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格尔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及其思想史意义
2023-01-04平成涛
平 成 涛
(扬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扬州 225127)
国内学术界在现有关于黑格尔哲学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关系的研究中,存在着两种简单化的态度:一种认为黑格尔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是其青年时期的经历,这段经历并没有对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发展和完成提供更多的思想资源;另一种认为黑格尔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完全地服从于他的思辨哲学体系框架,政治经济学所代表的市民社会领域仅仅是其形而上学逻辑的环节,其作为思想材料则是可有可无的成分。这两种态度忽视或弱化了古典政治经济学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支撑关系。实际上,黑格尔从未丢弃关于市民社会的思考,其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贯穿自身哲学发展的整个历程。这一思考和研究是黑格尔哲学之时代特征的重要表现,是其对时代问题的积极回应,它本质上反映了黑格尔对现代世界的理解。本文认为,应当充分认识古典政治经济学在黑格尔哲学发展中的作用,这关系到黑格尔对现代性核心问题——历史特殊性与历史普遍性之辩证关系——的积极反思。
一、古典政治经济学是黑格尔反思现代性的重要思想资源
罗桑瓦隆曾把黑格尔看作是“英国政治经济学的继承者”,并认为“黑格尔是懂得了作为市民社会科学的政治经济学重要意义的首位哲学家,也是提出要对其进行有效批判的第一人”[1]203。这里的启示在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对黑格尔哲学具有重要作用,更进一步讲,古典政治经济学构成了黑格尔反思现代性的重要思想资源。
(一)作为市民社会的科学:古典政治经济学对黑格尔现代性理解的改变
在众多催生现代性的历史事件和思想中,康德哲学和法国大革命对黑格尔产生的影响应当是巨大的,它们所折射出的政治价值观念和哲学精神构成黑格尔哲学思想的“时代语境”。在黑格尔看来,康德哲学和法国大革命正是现代世界主体性原则最强烈的注脚,但同时,这一原则也是现代世界处于分裂状态的根源。而对现代性困境的解决,就是要处理历史特殊性和历史普遍性的关系问题。由此,黑格尔开始预设了一种伦理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不是与主体一样生长于现代性的土壤之中,而是起源于原始基督教的宗教团契和希腊城邦对过去的理想化。
然而,基督教中的自我意识始终存在于作为唯一权威的上帝的统辖中。“个人都被当做原子来看待;但是他们同时又要服从‘唯一’的严格统治。”[2]365于是,这里的主观性仅仅回到了自身里面,仅仅是自我内在的意识,个人的有限和上帝的无限之间的分离在抽象的普遍性中被扬弃了,“因为那原子化的‘主观性’专心致志于它自己,所以自己便是‘普遍的东西’,便是和自己‘同一的东西’”[2]368。这一仅仅专注于纯粹内在性的自我意识或主观性,在黑格尔看来,只能是抽象的自由而无法达到具体的自由。这是因为,当普遍性和形式性的伦理自由原则与抽象的私人结合的时候,只能把主观的自由导向贫乏的内在性。黑格尔逐渐认识到,真正的“具体自由”只能发生在“后来的全部历史”,这就是英国工业革命、法国政治革命和德国哲学革命等一系列“现代事件”所带来的“世俗历史”。在这里,主观的自由不再滞留于生疏的权威精神,而在“识见”之中获得了理性个人主义的真正发端。黑格尔这一思想转变的重要动因正在于其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
