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修辞与留白文本建构
2023-01-05吴礼权谢元春
吴礼权,谢元春
(1.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433;2.湖南师范大学 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语言与文字(记录语言的符号系统)都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因此,作为交际工具,无论是使用语言进行口语交际,还是使用文字进行书面语交际,交际者都会追求交际的效果,有意识地在语言表达或文字表达上经营努力。因为“大凡是正常的人,都会十分注重跟他人进行交流沟通的效果。因而,在达意传情时,也就必然会注重在语言文字上经营努力”[1]。而“这种在语言文字表达上的经营努力,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修辞’”[2]。
修辞既然是人们在语言文字表达上的经营努力,那么就跟所有的人都有关系,而且跟人们的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关系。因此,说到修辞,学者们往往就对之有种种分类。根据修辞所依凭的媒介,可以“将之分为口语修辞、书面语修辞”[2];根据修辞所涉及的行业,可以“将之分为外交修辞、商业修辞、教学修辞,等等”[2];根据修辞的目标倾向,可以“将之分为游说修辞、论辩修辞、谈判修辞,等等”[2]。不过,若是根据交际者的政治身份,将所有人区分为两大类:“政治人”(具有特定政治身份的人)与“自然人”(不具特定政治身份的普通人),那么就可以将修辞简单地区分为两大类:“政治修辞”与“非政治修辞”。“非政治修辞”,我们可以将之称为“日常修辞”[2]。
应该说,“政治修辞”与“日常修辞”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种在语言文字表达上的经营努力”[3]。但是,从修辞实践看,“政治修辞与日常修辞还是有明显区别的。即使是使用同一种修辞手法建构修辞文本,在所追求的目标预期上也会有所区别”[3]。
比方说,同样是运用留白手法,政治人所建构的政治修辞文本,跟自然人所建构的日常修辞文本,在目标预期的追求上就有所不同。一般说来,政治修辞中的留白文本建构,除了有追求表意婉约蕴藉与避免自己或对方尴尬的目的外,还有借此凸显表达者作为政治人友善合作的处世态度与温文尔雅的君子形象。
一、留白的修辞功能
留白,“是表达者在特定情境下因不便完整表达其意,而故意吞吐其辞,将所要表达的意思说一半留一半,甚至将最关键的信息也留而不言,但借助特定语境的帮助,又不至于让接受者不可理解”[4]54的一种修辞手法。以留白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称为留白修辞文本。
一般说来,以留白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在表达上颇有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空谷传音倍分明的效果;从接受上看,尽管由于语句表达的一些必要成分的省略而增加了接受者文本解读的困难,但接受者依托文本所提供的语境的帮助,对于表达者所省略的部分可以在文本解读时自行补上。而当接受者通过努力补出了表达者文本建构时所省略的部分而洞悉了整个修辞文本的全真语意后,便会情不自禁地生发出一种文本解读成功的心理快慰,从而加深对修辞文本的理解和印象,并从文本解读中获取一种审美情趣”[4]54。正因为如此,以留白手法建构修辞文本,在人们的日常说写实践中时有所见。例如:
鸿渐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馆都是用“方先生与夫人”名义的,今天下了飞机,头昏脑胀,没理会到这一点,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会看见自己发烧的脸……
“孙小姐是不是呕吐,吃不下东西?”
