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带的意义
——足球身体文化中的技术美学旨趣
2023-01-05路云亭
路云亭
(上海体育学院 传媒与艺术学院,上海 200438)
足球中有很多经典时刻,然而,当问及最有纪念意义的瞬间时,人们大都会想到顶级球星盘带过人后的一击必杀式的超级表演。假如说球赛是一场浩大的狩猎活动的话,置身其中的球星便是足球场域中的狩猎之王。如果说足球是一种遴选踢球英才活动的话,那么擅长带球过人且能一举得分的选手便属于一种时代超人。其实,顶级球星一直占据着足球场域中的至高位置,并被人们纪念,因为他们为日渐庸常化的人类社会平添了诸多非凡性和异质性元素。人类文明还在演进,其中不乏宏大叙事,即便如此,那些盘带大师也会轻易地超越足球的本体范式,而进入到一种足以颠覆人类进化程序的新境界。足球巨星是特定文化的产物,如果从地缘体育的角度看,南美足球更容易产生盘带大师,这或许是南美足球经常为人提及的缘由。当然,盘带带有天然的表演性、随机性、冒险性,再高明的盘带大师也无以确保获胜,这里潜伏着一种来自足球自身的隐喻。
1 盘带大师成全了民众对于足球超人的渴望
足球的传奇性、神话性、迷思性寓意很丰富,其中最大的寓意便是催生出一种由凡人升级为超人的高峰镜像。足球很难说是一种冷静、稳定、理性的存在,至少在足球的高峰阶段并非如此。资深的足球人都知道,球迷有一种普遍性的期待感,静候某种高峰体验的到来,那种高峰体验类似于人所共知的跃进、升华、登堂入室、鲤鱼跃龙门之类的感受。世界各地几乎每天都有足球赛事,人所期待的高峰时刻却极少呈现。为了这种期待,球迷开始聚焦于媒介与自己共同搭建好的想象平台,并开始将所有的热情集聚到具体的足球明星身上,在此找到自己的终极归宿。当此之际,即便行为矜持的球迷亦会为球星们的非凡表演而欢呼,并且期盼再现那种经典的奇观。
对迷恋足球场域中超人式惊艳表演的足球观众来说,足球绝不仅仅是一项简单的体育运动形态,它还极有可能是一种带有独立意味的观赏性艺术,甚至是一种值得永久信赖的有关人类进化路向的变异性元素。无可否认,高超的盘带技术极具观赏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技术之上的超级技术,而盘带大师们所理解的足球,也可以说是一种足球世界中的超级技艺。可以设想,如果没有了盘带大师的上位表演,足球的魅力必然大降。足球就是这样,人们希望看到自己心仪的球队获胜,但更希望将足球的节奏留置于一种合适的境地,而盘带大师们乱箭穿花式的冒险表演就隐于其中。盘带自身的风险性很强,因此,它时而会给人们带来一种鲜明的涅槃感。尚需说到一些巨星级人物。“当球王贝利来到正在内战的尼日利亚时,交战双方竞停火两天,为的是一睹贝利的高超球艺!”[1]从审美生产的角度看,足球明星自成序列,其动作形态千变万化,且极富感染力。“球王贝利石破天惊的射门,鲁梅尼格妙不可言的传球,普拉蒂尼出神入化的任意球,马拉多纳势如破竹的带球突破,……都是智慧与技术的结晶,速度和力量的完美统一,刚与柔的绝妙结合,给人以美的享受!”[1]足球属于一种互动性文化,并不仅仅是一种看与被看的动态场,很多人认为足球有许多看点,其实那些爆点都是互动的产物。由于执着于足球场域精神力的缘故,球迷群体更像是一个意志坚定的族类,时刻期待着巨星们的盘带表演。足球的技战术多种多样,但超绝的盘带绝对是最珍稀之物,其对球迷心灵的冲击力也最大。
盘带过人射门成功的故事更容易引发媒体的叙事核心,那样的叙事链会通过媒体的力量一代代传递下去。与之相应,这项奇特的技术展示通常会得到全世界球迷的热捧,足球由此具备了超强的精神再造的能量。足球的终极价值一向以球员个体性价值为支点,因此,足球虽然是一种常规化的竞技游戏,却也是一种仪式感很强的表演艺术,甚至还是一种带有进化论意义的身体极限探险实验。换句话说,足球更像是一种感触类、体验类、参与类身体对抗仪式,它或许表面平淡,然而深浸其中的人几乎是一种隐性的精神暴雷,蓄势待发,而那些盘带大师们制造的美好镜像带有天然的爆破性和惊艳感,足以引爆观众的内心世界,足球巨星们也就成为超然神话的缔造者、高举灵感旗帜的精神巨人。