按照普兰特的说法,黑格尔对政治经济学问题的兴趣可回溯到他在图宾根的学生时代,且这一兴趣构成与其思辨哲学体系之间的支撑关系[3]。霍耐特也指出,黑格尔“自从耶拿时期以来他就非常熟悉英国的国民经济学,并在其中把刚才所认定的那个领域与资本主义市场领域等同起来”[4]。正是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黑格尔逐渐发现现代社会相对于中世纪所打开的世俗化原则,“在近代﹝由于世俗原则与自身取得了和解,﹞外部世界安宁了,有秩序了;各个社会阶层、各种生活方式确立了。我们看到了一种普遍的、理智的联系;这是世俗原则与自身取得和解的结果”,同时,“人是处在各种社会生活必需的事情包围之中,特别是处在文化环境之中的,谁也不能自给自足,不假外求;他必须设法与别人联系起来活动。近代世界就是这样一种基本的联系力量;它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个人绝对必须参与这个外在生活的联系”[5]。显然,黑格尔充分认识到个人原则与社会普遍原则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正是受政治经济学的影响,黑格尔不再试图回到希腊城邦共同体和基督教社团之中,不再相信可以恢复某种古代的或宗教的东西来整合现代社会的分裂和对立,而开始把注意力集中于现代社会自身的结构之中,力图在这一社会的政治、经济的活动中找到实现自由的条件,并相信在这些条件下能够建立起社会团结的普遍形式。这使得黑格尔认识到,在现代工商业社会所产生的异化、分裂和差异的表象之下,已然发生了一些与之完全不同的原则和价值,在其中产生了某种社会普遍联结的形式,相比于古代的或宗教的伦理精神,这些形式更能本质地适合于现代世界自身的挽救,这就是普遍性原则。
(二)普遍性:古典政治经济学所蕴含的现代性反思原则
黑格尔在晚年《法哲学原理》中指出,经济活动中“表面上分散的和混沌的局面是靠自然而然出现的一种必然性来维系的。这里所要发现的这种必然性的东西就是政治经济学的对象。这门科学使思想感到荣幸,因为它替一大堆的偶然性找出了规律”[6]232,233。作为揭示市民社会自身运作“规律”的科学,古典政治经济学对黑格尔的核心启示在于:在现代工商业的活动中,个人以诉求私向化的自利目标来引导自身的活动,造成了整个社会层面的普遍分工与合作体系,形成了经济领域的普遍联系和共同体形式。这种从个人的自利原则出发最终带来整个社会普遍联系的原理,即斯密在《国富论》中“看不见的手”的说法。黑格尔由此说道:“在市民社会中,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虚无。但是,如果他不同别人发生关系,他就不能达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为特殊的人达到目的的手段,但是特殊目的通过同他人的关系就取得了普遍性的形式,并且在满足他人福利的同时,满足自己。”[6]225于是,在古典政治经济学揭示的这种“市场规律”中,黑格尔发现了理解社会的一个全新视界:社会的“普遍性精神”并不在个人自利活动不断活跃着的市场之外,而恰恰就蕴含在每一个追求特殊性的力量之中。黑格尔“理解了新世界这个科学的主要教益的巨大哲学意义。在他看来,劳工界与需求体系确实是主体与客体相统一、精神与自然相协调的场所。”“于是,有一种来自社会所有成员的劳动互动和个人快乐的和谐。”[1]191,193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几乎使用了与亚当·斯密同样的表述方式:“利己的目的,就在它的受普遍性制约的实现中建立起在一切方面相互倚赖的制度。个人的生活和福利以及他的权利的定在,都同众人的生活、福利和权利交织在一起。”[6]225这意味着,在古典政治经济学所揭示的“市场规律”中已然蕴含着一种具有普遍性的伦理精神。
这种具有普遍性的伦理精神构成了黑格尔反思现代性的核心原则。在他看来,作为现代性生成动因的历史特殊性原则具有重要的历史必然性和进步性,但在其形成与发挥的过程中,同时带来了抽象的主观性和绝对内在自由冲动,并由此造成了现代社会的内在分裂与现实冲突,法国大革命中的“绝对自由和恐怖”就是这种分裂与冲突的直接后果。为了克服这种特殊性和差别性带来的社会后果,就需要追求一种具有普遍性的伦理精神。对黑格尔来说,古典政治经济学对市民社会市场规律的发现,正是这种普遍性的雏形,它意味着市民社会中不仅是纯粹的欲望冲动、偶然性的需要、原子式的个人,这一“科学规律”直接地为具有普遍性的伦理精神奠基了政治经济学的合法性来源,并且这一来源说明了这种伦理精神不是来自市民社会外部,而是从市民社会自身之中生成出来。
