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世界漫步
——“意义论”三札
2023-01-04陈伯海
陈伯海
我们所处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由符号构成的世界,不仅通常使用的语言文字属于符号,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脱不了符号包装,乃至艺术、科学之类精神活动更须仰仗符号才能进行。故人类不仅要面对一个物质的世界和一个精神的世界,同时还要面对一个符号的世界;人文研究所要探求的“意义”,即藏身于这个符号世界之中,为此,不能不对“符号”现象作一点认真探索。
一、符号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起因与职能
1. “符号”起源于人类社会,是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而不断发展起来的。动物靠本能生活,它只需要凭借简单的信息传递即能应对环境变化,故不需要创建符号。人类作为自觉的生命存在且又必须依靠群体组合方式来谋求生存与发展,在群体间构建明确的意义交流渠道十分重要,这用作意义交流的媒介物便是“符号”了。如果说,“工具”是人创造出来用于对自然物质世界打交道的手段,那么,“符号”便是用以对人际精神世界作沟通的媒介,从这个意义上说,“符号”似亦可列入工具系统。工具系统在“人”(主体)和“自然”(对象世界)之间形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且随着文明的发展而日趋膨胀与复杂化,同样,符号世界在社会生活与人际关系愈益繁复的演变下也日渐展开,几乎覆盖了整个精神文明乃至物质文明的事象,让我们成天面对着它,甚至会要忘怀了本初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存在。于此看来,卡西尔将“人”定名为“符号的动物”(见所著《人论》一书),与我们既往将使用和创造工具从事劳动作为人的存在方式,实有其桴鼓相应之处。
2. “符号”作为精神生产的工具,实施着以下一些职能。一是帮助人们认知客观世界,即通过符号的界定作用使认知更为明晰且合乎逻辑。二是便于表情达意以从事人际交流,这才能使个人对世界的体认转化为公众的体认,以有效地开展群体性社会实践活动。三是让精神生产的成果得以定型并结晶成物质性外壳,俾于流传广远以产生应有的社会效应。总的说来,符号的作用是使人的精神活动凝定为具有明晰性的理念,且在一定的结构方式中展开,并进以获得其物质形态。可以说,没有“符号”,就没有人类精神文明的创造与积累,在这个意义上,认“符号”为人之为人的重要标记,自属理所当然。
3. 这里,我们还要简单说一说“符号”与“信号”的区别。二者均属于传递信息的媒介,但信号所传递的只是一种囫囵不分的信息(如道口的红绿灯只告知允许通行或禁止通行,其意义不再能分解),而符号传送的信息则可有多层解读与应对策略(如简单地一声“狼来了”,除通告危险正在逼近的信息外,还指明了制造危险的对象与方式,足以提示躲避、防范、反击、求援等各种应对途径),其信息量比之一般信号要大得多。动物只凭直感应对环境,其发送信息也只能借助信号。人类须从事社群生活,其活动方式又常是有目的、有意识的自觉行为,简单的信号传递(如狼烟报警或上举红绿灯告行)虽也有需要,自不足以全面沟通与组织复杂的社会交往。符号能让人的自觉意识得以充分展开,在此基础之上,不单给人的理性思维活动打下坚实基础,还为情意体验的交流传布拓开了广阔的天地,其组织社会文明的作用自是信号所无法取代的,故符号世界实有其存在的必要。
二、符号作为“意义”的寓所
