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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叙事经济学”的经济哲学反思

2023-01-04卜祥记王子璇

关键词:希勒恐慌经济学

卜祥记,王子璇

(1.上海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经济哲学研究院,上海 200240;2.浙江音乐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杭州 310024)

在2013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以前,罗伯特·希勒就已经引起国内经济学和金融学界的关注,《叙事经济学》的中译本再度把希勒的学术思想推向国内学术前沿。面对多样化的学术性评价,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客观地看待希勒的学术性贡献?他的“叙事经济学”对于创建中国特色的经济学话语体系有何启发?这是一些需要立足经济学与哲学的交叉学科立场给予思考的重要问题。

一、如何看待“叙事经济学”的理论贡献

在《叙事经济学》一书中,希勒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表述了“叙事经济学”的宗旨:“传统的经济学方法没能考虑到公共信念,即叙事在重大经济事件中的作用。如果经济学家将他们对流行叙事的理解纳入对经济事件的解释,那么他们在预测未来时就能够更敏锐地察觉流行叙事的影响。采取这种方法之后,他们将为政策制定者提供更好的工具来预测和处理这些事态发展。”[1]ⅩⅤ有鉴于《叙事经济学》是希勒“大半生心路历程的结晶”[1]ⅩⅧ,我们大致可以把自21世纪初以来国内学者对希勒其他著作(1)这些著作主要包括《市场波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非理性繁荣》(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1月)、《终结次贷危机》(中信出版社,2008年12月)、《动物精神》(中信出版社,2009年7月)、《金融与好的社会》(中信出版社,2012年12月)、《新金融秩序:如何应对不确定的金融风险》(中信出版社,2013年11月)等。和相关观点的评价,看作对《叙事经济学》的间接性评价。

针对《市场波动》,有学者认为:“《市场波动》提出了关于投机性市场上价格波动的原因并有大量统计证据支持的一种开创性理论。通过强调舆论或心理因素在价格波动中所起的作用,该理论向标准的有效市场模型提出了严峻的挑战。”[2]96针对《终结次贷危机》,有学者认为:“正是由于席勒本人在对次贷危机本质认识的过程中注重对心理、人文等文化因素的关注,才使其对次贷危机成因与对策的分析显示出与其他经济学或经济学家的极大不同,这一点也可以被认为是席勒对世界的又一重大贡献。”[3]18针对希勒在行为金融学领域中的贡献,有学者认为:“目前,行为金融学已成为行为经济学中的发展前沿,对投资者非理性行为的假设也对当代金融理论的核心——传统的效率市场理论——提出了新的挑战。”[4]63还有学者认为,希勒的行为经济学研究“开辟了宏观经济学的新方向”[5]24,行为金融学理论“在一定程度上为21世纪的金融发展指明了方向”[5]25。

大致说来,在这些评价中所使用的“开创性理论”“重大贡献”“突破”“开辟了宏观经济学的新方向”以及“为21世纪的金融发展指明了方向”等,在一定意义上比较准确地界定了希勒的理论价值和贡献。但是必须指出的是,当人们把希勒在金融学乃至理性经济学领域中的贡献称为开创性的重大突破时,所有如此重大的贡献实际上都是在理性经济学和传统金融学的理论范式内部发生的,是对传统经济学和金融学理论范式的修正和补充,而不是对传统理论范式的颠覆和全新理论范式的创建。只有在这样的“一定意义上”或这样的理论前提下,我们才能把希勒在“行为金融学”和“叙事经济学”方面的理论贡献称为“开创新理论”,或者说他试图在宏观经济学和金融学之内开辟新的方向或新的领域。对此,希勒本人有清醒而清晰的认知。在谈到他的“叙事经济学”的理论边界时,希勒非常明确地写道:“我在本书中提出的观点是,经济学家可以发展叙事经济学这门‘艺术’并将之融入他们的‘学科’,从而最有效地推动这门学科的发展……形成更加强大的经济学。”[1]ⅩⅤ很显然,在希勒自己看来,他的全部理论工作以及作为“大半生心路历程的结晶”的“叙事经济学”,并不是要彻底颠覆和解构理性经济学的大厦,而是要把“叙事”作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变量引入传统经济学的理论框架中,从而形成一个更具解释力的和更为强大的经济学。