二、黑格尔对古典政治经济学自然主义和谐论的批判
黑格尔察觉到了古典政治经济学所蕴含的普遍性伦理精神,但他并不满意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对这一普遍性所做的解释。不同于古典政治学家们把市民社会中人的活动看作是自然的活动,黑格尔从特殊性与普遍性的内在统一出发强调伦理精神的历史性,从而批判了古典政治经济学自然主义和谐论的非历史性质。
(一)从“看不见的手”到“理性的狡计”
按照斯密的说法,市场活动中由个体自利行为所带来的社会普遍联系,来自于个人自然倾向所带来的机械规律,是人们自然行为的无意识结果。黑格尔认为这种解释正表明在政治经济学中,人还没有完全理解自身所处的社会生活,其还处于自然所规定的范围。由于古典政治经济学把一切经济活动都解释为人类最自然倾向的结果,所以它无法解释、更无法解决社会经济中所出现的贫困、不平等和精神匮乏等一系列问题。正是在此意义上,黑格尔不赞同那种将政治经济学看作是哲学真正体系的观点。这是因为,古典政治经济学作为市民社会的理论,虽然“替一大推偶然性找到了规律”,但它仍停留在事物外在的必然性上,它所揭示的普遍性仅仅是与特殊性的外在相符合,并因此当归属于“知性”的领域。正是在此意义上,黑格尔将古典政治经济学所由之产生的领域称为“有限性的领域”。作为知性的科学,古典政治经济学设定一种出于人性的假设,这种假设也出于自然主义的抽象规定,将市民社会中的人看作是纯粹自利且充满任性的原子主义个体,基于这种自然主义观点的市民社会先于政治国家而存在,并似乎具有天然的合法性,是从来如此的自然产物。黑格尔认为这种前提假设是片面的和简单化的,其由于关于人性的设定使得其自身无法正确认识到经济活动的必然后果。就此而言,古典政治经济学具有非历史的性质,其建立在自然假设基础上的所谓科学方法不可能直接地认识市民社会中复杂的交互主体关系,并因此必然导致伦理的普遍性的丧失。
黑格尔力图超越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这种自然主义立场,把现代经济活动的发生解读为人类理性精神的安排。在他看来,社会生活中的普遍联系和团结力量并不是来自“一只看不见的手”这种“自然”的力量,而是由于人类自身的“理性的狡计”。黑格尔曾说,在市民社会“这一基地上,一切癖性、一切秉赋、一切有关出生和幸运的偶然性都自由地活跃着;又在这一基地上一切激情的巨浪,汹涌澎湃,它们仅仅受到向它们放射光芒的理性的节制”[6]225。在这里,理性成为经济活动背后所支撑的精神力量,是一切偶然性和特殊性所赖以活跃的普遍性限制,是笼罩它们的光芒。于是,社会发展的基础是人的意志和精神的产物,社会生活的普遍性联系是全体个人意志互相交叠的必然结果。古典政治经济学所揭示的规律性虽不能被随意改变,但由于它生长于人类自我立法的精神领域,所以它具有可理解的可能性、超越的可期性。“在这种情况下,理念的利益——这是市民社会的这些成员本身所意识不到的——就存在于把他们的单一性和自然性通过自然必然性和需要的任性提高到知识和意志的形式的自由和形式的普遍性的这一过程中,存在于把特殊性教养成为主观性的这一过程中。”[6]229这种对现代经济生活的把握,进一步体现在黑格尔对市民社会所做的精神分析中。
(二)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精神向度的分析
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对市民社会进行了精神向度的分析,以此证明其本质上作为人的意志交织的结果,具有可理解性、可掌控性和可超越性。黑格尔的这一分析典型地体现在对需要、劳动和财富这三个市民社会基础范畴的考察中。
首先,黑格尔认为人的“需要”是精神和意志的对象,并因此具有普遍性。黑格尔指出,“动物用一套局限的手段和方法来满足它的同样局限的需要。人虽然也受到这种限制,但同时证实他能够越出这种限制并证实他的普遍性”,“人有居住和穿衣的需要,他不再生吃食物,而必然加以烹调,并把食物自然直接性加以破坏,这些都使人不能像动物那样随遇而安,并且作为精神,他也不应该随遇而安”[6]234。同时,人需要的这种精神属性意味着对其自然必然性的超越,且在一个普遍形式中实现自由的可能,从而人的需求只能是“具体的、即社会的”需要。“社会需要是直接的或自然的需要同观念的精神需要之间的联系,由于后一种需要作为普遍物在社会需要中占着优势,所以这一社会环节就含有解放的一面,这就是说,需要的严格的自然必然性被隐蔽了,而人就跟他自己的、同时也是普遍的意见,以及他独自造成的必然性发生关系,而不是跟仅仅外在的必然性、内在的偶然性以及任性发生关系”[6]236。
