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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士俊的诗学主张与诗歌创作探微

2023-01-05

关键词:性灵诗学陶渊明

梁 雪

(哈尔滨金融学院 基础部,黑龙江 哈尔滨 150030)

明末清初诗坛,文人创作群体包括入仕新朝的文臣、贰臣诗人、遗民诗人三大创作群体,随着清政府新政权的稳定并逐步走向兴盛,清初诗歌的总体特征表现为:从哀苦怨恨走向温柔平和的趋势。这期间涌现出不同地域特征的诗歌流派,如云间诗派、虞山诗派、娄东诗派等,这些诗歌流派的产生大都以其特定的地域与文化背景作为依托。崇祯十三年(1640),在杭州地区“登楼社”创立,自此出现“西泠派”。“西泠派”人数众多且多为杭州籍诗人,成员主要以“西泠十子”为代表,他们的诗作数量和创作成就影响深远。“西泠十子”在诗歌创作方面效法云间诗派,承袭明代前、后七子,尊崇汉魏六朝诗作,标举盛唐诗歌,在明末清初诗坛产生了深远影响。而徐士俊作为“西泠派”的众多成员的一分子,其诗学主张与诗歌创作则是这一时期遗民诗人群体的一个缩影。

徐士俊(1602—1681),原名翽,字野君,又字三有、无双,号紫珍道人,又号西湖散人,浙江仁和(今杭州)人。著作有《雁楼集》二十五卷,与友人卓人月合辑《古今词统》,与陆进合辑《西湖竹枝词》(二卷)。徐士俊历经五次科举失败与“鼎革之变”后,潜心归隐,游历四方。徐士俊友人王嗣槐赞其诗学成就曰:“诗坛宿将,艺圃仙才。”检视徐士俊《雁楼集》,诗歌创作数量甚巨,近900首,这足以说明其对诗歌创作热衷程度不逊于其它文学体裁创作。徐士俊作为明末清初著名文人,尤以词作与曲作名世,其诗名虽被词名与曲名所掩,诗歌成就虽不及其词名、曲名成就深远,但请他为自己诗集作序的文人却很多。如徐士俊为卓人月作《卓珂月四十二章诗序》,为王晫作《王丹麓诗集序》,为赵左作《赵文度大愚庵遗集序》等。卓发之对徐士俊的诗作亦是大加赞赏,称“新诗邮寄,足令山川失色。”[1]陈醇儒赞:读“野君诗歌古文词,以为西泠多才,未有超轶绝伦,出先生右者。”[2]本文试以徐士俊作为典型个案,探究明末清初江南地区的诗学风尚及诗人对当时诗风转向所作的努力与探索。

一、“标举性灵为宗”与“善为情语”

公安派作为晚明出现的文学流派,一扫明末文学界复古迂腐之风。袁宏道认为文学创作应该“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强调创作时文人应表达内心的真情实感,反对人工雕琢,这是公安派针对前后七子复古现象得出新的创作理论,“性灵说”作为该派核心观点,对后世文人产生了深远影响。

徐士俊作为明末清初著名文人,他的诗歌创作深受公安派所提出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3]187文学创作主张的影响。

徐士俊对公安派极为推崇,对袁宏道更是钦佩与赞赏。如《偶读袁中郎先生和莲大师狗丑韭酒纽诗因等其韵》一诗云:

采杞入山逐花狗,不问云顽与石丑。宾王须佩王者香,学仙惯食仙人韭。莲池慧性大于根,中郎诗兴浓于酒。月白江空一事无,语言扫尽忘拘纽。[4]

此诗是徐士俊追和先人袁宏道特殊韵脚所作的诗歌,其中夸说“中郎诗兴浓于酒”。又如《迟月生公石上》一诗云:

月向吴中好,千人共一天。金波开剑壑,玉管杂筝弦。细读谢庄赋,高歌袁令篇。不须闲说法,参得指头禅。(《雁楼集》卷六)

