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曳落河”小考
2023-01-04褚亚辉
褚 亚 辉
(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0)
“曳落河”这一称谓最早出现在安禄山军中。安史之乱爆发后,曳落河作为燕军精锐在安史内乱中凶悍骁猛,对整个战局产生了重大影响。国内外学者对曳落河已经作了许多探索,并取得了一定成果。日本有学者认为曳落河与曳刺属于同一种语源,有健儿之意,并且认为契丹语之拽刺是蒙古语ere的转讹,《唐书》中所提到的曳落河是突厥语arlik的对音[1];还有学者认为它是阿拉伯语raqiq复数ariqqa的对音,其身份和作用相当于中亚昭武九姓的“柘羯”[2]。国内有学者把“曳落河”与辽代的拽剌军联系在一起,认为辽代的拽剌军就是从唐“曳落河”发展来的,并断言曳落河、耶刺里、夜刺、夜落纥、拽纥、移刺、拽剌和移刺里等词实为“一语之转歧”[3];还有人将“曳落河”与“柘羯”联系起来,认为这两者之间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它们各自指称一种军事组织或军事体制,这类体制流行于唐代及稍后的辽代[4]。这些研究基本厘清了曳落河音义等问题,但很少有研究者从曳落河历史背景出发,对其作整体分析。下文在前贤研究基础上,考察曳落河的概念、历史背景、性质、规模和来源等基本情况,并分析曳落河所产生的影响,从整体上对“曳落河”作全面的探析。
一、何谓曳落河
曳落河为少数民族语言,最早出现在安禄山军中。《资治通鉴》云:“曳落河者,胡言壮士也。”[5]7024这说明“曳落河”代表骁猛勇敢之人。《新唐书》载:“养同罗、奚、契丹族曳落河八千人为假子。”[6]6414《安禄山事迹》载:“(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九日,禄山起兵反,以同罗、契丹、室韦曳落河,兼范阳、平卢、河东、幽、蓟之众,号为父子军。”[7]23可见,曳落河并非是某一部族的壮士,而是各少数民族壮勇所组成的一支精锐部队。
上文提到曳落河为胡语,但对于最初为何种民族语言这一问题,学界多有争议。王国维在《古剧脚色考》中写道:“曳刺,本契丹语,唐人谓之曳落河”[8],陈述也认为“曳落河”为“契丹所用语”[3]。但《辞海》中却把“曳落河”视为突厥语“健儿”和“壮士”的音译[9]。而王季思在《元杂剧选注》中注释曳剌时,认为唐时回鹘语称健儿为“曳落河”,曳刺是它的音转[10]。在这3种说法中,笔者以为王国维和陈述的“契丹语”之说更为合理。因为《旧唐书》所记的“饶乐水”或“曳落河”就是今天的西喇(拉)木伦河,像“拽刺”“饶乐”“弱洛”和“曳落”等皆为其汉字异译[11]。而西拉木伦河是契丹族发祥地,辽国的国都临潢府就在西拉木伦河河畔,临潢府就是因为城市临近当时的“潢河(隋唐时期称弱洛水)”而得名。又据谭其骧的隋唐五代时期地图集[12]可知,隋唐五代的大部分时期西拉木伦河流域都聚居着契丹族。因此,曳落河为契丹语的可能性最大。
二、曳落河出现的历史背景
安禄山在天宝元年(742)已为平卢节度使,天宝三载(744)又兼范阳节度使,天宝十年(751)二月更兼河东节度使。《通鉴》云:“禄山既兼领三镇,赏刑己出,日益骄恣。自以曩时不拜太子,见上春秋高,颇内惧;又见武备堕弛,有轻中国之心。”[5]7024《安禄山事迹》云:“(安禄山)尝以曩时不拜肃宗之嫌,虑玄宗年高,国中事变,遂包藏祸心,将生逆节。乃于范阳筑雄武城,外示御寇,内贮兵器,养同罗及降奚、契丹曳落河(蕃人健儿为曳落河)。”[7]12可见,安禄山此时已有反叛之心。