其实,盘带几乎忽略了足球中最为普遍的联动状态,因此,盘带本身是一项相对单纯的技术,它有两重含义,如果一个球星在自家花园里玩诸如带球过杆的盘带游戏,并无多大意义,盘带必须带有公示性、对抗性与征服性寓意。换句话说,盘带并非一种自娱自乐的个体性玩耍。盘带要想获得观众认可,还必须具备诸多认证条件。盘带的前提是带球过人,然后做踢墙配合或自己射门得分,如果失去了带球过人成功的先决条件,盘带就会变成儿戏,如果盘带过人成功并未形成射门并得分,盘带就变成了一种个人化、自我化、独立化的炫技过程。相对于复杂的传切配合,盘带谈不上华丽,甚至难以成为一种完整、合理而成熟的演出,即便从表演学的角度看,它也不具备太多的意义。因为,在高水平的赛事中,盘带射门得分向来罕见,且难以让人信赖。
盘带之风带有一定的地缘属性,类似的技术较为流行于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自然主义价值观较为盛行的国家与地区。事实也是如此,在以盘带过人为最高境界的南美大陆,盘带过人后直接射门的镜像会反复出现。只要略加考量就会发现,每隔几年或十几年,南美大陆上总会出现一两个超级过人王,球王贝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弗尔曾经解读过贝利盘带过人的精妙。“1961年贝利射进了‘历史上最漂亮的进球’。他从守门员那里接过球,带球跑过全场。他中间没有传球,而是利用大量的假动作骗过对手,他接连晃过六个不同的防守队员。直到他最后把球踢进球网之前,足球没有真正离开过他的双脚。”[3]人球分过是一项寻常技术,但很多学者认为,恰是贝利首次将其释放在世界杯的舞台上,才使得这项技术成为一种足球标杆。“在1970年的墨西哥世界杯比赛中,被国际足联授予‘球王’称号的世界足球巨星贝利在临近对方球门的时候,面对队友的斜传,他顺势向前跑动,诱使守门员上前阻拦,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运动员带球射门的难度。在与守门员发生接触前,贝利迅速将球推向守门员的左侧,当其发现并转身追击的时候,贝利已顺利将球拦下,顺势将球踢向球门。虽然这一记射门未能成功,但是‘人球分过’运球技术却经此被永载史册。”[4]很多球迷都很迷恋南美球星,原因或许复杂,但不容忽视的是南美人对盘带的迷恋已经抵达令人感动之境地。事实也是如此,整个南美大陆一直有其独特的足球理念,盘带过人的意识、技术以及相应的意志、精神、价值取向代代相传,南美人视盘带过人高于一切。电影《海上钢琴师》传达出了这样的主题,一个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在有限的境遇内抵达巅峰。盘带大师就生活在这种极简世界里,他们眼前只有草地、对手、门框,数十年如一日都在和这三种物象打交道。他们在极简的语境中寻求极致的快乐。其理念简约纯真,却可以征服天下人,盘带大师们所制造出来的美就体现在这里。
然而,一系列疑问也随即呈现,其中涉及足球的原始意义。很多人崇尚艺术足球,那么,何为艺术足球?人们为何如此迷恋炫技派足球?如果明白了盘带过人、一击致命的足球理念,上述疑惑也便迎刃而解。其实,艺术足球就是以盘带过人、一击得分为核心的系列镜像,其中或许包括了高超而流畅的传切配合,但如果失去了盘带大师的上佳表演,一定会让人感到艺术成色不足。换句话说,艺术足球的核心机理还在于球迷对盘带大师的高度依赖、信奉乃至膜拜的心态。