鸿渐听他说话转换方向,又放了心,说:“是呀!今天飞机震荡得利害。不过,我这时候倒全好了。也许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们两人的东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记得么?那一次在汪家吃饭,范懿造她谣,说她不会收拾东西——”
“飞机震荡应该过了。去年我们同路走,汽车那样颠簸,她从没吐过。也许有旁的原因罢?我听说要吐的——”跟着一句又轻又快的话——“当然我并没有经验。”毫无幽默地强笑一声。(钱锺书《围城》)
上引文字,是钱钟书小说《围城》中的一个情节,是“写方鸿渐与同事孙柔嘉离开国立三闾大学,绕道桂林、香港回上海。两人只在三闾大学订过婚,没办结婚手续,但在路上却以夫妻名义双栖双宿。在香港下飞机后孙小姐呕吐不止,好友赵辛楣为之宴请接风,孙小姐不能去。所以,赵辛楣怀疑孙小姐是否怀孕”[4]55。但是,赵辛楣碍于方鸿渐曾是自己同事的面子,不想揭破这层窗户纸,让其尴尬难堪,所以这才以留白手法建构了一个修辞文本:“我听说要吐的——当然我并没有经验”。这一修辞文本,由于将所欲表达的关键部分“是怀孕的征兆”予以省略,因而“从表达上看,显得含蓄得体,给朋友方鸿渐留够了面子,因为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女人未婚先孕总是不光彩的。从接受上看,直接接受者方鸿渐不难解读出表达者的语意内涵,但能愉快地接受这一表达,且心存感激,因为表达者赵辛楣没有明白地戳破他的西洋镜。间接接受者(小说的读者)也在破解这一修辞文本时获取一种审美愉悦:感佩表达者的表达智慧,获取自己解读文本的成功快感”[4]55。可见,留白修辞文本的建构,在日常言语交际活动中能够有效避免受交际者的尴尬,减少交际双方可能产生的情感冲突,有利于提升人际沟通的效果,达成言语交际与人际沟通的预期目标。
除了可以有效避免言语交际活动中陷受交际者于尴尬境地的负面效果,留白修辞文本的建构有时还可以避免交际者自陷尴尬的境地,从而有效维护自身的正面形象。例如:
“这是我家!”他说着,跳下车,大声跟他太太说话。他告诉我山坡上那一片是水蜜桃,那一处是苹果。“要是你三月来,苹果花开,哼!”这人说话老是让我想起现代诗。(张晓风《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上述故事中那位中国台湾司机跟作家张晓风所说的话:“要是你三月来,苹果花开,哼!”就是一个以留白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它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说:“要是你三月来,苹果花开,那真是美得不得了”。如果这样说,于表达而言,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从接受的角度看,则就给人以自吹自擂的感觉。因为司机所夸的是自家的苹果园,不是夸说他人家的苹果园。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以谦虚为美德,反对自夸其美。所以,司机选择运用留白修辞手法,将自夸的关键词留而不言,让受交际者张晓风自己意会,是高明的修辞策略。因为“关键词句吞吐留空不说,表达上显得含蓄婉转,言有尽而意无穷,言简而义丰;接受上,由于表达者的未竟表达给接受者留足了回味咀嚼的空间,不同的接受者可以根据自己对苹果花开时的情景观察的经验展开丰富的联想,在文本接受解读中获取更多的审美享受,这就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修辞文本的审美价值”[4]56。如果说者(司机)不将“苹果花开”之后的描述性谓语予以留空,那就会言尽而意尽,丝毫没有令人回味的余地了。作者张晓风之所以非常赞赏司机的表达,事实上正是因为他没有把话说尽。
其实,不仅现代人喜欢建构留白修辞文本,古人也有此种爱好。例如:
莺莺焚香祝拜道:“此一炷香,愿亡父早升天界。此一炷香,愿中堂老母百年长寿。此一炷香……”(元·王实甫《西厢记·酬韵》)
上述崔莺莺在神前祝拜的话,其中前两句是为父母祈福的,后一句是为自己祈祷的。为父母祈福的愿望,崔莺莺都明说出来了,但说到自己的心愿时却留空未说,这是典型的留白修辞文本建构行为。根据《西厢记》所写崔莺莺祝祷的情节,我们可以知道她为自己祝祷的心愿是希望婚姻美满。但是,作者却没让她说出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一愿望对于一个封建时代的女子是不便说出口的,所以作者就让她留空不说了。但读者或旁观者是能从上下文的语境或当时的情境中解读出来的”[5]80。事实上,作家这样描写是高明的。因为作品中的崔莺莺是相府千金,对于自己婚姻愿望的表达采取委婉含蓄的方式表达,既符合她“大家闺秀的人物身份,是艺术的真实,也符合生活的真实”[5]81。