但据天宝初年的统计,河东节度使兵力5.5万,范阳节度使兵力9.14万,平卢节度使兵力3.75万,三镇兵力合计18.49万,当安禄山于天宝十年(751)身兼三镇节度使时,兵力可能已超过20万。而当时军镇兵力约49万,中央直辖军不过10万而已[13]。此时,安禄山拥有唐王朝最强大的军力,为什么还要再成立一支“曳落河”呢?事实上,这与安禄山部队的成员构成以及安禄山本身经历和性格有很大的关系。一方面,安禄山是胡人,但其部下将领多为汉人,在安史叛军中主要将领有崔乾佑、蔡希德、尹子奇、牛廷玠、安守忠、田承嗣、李宝臣、田乾真、李归仁、李钦凑、武令珣、张孝忠、王武俊、阿史那承庆和阿史那从礼等人。这些将领中只有李宝臣(奚)、张孝忠(奚)、王武俊(契丹)、阿史那承庆(突厥)和阿史那从礼(突厥)是少数民族,安史乱军中的将领多数还是汉人。安禄山害怕掀起反唐大旗之后,辖内汉将会不遵从号令。因此,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使副将何千年入奏,请以蕃将三十二人代汉将”[5]7048。同时,成立一支由自己完全掌握且英勇善战的非汉族部队曳落河。另一方面,安禄山自小丧父,“少孤,随母嫁虏将安延偃”[6]6411,后由于部落离散,安禄山逃离突厥,在历经多年的互市郎和捉生将生活后,他变得狡黠毒辣且多疑。特别是开元二十四年(736),安禄山讨伐契丹失利,养父张守珪要将安禄山斩首,这种大义灭亲式的举动让安禄山心寒,使其严重缺乏信任感和安全感。杨国忠曾对宰相韦见素说:“禄山出自寒微,位居众上,时所忌疾,成疑似耳。”[7]20可见,即使后来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度使,手握重兵,但依然弥补不了他缺失的安全感。故而,安禄山仿照胡人部落亲兵制度,养8 000余曳落河为“假子”,充当亲卫。总之,在现实需求以及安禄山自身性格等因素影响下,“曳落河”应运而生。
三、曳落河的来源、规模与性质
曳落河虽然最早出现在安禄山军中,但它却源于少数民族部落兵制。安禄山自在北方独揽大权后,便成立了一支私人精锐武装即曳落河。曳落河以骑兵为主力,且人数不断扩张,以适应战争的需要。
(一)曳落河的来源
曳落河的成员来自唐和唐周边少数民族,但曳落河族属的主要来源却颇有争议。《新唐书》记载:“(安禄山)养同罗、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人为假子”[6]6414。但陈述认为同罗与曳落河是并列的,即同罗为一单位,曳落河为一单位。两者并举,不可混而为一[3]。且史料记载:“阿布思(同罗部落首领)为回纥所破,禄山诱其部落而降之,由是禄山精兵,天下莫及。”[5]7037在随后的潼关一役中,叛军主帅崔乾佑率同罗兵大败官军。可见,安史军中确有同罗军存在。但《新唐书》载:“同罗在薛延陀北,多览葛之东,距京师七千里而赢,胜兵三万……安禄山反,劫其兵用之,号‘曳落河’者也。”[6]6140-6141“(安禄山)简同罗之壮者,与奚、契丹之壮者养之。[14]9”,这表明同罗降族除独立成军外,也有大批壮勇与奚和契丹人一起被选拔进“曳落河”队伍。所以,曳落河确实存在同罗军精壮。另外,天宝十年(751),安禄山身兼范阳、平卢和河东三镇节度使,这一方面是由于他深受唐玄宗信任,另一方面是其所处位置非常重要。范阳节度治幽州,平卢节度治营州,和奚及契丹与这两镇毗邻,唐为了对付奚和契丹才建立此两镇[15]31-40。安禄山降服奚和契丹之后就收用其壮士,并称其为曳落河[16]。《安禄山事迹》也提到:“禄山专制河朔已来,七年余,蕴蓄奸谋,潜行恩惠,东至靺鞨,北及匈奴,其中契丹委任尤重,一国之柄,十得二三,行军用兵皆在掌握。”[7]24-25可见,同罗、契丹和奚3族就是安禄山的嫡系主力,他们自然也就成为了拣选曳落河的主要族属。
(二)曳落河的规模