(一)叙事与经济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是很难确定的

“叙事”是一个由来已久并在众多学科中都出现过的一个概念。在哲学和政治学的领域中,柏拉图最早意识到“叙事”或“故事”在心灵成长或城邦治理中的重要性。在借助苏格拉底与阿得曼托斯的对话中,柏拉图站在城邦治理者的角度,要求对诗人编造的故事进行必要的审查(2)柏拉图谈道:“我们首先要审查故事的编者,接受他们编得好的故事,而拒绝那些编得坏的故事。我们鼓励母亲和保姆给孩子们讲那些已经审定的故事,用这些故事铸造他们的心灵,比用手去塑造他们的身体还要仔细。”他还指出:“假使有人说,神虽然本身是善的,可是却产生了恶。对于这种谎言,必须迎头痛击。假使这个城邦要统治得好的话,更不应该让任何人,不论他是老是少,听到这种故事(不论故事是有韵的还是没有韵的)。”参见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1、76页。。利奥塔也曾把叙事作为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3)在利奥塔看来,“历史是由叙事的云层构成的,叙事地被报道,叙事地被发明、被听说和被表演;人并不是作为主体而存在的,人的历史不过是千千万万微不足道的和郑重其事的故事的堆积,时而其中的某些被吸引在一起构成大叙事,时而又消解为虚幻飘渺的浮云,但是它们被笼统地总括起来就形成称之为市民社会的文化的东西”。参见Jean-Fran ois Lyotard,Instructions pa ennes,Paris:Galilée,1977,p39.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存在着占主导地位的“大叙事”或“元叙事”,现代性社会是以科学知识、思辨理性和人性解放的大叙事为根本特征的,而后现代批判思潮则是对现代性元叙事的质疑和新的叙事的建构。。但是,就对叙事或故事的传统运用而言,它更多地还是一个文学艺术载体;文学与艺术总是通过讲故事的方式传达对社会生活的理解与期待。近年来,在国内文艺研究中也开始出现了把叙事与经济联系起来的研究方法。在文学艺术的研究中,所谓“经济叙事”或“叙事经济”是一种从经济因素影响角色行为和情节安排的角度分析文学作品的方法(4)参见卢海翔、付嫚嫚:《〈走出非洲〉的经济叙事解读》,《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或者是一种分析电影作品经济效益的路径,旨在揭示经济效益优先如何导致商业电影大片从“叙事美学”转化为以“壮观场景”与“惊悚效果”为主要表现形式的“场面优先”(5)参见洪帆:《国产大片中的“叙事经济”》,《电影艺术》,2007年第3期;倪震:《中国电影:叙事经济和意义创造》,《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然而,当希勒在“叙事经济学”的理论框架内使用“经济叙事”或“叙事经济”时,他旨在说明的乃是“叙事传播如何影响经济事件”,从而把“叙事”或“故事”看作“一个非常真实、非常明显、非常重要的经济变化机制和一个关键的经济预测因素”[1]Ⅺ。这是被当代经济学家或专业经济学家忽视了的一个领域。在希勒看来,我们并不缺乏对叙事的研究,但缺乏对叙事的经济影响的研究,因而“在叙事研究和叙事的经济影响之间出现了空白”[1]ⅩⅣ。

但是,这一工作的开创性同时意味着它的艰巨性。在经验或者直观的层面上,叙事具有经济意义或者叙事会影响人们的经济行为,这似乎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事实。比如,关于某一比特币投资者发家致富的故事可能吸引更多的人去投资比特币从而推高比特币的价格暴涨,而关于经济萧条的叙事所造成的心理恐慌会引起股市暴跌。但是,当人们试图用经济科学的方法确定叙事与经济增长或衰退之间的因果关系时,它立刻就变成一个极为复杂而艰难的课题。困难在于“经济学家通常无法通过对照试验来准确地模拟整体经济状况”[1]74,以至于叙事影响经济行为的观点非常类似于诸如“太阳黑子”式的“自我实现的预言”(6)经济学家威廉·斯坦利·杰文斯于1878年提出,太阳黑子的变化导致太阳热量在某些年份强于其他年份,因而会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和经济产出水平,进而导致重大的经济波动。这一理论虽然并未得到证实,但经济学家大卫·卡斯和卡尔·谢尔则解释说:“如果人们神乎其神地认为太阳黑子能够产生影响,那么它们就有可能真的产生影响。”参见罗伯特·希勒:《叙事经济学》,陆殷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年,第75、76页。。换言之,如果叙事影响经济行为不能以科学的方式予以证实,那么它可能就是一种新形式的“太阳黑子”理论,但这并不影响对叙事影响经济行为的坚持——因为这一理论本身所要表达的恰恰是对太阳黑子理论的延伸性解释,即“它们(叙事——引者注)之所以能够影响经济是因为人们相信它们能够影响经济”[1]76。但如此一来,叙事经济学本身也就变成了一种信念,而希勒给自己提出的任务就是试图以科学的方式来证实这种信念。对此,希勒给出了两种证实路径。其一,尽管无法通过对照试验来证实叙事与经济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但通过经济史的宏观视角可以推理出叙事对经济行为变化的直接影响(7)对此,希勒谈道:“亨利·法纳姆(Henrg W.Farnam)在1912年发表美国经济学会主席演讲时就指出了经济学家无法进行对照试验的事实,不过他也表示,经济史研究可以让经济学家推断出因果关系……”针对米尔顿·弗里德曼和安娜·施瓦茨的“准对照试验”的研究,希勒总结道:“总的结论是,即使无法进行对照试验,想要推断因果关系也是有可能的。”参见罗伯特·希勒:《叙事经济学》,陆殷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年,第74、75页。。但是,问题在于:通过同样的经济史研究,其他经济学家也可以得出截然不同的解释,即叙事与经济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走向“是从经济事件到叙事,而非从叙事到经济事件”[1]75。其二,叙事对经济行为的影响可以采取经济科学的方式,即可以通过“建模”的方式给予证实。但把叙事整合到现有经济模型具有很大的困难。这些困难不仅包括数据的甄别和收集问题(8)希勒谈道:“要想取得进展,我们需要认识到,收集更好的数据并将我们从数据中得出的认识整合到现有经济模型中是非常重要的。我们需要研究那些当下被认为与经济学无关的问题,也需要与具有不同视角的非经济学家开展合作。”参见罗伯特·希勒:《叙事经济学》,陆殷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年,第282页。,更表现在“人们对叙事的判断和论述容易政治化,也容易受感情左右”[1]284。