不妨将狩猎学引入足球领域,借以获得更多启示。盘带大师宛如史前部落的超级猎手,他们不仅可以保证部落的食物来源,还可以缔造出一种权力秩序。从人类狩猎学的角度看,超级猎手的能力要远高于普通猎手,在部落时代就更容易成为王者。南美足球的巫王崇拜惯性在此得以呈现。虽然人类早已远离了狩猎时代,但人们不会忘记狩猎时代的诸多习惯。“法国有个名叫于贝尔的圣者,被尊奉为猎人首领,每年的11月3日是纪念他的节日。”[5]足球部落中超级猎手的标志性动作便是盘带过人,然后射门中的。足球因此本然地具备了英雄性。事实也是如此,仅从球迷书写的文本资料中就可以看出,人们对球员的描述大都有明确的目的性,其中不乏对足坛超级猎手的追慕之情。足球竞技中射门得分的手段很多,其中大多数来自传切配合,但是,人们更留恋盘带过人的镜像。换句话说,两者并不相同,前者强调的是群体意义上的人在获取猎物后的极乐感受,其中可能包含族群马上度过饥饿煎熬期的解脱感,也有技艺炫耀后赢得部族高度认可后的成就感。与之相反,盘带过人后的射门成功更像是超级猎手狩猎过程中的最后表演,其所展示的是一种一人荡涤百万大军的传奇叙事,如此镜像显然超越了人们对获取食物的想象、预设与假定程序。在此意义上观照,盘带过人后得分的精神寓意要高于其他一切形态的进球得分。人类的至高乐趣、快感之源也大体来自这里,它展示出人类对狩猎乃至征战时代高度的心理依赖性以及极限性的感怀情结。
艺术张力强大的足球赛事往往可以给人带来更为丰富的想象力,其中无不扩散着由盘带大师主导的浪漫气息。视觉媒体时代到来后,镜像足球获得了更大的展示空间。人们至今仍在谈论那种百年难见的经典时刻。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阿根廷在1/4决赛上迎战英格兰队,马拉多纳奉献出世界杯上最经典的、令全世界折服的进球。利安·古代尔曾经描述到:“从阿根廷队的半场开始,马拉多纳一人带球穿过了英格兰队的整个防线。他的脚只接触了球7次,但他在10秒钟内令人难以置信地带球跑了近60米。英格兰的后卫们都在想,他迟早会控制不住球的。然而当他们试图把足球铲掉之前,马拉多纳已经带球晃过了他们,马拉多纳向他们显示了如何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最后马拉多纳的推射再一次穿过希尔顿把守的英格兰大门。这个进球引起了让人不可置信的兴奋!”[6]马拉多纳制造了一种人间神话,他将一种遥远的神话传说引入人间,将一种抽象的神奇概念赋予生命。马拉多纳将人类超凡的想象力再度激活,人们由此对其崇拜。盘带大师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拯救一些人的精神。正因如此,多年以后,仍有人感叹马拉多纳的魔幻技艺。
2 民间解读更能凸显盘带大师的超凡价值
很多体育项目的规则一直处于生长状态,这便意味着现行的体育规则并不完善。然而,体育仅仅是游戏,规则的相对不完善并不意味着某一体育项目会陷入无序之状,恰相反,很多时候,明晰、简约且富有弹性的规则会使得体育比赛更有弹性。足球便是如此,足球的规则并不复杂,不仅如此,足球的规则还有超场域的维度,它还会为足球带来更大的审美预期,足球的创造性恰恰就蕴含在类似的缝隙中,这正是足球的游戏性的原点。在媒体的观照下,马拉多纳的世纪之球开始成为一种为人纪念的对象。“时至今日,马拉多纳还感谢英格兰的球员没有对他进行犯规,才使他打入了世界杯决赛历史上最漂亮的一粒进球。”[7]260足球的历史是由球迷书写出来的。很多球迷几乎终生都生活在对球王盘带破门镜像的回忆、想象与陶醉过程中,并始终都在为那些部落领袖喝彩,这便为足球盘带大师的出台带来了激励机制。
王干认为:“如果说马特乌斯是黑格尔的话,那马拉多纳则是当之无愧的当代尼采。尼采高喊‘上帝死了’,而马拉多纳利用‘上帝之手’成功地登上了冠军的宝座,俨然以上帝自居。……马拉多纳强烈的进球愿望和高超的个人技术,代表的已不单是一种体育风范,而是一种带有沙文性质的征服意识。”[8]这便揭示出球员与球星甚至球王之间的差别。卡米罗·欧拉亚等人高度认可球星的巨大作用。“这粒‘上帝之手’的进球代表了足球的全部。它概述了足球中的人类本质以及它是如何植根于我们的生活之中,根植于我们的人类经验之中。”[7]260足球的神圣性经常为人说起,原因十分简单,越是远古的遗存,越容易成为人们膜拜的对象。距离不仅可以维持一种美学规则,还可以制造一种精神呼应情态。其实,盘带大师更近似原始的部落领袖,他们也因此更容易为人膜拜。“英国球星莱因克尔说过:‘我虽然获得最佳射手称号,但我从不敢将自己和马拉多纳相比,他是制造进球机会的场上灵魂,而我仅仅只是将球打进去的一个队员而已。’……马拉多纳不允许自己平庸,他的使命就是出众。”[9]职业足球就是如此,它鼓励团队配合,却也可以将个人主义发挥到极致。