从现有的史料中很难详细考证曳落河总人数,但《安禄山事迹》《新唐书》以及《资治通鉴》都提到曳落河初期有8 000余人。至于其变化情况,兹引以下几则史料分析:
《通鉴考异》云:“《河洛春秋》云思明军既壮,共五万余人,其中精骑万人,悉是司(同)罗曳落河。”[5]7083
《册府元龟》云:“薛景仙以肃宗至德初为扶风太守,安禄山逆贼,曳落河兵数万人来寇。”[17]
《通鉴释文辨误》云:“史炤《释文》曰:安禄山所劫同罗兵,号曳落河。余按禄山养同罗、奚、契丹降者八千余人,号曳落河。曳落河者,胡言壮士也。是时史思明等合兵五万余人,而同罗曳落河居五分之一,是同罗曳落河不下万人矣。禄山在洛,方图关辅,所养曳落河八千余人;若以万人付思明,反浮于所养之数,不应如此。盖同罗者,阿布思之部落也,阿布思败死,其部落归禄山,禄山简同罗之壮者与奚、契丹之壮者养之,通谓之曳落河,其不预曳落河之养者尚多。今遣助思明者,同罗之兵及曳落河通有万许人耳。”[14]340-341
以上3则史料所载皆为肃宗至德元年(756)情况,此时曳落河人数至少扩张至上万人。同年十月,房琯上疏肃宗,请求亲自率兵收复两京,肃宗同意,房琯率领大军开赴战场。房琯出兵后,曾谓人曰:“贼曳落河虽多,安能敌我刘秩!”[18]可见,房琯认为曳落河的人数很多,至少比此前的官军人多。随后的陈涛斜一役,唐中军和北军死伤4万余人,损失惨重。所以,从官军死伤人数来看,此时的曳落河人数可能高于4万。如此看来,曳落河的人数并不是固定的,而是随着战争形势的发展,在不断变化,刚成立时不过8 000余人。安禄山叛乱后,随着战事需要,曳落河的人数也在不断增加,最高峰时期人数很可能不低于4万。
(三)曳落河的性质
关于曳落河的兵种,芮传明认为曳落河为走卒即步兵[4]。然而,笔者今观史料分析,似与其说不同。骑兵在古代作战中作用很大,安史之乱前,安禄山拥有很多良马,其数量已不低于河陇地区[15]31-40。曳落河作为安禄山的嫡系精锐部队,叛乱后跟随安禄山一路攻城略地,必然要发挥骑兵的机动性。另外,曳落河为安禄山的亲军卫队,假设曳落河为步兵,一旦爆发激烈战斗,主帅的安全就很难得到保障。且《通鉴考异》中提到史思明军队在常山受挫后,安禄山派兵支援,其中精骑万人是曳落河。从“精骑万人”一语中很明显可以看出曳落河为骑兵,或至少大部分为骑兵。此外,曳落河是一支具有军事性质的私人武装组织。安禄山受其胡人出身影响,仿照少数民族部落亲兵制度[19]豢养了大批曳落河,并将来组成亲兵卫队,他们成为控制全局的关键力量。且随着战事的进行,曳落河出现了向常备军演化的趋势。事实上,这与曳落河职能的变化有很大关系。曳落河是安禄山的“假子”,这些假子负有亲卫之责,保护安禄山的安全。天宝十五年初(756),史思明军在常山附近被李光弼和郭子仪的大军围堵,安禄山派出同罗曳落河万余人前去支援。唐肃宗至德初年,安史逆贼率曳落河数万人入侵扶风。这些都表明,负有亲卫之职的曳落河开始频繁且大规模地投入战场,这与蒙古的怯薛军有相似之处。但与怯薛军最终转化成常备军不同,安史之乱的失败注定了曳落河的职能转化不可能完成。
四、唐代曳落河产生的影响
唐代曳落河自天宝十年(751)组建至宝应二年(763)史朝义兵败自杀而消散,前后不过10余载,却以私人精锐武装的身份一直活跃于安史乱军中,不仅影响了安史之乱战局,甚至还成为了魏博牙兵效仿的对象。