(二)“叙事经济学”与传统主流经济学的争论尚无定论

希勒的“叙事经济学”是对由他所开创的行为金融学思想的高度总结,而行为金融学是在与新古典金融市场理论的争论中诞生的。当尤金·法玛试图把“有效市场假说”引入主流经济学时,希勒对“有效市场假说”提出了挑战,认为股价波动过大,超出了“有效市场假说”的解释范围,从而提出了基于市场主体行为的资产定价观点,其中行为人的心理因素变化发挥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但是,迄今为止,“有效市场假说”与行为金融学之间的争论依然处于胶着状态。

“边际革命”以来,西方主流经济学为了把自身打造成一门解释经济现实的类似于物理学的普遍性科学,它一直致力于建构公式化定理或均衡模型,在解释具体问题时再加入各种辅助条件或被模型忽略掉的实际因素,从而得出不同于理想化状态的具体结论。但是,如果那些被理想化模型排除在外的实际上是一些至关重要的影响因素,那么这些均衡模型的解释力就不能不被人质疑了。为此,希勒试图为新古典金融学的均衡理论或“有效市场假说”加入对投资者“心理因素”的考量。

应该看到,均衡模型强调的不是市场是否达到了均衡状态,而是是否存在着趋向于均衡的趋势,市场效率所描述的就是这种趋势是否足够迅速。来自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大本营芝加哥大学的法玛,是“有效市场假说”的奠基者。该假说以对投资者决策的理性预期、风险厌恶和效用最大化为前提,并假定金融市场不存在交易成本、参与者可以无偿获得所有可得信息以及每个人都掌握对于当前价格和未来价格分布的含义[6]108。在刊载于JournalofFinance1970年第5期的《有效资本市场:理论和经验工作的回顾》一文中,依据证券市场价格反映不同范围信息集的情况,法玛首先划分了三种类型的金融市场效率:由于股票价格只反映了资本市场的历史信息,因而资本市场效率表现为“弱效率”;在资本市场的过去的股价等历史信息外,公司的公告和年度财务信息等公开信息都反映在股价中,因而资本市场效率表现为“半强效率”;如果包括私人内幕信息在内的全部信息都已经反映在股价中,资本市场效率就会表现为“强效率”。在这种状况下,所有信息都没有利用价值,市场趋向于均衡。但是,问题在于,如果所有信息都已经反映在股价中,投资者的套利努力就是无效的;如果不存在套利行为,市场也就不再完全有效[7]393-408。其次,针对实际的资本市场回报与定价模型的预期回报存在较大差异,法玛提出了著名的“联合假设”。根据这一假设,通过增设其他因素以调整定价模式,就可以解释市场回报的异常波动。但是,在1981年第3期发表在TheAmericanEconomicReview上的《股票价格波动过大以至无法被随后的红利变化所解释吗?》一文中,通过对1871—1979年标准普尔综合股价指数和相关股利数据的分析,希勒证明了无论怎么调整定价模型,都无法解释股票价格的异常波动。在希勒之后,也出现了很多依据长期数据呈现市场异常波动的研究。换言之,市场的异常波动是在市场的长期走势中才可以看到的;或者说短期内股价虽然很难预测,但长期走势却是可以预测的。但是,由此而反映出的则是市场效率的可疑性,即资本市场对信息反映的滞后或不足——也包括过度反应,是不容低估的。那么造成资本市场过度波动的根源何在,“有效市场假设”为何不足以解释资本市场的过度波动?在希勒看来,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投资者的行为并非单纯理性的,而是会受到社会动向、社会风尚、社会风气、社会舆论及其在投资者心理上的反映等情感因素的影响。因此,只有超出“理性人”假设和以此为基础的最优决策模型,把经济行为的主体看作理性与情感并存的现实个人,充分关注市场参与者的心理因素,并从影响人类行为因素的复杂性解释人的市场行为,才能合理解释经济现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金融学界把希勒称为“行为金融学”的创始人,而经济学家则认为他开辟了宏观经济学的新方向或者新研究领域。

应当看到,尽管“行为金融学”“叙事经济学”较好解释了各种金融和经济异象,但它并不意味着新古典金融学有效市场理论的破产和西方主流经济学范式的革命。1998年,在JournalofFinancialEconomics上发表的回应性论文《市场效率、长期回报和行为金融学》中,针对希勒的挑战,法玛为有效市场假说作出了强有力的辩护。在法玛看来,“股票市场长期回报的异常只是些偶然的结果,对信息的过度反应明显地与对信息的反应不足同样常见,现有的异常数据表明,这些异常大致均匀地分布于过度反应与反应不足两方,这种状态显然并非对市场效率的否定”,“大多数的异常波动实际上是与方法论相关的,通过技术的改进多数异常现象都会被最终消除”[8]32。在此之后,也相继出现了一些试图弥合有效市场假说与行为金融之分歧的金融理论,如“分形市场假说”“演化博弈论”“金融市场代理人模型”和“适应性市场假说”等[6]108。当2013年的经济学诺贝尔奖被同时授予两位观点截然不同的经济学家尤金·法玛和罗伯特·希勒——还包括拉尔斯·汉森,他以广义矩估计方法支持了希勒的观点——时,这一行为本身就意味着对他们各自工作和各自见解的褒扬,同时也意味着希勒富有创造性的理论工作并未本质性地颠覆主流经济学的理论范式,而是在这一理论范式之内对既有经济学范式的补充与完善。