现在仍然有人在谈论贝利和马拉多纳谁更优秀的问题,其实这是个伪命题。从媒体影响类型的角度看,马拉多纳是电视时代的受益者,贝利充其量只是广播时代的产物,难以获得电视时代大量的镜像记录。如此看来,足球的历史也是足球影像传播的历史,不同的传播手段都可以构建出自己的足球传播史,进而构建出足球的现场传播史、纸媒传播史、影像传播史。如果单纯依照电视时代的足球史而言,最典型的镜像瞬间莫过于马拉多纳的那粒世纪之球。此后的很长时间内,人们还在不厌其烦地讲述那个瞬间。欧拉亚等人将马拉多纳的这粒进球看作是“球员个人的发挥大于球队而取得胜利”的典型案例,“这标志着个人球员对对手的胜利、对球队整体的胜利。”[7]257这里展示出对马拉多纳足球的另类解读范式。马拉多纳身上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元素给喜欢目睹奇观的人士带来了一种有关远古时代的超级猎手的镜像。马拉多纳就此延伸了人们的想象力,强化了人们对远古英雄的理解,完成了人们对于远古超级猎手的追慕性想象,正因如此,马拉多纳为人长久怀念。
足球历史上长于盘带过人者足以构成一个人物链,除了贝利和马拉多纳,还有如加林查、罗纳尔多、小罗、梅西这样的足坛名流,他们是清一色的南美人。因此,仍需再度考察南美足球的精义。足球传播到世界各地,其在很多国家和地区都出现过有限度的异化现象。其实,南美球星的个人英雄主义最为强烈,以至于球王级的人物序列里最无法忽略的便是南美元素。问题随即出现,为何绝大多数的超级猎手都来自南美?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刚过,笔者曾召集过一场关于本届世界杯的研讨会。会议期间,五星卫视的体育节目制作人周力说:“巴西足球没有前途,他们不讲整体,他们踢球就是过人,不过人就不算踢球。”周力在巴西看到过很多踢球场面,他坦陈,几乎每一个巴西足球人都在思考一个相同的问题,如何盘带过人,然后破门得分。其实,这里展示出一种更大的语境,它告诉人们以巴西人为代表的南美人的强直的足球观。盘带为王的理念如此深刻地镌刻、深埋于巴西人的内心深处。
有了这样的认知背景就可以更好地理解马拉多纳的表演了。马拉多纳的世界里从来就不缺乏盘带过人的桥段。从1994年美国世界杯上的表现看,马拉多纳还是一位世界级的中场组织者。然而,没有多少人能够记得清马拉多纳在那一场比赛中传出了多少脚好球,更没有人说得出他传出来的最好的一脚球是哪一粒。与之相反,很少有人会轻易遗忘他盘带过人并完成致命一击的经典瞬间。马拉多纳的进球方式格外特殊,这不仅使那粒进球被奉为经典,马拉多纳本人也被托举到足坛至尊者的位置。如果说足球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球迷的话,那么,马拉多纳几乎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马拉多纳迷。
盘带技术极易引发人们对个人主义的思考,人们似乎看到在地球某个区域中的人所信奉的个体大于群体、个体的人大于国家的人的特殊意义。于是,一个现象随即出现,至少在球迷的圈子里,很少有人知道马拉多纳之外的任何一位阿根廷籍的社会名流,马拉多纳几乎做到了阿根廷人无法做到的一切。以至于足球史学家称:“在足球史上,一度头顶光环、屡创奇迹,让人顶礼膜拜的‘足球之神’唯马拉多纳一人。”[11]马拉多纳之所以受到更高的关注,原因有三,其一,马拉多纳所处的时代为电视时代,其镜像传播力远胜过纸媒、电台和电影传播时代的贝利和贝肯鲍尔。其二,马拉多纳的扮相、言语、行为更出位,更容易赢得媒介的关注。其三,马拉多纳更喜欢作秀,秀场气氛强大,演员品格突出。这些都让马拉多纳更容易赢得年轻人的尊奉。马拉多纳就是如此语境下的产物。中国观众更愿意将其和中国历史上的传奇故事相联系,“马拉多纳千里走单骑,如一道闪电在绿茵场上掠过,无人可挡!”[12]在文艺学家的眼中,足球的诸多特征不仅变得具体可感,还更有历史惯性的可信度。
