,久久而不偏倚,非强者不能。”[3]1530或者好勇好辨,或者好声色货利,执著于外在的任何事物,就是“倚”。所以要抵制外在的一切物欲诱惑,立于天地之间,持之以恒,始终不偏不倚,才是真正的强者。
许衡《中庸直解》云:“人若中立,易至于偏倚,君子能卓然自立而不至于偏倚,其强之矫矫者”,是说为人要恪守中庸之道,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行必中正”(《礼记·儒行》),这样,才能不偏、不走极端,才能不倚、不倚仗某种势力、保持自己相对的独立性。这样的人有时似乎并不强大,甚至有点孤立,但因为他心里有中庸之道,就有中庸之行,就不会偏激偏颇,生命就有定力。有定力就能在外在的诱惑、多种力量的纠缠甚至冲突中安然处之,不去主动攀援、依附别人,这其实是很难做到的,所以孔子认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强。
“中立不倚”与《礼记·儒行》所讲的“特立独行”的儒者接近:“儒有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也。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特立独行者志行高洁,不同流俗值。值得注意的是,“中立不倚”很容易被人们理解成“素隐行怪”,所以《中庸》下面接着又说“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之矣”,那些钻牛角尖、行为怪诞、走极端、出风头、欺世盗名、试图流传后世等行为,当然是背离中庸之道的“过”,不是“中立不倚”。现在很多人容易把“特立独行”理解为“我行我素”,其实“特立独行”是“素隐行怪”的现代版。
第三方面和第四方面可以放在一起讨论。吕大临《礼记解》曰:“塞,未达也。君子达不离道,故当天下有道,其身必达,不变未达之所守,所谓‘不变塞焉’者也。”[7]92朱熹《中庸章句集注》曰:“国有道,不变未达之所守;国无道,不变平生之所守也。此则所谓中庸之不可能者,非有以自胜其人欲之私,不能择而守也。君子之强,孰大于是。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气之刚,而进之以德义之勇也。”《朱子语类》进一步说道:“国有道,则有达之理,故不变其未达之所守。若国无道,则有不幸而死之理,故不变其平生之所守。不变其未达之所守易,不变其平生之所守难。”[3]1531君子面对国家有道无道,即政治清明或者黑暗两种不同情况应该怎么做?如果国家有道,政治清明,他人生通达,有机会出仕,干一番事业,这个时候不要得意忘形,要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实现自己困窘时的理想、抱负,抵制各种诱惑,守住道德底线,不骄奢淫逸、贪图享受、以权谋私、贪污腐化。如果国家无道,政治黑暗,奸臣当道,社会动荡,他有能力、有机会就临危受命,努力改变危局,在面临民众利益和国君危难之时,会挺身而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无能力、无机会时,也会洁身自好、独善其身、坚守道德操守。这才是真正的强。
吕大临又把“四强”与其他经典进行印证云:“‘柔而立,宽而栗’,故能‘和而不流’。刚而寡欲,故能‘中立而不倚’。‘富贵不能淫’,故‘国有道,不变塞焉’。‘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故‘国无道,至死不变’。是皆以己之强,力矫其偏,以就中者也。”[7]91“柔而立,宽而栗”见于《尚书·皋陶谟》。“刚而寡欲”化用了《论语·公冶长篇》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见于《孟子·滕文公下》。吕大临认为“四强”是孔子告诉子路如何以中庸之强矫正南方之强和北方之强的偏向,以合乎中庸之道。
朱熹认为这“四强”是孔子告诫子路应当遵循践行的强。朱熹在《四书或问·中庸或问》中进一步解释说:“所谓强者,又非世俗之所谓强也。盖强者,力有以胜人之名也。凡人和而无节,则必至于流;中立而无依,则必至于倚;国有道而富贵,或不能不改其平素;国无道而贫贱,或不能久处乎穷约。非持守之力有以胜人者,其孰能及之?故此四者,汝子路之所当强也。南方之强,不及强者也,北方之强,过乎强者也;四者之强,强之中也。子路好勇,故圣人之言所以长其善而救其失者类如此。”这四重境界的“强”是孔子告诫子路应当具备的“强”,与南方之强的“不及”与北方之强的“过”比较起来显然是一种符合中庸之道、刚柔相济、内外兼修的“强”,是孔子推崇的真正的“强”。而要做到这种强也很不容易,需要自我战胜私欲、抑制血气之刚、培养德义之勇,进而真正实行君子之强。因为子路好勇,所以圣人这样来教育他扬其长而避其短、长其善而救其失。
朱熹还认为这“四强”是修养中庸之道的工夫。当有学生问:“此四者勇之事。必如此,乃能择中庸而守之否?”朱熹回答说:“非也。此乃能择后工夫。大知之人无俟乎守,只是安行;贤者能择能守,无俟乎强勇。至此样资质人,则能择能守后,须用如此自胜,方能彻头彻尾不失。”[3]1530此四者不是能择中庸而守,而是能择中庸而后能守的工夫。能择能守,就能够战胜自我的私欲、圆满地践行中庸之道。