其次,黑格尔认为实现人的需要的方式即劳动,其也同样是由人的精神、意志所产生的活动。在他看来,劳动通过作用于不直接与人发生关系的自然物质,以此满足了人的殊多目的。劳动由此不仅使满足人的需要的那些手段具有了价值,更重要的是,“这样,人在自己消费中所涉及的主要是人的产品,而他所消费的正是人的努力的结果”。同时,劳动具有对人的实践教育的意义,这种教育主要使人意识到自身活动的边界,以及如何“适应别人的任性”而产生社会的普遍的联系。而为了实现这种超越自然性的普遍的联系,精细化的技能和分工便产生了,从而使得“人们之间在满足其他需要上的依赖性和相互关系得以完成,并使之成为一种完全必然性[6]238,239。黑格尔由此认为,劳动及其产生的分工合作方式,同样对人的精神和意志具有可理解性,是在人自身把握之中的事件。
最后,在黑格尔看来,最能描绘市民社会的特征并把它放到一个更富有共同体精神的图景中的,便是财富。财产的所有权是与个性、自我意识以及使每一个人与其他人相互承认的关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一切人相互依赖全面交织中所含有的必然性,现在对每个人来说,就是普遍而持久的财富。”[6]240黑格尔把财产规定为“意志的定在”,一个人需要财产,需要在财产中把自身的意志客观化,作为对象的财产的使用是自由主体的一种纯粹意志行为,同时这种行为必须在与社会的相互交往和承认中来实现,即在“意志对意志的关系”中来实现。只有在这种普遍意志的关系中,自由才获得具体的规定性。“财产作为意志的定在,作为他物而存在的东西,只是为了他人的意志而存在。这种意志对意志的关系就是自由赖以获得定在的特殊的和真正的基础。”[6]91
通过对市民社会进行精神向度的分析,黑格尔意在论证现代经济活动是一个由人类的意志所创造和持存的精神自由的领域。市民社会不仅使个体原则得到充分保证和释放,而且人们必然认识到社会的普遍联系,从而使真正的共同体生活得以复兴,这是人们的精神和自由得以实现的根源。由此,市民社会不再被视为是由人的主观任意和自然倾向所偶然带来的盲目结果,这是黑格尔所把握的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自然和谐论完全不同的一种市民社会运作机制。
然而,黑格尔并不满足由市民社会所“自然”显现出的精神维度。在他看来,市民社会的兴起固然瓦解了虚幻的共同体的形式,个人的现实性需要在这一基础上完全沸腾,且个体的自由本身就处于社会普遍联系之中。然而,个人的自我意识还尚未达到对这一普遍性自身的觉解,因而是自发属性的和非反思的,进而必然无法真正实现自由的更高规定。在黑格尔看来,市民社会的精神领域还需进行一场决定性的自我提升。
三、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决定性提升及社会原则的复兴
黑格尔发现了市民社会生长起来的个人意志与精神力量,但认为其是相对分散和流动的,“他为发现了市场社会是实现普遍代表性的场所而着迷,对其局限性和矛盾的理解也比同时代其他任何一个经济学家都要深刻”[1]197。黑格尔认识到,市民社会无法实现一种更具历史普遍性的精神整体,进而必然无法真正实现自由的更高规定。由此,他力图主张建构一种积极的、自为的现代国家的伦理力量来超越市民社会的非反思性和内在危机。正是在这一点上,黑格尔完成了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超越,并因此实现了对社会原则的复兴。
(一)理性的象形文字:黑格尔的国家观对市民社会的决定性提升
黑格尔首先在直接的意义上区分了市民社会与国家,指出市民社会自身内部伦理生活的匮乏及其超越的必要性。“市民社会是个人私利的战场,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场,同样,市民社会也是私人利益跟特殊公共事务冲突的舞台,并且是它们二者共同跟国家的最高观点和制度冲突的舞台。”[6]351这里的阐述直接地表明,历史特殊性构成市民社会的核心原则,并且在其中,历史特殊性和历史普遍性是相互分离的,这就决定了市民社会仅仅是历史进步的一个抽象的环节,必将为“国家的最高观点和制度”所扬弃。