当现实版的马拉多纳渐渐离开人们的视线之后,人们开始设想一种全新的超马拉多纳的时代的到来。人们一度寄希望于罗纳尔多,大罗的确缔造过属于自己的传奇故事。并且开创了自己的时代,但却很早伤退。人们又将目光转向梅西。梅西与马拉多纳身材近似,但更为灵巧,同样也以盘带能力超强著称。早在巴萨青训营时梅西就显示出了良好的盘带技术。梅西的梯队教练阿莱克斯·加西亚曾说:“15岁的梅西已经知道他想要什么了……。他有了自己的风格,街头足球的风格——过人。”[13]然而,梅西已然超越了个体性的范畴,成了一种健全球员飞速成长的典范。2010年梅西就成为人们谈论的神奇人物。对赫塔菲的比赛中梅西几乎完全再现了马拉多纳的世纪进球,对萨拉戈萨的比赛中他所打进的第二球则重演了罗纳尔多的神奇进球。1996—1997赛季,罗纳尔多在巴萨服役,他在对孔波斯特拉的比赛中同样打进了一粒千里走单骑式的进球,2010年的泰罗尼亚媒体打出了“梅西=马拉多纳+罗纳尔多”的标题,借以赞美这位阿根廷天神般的人物。人们将梅西想象成“马拉多纳二世”。西班牙传记作家吉列姆·巴拉格曾说:“在阿根廷,足球就是生命,生命就是足球。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各个年代、各个水平的足球运动员、裁判、教练和评论员堆砌起的高山之巅,你会看到迪斯蒂法诺、马拉多纳和梅西的名字。”[14]225不仅如此,巴拉格还解读了足球文化传承的内在理路。“‘梅西不可能生在叙利亚。’塞萨尔·路易斯·梅诺蒂说。如果没有迪斯蒂法诺或‘查罗’,莫雷诺、马里奥·肯佩斯,就绝不会出现马拉多纳。而如果没有马拉多纳,或者如果梅西的爸爸和兄弟没有踢过足球,我们就不会拥有现在我们知道的这个梅西。这就是梅西,阿根廷基因的综合体。”[14]225其实,巴拉格不仅解读了阿根廷、马拉多纳、梅西三者的关系,也揭示了南美生产足坛巨星的原因。
如果站到一种更高远的超人世界来审视,盘带其实并不神奇,盘带得分的过程也稀松平常,其表现如斯,球员将一粒皮球带着走到一个指定的地点,然后射门得分。然而,盘带的意义却是非凡的,因为它是一种失去了团队支援后的孤军深入。盘带者眼前并非无人阻挡,恰恰相反,他往往会面对多人联动性、结构性与破坏性防御,正因如此,盘带得分弥足珍贵,也更容易获得观众的首肯。盘带成功者更易受到尊崇。现代足球一直都在鼓励进攻,但提升速度最快的却是防守意识,在同级别的赛事中,盘带射门成功并不多见,正因如此,人们一旦见到类似的镜像,就会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现代体育媒体也会对其作出高强度的传播。
举例来说,2011年4月27日的欧冠半决赛首回合比赛中,巴萨以2∶0战胜皇马。赛后,西班牙《国家报》霍尔迪·奎克萨诺评论说:“我们见到了两个版本的梅西,而比赛结果只有一个。比赛初段,他离卡西利亚斯的球门太远,花了太多时间在没有威胁的区域进行盘球表演。而当巴塞罗那获得11打10的优势后,梅西决定了比赛。首先,他成功接应阿费莱传中破门。随后,他又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带球表演后锁定胜局。两种风格,两粒进球。这是最具国际影响力、引起最广泛议论的一场世纪大战,最终,在C罗的后院,比赛成了梅西技术实力和精神力量的展示。”[15]梅西之所以成为新球王,卓越的盘带技术是重要原因。然而,因为没有世界杯冠军,人们并不完全认可梅西的球王地位。很多梅迷还在为此纠结,或许他们只能在梅西身上感受到足球的终极悲剧的意义。
