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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及其效应
——兼论心理学与文化的历史关联

2023-01-04王申连

关键词:心理学历史心理

王申连

(南京晓庄学院 心理健康研究院, 江苏 南京 210017)

一、引言

文化是特定社会中由共同的信念和价值观、社会风俗和社会规范等组成的价值和意义系统(1)参见叶浩生:《试析现代西方心理学的文化转向》,《心理学报》2001年第3期。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由于文化与社会和历史是共生共在的,我们在行文过程中会根据实际情况和实际需要,将“文化”与“社会”“历史”两个概念联合或互换使用。。它作为一个具有历史积淀的主体间共享的有机单元,丰富多样地寄寓和体现在语言、艺术、宗教、习俗及生产生活中。生长或长期寓于特定文化传统和境脉中的人们,通常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形成对所在群体文化的认同,甚至将之融入自己生命而成为一种存在方式。无论这种群体文化对于个人而言是原生的还是次生的,均会潜移默化地熏染和塑造每个身在其中的“你”“我”“他/她”的心理生活。生活是文化的负载和浓缩,人的心理在生活实践和生活关系中受文化影响。同时,文化是心理生活的表达,心理活动创造性地为文化的孕育和建构做出贡献。心理与文化在生活实践和生活关系中的共生、互动和互构,从本体论上决定了心理科学应然的“文化品性”(2)参见孟维杰:《心理学文化探索》,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10-20页。,也从根本上要求心理学家具有文化自觉。“如果不考虑文化背景,准确地评估、有意义地理解和适当地改变行为的种种尝试都是误导、天真和危险的。”(3)Paul Pedersen, Multiculturalism as a Fourth Force, New York: Routledge/Taylor & Francis Group, 1999, p.3.然而,科学心理学自诞生以来沿循了两条发展路径,它们对文化抱持着截然不同的态度。

自然科学心理学为标榜自身科学性而崇仰和效仿自然科学,把人之心理类同于客观自然物,力求运用实验操控、元素分析和精确定量的客观实证方法,揭示出普适的心理要素组合规律和心理事件发生机制。本体论上的机械物化思维、认识论上的因果说明思维和方法论上的操控分析思维,决定了它会忽略文化这种主观的价值和意义系统。早期实验心理学、行为主义心理学、现代认知心理学及当代认知神经科学,在客观实验中几乎很难对不易操控的文化给予主动和自觉的关注。客观实证主义思维导致文化在自然科学心理学近一个半世纪的发展历程中基本缺位。

人文科学心理学的文化自觉要远高于自然科学心理学,心理学与文化的历史关联也主要体现在人文科学心理学中。人文科学心理学反对和批判心理学自然科学化,认为实证主义范式将视界限制在心理生活的生物物理属性上,而忽视了更能体现心理生活丰富性和复杂性的社会文化属性。“心理学自然科学品性只是提供了对心理现象合理的理论解释和有效的技术干预,仅仅揭示了人类心灵的一个侧面,忽视了人类心灵的自觉和主观体验的侧面。”(4)车文博:《心理学是一种文化形式》,《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6月20日,第7版。人文科学心理学强调人文价值和意义,以主观经验范式探究心理生活的社会文化属性,理解式地获取关于心理生活的主观性、整体性、动态性和独特性的意义性知识。本体论上的有机活化思维、认识论上的内部意义思维和方法论上的主观经验思维,为在文化框架下审视和洞察心理生活提供了根本可能,文化也成为贯穿人文科学心理学近一个半世纪发展历程的重要逻辑主题,而这不得不从描述心理学谈起。

描述心理学是科学心理学初创时期由布伦塔诺和狄尔泰共同开创的一种心理学形态,也是人文科学心理学的第一种心理学形态。它沿循严格科学传统和浪漫主义传统两条路径发展,前者由布伦塔诺开创并通过斯顿夫和胡塞尔等传承发展,后者由狄尔泰开创并通过斯普兰格和斯特恩等传承发展(5)参见王申连、郭本禹:《描述心理学的历史演变》,《教育研究与实验》2014年第2期。。描述心理学作为科学心理学早期的另一种声音(6)参见王申连:《科学心理学早期的另一种声音——描述心理学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在抵制科学主义霸权过程中彰显出人文主义精神(7)参见王申连、郭本禹:《科学主义的抵抑,人文主义的彰显——论描述心理学的基本特征》,《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0期。,一个突出表现就是其丰富而澄明的心理文化论思想。描述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为人文科学心理学后续发展中的几种典型心理文化论形态提供了直接或间接的思想来源或起了推动作用,为心理学与文化的历史关联做出了奠基性和开拓性的贡献。

二、描述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

尽管严格科学传统的描述心理学家也承认文化对心理生活的重要影响,但描述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主要由狄尔泰、斯普兰格、斯特恩和雅斯贝尔斯等浪漫主义传统的描述心理学家所贡献。