此诗题目“迟月生公石上”在袁宏道散文名篇《虎丘记》有过提及,此诗后记有“袁中郎先生曾为吴令,集中有《明月篇》最佳”,诗中“细读谢庄赋,高歌袁令篇”句,徐士俊赞赏谢庄《月赋》①谢庄(421—466),字希逸,南朝宋大臣,文学家。谢灵运的族侄,以《月赋》闻名。篇与袁宏道《明月篇》为佳作。他深爱袁宏道写作的游记,在《桃源索引跋语》一文中言:

余生平最爱袁中郎先生游记。中郎逝后,正恐笔墨无华,山川寡色。不谓三寸青镂管,楚人失之,楚人得之。(《雁楼集》卷二十二)

文中徐士俊称平生最爱袁宏道所作游记。袁宏道逝世后,徐士俊曾一度担心“笔墨无华,山川寡色”,足见徐士俊对袁宏道文章钟爱程度之深。徐士俊在文学创作中表达了自己对公安派的支持与推崇、对袁宏道的钟爱与赞赏态度。

徐士俊的诗歌主张受袁宏道“性灵说”影响较深,认为作诗应“独抒性灵”,表达内心的真情实感,词体更应重情:

诗从情生也,而词之为道,更加委曲缠绵。大都胸中自有一段不容遏处,借笔墨以发抒之。故片刻镂心,遂足千古。若强为雕饰,无生趣以行其间,即不作可耳。(《雁楼集》卷二十)

面对文坛盛行的复古与模拟之风,徐士俊有自己的主张与看法,他认为诗与词一样,都可以表达抒发内心的真情实感,不应强行虚拟雕饰,否则便没了趣味。如《王丹麓诗集序》一文:

三不朽之号,固贵立言。三百篇之余,自传近体。我辈屈首受经,而不从风雅林中翱翔容与,一穷其奥,则江山风月,对酒当花,无乃自处寂寂,使李、杜笑人也哉。夫周公,作诗之祖也。孔子,删诗之祖也。读孔子之遗书,志周公之事业。明良之歌,已开其韵。木天之选,夙重夫词。乃或父兄不以此教其子弟,朋友不以此通共倡酬,有是理乎?余与王子丹麓定交,且数年矣。见其人静穆真诚,已合温柔敦厚之旨。出其所作,则又不尚雕缋,独滤性情。此是诗家最上一层。(《雁楼集》卷十五)

徐士俊认为文学能够持久永恒源于“不尚雕缋,独滤性情”。对徐士俊而言,“性灵”的同义语就是真个性与真性情,这才是“诗家最上一层”。正如有些学者所言:“‘性灵’并不神秘,不过是真实的感情与客观的结合,而后不加粉饰地表达出来。”[3]8徐士俊这种主张抒发性情、反对虚拟雕饰的观点与公安派的主张多有契合。时人对徐士俊的创作有诸多评价,王晫评价徐士俊的文学创作:“大概以标举性灵为宗,体格甚备。”[5]王璐赞徐士俊:“读其雁楼诗文。幽情倩骨,丽魄巧心,如石曼卿十里生香,林和靖百株绕屋。”(《雁楼集》卷首序)

卓人月则为徐士俊的诗集作《徐野君诗集序》一文:

野君善为情语,然见冶色,则然无所着。及其闻一多情之言,见一多情之事,又未尝不咨嗟留连于其人也。昔人云:“必曲尽其妄而后周知其非”,野君于此,其有超然者矣。余之为此言于野君诗集之首者,盖欲双悬诗之为利为害于天下,以破人之锢,而并识野君之为人,有不尽于诗者存也。[6]

卓人月在此篇序中认为“夫诗者,道其情也”,即诗人作诗应该抒发内心真情实感,表达真性情,概括徐士俊作诗“善为情语”,称其“闻一多情之言,见一多情之事,又未尝不咨嗟留连于其人也。”可见徐士俊是一位多情之人,为文注重抒写性灵,表达内心真情实感。这种诗学思想在《徐卓晤歌引》中有所体现:

余谓情之所近,其诗最真,拟作何等语,为何等格,未有不失真者。今人争尚豪壮,几于村中老塾喜为剑气之歌,使人匿笑不止。若夫无艳情而为艳语,无岑寂之气而裁岑寂之章其病类然。我辈率真而已,无意于高,无意于下,亦无意于问时俗。又何不快然自娱之有,乃一笑而罢。(《蟾台集》卷二)