并非所有的世界杯冠军都会缔造出个体的王者,2010年世界杯的金球奖获得者是季军队的弗兰,2014年是亚军队的梅西,2018年则是亚军队的莫德里奇。值得回味的是2014年的德国队,他们打的是大数据足球,追求的是绝对的整体感,最终夺冠。南美足球遵循王制体系,生产足球王者,却在整体意识上落后欧洲足球若干年。即便如此,人们仍旧怀念超级猎手的非凡表演,宁可让胜负关系退居次席。2010、2014、2018连续三届世界杯南美球队皆失势,但两届金球奖获得者都来自南美,足见南美足球的独特性。人们由此而联想到人类历史上所有权威人物以及产生威权人物的环境、体系。在此意义上观照,南美足球更像是一种文化,欧洲则更像是单纯的体育。
3 不完全的反团队主义成就了盘带大师的理想
无以否认,哲学家对足球的解读充满了知性趣味,关注足球的哲学家也认为盘带后的射门得分是一种隐喻。卡米罗·欧拉亚等人认为:“我们也崇拜马拉多纳、贝利、梅西和其他人,因为他们在踢足球的过程中能够克服踢足球的障碍,从而产生足球艺术。如果一点限制也没有,我们也就不会这么崇拜他们了。”[7]255其实,人们完全可以从多元化的角度认识足球和艺术的关系,比如足球与音乐的关系。“当某人演奏乐器时,说西班牙语的人会说‘她在toca乐器’。同样地,当足球运动员传球的时候,人们就会说,他‘toca el balon’(触碰了球)。足球运动员tacan el balon,就像是一支管弦乐队在演奏一首交响乐一样。这样说来,南美哲学的特点就是toque de balon(传球)。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是我们所说的南美足球风格的代表。这是一种让我们感受到情感的审美体验。”[7]258从节奏、自然性、流畅度、情绪变化、高峰体验等角度摄入,人们可以很好地体会足球和音乐的相似性,而从哲学的高度探讨盘带之美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足球的本真风貌。其实,完全的个人盘带并不存在,即便最了不起的盘带大师也离不开队友有形或无形的掩护、策应、保护。换句话说,盘带并非完全的个人表演,其中也涉及多人组合的流畅度,然而,为了维持一种足球的传奇性,人们自然而然地将盘带与传控对立起来,并借以得出自己想要的结论,其中已涉及足球受众的独特想象之类的问题。
足球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足球的技战术体系也十分庞杂。或许人们在更多的时候只能面对传控与盘带两种技战术类型,但是,人们还在抉择、裁定,进而寻找精神的依托点,这便涉及足球本体的技术美学的构建现象。足球因为具备了足够的精神内涵才让人感到值得信赖。从审美类型说的角度看,很难说高品质的传控与盘带过人哪一个更精彩,相对而言,人们更喜欢热议那些盘带者的脚法及其出神入化的动作细节,原因在于盘带过人更为稀少。“在相对如此狭小的场地,齐达内们眼花缭乱的脚法使皮球在十几条腿间穿行,却依然掌握着控球权。”[16]很少有人愿意忽视盘带至上、盘带是金、盘带为王之类的价值评判。一方面由于盘带后射门得分的稀有性,另一方面更表征了盘带技术所缔造出来的惊艳之美。的确,盘带有极佳的审美意味。莫里斯曾经这样描述:“那个时代产生了许多身手敏捷、动作优雅的盘带大师,他们可以过掉一个又一个对手,时而佯攻即止,时而突然冲刺,行进的方向飘忽不定,一直突击到可以射门的位置。如今,这种盘带战术已然成为日渐消没的稀有物种。但只要它出现在场上,就仍然能让球迷们发出赞叹的呼声。”[17]108莫里斯还深度解读了盘带大师受人爱戴的缘由。“与盘带相反,传球的缺点就在于,它为怯懦的踢法提供了隐藏的手段。如果一名球员不够勇敢,或者丧失了带球直面对手挑战的决心,就可以通过看似聪明的传球来掩藏自己的畏惧。在接到球的那一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如何尽快把球摆脱掉,从而避免麻烦。”[17]109-112不难看出,莫里斯眼中的盘带者同时也是一位探险家,这便揭示出一种英雄观。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之后,人们未在世界杯的场域内见到任何一种马拉多纳式的千里走单骑式的奔袭射门镜像。正因如此,人们仍旧怀念那些敢于在世界级舞台上盘带破门的人。