1. 符号能对人类生活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是跟它承载“意义”的职能分不开的。我们懂得,“意义”并不同于事物的属性和规律,它并非客观事象自身固有,乃是由人的需求所生成,“需求”为“意义”之源。但需求自身又并不等同于意义,需求要落实在对象身上,看对象能在何等程度上体现人的需求,这才是对象对人所提供的意义。于此看来,“意义”实立足于主客体互动的关系之上,既非全然归属主体,而亦非出自客体本然,虽以主体需求为转移,而又要以一定的客体为担当,且在主客交会并生成意义之后,还须以某种形式用为载体,这承载物便叫做“符号”了。“符号”类同于人在其物质生产过程中所使用的工具,它也是以“中介”的身份参与主客体之间运作的。但恰如物质性的“工具”作为人与世界打交道的媒介而又自成为人的对象物一样,用为人际精神交流的“符号”也同样被视作人的对象,如何构建起合适的符号世界以开显并保存其所承载的意义,以及如何妥善地破解并进入这个符号世界以获取和领会意义,成为实现人的精神需求的必要通道。
2. 为妥善地把握这一通道,需要对“符号”的构成作一点解析工作。一般认为,一个完整的符号,必具有内涵与外延两个方面:其内涵称“符指”,体现某种“意义”,根底于人的生命需求,故当具备某种属人性;而其外延称“符码”,构成符号形式,能被人直接观照,又当呈现为一定的物化形态。“人化”与“物化”相结合,在“物化”的外观中蕴含人所体验和理解的“意义”,这就是“符号”的大致定位了。狭义的符号指人专门制作出来用以表意的工具,如语言、文字、艺术、科学、神话、巫术等,即大体构成人类精神文化的那些现象;广义的符号则还包括各种附加于人的物质生活方式与器用上的表意成分,如衣食住行等生活方式的刻意讲求乃至商品、用具等外观形式上的加工与修饰,因为这些因素也常体现出人们的精神追求所向。于此观之,则符号的覆盖面实在很广,精神产品之外,举凡人的行为方式与活动对象大多与之有一定联系,说我们生活在符号的世界中并不夸张。
3. 符号自身也有各种类别。单就其表意的功能而言,可以大致区分为认知符号和情意符号两大类。人类早期制作的符号往往两种功能兼备而以表达情意为主,如原始巫术、乐舞、神话等多用以表达初民的生活体验和祈愿,而亦含带其对世界的认知视野在内。稍后则两种功能逐渐分化,认知的成分也逐步加重,这从语言的发展演变过程中看得格外分明。早期的语言多掺杂手势语(至今仍保留在婴孩身上),把握与指认是原初的提示方法,其认知仅限于个别对象,表示“我要”的意愿则很强烈。待到口头语普遍流行后,词语体现概念的功能便开始凸显出来(至文字更形突出),于是认知的意味大大加强,尽管仍保留表述个人意愿的作用。更往后,艺术与科学分别成形,知性符号与情意符号的分流遂正式定格。科学论著(连同其所用的各种演算公式与图表)被视作传授知识的样板,艺术作品则称之为“情感的符号”(见苏珊·朗格所著《情感与形式》一书),它们从不同角度传递着世界的信息,也从不同角度提供了处世的方略。站在人文研究的立足点上,尽管我们对物理世界的关切程度稍低,但仍需真切地体认人情世故,更不能缺少对人生意义的热切关怀,故认知符号与情意符号的解读与领会都不可或缺,须当二者兼顾,并将理解所得落实到自身实践活动中来。
三、符号与诠释活动
1. 符号构成意义的寓所,故要获取意义,必须从破解符号入手,诠释活动所要执行的正是这一任务。诠释当如何进行呢?据我们所见,每次诠释活动都会要涉及这样一个三角关系:一方面,是诠释主体,即诠释活动的发动者;另一方面,作为诠释的直接对象,乃所谓“符号”;再有一个方面,则是诠解所要达致的目标,那就是符号中含藏的“意义”了。诠解的要害即在于解开这一三角关系,通过正确地破解符号,进以发现和确切把握其所内涵的意义,成功与否当取决于此。
