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宥蝮蛇文》为例看柳宗元动物寓言的思想特质
2023-01-04范浩然
范 浩 然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在柳宗元创作的寓言作品中,动物寓言历来为世人所称道,取得了世所公认的文学成就。在这些动物寓言中,柳宗元用怪诞奇特的形象和跌宕奇崛的情节,营造了一个充满瑰丽想象的异质空间;用尖锐辛辣的笔触犀利地讽刺了社会人生的种种现象,显示出一片人心人性的鬼蜮世界;用孤标特立的个性和深邃多元的思想,建造成一座寓言文学的精神宝库。理解这些动物寓言的思想特质对研究柳宗元的文学创作有重要意义。《宥蝮蛇文》是柳宗元在永州期间创作的一篇寓言小品文,情节出人意料又发人深省,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和鲜明的个人特色。下文以《宥蝮蛇文》为例,并结合柳宗元的其他动物寓言,从佛教思想与生命意识、多元审美与主体意识以及现实讽喻性与反抗意识3个方面对这些思想特质加以探讨。
一、佛教思想与生命意识
从外部影响上看,柳宗元的动物寓言明显受到了佛教思想和译经文学的影响。这种影响与渗透不仅表现在其作品的结构形式上,还表现在对待生命的态度上。
1.结构形式层面
柳宗元寓言作品的结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佛经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作品序言与正文在内容上具有重复性。他的许多寓言作品在正文之前都会有序言,但这些序并不发挥一般序言交代背景和引入正文的功用,而是重复与正文基本相同的内容,这种形式的序言在中国本土文学创作传统中并不常见,反而多见于佛经中,反映出梵语文学冗余繁缛的审美特质,从中可以看出大量的佛经阅读对柳宗元创作实践的影响。对这一点古人有很充分的论述:“陈长方云:余尝疑《宥蝮蛇》、《憎王孙文》,‘序’已述其意,词又述之。闾丘铸曰:柳子晚年学佛书先述其意,后乃‘偈曰’。柳子熟之,下笔遂耳。”[1]49
实际上,柳宗元与佛教结缘甚深,他早年间就对佛法有所接触,在被贬永州期间更是广泛与僧人群体交往,对佛法的研究大有长进。他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写道:“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说,于零陵吾独得焉。”[2]正因如此,他的文学创作不免受到佛经的影响,他的很多动物寓言故事都能在佛经中找到故事原型,如季羡林就曾经在研究中详细考证过《黔之驴》等作品在《五卷书》等梵语文学中的故事原型[3]。
由此可见,无论是柳宗元动物寓言中的故事原型,还是其中特殊的叙述方式,都是受到佛教作品尤其是译经文学影响的结果。
2.思想内涵层面
佛教思想还深刻地影响到柳宗元动物寓言的内涵表达,《宥蝮蛇文(并序)》就是其中较为特殊的一篇。文中,柳宗元一开头就说自己的家僮抓到了一条蝮蛇,并向自己历数蝮蛇的危害:“蝮蛇犯于人,死不治。又善伺人,闻人咳喘,步骤辄,不胜其毒,捷取巧噬,肆其害然,或慊不得于人则愈”,家僮认为蝮蛇是伤人的“恶虫”,应该立即杀死:“必杀之,是不可留。”[4]154但柳宗元不以为然,他对蝮蛇采取了宽容的态度。首先,他认为蝮蛇居于榛莽之中,远离人群,需要到野外劳作的人都有防护措施,不易受到伤害。因此,蝮蛇对人的害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不应对其赶尽杀绝,这是对蝮蛇的第一层宽宥。其次,蝮蛇身上的阴毒特性是先天具有的自然习性,是不得不接受的“造物者赋之形”[4]154,这给它的作恶蒙上了一层被迫的色彩。因此,更应当给予同情和怜悯。这是对蝮蛇的第二层宽宥。从文中可以看到柳宗元的价值取向:蝮蛇虽为害人之物,但其凶恶之性乃是造化赋予,人类对其应抱有同情之心。这就显现出一种类似于佛家“普度众生”的慈悲之心。佛家的基本概念之一就是“无”,万物都由虚空生发出来,从“空”和“无”的概念又可以引申出带有周遍性的“普”,进而是建立在“普”之上的“慈”[5],即不论善恶普度众生的博爱思想。