二、叙事背后的经济事实与经济危机的根源何在

在对由叙事引发的心理变化引发经济行为的分析中,希勒特别强调了心理恐慌与经济衰退或经济危机之间的关联。在希勒看来,很多种类的叙事都可以引发人们的恐慌或恐惧,但它常常并不会影响人们的行为。但是,“如果叙事涉及他人采取行动的故事并描述这些人采取的行动,如在某些金融市场进行投资并发财致富,那么这些叙事就成了经济叙事”[1]76。受到这类经济叙事感染的人会充满信心地采取行动,从而推高金融产品的价格。同样,如果这种叙事是涉及他人在某些金融市场进行投资而倾家荡产的叙事,那么它就会引发投资者的心理恐慌而退出金融市场并不再进行投资,从而引起股市暴跌甚至导致金融危机或经济衰退。当希勒据此把由经济叙事所引发的心理恐慌作为金融危机或经济衰退的“根本动因”[1]76时,我们不得不进一步追问心理恐慌的根源何在。在这个问题上,马克思曾经展开的追问和分析,依然具有根本性的指导意义。

(一)恐慌背后的经济根源

直观地和经验地看来,投资者和消费者对经济状况和发展趋势的心理恐慌与担忧的确会导致经济波动;理性地看来,主流经济学也的确没有充分考虑到公众心理波动对经济行为的影响。就后者而言,它可能与经济叙事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心理恐慌或担忧总是隐身在决策行为的“幕后”有关,因此人们在作出决策时总是很少提及叙事。“在叙事背景下做出决策的人通常不会解释他们的决策。如果要求他们给出解释,他们要么哑口无言,要么说起话来像个经济学家”[1]77,以至于在希勒看来“我们很难在叙事和行动之间建立起联系。言语叙事与经济行为之间的最终纽带可能是一种非语言联系”[1]95。尽管如此,希勒依然试图通过对历史上多次爆发的经济衰退、金融危机或经济危机的分析,论证“金融恐慌叙事”“商业信心叙事”和“消费者信心叙事”是如何“足以造成一场经济衰退”的[1]116-117。除了基于“共情”和“心理暗示”等对经济叙事与恐慌心理传导机制的分析,希勒还主要从两个方面论证了经济叙事与心理恐慌所发挥的决定性影响。其一,借助对“柯立芝-梅隆牛市小贴士”之类的提振消费者信心案例的分析,反证了公众心理恐慌对于经济稳定的影响。这个案例讲述的是“每次股市出现大幅下跌或公众谴责投机者大额贷款以购买股票的时候,总统卡尔文·柯立芝或财政部长安德鲁·梅隆就会对市场形势发表非常乐观的讲话,或是否定一切过度投机问题”[1]127,但这样的讲话常常反倒会导致心理恐慌并导致股市下跌。其二,分析了各种类型的大萧条叙事(也包括与此相关的节俭性叙事)如何营造了一种以恐惧和节俭为主的“集体共情氛围”[1]145,促使人们推迟非必要的经济支出,减少甚至终止投资行为,以至于导致经济衰退或经济危机。但是,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都不能不提出一个需要深思的问题,即类似于“柯立芝-梅隆牛市小贴士”之类的事件是何以发生的,那个引发心理恐慌的大萧条叙事又是何以产生的?

对此,马克思早在1855—1856年之间对工商业和金融危机的分析是非常富有启发性的。在写于1855年1月的《工商业危机》中,马克思不仅关注到公众恐慌心理对经济的影响,而且进一步追问导致心理恐慌的经济根源。马克思指出:“由于工商业危机的到来,我们不妨回忆一下,1825年财政大臣罗宾逊在宣布议会开幕的时候,曾发表了一次兴高采烈的演说,指出工商业有了空前的繁荣。可是过了几个星期,英格兰银行就有不得不停止现金支付的危险。从那时起,由于科贝特的倡导,罗宾逊得到了一个‘繁荣的罗宾逊’的绰号。在英国,历史先例是受到尊重的,所以繁荣的罗宾逊不可能没有追随者。在议会的最近一次非常会议开幕的时候,国王发表御前演说祝贺国家在农业、工业和商业方面有了特别的繁荣。其实,现在连过去在某种程度上能迷惑住罗宾逊的那些外部迹象都没有了。大臣们的祝贺显然是英国通常用来宣布世界市场发生震荡的传统方式。”[9]644在这段论述中,马克思谈到的“繁荣的罗宾逊”乃是与“柯立芝-梅隆牛市小贴士”几乎完全一样的经济叙事。这一事实表明,早在160多年前,马克思就已经注意到提升公众信心对稳定金融市场的重要性。但与希勒不同的是,马克思并未停留于表面分析,而是进一步提出了更深层次的追问: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公众的心理恐慌,以至于出现“繁荣的罗宾逊”?对此,马克思明确地把根源归之于经济发展本身出现了问题。在马克思看来,如果不是经济状况和金融市场出现了问题,就不会发生金融恐慌,也就不会出现“繁荣的罗宾逊”;而“繁荣的罗宾逊”不仅不能消除公众的心理恐慌,而且常常意味着金融危机即将来临。因此,马克思把“繁荣的罗宾逊”看作“英国通常用来宣布世界市场发生震荡的传统方式”。针对德国1856年9月开始的金融危机,马克思更是明确地指出:“金融恐慌的直接原因”是“贵金属的外流”[10]69,但“产生恐慌的基本原因并不是缺乏流通手段,而是游资同当前工业、商业和投机企业的巨大规模不相称”[10]64。