足球是团队项目,越让11个人发挥最大价值便越有可能获胜,因此,足球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盘带大师统治的天下,这便推衍出另外一种辩证关系,盘带大师一定也需要得到团队的支援才可以发挥作用。真实的情况也是如此,在失去了团队支援的前提下,绝大多数的盘带大师都会陷入困境。“整个世界杯期间,世界上最好的前锋罗纳尔多一直都在抱怨:我在国际米兰时不是这样的,现在,根本没有人将球传给我,使得我无法发挥。罗纳尔多说的是一句大实话,点中了巴西队的根本症结:一直以来,巴西队深受贝利独步天下所害,几乎满场都是享誉世界的球星,每个人都在寻找着表现自己的机会,没有人肯像马拉多纳和齐达内那样,甘愿为别人输送炮弹当无名英雄。在这种背景下,巴西盛产锋线杀手而鲜见中场核心。”[18]这也昭示了足球的矛盾性,足球便在这种矛盾状态中重新构建自己的意义体系。为了获胜,人们无法放弃团队配合;为了理想,人们还在追慕超人。如果说传切配合是一种现实主义理念的话,那么,盘带过人就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载体。前者更像生活本身,后者则逼近理想、信念甚至某种程度的宗教性需求。
在浪漫主义文化盛行的地区,球迷容易以超人主义为首要选择;在现实主义盛行的地区,传切配合就成为球迷们首先接纳之物;而在一种两可性的足球语境中,人们更愿意将理想主义当做终极的物象,足球的信仰性价值在此得以验证。足球并不具有任何日用类的功能,人们看球,表面上是为快乐,其内在性追求则是一种技术美学信仰,正因如此,南美足球一直捍卫着理想主义的路线,而欧洲足球则坚守现实主义的思路。然而,足球的价值并非制造平庸,恰在于再造一种奇迹,借以唤起大众的史前记忆。正因如此,人们仍然坚信理想。
其实,历史很难真实地循环,但依然有很多人相信,马拉多纳式千里走单骑的壮举还会出现。“那次进球后,罗纳尔多手指前方拼命奔跑,而卡维德斯进球之后,居然从腹部掏出一个蜘蛛侠的面罩戴在头上,逗得现场观众大乐,连教练苏亚雷斯也笑了。这就是卡维德斯,或者我们毋宁说这就是厄瓜多尔队的浪漫情怀!”[19]这便体现出一种单向度的精神追求的问题。文艺理论家毛时安对南美足球有很深刻的认知。“南美球队在场上的即兴性灵感式的表演,把球颠得像杂耍艺人一样淋漓尽致,则无疑是绿茵场上的魔幻现实主义。因为你无法想像马拉多纳如何单枪匹马连续盘带晃过英格兰几员战将的围追堵截,如入无人之境地将球送进网窝;你也无法理解墨西哥内格雷特在射门稍纵即逝的瞬间,人横在空中九十度转身还不忘优美如凌空春燕地击球;还有那个哥伦比亚守门员伊基塔像花蝴蝶一样在芳草丛中前后飞舞。南美球员的这些充满想像力的现场创造,真是如魔鬼附身有一种令人痴醉的迷幻状态,是用双脚所作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注解。”[10]89-90足球场域中的那种盘带过人的炫技欲望很可能来自人们的史前记忆,它可能仅仅就是一种简单的决斗再现方式。可以设想,就在一种决战场域之外的某个固化的时间节点,战斗达人在人们的怂恿下开始炫技,炫技的场合可能是真实的战场、获胜后的篝火晚会,甚至仅仅是一片开阔场地。足坛超人一直在鼓励所有人勇敢面对生之境遇,这也是超然的盘带技术深入人心的基本逻辑。
坦率而言,正是因为有了类似的异常实用且带有明确炫技意味的身体表演,足球才可能成为世界第一运动。“我们突然发现,在体育这门艺术中,足球艺术的境界最高,观赏性最强。原先迷恋着歌星影星的少男少女,很快以十倍的疯狂,转而迷恋足球,并且开始了对球星的崇拜。”[20]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高超的盘带者带有孤勇者的诸多特质。他们是一些在短暂的时空内失去了内援的斗士,他们只能利用几秒或十几秒钟的时间完成射门得分的任务,其只有在瞬间将技术、精神、意志的爆发力都达到极致,才有可能达成一次射门得分的意愿。