更值得注意的是,该文还流露出作者顺应自然和尊重生命的思想观念。文中宽宥蝮蛇的一大理由就是“彼居榛中,汝居宫内,彼不即汝”,蝮蛇与人类的活动范围少有重合,人们只要作好防护就能“与汝异途,不相交争”[4]154。他认为世间万物本无善恶,只不过是各自有不同的自然属性,并遵循不同的生命逻辑在各自的生存空间内活动,人们应当尊重这些生命并与之和谐共存。他反对人与其他生物之间“彼不即汝,而汝即彼”的侵占与争夺,认为应该允许各种生物自由地生存,“自求终吉”[4]154。柳宗元在创作中自然流露出的这种思想意识与老庄哲学尊生和无为的自然观暗合,体现了佛教不杀生的伦理观念。
二、多元审美与主体意识
在艺术表达上,柳宗元将主流审美很少关注的形象作为故事的主角,这体现了他多元的审美观念。与之相应地,他在表达自己观点时也不受世俗成见的影响,“出语多崔嵬”[6],展现出可贵的主体意识。
1.多元的审美观念
柳宗元在他的动物寓言中,将主流审美观念所不容纳的奇特生物作为描写对象,展示出它们怪诞奇特的形象,并为其赋予不同的意义,构建出一幅幅瑰丽奇异的图景,从而寄寓个人对人生冷暖和世事变迁的感悟,表达内心的怨愤之情。其中,虫蛇禽兽是主要的表现对象。根据其情感态度又可以将这些动物分为两类:一类是他所厌恶的,如永某氏之鼠、蝜蝂、尸虫、王孙、毕方和曲几等。这些事物往往自身就带有令人或畏惧或厌弃的特质,都是畸形的、不祥的和对人有害的,柳宗元对它们进行了穷形尽相的描绘,并与现实中的谗邪小人相对应,以达到对某类人或社会现象的讽刺。另一类是他所同情的或态度不明确的,如鹧鸪、熊罴、蝮蛇、跂乌、耕牛、谪龙、奇子和鹰类猛禽等,其中很多都被作者用以自况。这些事物不被寻常观念所认同,具有边缘性和残缺性,拥有美质却遭受摧残,与作者的身世遭遇类似。对这两类动物形象的塑造带有柳宗元鲜明的个人特色,这与柳宗元的个人经历有关,也和他由此生成的个人气质与审美取向有关。否定性的审美使柳宗元的文章风格冷峻且色调冷清,《宥蝮蛇文》就很好地体现了上述特色。“蛇”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历来是不祥之物,具有很强的宗教色彩和神秘色彩,一般会使人联想到邪祟、灾异或重大变故。但柳宗元却对其大加描写。按照学界对《宥蝮蛇文》的认识,该文写于柳宗元被贬永州时期,同时期的《捕蛇者说》中也涉及蛇的形象,这可能与永州当地的物产与生态有一定关系。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蛇这类形象在故事当中的出现也说明柳宗元有意在创作中引入一些“危险”或“奇异”的事物,以此给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
在《宥蝮蛇文》中,柳宗元虽然表达了对蝮蛇的同情,但并没有因此失去对蝮蛇恶质的客观认识,反而对这些特质大加描绘。一方面,蝮蛇在外形上兼具众多毒物的特质,是危险而丑陋的:“目兼蜂虿,色混泥涂,其颈蹙恧,其腹次且,褰鼻钩牙,穴出榛居”;另一方面,蝮蛇行踪诡秘且凶猛易怒,文中非常形象地描绘了它攻击无辜时的情态:“蓄怒而蟠,衔毒而趋,志蕲害物,阴妒潜狙”“草摇风动,百毒齐起,首拳脊努,冉舌摇尾”[4]154。作者运用近似赋法的铺排,细腻地罗列了蝮蛇的诸多“罪状”,将丑恶的蝮蛇当作文学描写的主角,带领读者深入蝮蛇的形与性两个层面。也正是因为能够潜心观照那些为主流审美所漠视的事物,柳宗元才得以充分发掘这些事物的审美价值,拓展了文学的表现范围,提升了作品的审美品格。