二、政治修辞与留白文本建构
日常语言生活与文学创作中的留白修辞文本建构,都属于日常修辞的性质。这些留白修辞文本的建构,一般说来,主要是为了达意传情的婉转含蓄,避免口语交际中直道本心、直言真相可能产生的尴尬,减少交际双方可能有的情感冲突;在文学创作中,则主要是为了提升文学形象塑造的逼真性效果,有助于文学作品审美价值的提升。
政治生活中的留白修辞文本建构,属于政治修辞的性质。从修辞实践的实际来看,虽然政治修辞中建构留白修辞文本也是意在使达意传情显得婉转含蓄,但相比于日常修辞,政治修辞的留白文本建构主要集中于口语表达方面。在政治修辞中,交际者与受交际者在言语互动与沟通中以留白手法建构修辞文本,或是出于维护受交际者的面子,避免陷受交际者于尴尬,同时也避免陷自己于不义,让自己陷于政治危机之中;或是出于维护自身形象,避免自陷尴尬。前一种情况,例如:
魏武侯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喜色。吴子进曰:“亦尝有以楚庄王之语,闻于左右者乎?楚庄王谋事而当,群臣莫逮,退朝而有忧色。楚庄王以忧,而君以喜……”武侯逡巡再拜曰:“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荀子·尧问》)
上述记载,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魏武侯谋划国家大事,每次都决策得当,群臣没有一个比得上的。为此,魏武侯颇是得意,退朝后不禁面有得色。吴起见之,便进谏说:“不知道大王有没有听左右说到过楚庄王的事。昔日楚庄王为天下霸主,谋划大事没有不得当的,群臣没有一个人可比的。为此,楚庄王深以为忧,退朝后面有忧色。楚庄王引以为忧的事,大王您却引以为喜……”魏武侯听懂了吴起的话,立即对吴起施礼说:“感谢上天厚爱,使寡人得以有先生指正纠错。”
这个故事中的魏武侯是三家分晋后魏国的第二位君主,也是将魏国百年霸业推向一个高峰的有为之君。故事中的吴子,就是战国时代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吴起。曾事魏文侯而为魏国主将,多次大败秦军,帮助魏国夺得秦国河西之地,并设立河西郡,成为魏国第一任河西郡守。魏武侯时为魏国主将时,还曾大败齐国之师。后来,投楚而为楚王令尹,帮助楚悼王进行政治改革,使楚国迅速富强起来。可见,故事中的魏武侯与吴起都是有作为的政治人物,属于政治修辞学意义上典型的政治人。吴起进谏提醒魏武侯的话,事涉魏武侯为君之道,是典型的政治话题。因此,吴起进谏所具有的政治修辞的性质就非常明显了。
从语言表达的角度看,吴起进谏魏武侯的话:“亦尝有以楚庄王之语,闻于左右者乎?楚庄王谋事而当,群臣莫逮,退朝而有忧色。楚庄王以忧,而君以喜”,是一个表意未尽的文本。按照语义逻辑,后面还应有一句:“臣窃惧矣”(或“臣窃以为过矣”)。然而,吴起却将此语义逻辑上应有之句留空不出,这明显是一种政治修辞行为,是为了维护魏武侯的国君体面,避免其尴尬,当然也有避免陷自己于不义,让魏武侯觉得他不懂君臣之礼的考虑,这才运用留白手法建构修辞文本,使达意传情尽可能显得婉转含蓄,让魏武侯自己思而得之。这样,既显得有为臣尽忠体国之诚,又显得为臣有维护君主尊严之礼。从故事交待的结果看,吴起的政治修辞证明是成功的。因为事实上魏武侯听懂了他的话,并主动认错了。不过,应该指出的是,魏武侯虽然向吴起认了错,但在情感情绪上没有不愉快,反而因为展现了从谏如流的雅量而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明君的正面形象。而这一切,都是吴起作为政治人通过建构留白修辞文本而得以实现的。如果像《吴子·图国篇》的文字记载“此楚庄王之所以忧,而君说之,臣窃惧矣”那样,按照逻辑语义补足相关内容,将话说尽,那么“语气虽完整,却难以想见武侯急忙认错的神情,不但文句比不上荀子紧凑,而且精神全失。”[6]667从政治修辞学的视角来看,吴起就不像是一个成熟的政治人了。因为这样的表达没有给魏武侯留任何体面,而且言尽意尽,还让魏武侯有损英明睿智的君主形象。可见,吴起的政治修辞是具有高度技巧的,是成功的政治修辞范本。
关于政治修辞的后一种情况,我们也来看一个具体的例子:
正月,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汉王三让,不得已,曰:“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甲午,乃即皇帝位氾水之阳。(汉·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