但是,反观希勒对金融恐慌的分析,他基本上停留于对金融恐慌引发金融危机或经济衰退的论证,很少给自己提出金融恐慌从何而来的深层次问题。即使在某些地方涉及这个问题,他也更多地倾向于把它归结于人们对历史上金融恐慌叙事的记忆。因此,希勒反复提到19世纪的银行挤兑故事和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叙事”,并认为正是对历史上金融恐慌事件的心理记忆导致了2007—2009年经济衰退时期的心理恐慌,让人们以为整个经济有可能像1929年一样再次崩溃,“我们都可能全都会丢掉工作,聚集在破产的银行门外,绝望地想要拿回我们的钱”[1]137(9)希勒还认为:“一旦我们认识到叙事星座中的陈年旧事在近来改头换面后仍可能引发当前的经济事件,我们就已经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但是,要想正确地认识叙事如何影响经济并非易事。”同时,希勒又认为:“我们依然受到以往叙事的影响,即公众信心有可能会突然崩溃,就像拥挤的剧院里突然传来‘失火’的惊呼声一样。”参见罗伯特·希勒:《叙事经济学》,陆殷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年,第88、131页。。在希勒看来,“有关……崩盘的记忆很容易让股市再次崩盘,因为对崩盘的担心可能会导致人们在股价刚刚出现明显下跌的时候就做出反应”[1]95。但是,问题在于,如果没有2007年之前的金融市场泡沫和金融形势的逐步恶化,即使美国历史上的大萧条叙事“仍是一则具有影响力的叙事”,即使人们的“这段回忆会一直盘旋在他们的脑海之中”[1]137,那也绝不会产生新的金融恐慌。因此,尽管历史上的经济叙事对当下心理恐慌有重要影响,但导致心理恐慌的真正根源依然深深地植根于经济领域的内在矛盾。这也是马克思分析社会历史现象的唯物史观立场和方法。

(二)经济危机的根源何在

从总体上看,希勒把心理恐慌作为导致经济衰退、金融危机或经济危机的根源。但希勒的表述常常是含混不清或者犹豫不决的。在《叙事经济学》一书中,希勒的相关表述大致有以下三种类型:其一,经济叙事和心理恐慌对经济萧条或衰退的影响“绝非间接影响那么简单”(10)希勒认为:“在这些极为严重的经济事件(经济萧条或经济衰退——引者注)酝酿发酵的过程中,叙事产生的累积影响绝非间接影响那么简单。”参见罗伯特·希勒:《叙事经济学》,陆殷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年,第114页。,它“要为我们在经济活动中观察到的很多变化负起责任”(11)《叙事经济学》一书试图“提出这样一种理念:‘观点病毒’要为我们在经济活动中观察到的很多变化负起责任”。参见罗伯特·希勒:《叙事经济学》,陆殷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年,第ⅩⅧ页。,是“一个非常真实、非常明显、非常重要的经济变化机制和一个关键的经济预测因素”(12)希勒强调:“我们需要将叙事传播纳入经济学理论。否则,我们就是在对一个非常真实、非常明显、非常重要的经济变化机制和一个关键的经济预测因素视而不见。”参见罗伯特·希勒:《叙事经济学》,陆殷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年,第Ⅺ页。。这类表述是比较一般性或比较笼统的,据此我们很难明确判断心理恐慌在经济衰退中究竟发挥了何种程度的影响。其二,经济叙事与心理恐慌“促成了”或“加剧了”经济衰退、金融危机或经济危机。希勒谈到“在20世纪20年代伤痕累累的情感氛围中,……推迟购买的做法促成了萧条”[1]252,也谈到在“消费者信心叙事”中“这些消费者突然减少消费,足以造成一场经济衰退”[1]117,还指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促成大萧条的是信心的丧失”[1]132。在谈到叙事经济学的理论目标时,希勒指出:“我们的目标是从重要叙事和叙事星座的角度考量这些萧条和衰退,因为这些叙事和叙事星座有可能促成了萧条和衰退或加剧了它们的严重程度。”[1]114在这种类型的表述中,经济叙事和心理恐慌对经济衰退和经济危机的影响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重要,而是直接“促成了”或“加剧了”经济衰退和经济危机。但是,在希勒看来,这样的表述似乎仍然不足以体现它的重要性,从而进一步提出了第三种类型的表述,即经济叙事和心理恐慌是造成经济衰退和经济危机的根本动因,也是对重大经济变化作出合理解释的根本原因。实际上,早在与乔治·阿克拉夫合著的《动物精神》一书中,希勒就已经在“动物精神”的意义上谈到经济叙事的心理内涵,并提出了动物精神引发经济危机的看法(13)“要理解经济如何运行,懂得如何管理经济并促进经济的繁荣,我们就必须关注人们的某些思维模式,这些思维模式能够真实地反映人们的思想和情感,或者说人们的动物精神。如果我们不承认各起重大的经济事件基本上都有人类心理方面的原因,就永无可能真正理解这些事件。”参见乔治·阿克洛夫,罗伯特·希勒:《动物精神》,黄志强、徐卫宇、金岚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9年,第8页。;在《叙事经济学》中,希勒不仅把“动物精神”进而提升为以“叙事经济”为核心的经济学理念,而且倾向于把“流行叙事”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心理因素(比如心理恐慌和狂热)看作合理解释重大经济变化的根源。希勒明确指出:“如果想要通过查看经济总量变化数据,如GDP、工资率、利率和税率,解析重大经济事件,就有可能错过造成这种变化的根本动因。这种做法就跟想要通过查看宗教手册的印刷成本解析宗教觉醒一样。”[1]76-77