2.鲜明的主体意识
柳宗元动物寓言中的主体意识体现在他对事物的认识并没有受到世俗成见的影响,而是结合自身的经历与认识抒发对事或物的真切感受。
在一般人眼中,蝮蛇是害人的毒物,如果遇到应当斩尽杀绝才好。但在柳宗元笔下,蝮蛇的危险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众人有意夸大的结果,而它本身居于荒野,与人相安无事,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罢了,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而人以万物灵长自居,标榜自己的仁慈,却对居处险僻的蝮蛇毫不留情,这其中的讽刺意味可谓十分浓厚了。他还在文中对蝮蛇的结局作出了预想:“彼樵竖持芟,农夫执耒,不幸而遇,将除其害,余力一挥,应手糜碎。”[4]154他清醒地认识到,即使今天自己能暂时保全蝮蛇的生命,但他难以改变恶虫之类的共同命运,正如他作为“二王八司马”之一而身处罪臣之列,就注定余生惶惶。在《宥蝮蛇文》中,无论是客观冷峻的语气,还是具有浓厚悲剧色彩的情节,都使读者真切地体会到柳宗元对自我生存的沉重思考。
三、现实讽喻性与反抗精神
从主题指向上看,柳宗元的动物寓言表现出对现实的深刻关切与自觉反抗。他的寓言故事虽然大多以动物为主角,且不乏虚幻离奇的情节,但在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里所反映的问题却往往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从中可以感受到他反映社会现实的魄力和对不良世风的反抗。
1.现实讽喻性
柳宗元的动物寓言当中出现最多的就是反面的动物形象,这些动物的出现往往是对现实中某类人群的讽刺与影射,并借此实现对不良社会风气的抨击,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三戒》和《蝜蝂传》。此外,还有一系列以鲜明的否定性动词命名的寓言,如《骂尸虫文》《斩曲几文》《憎王孙文》和《逐毕方文》等。这些文章带有强烈的现实讽喻性,讽刺的对象或贪婪,或愚蠢,或奸邪谗佞,或外强中干,包纳了许多典型的奸佞形象,是他目睹时局变换和人情冷暖后对现实社会种种弊病进行个人思考后的集中表达,其中饱含作者在这一时期强烈的愤懑情绪。前人对这一点也有所论及:“先生骚文,下笔便妙,曰骂、曰斩、曰宥、曰憎、曰逐,皆为贼贤害能之小人也。”[7]
《宥蝮蛇文》也体现了这种现实讽喻性。但不同于传统观点所认为的讽刺的主体是“不逞其凶,若病乎己”[4]154的蝮蛇,柳宗元对待文中的3个主体——“造物者”、家僮和蝮蛇都表露出了十分微妙的讽刺意味。作者在《宥蝮蛇文》中的讽刺性议论虽然也涉及“恶虫”蝮蛇,但更多地是针对赋予蝮蛇凶恶特质的“造物者”和一定要杀死蝮蛇的家僮,相反,柳宗元对蝮蛇却有一定程度的同情。这种同情背后是作者借蝮蛇自况的微妙心态,一定程度上讲,是柳宗元在蝮蛇身上找到了一种对应。如在文中他详尽描绘了蝮蛇的身体特征,并着重强调蝮蛇对不得不秉有这种特征的无奈,“虽欲为蛙为螾,焉可得已”[4]154,通过对蝮蛇人格化的假设,十分到位地刻画了蝮蛇这种身不由己和被迫害的痛苦。