徐士俊与卓人月合作《徐卓晤歌》,卓人月曾替徐士俊发声,强调“情之所近,其诗最真”,认为作文“率真”最为可贵,“无意于高,无意于下,亦无意于问时俗”,“自娱”便是一种快乐。

通过以上内容能够看出徐士俊深受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影响,对袁宏道极为欣赏与推崇,他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身体力行地实践“以标举性灵为宗”(《唐栖志》卷十二),继承与弘扬公安派“性灵说”的文学创作理念。

二、主张“幽奇质朴”“序致冷隽”的诗风

竟陵派作为明代后期的文学流派,其诗歌理论同公安派的理论基础虽同为“性灵说”,后来却发展为两类不同走向的文学流派。竟陵派诗歌理论强调“真诗者,精神所为也。”[7]235主张诗歌应注重表现真情,重视作家个人性情的流露,这是对公安派文学论调的认同与继承。竟陵派的开创人物钟惺、谭元春在批评明代前、后七子主张拟古倾向的同时却丧失了古人的“真精神”,批评公安派求新求变的同时却失去了古人雅正醇厚之风。竟陵派最终追求形式上的险僻,刻意雕琢字句,导致形成了艰涩隐晦的风格。后人提及竟陵派最先想到的是其著名的“幽深孤峭”说。钟、谭二人选评的《诗归》中,多处评点出现“幽”“厚”之字,“幽”即自然幽静之感,“厚”即指学习古人多读书和优秀的写作方法,保持心底的蕴藉丰厚,这体现了钟、谭二人的诗歌创作主张。但这种“幽情单绪”后来的走向却趋于“纤诡幽渺”[8]的方向。

有关竟陵派的诗歌理论,在明末清初引发了大规模的评判与议论,“张溥领导的江南复社成员对待竟陵派的态度复杂而微妙:既有肯定、揄扬之举,亦有刻意的区别或有意避开。陈子龙等人的几社、吴应箕等人的南社崇尚雅正,力图廓清竟陵诗风。”[9]崇祯二年(1629),徐士俊参与复社,“西泠十子”多数成员又师从陈子龙,徐士俊与“西泠十子”亦有密切往来,故徐士俊的诗学观对竟陵派的诗歌理论既有肯定、认同之意,又有批判、反对之处。

徐士俊作为活跃文坛的知名文人,对竟陵派诗学思想较为熟悉,他在《读〈帝京景物略>》一诗云:

盛时不得到京师,风景徒从架上窥。一代繁华金碧灿,四时游览海山奇。先春花艳开灯市,到处招提见古碑。纵使月明愁照里,此书朝夕愿相随。(《雁楼集》卷七)

《帝京景物略》作者刘侗①刘侗(1594—1637),字同人,号格庵,湖北麻城人。著有《龙井涯诗》《雉草》。是竟陵派成员之一,他的《帝京景物略》则是竟陵体语言风格的代表作品之一,其“文风险绝,奇峰迭起,而文境瘦削,自成一格。”[10]其从传统古文标准衡量时既有“诡俊纤巧”的特点,从小品文衡量时又有“序致冷隽”的文风。徐士俊在《分类尺牍新语序》一文中表达自己对“幽情逸致”[11]的小品短笺情有独钟,其对《帝京景物略》满心喜爱,倾向于从小品文的角度喜欢刘侗的文风,故“纵使月明愁照里,此书朝夕愿相随”。

又如徐士俊《读〈明诗归>有感》一诗云:

即此垂千古,还堪忆两京。盛时风雅在,衰世感怀生。尹姞虚周望,钟谭重楚盟。愧余生较晚,留得此中名。(《雁楼集》卷六)

可见,徐士俊对竟陵诗派代表人物较为关注,遗憾自己“愧余生较晚”,不能同钟惺、谭元春一样“留得此中名”。对于竟陵派的代表人物钟惺,徐士俊极为推崇。《杂诗五章·集焦延寿语》一诗言:

钟伯敬先生曰:《易林》以理数立书,文非所重。然其笔力之高,笔意之妙,有数十百言所不能尽。而藏褁回翔于一字一句之中,宽然有余者,其锻炼精简,未可谓无意为文也。钟之禄易于诗,可称千古双眼,余复集其尤者,得五章,章八句。觉元气淋漓存此,以见诗易相表里云尔。(《雁楼集》卷三)

徐士俊借钟惺之语“笔力之高,笔意之妙”评焦延寿的《焦氏易林》,称其一字一句“宽容有余”“锻炼精简”。徐士俊认同钟惺文学创作时看重风骨与意趣的文学主张。徐士俊在夜读钟惺《断香铭》后,作《夜读尹纫兰断香铭·刘晋仲妇也》,称“临川死后有钟惺”(《雁楼集》卷七)。除此之外,徐士俊手录“唐宋八大家”文,作《手录唐宋八大家文序》,提及“缀鹿门荆川、伯敬诸先辈评语,以为山水前导。”(《雁楼集》卷十五)可见徐士俊对钟惺的态度颇为推崇。

徐士俊对竟陵派的态度虽为推崇,但从具体交往看,却与竟陵派交集甚少。徐士俊的《雁楼集》,据笔者考证尚未见到徐士俊与竟陵派有实际交游内容,竟陵派诸子的文集中亦未有文章提及徐士俊。目前仅有徐士俊写给谭元春六弟谭元礼的一封尺牍《与谭服膺先生》:

拜别台阶,即与舍弟片帆东去。江山烟月,收拾无限。觉向来鄙陋之怀,稍知开涤。虽不获朝夕左右,乃得挹大国之风以助其笔墨,是即先生之教也。(《雁楼集》卷二十)

此篇尺牍大致内容是徐士俊对谭元礼的指导与点拨心怀感激之意。内容虽简短,但从行文语气方面看,徐士俊与谭元礼的关系不是非常亲近与熟悉。崇祯二年(1629),徐士俊同好友卓人月参加了张溥组织的伊山大会,这次大会中他必然与谭元礼、谭元春、谭元方、谭友夏兄弟四人晤面,他们皆是复社首批成员。

徐士俊的好友卓人月亦曾写信与谭元礼,推荐自己与徐士俊的文章,希望谭元礼能够给予重视和提携:

清之击析闻于郪,而月不得时至子游之室以领大诲,其性之疏阔如此。顷同徐生晋谒,盖不独修岁时之仪,亦闻先生有大举益社之意,不觉雀跃而思赞之也。……诸书炳炳烺烺于世,而我浙缺焉无闻,月与同人辈怀此耻久矣。一旦得先生雷震而风巽之,岂清溪蕞尔之幸,抑将张全浙之气以暴于天下耳。……此月与徐生所为跂足而待,望尘而趋也。倘薄书之暇,尚冀进而教之,或草一征文之檄,俾月辈可以捧之而号召远近乎?拙文无状,不足备葑菲之采,而谬承弁言隆重其旨,虽使媸骨争妍未免强颜欲汗,以此见先生爱人无己,不惜溢美以扶进后学也。《千字文》一本是与徐生同撰者,附呈台览。(《蟾台集》卷二)

卓人月在这封尺牍中提及的“千字文”,即徐士俊于明崇祯五年(1632)所作《千字文》,有后记云:“客苕城二十日,游览之暇,苦无书。从村肆中购得《千字文》一帙,戏为剪裂,而复勾连之,随所得句,遂成骈偶。周郎有知,未免邢尹之妒矣。壬申乞巧日书于岘山舟次。”(《雁楼集》卷二十一)清代阮元曾记载:“崇祯初,作《千字大人颂》,错综成章,甚有理致。”[12]有卓人月《千字大人颂序》(《蟾台集》卷二)一文为证。