此外,《中庸》中还有三处涉及孔子言“强”,即“勉强而行之”“果行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对于“勉强”,孔颖达疏曰“勉力自强”;“虽柔必强”即柔可胜强;对于“发强刚毅”,孔颖达疏曰“发,起也;执,犹断也。言孔子发起志意,坚强刚毅,足以断决事物也”。这三处言“强”与北方之强、南方之强都不同,而是对中庸之强的进一步补充完善。
后世学者对这一章的诠释大都是在汉唐宋明儒者基础上的认同和发挥。清初黄宗羲《庄裕徐养斋先生问》云:“南方之强,北方之强,皆有过不及之弊,而惟君子则和而不流,中立不倚,始可以言中庸。”[8]孙奇逢《四书近指》卷二云:“君子之中和,是从戒惧、慎独,无须臾可离之时,见出此性道之本体。和为天下之达道,自不流,中为天下之大本,自不倚。以此不流、不倚者而阅乎有道、无道之世,当自有毅然不变者在。此强之所以超于南北,为而之所当强者也。四个‘强哉矫’见君子以自强不息能中庸者,正是此等人。”
李光地《榕村四书说》解说:“和而不流,处俗而不自失也;中立不倚,则有以立身而矫俗矣。至于治而不变素守,乱而守死善道,则又极乎出处之大节而不可夺。此四者,自易而难。然易者其基也,自其易者勉之,则行有本末而将无难能之事矣。”
憨山大师《四书蕅益解·中庸直指补注》云:“非真勇,不足以载道,故先举有相之勇为病,后举君子之强为药。全知全仁之勇方名真勇,所以徧超知愚贤不肖之流弊……柔能胜刚,故南方亦得称强,所谓忍为力中最也。和则易流,不流方见真强。中立易倚,不着中道,不恃中道而轻两端,方见真强。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方见真强。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方见真强。如此之强,岂贤知者之所能过,故曰:过犹不及也。”
现代民间大儒段正元认为这一章“含上中下三乘教法,皆是孔子因材施教,循循善诱之大法门也。夫所谓南方之强者,因南方属火,火者文明之象,即是教人以真性用事。真性之强,天下孰能御之者,殆有仁者无敌之气象,故其立教,主于宽柔。如佛家以慈悲为本,普渡诸生为怀,行忍辱波罗蜜,庶几近之。其处无道也,不存报复之念,又不馁自强之心。如耶稣之博爱主义,替仇人祷告,是其旨也。如此之强,已居于充实光辉之境界,为君子人也。故曰南方之强,君子居之。至于北方之强,北方属水。水无火,则无既济之功。故虽有趋下之性,顺流不息,若水性一发,则横流泛溢,力强而势难遏。犹如平常好斗之人,有时血气一发,虽衽金革,死而不厌,是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北方之强,有强之资质。南方之强,有强之真性……能入中庸之道,再勇猛精进,强而不息,则中道在身,而后发而之庸,方能和而不流,有和光同尘之气慨,中立而不倚,有在俗脱俗,在尘脱尘之中权。故国有道,而不变其秉心之塞渊。国无道,虽至死而不变其固有之真性。此等强法,是合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有水火既济实功,刚键中正之大道,经过充实光辉之境,至于大化圣神之域也。”[9]段正元认为,孔子以上中下三乘教法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子路入中庸之道。他认为南方之强属火,火是文明之象,是真性之强、君子之强,与佛教、基督教接近;北方之强属水,水横流泛溢,如好斗之人血气一发,是资质之强、强者之强;孔子教子路入中庸之道、勇猛精进、自强不息,是合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有水火既济之实功,是刚健中正之大道,经过充实光辉之境,达到大化圣神之域。
结 语
由上述可见,学术史上的主流意见是“南方之强”代表强之不及者,“北方之强”代表强之太过者,而“四者之强”才是真正符合孔子“中庸之道”的强。对此,当今也有学者持不同意见,认为这样的理解存在两个难以讲通的地方:第一,从前后语句的关联来看,此处的“四者之强”应是具备了“南方之强”的君子所体现出来的,然而,如依上述学者所言就割裂了前后语句的关联性;第二,孔子既已明言“南方之强”为“君子居之”,如依上述学者所言,具备“四者之强”的“君子”与具备“南方之强”的“君子”就存在德性上的差异,然而,对于君子,孔子历来是将其视为人的分类中的一等(类),是一个总称,所以在对“子路问强”一章的认识上就存在偏差[4]。其实,这一章主旨不是探讨南方北方之强的优劣,而是讲在“强”的问题上如何把握中庸之道,形成了中庸之强;而君子是儒家人格体系中大多数人可以达到的“众趋人格”,内涵比较宽泛,南方之强和四者之强都属于君子,不过南方之强不及中庸,为君子较轻;四者之强合乎中庸,为君子较重。
总之,孔子吸收、融合了南方、北方之强,也受到了老子柔弱胜刚强思想的影响,形成了中庸之强。中庸之强不仅仅是一种人格修养境界和工夫,也可以引申扩大到国家富强、民族强盛。对此,在国家民族方面,不仅要注重综合国力之强,更要追求民族精神之强,也就是现在常说的既有硬实力,也有软实力,刚柔相济,文武兼备,像《诗经·商颂·长发》所说的“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