永贞革新失败之后,柳宗元在被贬永州前后受到了多方面的打压,其中不乏无端的指摘议论和恶毒的人身攻击。史料中这样描述:“以此大罪之外,诋诃万端,旁午构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1]780这些攻击很大程度上带有皇帝的默许,同时夹杂了中立者怀携私怨的排挤。攻击者罔顾事实,扭曲是非。正如文中蝮蛇的“恶”或许不是真正的奸邪,而是“造物者”的促成和周围环境的诱导。它是掌握话语者共同建构的“异端”形象,虽然寄居榛莽之中远离人群,但人们还是对他穷追不舍,赶尽杀绝,这反映出众人的绝情。由此可以联想到柳宗元即使已被远贬永州,但仍然受到“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8]的对待。他因此发出了“造物者胡甚不仁,而巧成汝质”[4]154的感叹,指出毒蛇害人固然可恨,但造物者对蝮蛇之恶的塑造与纵容更加令人心寒。
2.反抗精神
柳宗元对丑恶现实的反抗体现在对世人眼里的“恶虫”抱有同情的态度。文中描绘蝮蛇的外形:“天形汝躯,绝翼去足,无以自扶,曲膂屈胁,惟行之纡”,着重强调它相比于“正常”动物而展现出的残缺性,这种形体的残缺带来了行动的局限和栖息环境的卑陋,从而诱发了它阴毒的质性。他因而感叹:“造物者胡不仁,而巧成汝质”[4]154,字里行间流露出怜悯之情。按照作者的逻辑,蝮蛇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悲剧:它外形丑陋,剧毒无匹,居处卑陋,习性凶猛,伤害无辜,受人厌弃,一旦遇到人则必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最终难逃继续害物或是被人杀死的结局。作者虽然同情他,但也对是否宽宥它有过怀疑:“余胡汝尤,是戮是抶。”作者深刻地认识到蝮蛇的害人之性是先天秉有又在后天不断加深的,所谓“形既不化,中焉能悔”。因此,虽然作者放过了它,却也明白它秉性难移。可以讲,蝮蛇的命运悲剧是从它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这也是作者对它说“汝必死乎[4]154”的原因,这种必然性令作者感到悲哀。
在文章的末尾,作者再一次加深了这种悲哀的情绪,并产生了一种对天地运行规律的怀疑。他在文中暗示,正是在“造化”的役使下,万物被赋予了或善或恶的本性,进而卷入了为生存而展开的无休止的争斗,最终两败俱伤。如果此时人们坚信能救赎自己的“道”并没有显现,那么这个“道”又在哪里?因此,他在文末感叹:“阴阳尔,造化尔,道乌乎在”[4]154,其中隐含着对当时政局的影射和对政治生态恶化的担忧。他认为党争是当下最亟待解决的问题,如果群臣不论贤愚善恶都被卷入了无谓的党争之中,在对彼此的攀咬和攻讦中一味地内耗,最终迎接唐王朝的将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事实上,这种担忧与质疑背后是对造成当下局势的深层社会问题的反思,是对由此形成的一系列畸形社会风气的反抗。王若虚曾经阐释过贬谪时期柳宗元的创作心态,认为他“刺讥怨怼,曾无自责之意”[9],可谓道出了该时期柳宗元思想的重要特征。柳宗元虽然在后半生长期处于受贬谪和受打压的状态,但他从未屈服于当时阿谀谄媚的不正之风,也没有为了仕途的昌顺而改变自己的政见,这都是他文人气骨与反抗精神的最好例证。
综上所述,动物寓言作为柳宗元古文创作的重要部分,富有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它们从不同维度反映了柳宗元文学创作的独特性,展示了其作为一代文宗的真挚情感与深刻思考,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古文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