可见,徐士俊写给谭元礼的书信《答谭服膺令君》及卓人月向谭元礼推荐好友徐士俊与自己文章的行为与举动,严格意义上说这并不算与竟陵派真正意义的交往。但却说明他们对竟陵派的部分诗学理论,如“主性灵”的诗学观是认可的。徐、卓二人与谭元礼的往来,源于谭元礼本人是竟陵派的成员同时又是复社成员,故徐、卓二人与谭元礼保持着一定的交游往来关系。

徐士俊现存作品《雁楼集》对竟陵派未有明确的批判和否定,但他的好友卓人月在部分文章中却反映出对竟陵派部分理论持明显的不认同态度,如卓人月《顾山臣今年草序》一文中表明了态度:

自七子之论旧,而钟谭乘其敝,以其诗选孤行天下。大约境取其幽,理取其奇,质取其朴,想取其细。一时非不足以移人,然未几而学之者不免与早朝秋兴之习同敝。盖七子之流,入于庸俗;钟谭之流,入于舛谬。总非千年不宿之物耳。(《蟾台集》卷二)

卓人月表明自己反对“七子”之“论旧”,即复古的文学主张,对钟、谭继承其复古的弊端予以批判,称其选诗皆“境取其幽、理取其奇、质取其朴、想取其细。”即其选诗皆选录“幽”“奇”“质”“朴”之风格的诗作。卓人月贬斥七子“庸俗”,钟、谭走向“舛谬”。除此之外,卓人月在《张潜夫诗序》一文中亦表明自己的态度:

自近日有钟、谭之《诗归》,而人人奉钟、谭惟谨。余盖不知钟、谭之有法律乎?否也。余亦不知今人之所云其与钟、谭合乎?否也。但觉今人之所云甚固且甚舛,余则詈之。(《蟾台集》卷二)

可见,卓人月对竟陵派承袭七子的复古理论是持否定和批判的态度,这里不涉及该派的“幽奇质朴”“序致冷隽”的文风与“主性灵”等诗学观。徐士俊与卓人月是挚交好友,他们有着共同的文学兴趣与文学理念,从中可以窥见徐士俊有着与卓人月相似的诗学观,只是徐士俊没有卓人月表现得更为明显和直接。

通过以上内容能够看出徐士俊对竟陵派部分诗歌理论,如“主性灵”的诗学观及竟陵“幽奇质朴”“序致冷隽”的诗风秉持推崇的态度,对于竟陵派“复古”的主张,过分追求“幽情单绪”“孤行静寂”的诗学风格,徐士俊同好友卓人月一样秉持批评与否定态度,并不是如有的研究者所提及的“徐士俊的诗歌创作,在艺术风格上更贴近幽深孤峭,多有凄清幽冷之作。”[13]

三、博采众长与求真求厚

就明清两代文学批评发展而言,明末清初诗坛属发展中的低谷,这一时期文人创作的诗歌,或宗唐或宗宋。徐士俊的诗学观一定程度上受当时不同流派的影响,竟陵派便是其中之一。竟陵派对陶渊明的诗颇为推崇,钟、谭《诗归》共选陶诗8首,以“厚”为主,厚即“博大充实,浑朴醇厚之意”[8],这是诗歌创作的最高意境。

徐士俊与“西泠十子”主要成员相互影响,“西泠十子”推崇汉魏六朝诗作,标举盛唐之诗。“西泠十子”的核心人物之一毛先舒尤为喜爱建安诗人曹植,对阮籍和嵇康评价较高。对于盛唐诗作,毛先舒认为:“诗本无定法,亦不可以讲法。学者但取盛唐以上,《三百》以下之作。”[14]78毛先舒对李白、杜甫、李贺等人的诗作极为喜爱,其诗歌理论专著《诗辩坻》中对此有所论述。徐士俊发表过类似言论:“三不朽之号,固贵立言。三百篇之余,自传近体。我辈屈首受经,而不从风雅林中翱翔容与,一穷其奥。则江山风月,对酒当花。无乃自处,寂寂使李、杜笑人也哉。”(《雁楼集》卷十五)可见,徐士俊、毛先舒作为“西泠派”成员,他们的诗学观极为一致且相互影响。他们创作的诗歌在取材方面都具有情感性与现实性,在体裁方面都侧重于五、七言律诗与古诗,且具有摹仿汉魏古诗、推崇盛唐律诗的印迹。最重要的是他们有着共同的文学创作倾向,即对“风雅精神”的继承与发扬,这说明他们有着共同的诗歌理论主张。