上文提到,曳落河是各族健儿组成的一支精锐部队,其战斗力在整个安史叛军中大概最为剽悍。如天宝十五年(756)初,史思明在常山被郭子仪和李光弼所困,安禄山调万余曳落河前去支援,于是史思明才敢于和唐官兵进行决战;同年,唐肃宗命房琯率军收复两京,房琯出兵后,将军务全部委托给书生出身的李揖和刘秩等。故有“唐乃欲以房琯当禄山,琯乃欲以刘秩当禄山之曳落河”[20]658之说。可见,无论是叛军还是唐官军,都认可曳落河是精锐部队。另外,曳落河不仅充当安禄山亲军,还被派往各地参与战争。天宝十三年(754),“及禄山至藁城,常山与其长史袁履谦出迎,禄山大喜,加以金紫,使仍守故治,兼辖附近诸军,改命蒋钦凑率曳落河百人团练,兵七千守土门,属常山统辖”[21]。可见,曳落河不但直接参与了安史叛乱,在战争中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而且还担负了镇守所占领地区的职责。由于曳落河在战斗中十分骁勇,因此其在安史叛军中地位尤为重要。但曳落河给唐王朝带来的却是破坏和灾难。曳落河士卒全由胡人组成,相较于中原士人,游牧民族更加野蛮跋扈,再加上“假子”的特殊地位,曳落河越发肆无忌惮。《通鉴》云:“(至德二年)十二月甲子,安庆绪之北走也,其大将北平王李归仁及精兵曳落河、同罗、六州胡数万人皆溃归范阳。所遇俘掠人物无遗。”[5]7257总之,曳落河以其特殊的地位一直活跃于安史叛乱中,协助安史叛军沉重打击了唐军,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安史之乱的局势。
唐代曳落河不仅对安史乱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且为魏博牙军组建提供了借鉴。代宗宝应二年(763)二月,史朝义被迫自杀后,曳落河在史书上再无记载。而第一支牙兵出现于唐代宗广德元年(763)的魏博镇,两者前后相差不到半年。田承嗣最初为安禄山前锋兵马使,安氏被取代后又充当史思明之前锋。田承嗣在安史叛乱中目睹曳落河之剽悍,他在割据魏博镇后,“仍选其魁伟强力者万人以自卫,谓之衙(牙)兵”[22]3838,建立了一支既能护卫自己安全又能彰显其地位的近身侍卫。除此之外,魏博牙兵与曳落河还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魏博牙兵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曳落河特色。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史朝义屡出战,皆败。田承嗣说朝义,令亲往幽州发兵,还救莫州,承嗣自请留守莫州。朝义既去,选精骑五千自北门犯围而出。朝义既去,承嗣即以城降,送朝义母、妻、子于官军”[5]7257。史朝义外出求援仅带走5 000精骑,其大部人马留在莫州,而后被田承嗣所控制。这说明田承嗣的军队一部分来源于原安史兵卒,那么新成立的牙兵也会从中选拔一部分。史料记载曳落河为安禄山假子,也有称其为“父子军”。这些所谓“假子”和“父子兵”无疑表明曳落河的特殊地位和待遇。而魏博牙兵也采取了类似措施。如田承嗣“召募军中子弟,置之部下,号曰“牙兵”,皆丰给厚赐”[22]188,其待遇和地位高于其他士兵。甚至后来时人曰:“长安天子,魏府牙兵。”可见,魏博牙兵与曳落河都是军中特殊的阶层。魏博牙兵也继承了曳落河的凶悍和跋扈。《旧唐书》载:“(魏博牙兵)年代浸远,父子相袭,亲党胶固。其凶庚者,强买豪夺,蹄法犯令,长吏不能禁。变易主帅,有同儿戏。”[23]4692可见,田承嗣在魏博组建的牙兵应该是效仿了曳落河。
综上所述,唐代“曳落河”一词由北方契丹语转化,是骁勇之士的代名词。玄宗天宝年间,承平已久的唐王朝危机四伏,别有用心的安禄山为了积蓄实力,拣选奚、契丹和同罗等少数民族青壮年成立了一支精锐部队即曳落河,以提高军镇内胡人比重,进一步强化对军镇部队的控制。作为安史乱军的精锐骑兵,曳落河不仅给予唐官军沉重打击,而且给战乱地区的百姓带来巨大的伤害。此外,安史之乱后,田承嗣选“魁伟力强者”在魏博组建了一支牙军,魏博牙军实际上效法了安史曳落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