黑格尔进一步揭示了以特殊性为核心原则的市民社会所产生的自身无法克服的缺陷——贫困。“同任性一样,偶然的、自然界的和外部关系中的各种情况,都可以使个人陷入贫困。贫困状态一方面使他们对市民社会处于嗷嗷待哺的状况中;另一方面,由于市民社会使他们失去了自然的谋生手段,并解散了家庭——广义的家庭就是宗教——的纽带,使他们在或多或少的程度上丧失了社会的一切好处。”[6]276这里所说的贫困,既指物质上的匮乏,又指部分穷人从社会中异化出来的内在感觉。“当广大群众的生活降到一定水平之下,从而丧失了自食其力的这种正义、正直和自尊的感情时,就会产生贱民,而贱民之产生同时使不平均的财富更容易集中在少数人手中。”[6]278在这里,黑格尔的眼界极具深刻的现代批判意识,贫困在这里作为一种社会状态被视为一种无根性和异化的感觉,且同时连带着“不平均”“不平等”等问题。黑格尔指出,市民社会中的“特殊财富”,“一方面受到自己的直接基础(资本)的制约;另一方面受到技能的制约,而技能本身又转而受到资本,而且也受到偶然情况的制约;后者的多样性产生了原来不平等的禀赋和体质在发展上的差异。这种差异在特殊性的领域中表现在一切方面和一切阶段,并且连同其他偶然性和任性,产生了各个人的财富和技能的不平等为其必然后果”[6]240。黑格尔把过度的特殊性及其所必然的结果——贫困及不平等问题——作为市民社会的缺陷和限度,并指出这是“当市民社会处在顺利展开活动的状态时”所具有的普遍特征,而这正是由市民社会向国家提升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黑格尔将市民社会看成是“外部的国家,即需要和理智的国家”,这是因为,虽然市民社会本身存在着缺陷,但恰恰就在其自身之中蕴含着克服这种缺陷的力量。在市民社会中,市场所具有的外在必然力量迫使个人直面社会的整体性,至少要对他人的需要有所顾及。在这里,个人与其他人的相互联系和作用成为自身需求的一部分,而不再仅仅是满足个人需要的一个手段。也就是说,在市民社会中,特殊性与普遍性是相互分离的,但是它们仍是相互依赖、相互制约和相互转化的。“主观的利己心转化为对其他一切人的需要得到满足是有帮助的东西,即通过普遍物而转化为特殊物的中介。这是一种辩证运动。”[6]239市民社会的辩证法意味着,其是作为伦理精神或理念实在性的抽象环节而存在的,这一方面表明市民社会向现代国家提升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表明黑格尔的现代国家伦理共同体,并不是像霍布斯和洛克等传统自由主义理论所主张的那样,旨在保护个体自身利益的组织。在黑格尔看来,这是市民社会所要完成的事情,而国家则是“在现实性中的那理性的象形文字”[6]341,只有通过对偶然的或任意的东西的否弃,才能真正破解和把握这一“理性的象形文字”,从而发现居于现代国家之中的理性的与本质的东西。对黑格尔来说,国家的根源不是来源于个体自身的利益,而是来自普遍的联系和团结,来自于其中的每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共同体之中的普遍意志。
(二)黑格尔对社会原则的复兴与马克思社会理想的内在精神具有一定联系
黑格尔对国家这一伦理实体的希求,本质上是对由主体性原则的越界和泛滥所造成的现代社会分裂或对立状态的克服。在黑格尔那里,这种希求意味着培养一种理性的、去中心化的主体性形式,来抗衡抽象的主体以及同样抽象的虚幻共同体而达成具体的更高程度的自由,在这里其只能不断地接近于一个由具体的共同性所划定的共同利益的界线。于是,黑格尔把“家庭”“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制度结构凸显出来,并按照上升路线进行等级的划分排列。首先应当看到的是黑格尔这一努力的“思辨的逻辑”,即他力图通过思辨理性自身的辩证运动来消解现代文明分裂与异化的状况。正如伍德所说:“黑格尔对现代生活之异化的回应,并不是审美的,也不是宗教的。他不像(康德和费希特那样)通过诉诸个体道德生活的内在冲突来回应,也(不像马克思那样)向外诉诸社会革命来回应。他想要通过理性地使我们同世界达成和解,通过理解与我们自身相类似的、内在于我们自身理性中的神圣理性来克服异化。”[7]但同时不可忽略的是,黑格尔这一努力所具有的“历史的逻辑”,即从思想史发展的逻辑进程来看,黑格尔在“家庭”“市民社会”和“国家”之间的辩证运动中实际上恢复了“社会”的原则。这是因为,在这一辩证运动中蕴含着伦理实体的真正发生,伦理实体作为对人的直接自然性存在的否定,是在纯粹个人状态的基础上生成的关系性概念,它作为人的现实性是人的概念和实在的同一。正是在此意义上,黑格尔对国家这一伦理实体的希求,本质上形成了对近代原子式个人主义原则的不满和超越,而后者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哲学前提。