那里呈现出一种极具复合性的镜像。足球盘带技术的灵魂寄寓于绝对速度、蝴蝶飞翔般的飘忽走位能力、假动作的逼真性以及无以企及的变速能力,盘带过人的技术单元往往更为精微而纯粹。媒体人士将梅西的过人技术概括为一秒钟4次变向。就目前的数据看,梅西的带球变向能力已经达到极致。巴拉格看到了阿根廷的盘带大师们所缔造出来的独特的文化传统。“将诱人音乐和性感舞姿融于一体的探戈正同20世纪的阿根廷足球运动员给人们的第一印象不谋而合。那精心设计的高难度动作让探戈成为了阿根廷人文化创造力的典范;类似地,阿根廷足球则一改英国人对体能和纪律的注重,转而把重心放在克里奥尔式‘动作灵活而技巧精湛’的特点上来——尤其是运球盘带,或者用阿根廷人更熟悉的话说,‘Gambeta’。盘球亦是一种骗术,而对于阿根廷人而言,不论他们喜欢与否,骗术也是其文化的一大组成部分。”[14]222将盘带大师的表演看作舞蹈,仅仅是一种文学式的转喻,足球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任何形态的舞蹈,人们只能在极为抽象或宏观的视野内感悟足球的舞蹈性,这便给人带来一种更高的启示,人们可以在另外的视野上充分体验足球的舞蹈品格。
在整个生物体系内,最擅长舞蹈的是鸟类,为其求偶方式决定,雄性鸟类会在舞蹈上下足功夫,代代传承,很多种类的鸟都演化出了出神入化的舞蹈技巧,它也为人类带来了一种关于大自然的动态性的思考对象。换句话说,鸟类和人类的舞蹈都有性炫耀的成分,这也是舞蹈这一独特的动感体系与足球高度兼容的理由。不难看出,盘带射门的镜像很像舞蹈。从万物互动的终极意义上看,它几乎是一种媚态的存在,在所有的技术环节里,盘带过人最缺乏刚性化的元素,它彰显的是人类幻化出来的极限柔情。于是,盘带、舞蹈、柔情,构建出一种极高的生存境界,人们即便看不到它们存在的合理性,也会在精神的延伸地带上竭力维持其既有的尊严和地位。
但是必须看到,足球中一直存在一种高强度的理性能量,人们一定会在适当之机遏制盘带者的非分之想。事实也是如此,很多人为了胜利不惜放弃盘带过人的理想,有的教练甚至公然批评过度盘带的球员。在功利主义者看来,过度盘带可能是一种个人主义的行为,极有可能损害集体利益,必须受到打压。球场上日渐提升的防守方略正在压制超人们的生存空间,它使得足球比赛令人窒息。然而,如此这般更加衬托出盘带大师们的非凡价值。盘带大师们的惊人之举也恰好来自那种同样令人感到极度压抑的空间。一切都在演绎一种超常的镜像。盘带大师们的故事由此得以延续,人们还在做梦,而那些灵光乍现式的盘带景观宛如人类为自己订制的精神梦妆。
人们还在比较传控与盘带射门的优劣,因为这里寄寓着足球的变化之美,足球的意义也展示在这里。其实,传控更像家常便饭,而盘带射门得分则是奢华大餐;传控类似日常生活,而盘带射门得分则宛如盛大节日。足球由此而变得愈加丰富多彩,那里始终都在展示着竞技本身的残酷性、甜蜜性、优雅性、绝然性。足球是纯然的审美性与实用性的融合体。虽然足球中的理想主义呈萎缩之势,但足球之所以不同于其他运动项目,就因为足球中一直蕴含有高强度的理性主义和理想主义元素,它们捍卫了足球的基本价值,却又在更高层面创造出一种更新的平衡关系。
4 结语
足球宛如生活,却又会轻易地超越生活,其中的最大动力则在于盘带大师们的非凡表演。足球充满了具体可感的细节。盘带大师更像人们熟知的超级猎人。然而,盘带大师的塑型成功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人们几乎在十年或数十年才得一见。所以,人们总会为之发出连连惊叹。当然,足球在更多的时间内无法展示盘带射门的镜像。现代足球普遍重视防守技术,盘带大师也更像一种手工作坊中的匠人,陶醉于手工劳作的语境,虽然做功地道,却难成功售货。真正的盘带大师并非演员,他们仅仅是除却非凡地踢球很难有更多人生选择的孤寂之士。在真正的盘带大师面前,人们可以更多地感悟到来自蛮荒的大自然的寂静式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