2. 诠释者是经由什么样的途径来实现这一目标的呢?“符号”并不同于其所内涵的“意义”,它有自身坚硬的外壳,要敲开这层外壳,也不能光凭分析与综合、归纳与演绎这套知性逻辑的手法,因为我们所要获取的是生命的意义和境界,而“生命”总是活生生地存在,一经逻辑思维切割,就不复是原来意义上的“生命境界”了。为要保持其鲜活性能,在诠释与理解的过程中,除适当辅以逻辑思维外,更重要的是凭借“体验”与“反思”这两种活动。“体验”作为一种情感性的体认方式,发源于人对外来刺激的具体感受,但它并不停留于单纯情绪反应的层面上,也不外向拓展为认知活动,而是借助内省反观向内心世界延伸,从表层情绪心理经内里态度省察而进入自我生命需求的体认,且从这体认中把握到了自我生命的本真。怀着这一体认去接触并观照外界事象,即有可能从其表现姿态中直接感受并窥入其内在的生命本真,从而引发自我与对象间的生命共振,于是自我体验转为对对象世界的体验,或者说是两种体验交相为用,在互动与共振中扩大并加深了各自原有的生命内涵。我们知道,这一体验的方式是审美活动所不可或缺的,没有体验就没有审美;而实际上,人生意义的思辨和信仰(包括日常生活中的政治信仰与道德信仰),也都需要有体验托底,未经历“身之所验”的思辨和信仰,往往停留于“人云亦云”的阶段,不具备牢靠的根基。
3. 凭借“体验”,人能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但还未必能充分地理解它;要从直观式的体验进入知性的理解,则还需要经由“反思”。实际上,人在体认自我生命本真的时际,即已不免涉足反思,因为单纯的体验常显得朦胧且恍惚不定,须经反思方能趋于明晰与稳定。为此,当我们调动自身原有体验对观照对象进行“再度体验”时,在感受其生命搏动的基础之上,也常会进入“再度反思”,即比照对己身生命意义的理解来领会对方的生命追求,这就是诠释活动所要达致的目的了。这一理解的方式虽超越了直觉式的体验,却并非经由逻辑思维的分析与综合来实现的,它仍然建立在直感的基础之上,是亲身经历加以反思后所达致的一种理智层面的体认。也就是说,它虽已超越纯感性式的体验,上升至理性思维阶段,却并未脱离生动的直感,只是将其吸纳并提升到足以开启悟心的高度上而已。“理解”作为特定的认知形态,迥不同于科学研究中那种对象性思维方式,它是人对自身生命意义的亲知亲证,一般称之为“领悟”,人文研究提倡的诠释活动所要达致的最终目的也就在这“领悟”上了。
4. 为将诠释活动对符号世界的解析功能讲得更周到些,我们不妨就符号自身的层次结构试作进一步的分析归纳工作。如上所述,符号在构造上大致有“符码”与“符指”这两个基本的层面,解读时即由符码进入符指以获取所需的“意义”。但要看到,符码与符指本身也可能由不同层次构成,解读中尚须多费思量。即以我们常见的文学作品而言,它的符码一般多认作语言,这自是不错的。但语言本身乃由概念化的语词组成,如何能传达出作品中含蕴的那特定的情意体验呢?(其他艺术样式如图画中的线条、音乐中的音符也都具有某种抽象性,兹不具言。)苏珊·朗格将艺术界定为“抒情的符号”,但她所谓的“符号”并不限于语言、音响、色彩、线条之类外在形式,而重在以这类形式营造出一种寓于人的内心世界的“幻象空间”,这才能构成那种具有象征意味且足以寄托并表现其自身情怀的艺术符号。“幻象”作为艺术家意匠经营之“象”,其实也就是中国传统中所谓的“意象”。古人有云:“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易·系辞上》),表明在语言难以直接达意的情况之下,当以“意象”为中介,始能将精深玄妙的情思落实到言辞表达上来;故若以“语言”为表层符码,则“意象”便是表情达意的里层符码。殆至唐代,诗歌领域中又有“境生于象外”(刘禹锡语)乃至“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司空图语)之说出现,于是“意象”这个中介层面又可分解为表里两层,表层是可以直接观照之“象”,深层则为由直观以引发并生成的想象之“象”;想象之“象”较之直观之“象”更有伸展余地,其对诗人情意的拓展与延伸当更见功效,也就更加贴近并充实其内在情意的抒述了。以此看来,“符码”的解析并不单纯,须有逐层分解、依次递进的思想准备。