(一)推崇陶渊明之真醇

徐士俊对前代文人,如东晋陶渊明格外钟爱,无论是评价陶渊明作品或人品都极为深细,如《读渊明集》一诗云:

意气傲云霞,文章笔冰雪。依依五柳情,千载持风节。真乐在田间,富贵总不屑。曳杖听水声,以此代桃茢。思古获我心,语语皆明哲。自祭曷足奇,骨僵已如铁。乞食可饥驱,岂似墦垄热。归来亲戚话,菊秫尽提挈。寄语和陶者,论世当心折。(《雁楼集》卷四)

诗中提及陶渊明“文章笔冰雪”“千载持风节”“真乐在田间,富贵总不屑”“语语皆明哲”等诗句,明显看出徐士俊极为欣赏陶渊明自然天成的文风,赞美陶渊明恬淡旷远的胸襟与孤傲高洁的品格,对陶渊明隐逸的田园生活极为向往。在徐士俊的诗歌创作中亦能够看到类似诗句,如《访骆礼言于唐坞别业》诗云:

“解组渊明菊未荒,满园桃李亦河阳。片时尊酒交情在,八载风尘别绪长。”(《雁楼集》卷七)

又如《忆故园残菊》诗云:

“归心个个似陶家,不负东篱泠澹花。肯使秋怀甘浪掷,但随黄蝶绕天涯。”(《雁楼集》卷二十)

徐士俊对陶渊明有种特殊的情愫,陶诗平淡、自然,不事雕琢、浑然天成的艺术风格为徐士俊所欣赏。徐士俊为文作诗颇有陶靖节之风。如七古《桃源行》(《雁楼集》卷五)是徐士俊依据陶渊明的散文名篇《桃花源记》而作,徐士俊同陶渊明一样,两人一个借“渔翁”、一个借“武陵渔人”的视角描绘了桃花源人美满生活的情景,虚构了一个没有战乱、没有剥削压迫,社会安定、民风淳朴、人人亲身躬耕的桃源生活,表达了二人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与理想生活的向往。无论是文学创作方面还是思想意识层面,陶渊明对徐士俊的影响都较为深远。翁方纲总结后世文人对陶渊明的“桃花源”这一事典的讨论曰:

古今咏桃源事者,……固不必言矣。然此题咏者,唐、宋诸贤略有不同……韩文公、刘宾客之作,则直谓成仙,而苏文忠之论,则以为是其子孙,非即避秦之人至晋尚在也,此说似近理。盖唐人之诗,但兴象超妙,至后人乃益研核情事耳,不必以此为分别也。[15]211

翁方纲认为唐宋文人对“桃花源”这一典故的看法不同,自唐宋开始直至明清,陶渊明与“桃花源”始终受到后世文人的关注,徐士俊作为一介文人也在此列。

徐士俊十分推崇陶渊明,无意模仿却不自觉地模仿陶渊明。洪亮吉《北江诗话》云:“无意学陶,亦无一类陶,而转似陶,则又当于神明中求之耳。”[15]214这与明代诸多文人对陶渊明的崇尚与认可有一定关系,如明代焦竑言:“靖节先生人品最高,平生任真推分,忘怀得失。每念其人,辄慨然有天际真人之想。若夫微衷雅抱,触而成言,或因拙以得工,或发奇而似易,譬之岭玉渊珠,光采自露,先生不知也。”[16]研究者指出陶渊明“非独不困于穷,而直以穷为娱”与“苦心独处”“忧世乐天”[17]的人生境界与人格操守,“任真推分,忘怀得失”是明人推崇陶渊明诗歌中的“任真”,“天际真人”是强调诗歌要讲求真。徐士俊在诗歌创作中屡次表现了对陶渊明的文风、人品及求厚求真方面的推崇与敬重。如《武陵游子吟自序》一文:

十年前,曾拟作《桃花源》一诗。囊括渊明记中事,而仿元白歌行为之者。自恨今生未易梦见,徒借笔墨作仙缘耳。……盖谓十年一梦,今始寻着。乃静坐署中,即小桃数瓣,不知何处吹来。遥望花源,尚隔天半。(《雁楼集》卷十五)

又如《念佛会小启》云:

香山逸老,依佛祖以持名;莲社高风,为渊明而设酒。百八子按四时之节候,十八贤成千古之心盟。我辈幸尔身闲,当求学道。每岁相期数集,共证无生。(《雁楼集》卷十九)

通过以上分析得出结论:第一,陶渊明平淡自由、浑然天成的文风为徐士俊所钦慕与赞赏;第二,陶渊明面临经济生活窘迫、生活处处捉襟见肘,在作品中仍不失乐观豁达的天性,这是徐士俊推崇之处;第三,陶渊明的创作风格与隐逸思想对徐士俊影响颇深,陶渊明的田园生活和“桃花源”理想亦是徐士俊的理想。可以说陶渊明是徐士俊毕生追求和向往的文人典范。

(二)标举盛唐诗歌之至性

除了对东晋诗人陶渊明情有独钟外,徐士俊对唐代文人杜甫、白居易、王维、李贺、张籍等人也格外偏爱,创作时或模仿或阅读并时常记录自己的感悟。

徐士俊非常喜爱杜甫的创作,读完杜甫集后会吟诗写出感悟,如《题杜子美集》一诗云:

一千三百诗句好,五十九年文采存。想见浣花杜工部,更逢捉月李王孙。(《雁楼集》卷十二)

除了阅读杜甫诗外,徐士俊还模仿杜甫在长安时创作《对雪》诗韵律,拟写《雪·用杜工部韵》一诗:

方从风里结,半向雨中消。香粉怀人远,凝酥醉客遥。溪鱼归兴懒,寒雀暮声骄。不是天公戏,还疑胜六朝。(《雁楼集》卷六)

徐士俊还喜欢模仿元稹、白居易作诗的韵律,他曾言“仿元白歌行为之者,自恨今生未易梦见,徒借笔墨作仙缘耳。”(《雁楼集》卷十五)徐士俊曾模仿白居易“连珠体”诗,如《秋禊·七月十四日仿白乐天连珠体》一诗云:

春水何如秋水长,山兰争似泽兰芳。永和月改中元月,溱洧狂分明圣狂。野外采葵同采芍,河边迎女即迎祥。琵琶弹出神弦曲,风景依然雅集觞。(《雁楼集》卷七)

“连珠体”诗要求诗作从头至尾重复使用某两个字,上递下接,如珠贯连。此诗出现“水”“兰”“月”“狂”“采”“迎”六字上递下接。诗中有注解“西湖七月望水嬉最盛”,徐士俊效仿白居易“连珠体”诗,一气呵成创作此诗。

徐士俊除了模仿杜甫、白居易诗作外,对王维也颇为欣赏,《赵文度大愚庵遗集序》曰:

王辋川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盖画者表也,诗者里也。精神具于中,笔墨形于外。凡游览之所至,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不曲意匠心。可以皴,可以劈,可以咏,可以歌。古人于此道,饶有至性,非关涂饰。若画家有粉本,诗家有硬套,皆未可与言诗言画者也。(《雁楼集》卷十五)

王维诗被世人评价“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徐士俊认为“画”是表面现象,诗之内涵是抒发真情实感,诗之“饶有至性,非关涂饰”,诗之“精神”为诗作精髓,笔墨文字皆为外在载体形式。游览所到的地方,山、水、草、木皆用心刻画。古人尚且通晓此道,创作时抒发真性情,非刻意去雕饰。徐士俊《王丹麓诗集序》(《雁楼集》卷十五)一文表达这样的观念:无论画家还是诗家,必须表达内心真情实感,粉墨雕饰,强行硬套皆非“言诗言画”的根本技巧。此外,徐士俊特别欣赏友人王晫之才华,认为王晫其人其作:“静穆真诚,已合温柔敦厚之旨。出其所作,则又不尚雕缋,独滤性情。此是诗家最上一层。”(《雁楼集》卷十五)徐士俊认为王晫诗作可与王维相媲美,赞美王晫诗作“摩诘襄阳,并称唐代,而王子已踞而有之。”(《雁楼集》卷十五)