按照黑格尔的看法,特殊性的个人原则是伦理的外部现象,就市民社会作为“个人私利的战场”而言,它是“伦理性东西的现象界”[6]222;普遍性的社会原则是伦理的本体和本质,在于其对纯粹主观个人主义的否弃,从而呈现伦理的社会性意义。国家作为这一伦理发展的最高形式,便是把社会原则表现为一种最高程度的联合体的概念。当黑格尔指出“国家是伦理理念的现实”[6]288时,实际上意味着社会原则成为现代世界最基本的存在基础和发展原则。国家作为社会原则的定在形式,使得个人的存在及意义依赖于个人与之相关联的整个共同体的关系,而不仅仅是个人的自然性存在,也不仅仅是主观性的内在性活动。这就从根本上拒斥了纯粹个人原则作为现代社会的首要目的和核心理念。同时,“黑格尔并非仅仅提议我们将我们自身与某种大写的绝对者融合在一起”[8]。也就是说,社会原则作为伦理的本质和本体,并不意味着对个人的取消。对黑格尔来说,现代社会原则最深度的力量在于它把社会作为全体个人的真正目的,同时又使得这一目的与个人原则与特殊性原则相互融通起来。
黑格尔对社会原则的复兴深刻地影响了马克思。在马克思那里,个人同样不再被视为抽象的权利主体或内在性的自我意识,而是被理解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9]501。个人的权利和自由被宣布为正当的,这意味着同时意识到他人的权利和自由,个人在现实性上是被普遍的社会性所规定的“现代人”的共同本质。正如马克思所洞见到的,这种社会原则的内在本质,在“现代世界”里已被完全遗忘和瓦解,无论是抽象的个人原则还是同样抽象的社会原则,都服从于私有财产或资本积累的物化逻辑。由此,马克思所要解决的问题在于创造一种与现代社会的资本逻辑不同的属于人的全部本质的存在状态,在此新的基础上重新理解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以此诉求一种关于现代人的“社会的”存在方式。这就是马克思所追求的“自由的联合体”。只有在“联合起来的个人”中,才能真正实现个人的自由,由此也才能实现社会的复归,即“向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即社会的存在的复归”[9]186。在这里,“联合起来的个人”本质上就是“社会原则”的真正确立,马克思的社会理想呼应了黑格尔的伦理共同体所蕴含的批判精神。
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尽管马克思哲学是在对黑格尔思辨哲学体系的彻底批判中呈现出来的,但马克思与黑格尔所面对的问题域却不是无涉的,相反,他们共同分享着现代性反思这一关键的思想课题。正如洛苏尔多所说:“黑格尔遗产的历史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以及关于大革命遗产的争论——直到今天这场争论还在继续——交织在一起。马克思沿着法国大革命的模式,提倡对从第一次革命中出现的政治制度进行一个新的、根本性的研究。其目标是完成伴随着现代性发展的解放过程,从而解决现代政治及工业社会中的诸多问题与冲突,而黑格尔已经注意到了这些问题与冲突。”[10]现代性的自我确证以及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历史边界,构成马克思与黑格尔共同的时代之问。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在黑格尔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所指向的思想原则中,重新捡拾并提振起在现代社会中失落的社会原则,以历史的普遍性来积极回应由现代资本的绝对权力所带来的普遍异化状况。这是黑格尔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所具有的重要思想史意义,它在为人类生存摆脱异化所制定的方向中与马克思哲学之间形成了一种思想的共鸣,只不过在问题的解决上马克思采取了与黑格尔不同的新的哲学根基和阶级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