5. 与此同时,对“符指”的关注也需要提上议事日程。一般来说,“符指”(即“意义”)作为符号的核心,其内涵该当是比较集中而明确的,不用像符码那样层层叠叠,而实际上亦不尽然。波兰文艺学家罗曼·英加登写过两本专著对文学作品的结构加以分析,他将作品的一般构成分解为如下四个层次:最外表语音层面,是人的感官直接接触到的层面;进一步字义层面,即由语言直接指向的字面意义;由此构成作品的再现客体层面,以及经读者参与而形成的图式化观照层面。前两者相当于我们上面所讲的作为外在符码的“言”(只是将其更细致地分解为“语音”和“语义”两个层次),第三个层面类似于原来作为中介的“象”,至第四层他引进了读者的参与(按现象学传统,“意义”须在人的意识活动中开显),转为读者对作品形象观照后所生成的各种意想,其中对“意义”的领会自居于主导地位。就这一般性的分解而言,跟我们前面所讲的“言—象—意”的分层可谓大致相当。值得注意的是,英加登认为,在这四个基本层面之上,某些作品(特指杰出者)有时还会出现一个具有“形上”质性的最高层面,即读者在了解作品所表达的一般意义之后,有可能引发其对“生命”与“存在”等深层内涵的进一步思考和体认,从而使作品的意义层有了新的拓展,显示出某种深层的建构,这个观点应该说是具有启发性的。我们的先辈王国维亦曾在其词论中讲到有“诗人之词”和“常人之词”的区别,后者重在写“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前者则“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唯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见所撰《清真先生遗事》)。他自己论词也常讲求“寄托”,如以为晏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句近于“诗人之忧生”,冯延巳“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之句近于“诗人之忧世”(见《人间词话》)。这类求索不论是否的当,无疑会大大打开我们的思路,让我们认真关注“符指”中可能蕴含的多重意义结构。至于英加登引进的读者参与,不仅可启发我们思考从作者原意(原构想表达之意),经符码建构(文本符号结构指向之意),再到读者解读(读者凭自身经验领会之意),其间对意义的把握会发生怎样的变异,还关系到不同读者的不同领会必将使作品意义的理解更趋向多元化,如何协调好各种歧见以求得大致的“视界融通”,自亦是诠释活动所必须面对并予以妥善处理的。
6. 在把握“符码”与“符指”的关系问题上,当前还须特别防范一个不良的倾向,即缘于符码的过度膨胀而导致符指的萎缩乃至消解。符号本是作为意义的承载物而被创制出来的,它的任务在于显示意义,但当意义发生了畸变,符号便有可能失去其原来的表意作用,而自行膨胀且趋向“异化”。即以晚近兴起的日常消费生活的审美化而言,就常有不注重商品质量和用途,一意以打造名牌、包装富丽为时尚的取向,其所引导的并非消费的本义(以“用”为尚),而变成“赶时髦”“炫富贵”乃至相互“比攀”“争胜”的心理和手段。于是,物品原有的意义内核遭受掩抑,各种“异化”的倾向杂然丛生,且标示这类“异化”意义的符号形态自身也变得“异化”起来。这绝非孤立的事例,在当今世界现代工业文明走向衰颓之际,此类现象自会大量出现且异态纷呈,它预示着文明的转型。当然,这也不光是现代文明特有的现象,我国古代文人所批评的“理不胜辞”“以文灭质”,乃至唐人指斥六朝文风“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陈子昂语),实际上都意味着符号膨胀而招致意义掩抑,可见属社会之通病,且体现出符号世界自身固有的矛盾。当今时代是符号特别膨胀的年代,这种倾向的发展显得更为普遍,形态也更其出格,它直接导致人性的“异化”,为各种“非人性”的虚假欲望打开了泛滥成灾的渠道,亟须借助健康、适用的人文理念给予耐心疏导,并以正确的符号观与诠释观来指引人们的理解活动,从根底上建立起新的意义追求,这也就是人文研究所要达致的终极目标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