上引《史记》所记,说的是这样一个历史事实:刘邦被楚霸王项羽封为汉王的第五年,刘邦与项羽的势力消长发生了逆转。刘邦与各路诸侯联合进兵,共击楚军,跟项羽在垓下决战。最后,项羽兵败而不肯过乌江,乃自刎而死。这年正月,各路诸侯将相一起商议,准备共推刘邦为天下之主,尊其为皇帝。刘邦假装谦逊,再三推辞,最后迫不得已,对众人说道:“诸位如果一定认为这样有利于国家……”甲午(公元前207 年),汉王刘邦便在汜水之北登上了皇帝之位。
众所周知,刘邦秦末起兵,本来就是志在得天下。如果他无此心,在被楚军追杀时就绝不会做出为自己活命而将自己女儿推下车的事,在项羽要烹杀其父以为要胁时也不会说出“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样无人性的话。然而,当项羽已死,诸侯及其将相要共尊他为皇帝时,他却再三推辞了。很明显,这不是真话,不能视为普通人的日常修辞,而应视为政治人的政治修辞。否则,就误解了其真意本心。事实上,刘邦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人物,他推辞不肯做皇帝的话是一个典型的政治修辞文本。从句法结构的角度看,刘邦所说的“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是个条件复句。但是,这个条件复句只提出了前提条件,没有说出在此前提条件下的结果,是一个残缺的复句。如果按照逻辑语义将意思表达完整,这句话应该是:“诸君必以为便国家,吾则从之”。用今天的大白话来说,就是“诸位如果一定认为我做皇帝有利于国家,那么我就即皇帝位”。不过,如果这样说了,那么刘邦的内心世界就全部暴露了,先前的多次推辞也就证明都是虚情假意的了。这样,势必对他的政治人格与形象非常不利,对他今后做皇帝立威立信于世也非常不利。所以,为了避免直道本心想做皇帝的尴尬,同时也是为了树立自己谦谦君子的形象,刘邦选择了留白修辞手法,将最关键的后半句“吾则从之”予以留空不说,让诸侯将相们自己思而得之。从现代政治学的角度来看,刘邦的这一政治修辞策略是非常高明的。因为这样的表达,“既能显现他谦逊的品德,又能给手下人以更多猜测想象的空间。做领导的要有一种本事,就是让属下猜自己的心思,而且越是猜不透,他的地位就会越高越稳固。如果做领导的被属下看透了一切,就不可能有什么神秘感了,属下就不会对他心存畏惧。而属下对他不心存畏惧,他的位置如何还能坐得稳?作为交际者,刘邦的这半句还有一个妙处,就是这半句话作为推论前提是以国家利益为借口的,这样就更能遮掩刘邦想当皇帝的真实内心世界。给人的感觉是,他做皇帝是为国为民,而非为他自己。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岂能不更有迷惑性?”[7]306-307由此可见,刘邦最终能在秦末群雄逐鹿天下的竞争中胜出,能够如愿以偿地当上大汉王朝的开国皇帝,实在是有其必然性的。
值得指出的是,刘邦面对诸侯将相的劝进而说的半句话“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固然是高明的政治修辞文本,而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刘邦说这半句话的文字,则更是一种高明的政治修辞文本。它是运用了一种名曰“飞白”(明知说话人所说的话在语音、语法、逻辑等方面有问题而故意直录)的修辞手法,通过直录刘邦说话口吃(“便”说了两次)的情状,将刘邦心里急切想当皇帝,而嘴上却假意推辞,以致心口不一而说话口吃的伪君子形象予以了生动呈现,可谓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结语
从中国修辞史的视角看,留白文本的建构,在日常修辞中相对比较常见,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如此。但是,在政治修辞中,留白文本的建构则主要见于古代。现代社会中,政治人在政治交际活动中有意建构留白文本的则不多见。这一点,恐怕是跟时代环境有关。在中国古代,由于等级制度森严,封建专制统治下的思想言论表达极其不自由,说写表达往往都有一定的政治风险。特别是跟君主进行政治交际时,就必须谨慎其辞。对于可能会拂逆其意、批其逆鳞的话,往往就不得不吞吐其辞了,说一半留一半,让君主自己思而得之。这样,既可以避免陷自己于不义,又可以规避政治风险,明哲保身。而在现代社会,由于不存在什么等级制度,人们的等级观念日益淡薄,思想表达的自由度非常大,所以在政治交际活动中,即使面对敏感的政治话题或政治禁忌,政治人只要把握好分寸,将意思表达得婉转含蓄一点就可以了,完全不必要吞吐其辞,建构留白修辞文本,将所要表达的意思说一半留一半,让接受者猜测揣摸。这样的政治修辞,反而不符合时代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