尽管希勒并不是发现叙事与经济活动存在关联的第一人,但他第一次系统分析了叙事之作为经济叙事的心理传导机制及其对经济变化的影响。就此而言,他的理论工作的确具有开创性。但是,当他把经济叙事及其所引发的心理恐慌作为导致经济衰退和经济危机的根源时,这就提出了一个具有原则性高度的问题,即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根源。在我们看来,马克思自1850年代以来对战争、粮价高涨、金融恐慌、工业制度等因素与经济危机关系的分析,依然具有指导性意义。

马克思在1855年1月写作的《英国工商业危机》一文中系统表达了1850年代马克思对经济危机根源的基本看法。当时的英国自由贸易学派认为只要确立了“自由贸易的原则”,就不会发生工商业危机;但是,摆在自由贸易派面前的事实却是在“谷物法”被废除之后,在“英国的立法机构也承认了自由贸易的原则”之后,英国的工商业危机依然爆发了[9]652。而且,这场危机还发生在这样一个最有利于“自由贸易原则”的时候,即在1849—1854年间,“除了原有的世界市场以外,又增加了像河流一样地倾泻出黄金的加利福尼亚和澳大利亚;电报已经把整个欧洲变成了一个证券交易所;铁路和轮船已经把交通和交换扩大了一百倍”[9]653。在这种情况下,“英国自由贸易的正式理论家竭力想证明,似乎现在的危机不是英国现存制度的正常作用的产物,它同那些大约从十八世纪末叶起经过一定的时期就出现一次的危机毫无共同之处,而相反地是偶然的特殊情况造成的”[9]652。这个特殊情况就是“战争”——“现在他们企图用战争来作替罪羊,就同他们在1848年用革命来作替罪羊完全一样”[9]653。因此,在分析当时英国工商业危机的根源时,“自由贸易派的主要理由是:战争引起了各种粮食价格的提高,正是这些高昂的价格造成了危机”[9]653。

但是,在马克思看来,这种分析是完全站不住脚的。首先,虽然高昂的粮价可能会导致国内市场缩小并影响到工商业的繁荣,“但是如果所有的国外市场的货物没有堆积如山,在大不列颠这样一个国家里,国内市场的行情绝不可能成为决定性的因素”[9]653。马克思明确指出:“在这样一个国家里,粮价的高昂能够加深和延长危机,但是不能引起危机。”[9]653-654其次,尽管战争会引起粮价上涨,也会“大大加深大不列颠将要经过的艰苦考验”,但是“这次危机的征兆,当谁也没有想到战争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因此也不能把战争作为英国工商业危机的根源——“我们否认战争同工商业危机有任何联系”[9]657。战争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粮价高企对英国工商业危机的影响只是表现为“能够加深和延长危机”;导致危机的真正根源乃是“英国现存的工业制度”。马克思指出:“美国1837年的危机是跟着英国1836年危机而来的,而现在是英国的危机跟着美国的危机而来;但是在这两种情况下,危机都是同一个原因——英国现存的工业制度的作用,这种制度必然会造成大不列颠本国的过度生产和所有其他国家的过度投机——的必然产物。”[9]656

在这里,马克思似乎并未提及由战争、粮价高所引起的金融恐慌与工商业危机的关系,但当他把危机的根源追溯到“英国现存的工业制度”时,实际上它已经代表了马克思对恐慌心理与危机关系的基本立场,即正如战争与战争所引起的粮价高企不是危机的真正根源一样,由此而引起的金融恐慌也不是危机的真正根源——它同样只能“加深和延长危机,但是不能引起危机”。在此后即1856年10月的《欧洲金融危机产生的原因》和1859年4月的《金融恐慌》两篇文章中,马克思指出:“我们的读者将会知道,不管金融恐慌和贵金属的外流(这是金融恐慌的直接原因)有着怎样暂时的原因,商业和工业危机的一切因素在欧洲已经存在。”[10]69在这一论述中,马克思至少表达了两个观点。其一,金融恐慌的发生是由许多原因导致的。贵金属的外流只是金融恐慌的直接原因,但“产生恐慌的基本原因并不是缺乏流通手段,而是游资同当前工业、商业和投机企业的巨大规模不相称”[10]64。其二,尽管1856年的金融恐慌和贵金属的外流有着各种各样的“暂时的原因”,但导致欧洲工商业危机的“一切因素”在欧洲已经存在。这个所谓的“一切因素”就是“英国现存的工业制度”,而所有那些直接原因都不过是这一根本性原因的具体表现形式。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追问资本主义周期性爆发的经济危机的根源,这也是贯穿同一时期的马克思“资本论”研究的基本立场和基本观点;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最终把导致危机的根源归之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所蕴含的基本矛盾——生产的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