除王维外,徐士俊对李贺亦情有独钟,如作《牡丹曲·步唐人李长吉韵》(《雁楼集》卷五)一诗。徐士俊经常手录李贺之诗,有《手录李长吉诗小序》为证:

嗟乎!长吉固仙才非鬼才也。令长吉降格作应制诗,不过初盛中晚间一学诗举子为倡优辈所习,甚则传诵禁中止矣。安得千载下见长吉诗者,欲歌欲泣,欲醉欲痴。今选唐诸名家,多外长吉。长吉幸自外,独徐野君俊,喜而录之,比于中郎帐中物。(《雁楼集》卷十五)

徐士俊赞李贺为“仙才非鬼才”,称李贺诗“欲歌欲泣、欲醉欲痴”,表达了自己对李贺的喜爱之情。徐士俊的诗歌创作亦有李贺诗风,如构建理想的仙人世界的诗作如《咏梅花》六首组诗(《雁楼集》卷七)、《天坛》(《雁楼集》卷七)、《密县天仙宫白松传是黄帝葬三女处》(《雁楼集》卷七)、《经分水龙王庙》(《雁楼集》卷五)等;如构建幽魅的鬼域世界的诗作如《亭州元夜》(《雁楼集》卷七)、《独端友集遥挽李仲达侍御兼呈邑候吴霞舟先生》(《雁楼集》卷九)、《陆氏斋中纪异》(《雁楼集》卷五)、《山中拾朽竹根,有光如萤,置床头三四夜,即散去志恨》(《雁楼集》卷六)等。无论是神仙世界或是鬼蜮世界,徐士俊同李贺一样,用自己有情的生命之笔诉说着生命的无奈与辛酸、悲凉与愁苦。

徐士俊的诗歌创作兼取众家之所长,风格多样,正如王嗣槐对徐士俊的评价:

西陵徐野君先生,诗坛宿将,艺圃仙才,新词独绝。不数西昆,逸句传人,竞题东壁。采柳絮之芳音,香生闺阁;集竹枝之妍唱,风染江湘。乃复汇编有韵,东采咏花诸体。自古迄今,共得如干,分为四卷,夫文人慧性,依寂传声,雅士幽思,徒空绘色,况复风前绰约,托短韵而流连。月下葳蕤,入长吟而宛转。展卷一緡,披函三唱,岂独裁绫剪绘,徒夸隋苑之春;真如擎鼓催弦,俱发华林之秀。[18]485

总之,徐士俊的诗作博采众长,他推崇陶渊明的诗风与豁达淡泊的心态,效仿杜甫、白居易、王维的诗歌创作风格,对李贺情有独钟。可见,徐士俊的诗学观念具有较强的包容性,他有意“拟古”但不复古,有着独特的诗歌创作理论。

结语

徐士俊的诗学理论较之其词学、曲学成就可谓略为逊色,与诸多文人相比徐士俊的诗学思想并未自成体系,更谈不上深厚,却有着独特的文学创作意识,其诗学主张的独特性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徐士俊对公安派的“性灵说”秉持继承与弘扬的态度;第二,徐士俊对竟陵派的诗学理论并未全盘否定,他虽反对竟陵派复古主张,但对竟陵派的“性灵说”理论与“幽奇质朴”“序致冷隽”的诗风给予肯定和认同;第三,徐士俊认同古人的诗歌创作风格与思想意识,在诗歌创作方面博采众长、综合各家、“求真求厚”,“拟古”却无意复古,这源于徐士俊同“西泠十子”的诗文观具有相似性和一致性。无论对于前代先贤还是后辈学生,徐士俊始终坚持将自己的文人情怀与创作个性作为文学创作的出发点,他的诗作抒发真情实感,有自己的诗学主张,在明末清初诗坛自有其积极的时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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