三、叙事经济学对构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启发

当我们立足《资本论》的理论立场来看待《叙事经济学》时,希勒对金融危机或经济危机根源的看法显然没有达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高度。但是,如果我们基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经济现实,从完善和推进市场经济体制机制建设和构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来看,希勒的《叙事经济学》显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一)应当把心理分析纳入经济学的理性分析框架

从事哲学研究的人们常常倾向于运用“理性”与“非理性”这样的宏大叙事框架来审视经济学的理论进展。但作为新凯恩斯主义学派重要成员的希勒,他的“叙事经济学”显然不是要发起具有如此颠覆性意义的经济学理论范式革命,而是试图通过把被主流经济学所忽视的“经济叙事”以及由此所代表的心理情绪与情感因素纳入经济学的理性分析框架,以改进和完善理性经济学模型。这一点既是希勒的主要理论贡献,也是它对于构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最具启发意义之所在。如何把作为心理事件的经济叙事合理引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学的理论分析框架,这是一个极具专业性和学术性的复杂课题。立足经济哲学的分析视角,我们能够提出的建议只能是前提性或原则性的,即在关注并合理吸收这一重要因素以完善经济学理论分析框架时,我们必须厘清两个误解。

其一,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叙事”与“非理性”直接等同起来。“经济叙事”之与影响经济行为的经济数据、货币政策、财政手段、消费者偏好、人口统计和自然资源等当然存在着很大差异,但我们却也不能因此就把经济叙事看作与“理性因素”不同的“非理性因素”。首先,就经济叙事的表达形式而言,它本身也是一种由许多元素按照一定的叙述结构创作而成的理性结构,而且流行叙事的传播所遵循的模式“与疾病传播的模式是一样的”[1]22。对此,希勒有明确的意识:“经济叙事通常依靠充满人情味的故事得以传播,……但充满人情味的故事光凭自身可能尚不足以使叙事具有传播力。成功的经济叙事有时候是创造性思维的产物,具有创造性思维的人能够感知什么具有传播力、什么不具有传播力,并巧妙地将相关元素组合在一起,从而生成具有传播力的叙事。”[1]102在《叙事经济学》一书中,希勒花费了大量的篇幅探讨叙事、经济叙事和叙事星座的形成与传播机制。其次,如果说“经济叙事”强调的乃是借由叙事本身所引发的信心、狂热、恐慌等心理因素对经济行为的影响,那么经济数据、货币政策之类的变动也可以导致同样的心理变化。最后,如果主流经济学可以对经济数据、货币政策等因素与经济行为变化之间的关系进行定量分析,那么希勒所诉求的同样也是把经济叙事纳入经济学的定量分析模型中。

其二,我们也不能把叙事经济学与主流经济学的区别简单地看作非理性经济学与理性经济学的区别。实际上,如果我们要把叙事经济学与主流经济学区别开来,那么直接地说来,它们之间的差异可能在于是否关注叙事本身对经济行为的影响,而间接地但却本质性地说来,它们之间的差异乃在于是否把由叙事所引发的心理变化作为影响经济行为的变量,是否把行为者的心理因素纳入经济学的分析框架。当希勒指出“经济研究一直没有重视人们相互传播的有关自身经济生活的故事,因而错过了以叙事形式传递出来的明显含义。对流行叙事的不重视导致经济研究没能看到那些也许能对重大经济变化作出合理解释的原因”[1]281时,他所说的“以叙事形式传递出来的明显含义”就是经济叙事所引发的对经济状况和未来趋势的信心或恐慌,而在希勒看来,它们是对重大的经济变化作出合理解释的原因。因此,希勒建议经济学家应该借用流行病学模型来“模拟经济叙事的传播”,以便“能够有力地揭示观点的流行对经济事件的影响”[1]293,“从而改进自己的模型和预测”[1]18,使“我们有可能做到既不牺牲学术笃实和系统分析,又能更近距离地一窥重大经济事件背后的人文因素”[1]292。因此,希勒强调“我们必须将不断变化的叙事流行纳入预测模型”[1]282。

总之,这两个问题的澄清乃是我们合理吸收“叙事经济学”的理论创见,把心理分析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学理论体系建构的必要前提。换言之,当我们试图把心理分析作为经济学分析框架的重要因素时,我们绝不是要构建一种非理性的经济学,而是要构建一个更为全面完整科学地分析经济行为和经济活动的理性经济学;它可能意味着对传统经济学分析框架的调整或突破,但绝不会意味着一种非理性经济学的生成,因为所谓的非理性经济学不过是伪科学的代名词。

(二)必须凸显经济学的人民性立场

有关经济学是否应当具有价值立场的争论由来已久。早在20世纪初,韦伯就已经意识到并试图破解与自然科学不同的精神科学如何在方法论的层面上确保其理论的真理性和合法性的问题。依据研究对象的不同,新康德主义者李凯尔特曾经把自然科学看作研究“同质的不连续体”的“规范性科学”或“理论科学”,而把社会科学看作研究“异质的连续体”的“表意性科学”或“经验科学”[11]41。作为深受新康德主义影响的韦伯,他在原则上接受了李凯尔特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研究对象的划分,但也担心据此作出的规范性科学与表意性科学的界定最终会使社会科学失去作为一门“科学”而存在的合法性。因此,当新康德主义西南学派的文德尔班把李凯尔特的划界进一步往前推进,再度认为自然科学是提供法则的知识,而社会科学所提供的只是表意性知识时,韦伯认为必须从方法论的高度为社会科学的真理性与合法性进行必要的辩护。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韦伯先后撰写了《社会科学和社会政策认知的客观性》(1904)和《社会科学与经济科学的‘价值无涉’的意义》(1917)等论文,论证了不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既不是绝对价值中立的,也不是绝对价值关联的;换言之,自然科学在研究对象的选择等方面也是有价值立场介入的,而社会科学研究也可以像自然科学一样做到价值无涉。作为其社会科学方法论的验证,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韦伯试图借助“理想型”的方法证明社会科学研究同样可以保证其论证过程和结论的真理性。但是,由于在其对“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精神”的理论规定中已经预先规定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的内在关联,因此《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的论证过程和基本结论依然引起巨大争议。20世纪60年代,在波普与阿多诺、阿贝特与哈贝马斯之间相继发生的实证主义论战,实质上就是韦伯问题的延续与再现。当经济学试图成长为一门现代意义上的科学时,韦伯问题就超出了社会学和哲学的领域,引发了经济学家的关注和争议。在反思“人们越来越不愿意把他们给予其他学科的科学工作者的尊敬同样地给予经济学者”[12]3时,凯恩斯认为这一方面是因为经济学者的理论结果与观察事实存在差异,另一方面是因为经济学者“经常不可能对人们的构思进行有决定性的检验或实验”[12]3。自此以后,经济学越来越多地使用数学工具,并建构起日益复杂的理论模型,而与此相伴随的则是愈发激烈的去立场化,标榜经济学在价值立场上的中立性,以期建构起像物理学一样的科学。但是,正如希勒指出的那样,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人类的经济行为,而人是充满情感和欲望的复杂性个体;如果我们试图仅仅依靠数据和模型——希勒本人是经济学领域的建模大师——来解读人的经济行为,那就会使经济学陷入目前它已经沉浸于其中的“无敌的诱惑”,即“使用科学类比夸夸其谈地讨论经济,让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理论给人以精确的错觉”[1]277-278。因此,希勒认为:“预测经济事件是一种道德责任。”[1]282他援引博尔丁的观点指出:“经济学应该被视为一门‘道德’科学,因为它涉及人类的思想和理想。”[1]ⅩⅥ希勒也明确谈道:“如果声称经济仅受抽象经济力量的推动,就表明经济是在道德真空中运行的,这样领导层就无须受到批评了。”[1]ⅩⅦ早在《金融与好的社会》中,希勒就已经表达了金融的本质乃是公平与民主的新见解,并提出了改革现有金融制度,破除金融的精英权力结构,实现金融民主化,让金融服务于社会大众,促进财富公平分配,实现社会良性发展的主张。因此,我们虽然不能据此就把《叙事经济学》看作建构“人民经济学”的理论尝试,但他对经济学(包括金融学)作为一门道德科学的观点,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构建还是富有启发意义的。

(三)必须加强经济学与其他学科的合作与融合

“叙事经济学”可以被视为多学科融合的典范。当主流经济学仅仅局限于与数学等学科的结盟与融合时,希勒看到了经济学与各人文学科密切合作的重要性,并试图借助对“经济叙事”影响经济行为的分析,探讨实现合作的可能性。正如希勒反复强调的那样,经济学“需要研究那些当下被认为与经济学无关的问题,也需要与具有不同视角的非经济学家开展合作”[1]282,“经济学可以借鉴其他社会科学的经验,如心理学(尤其是社会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尤其是文化或历史人类学)和历史学(尤其是文化史和思想史,后者也可以说成心态史)”[1]80-81。正是在与人文学科的融合中,我们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经济学理论分析框架:它不再仅仅依赖经济数据和数学模型分析,而是更加关注真实的市场行为;它不再仅仅从人的理性动机分析人的经济行为,而是更加关注人的心理情感;它不再单纯固守“理性经济人”假设,而是把作为市场行为主体的人看作有血有肉的现实个人。尽管我们还不能把它看作对西方主流经济学范式的彻底解构和颠覆,但它显然致力于为既有主流经济学输入“理性经济人”以外的理论元素,因而可以看作一种更贴近经济生活和更具现实感、温度感的经济学。希勒的理论探索与尝试对于我们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叙事的新经济学,显然具有重要的启示。这也就意味着,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为研究对象,旨在揭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规律的新经济学的理论构建,同样必须打破固有的学科壁垒,在多学科合作与融合——尤其是必须在与人文学科的合作与融合的理论视域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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