(一)狄尔泰的心理文化论思想

18、19世纪德国兴起了以彰显文化为旨归的人文科学运动,狄尔泰是这场运动的标志性人物之一。为了奠定人文科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他从生命体验出发开创了浪漫主义传统的描述心理学。他的心理学是社会文化历史取向的,而且这种取向早在19世纪60年代他初步设想创建一门新的目标宽泛的实在心理学时便产生了。实在心理学的设想本质上意味着其描述心理学思想的萌芽。随着狄尔泰描述心理学逐步走向成熟,蕴含于其中的心理文化论思想也日渐丰富,这些思想在其《人文科学导论》(1883)、《描述与分析心理学的观念》(1894)等众多著作中得到充分体现。社会文化历史实际构成了狄尔泰描述心理学的基本视域,无论是他前期的现象学的描述心理学,还是后期的解释学的描述心理学。

狄尔泰认为,人本质上不是形而上的抽象玄虚存在,也不是受制于神经系统和生理组织的机械肉身存在,而是活生生的具体且完整的社会文化历史存在。每个人一出生就从社会文化历史中汲取滋养,把人视为先于或脱离社会文化历史的一个事件,显然是一种外部因果说明的发生学性质的虚构。狄尔泰指出:“心理学的对象始终只是从社会—历史现实的活生生的关联中挑选出来的个体。”(8)鲁道夫·马克瑞尔:《狄尔泰传——精神科学的哲学家》,李超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55页。这意味着,“我们不能设定任何既不由社会—历史关联所决定、也不指向这种关联的孤立的心理过程。”(9)鲁道夫·马克瑞尔:《狄尔泰传——精神科学的哲学家》,第55页。狄尔泰把心理生命看作内在于体验的具有丰富意义的鲜活整体,心理生命体验或经验的源始可理解性正是基于这种意义性,而意义的源泉在于主体与自身内嵌于其中的社会文化历史的互动。也就是说,按照狄尔泰的观点,“这种意义非直接源于个体,而是源于个体与世界的关系,或者更确切地说,源于对这些关系的文化解释”(10)Ute Osterkamp, “Subject Matter of Psychology,” in Thomas Teo, ed., Encyclopedia of Critical Psychology, New York: Springer, 2014, pp.1870-1876.。社会文化历史是个体所在共同体主观精神的创造性表达,心理生命与它们之间具有天然的同质性,这就为双方的意义性互动提供了根本可能。事实上,这里也揭示了心理与文化系统之间可能存在怎样的合法关系的问题。自然科学心理学假定心理元素与生理或物理过程之间存在某种严格的线性因果关联。狄尔泰不仅认为作为整体的心理生命与生理或物理过程之间不是线性因果关联,而且认为心理与文化之间也不是线性因果关联,而是一种基于互动机制的目的性意义关联,即心理生命在与社会文化历史的目的性互动中形成意义。

基于对心理生命与社会文化历史关系的这种本体论认识,狄尔泰认为自然科学心理学那种在文化视域之外对被剖析为诸元素的心理现象进行建构性因果说明的心理机械学研究模式是不恰当的。“心理机械学将我们在内在知觉中反省到的东西,奉献给支配外在自然的某种规律了。”(11)韦尔海姆·狄尔泰:《人文科学导论》,赵稀方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147页。社会文化历史是人创造的,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切身感受到我们全部存在的力量与社会文化历史环境的相互作用。在心理学研究中,如果刻意将人置于社会文化历史环境之外,那么无论是凭借经验还是竭力以某些假设手段去推理都无法找到真正的人,自然也就无法探究到真实的心理生命。心理学不能仅停留在探究碎片感觉经验及其与认知过程的关系上,也不能仅停留在探究心理元素的神经生理机制上,而要探索人作为一个完整具体的社会文化历史生命的心理体验及其中所交织的认知、情感、意义、冲动、目的和价值。狄尔泰认为,心理学要真正完成这一任务,就必须与社会文化历史现实保持一种健康的关系,对充满社会文化历史意蕴的心理生命体验进行社会文化历史视野的描述和理解,而不是一味抽象和建构。正如他所指出:“我们说明自然,我们理解心理生命。”(12)Wilhelm Dilthey, Descriptive Psychology and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 Richard M. Zaner and Kenneth L. Heiges, trans.,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7, p.27.心理生命体验被社会文化历史赋予一种源始的可被内在地描述和理解的有意义的实在性,这是物理科学材料所根本缺乏的。因此,超出社会文化历史范畴去探究人的心理,本质上是一种自然科学意义上的虚构。

狄尔泰指出,社会文化历史是我们描述和理解自我心理生命的背景和场所,也是我们理解他人及其心理生命表达的桥梁和中介,我们借助社会文化历史资源得以在自己的意识中重新体验在我们之外、与我们不同的他人的心理生命。或者说,社会文化历史孕育了人与人之间心理生命的齐一性,从而保证了彼此之间可以分享体验,达成具有实质内容的理解。内在于活生生的体验的心理生命及其表达都具有丰富的主观意义,我们只能根据它们与其所内嵌于其中的社会文化历史情境的关系来描述和理解,而不能只纯粹地搜集和分析孤立的心理数据。在1900年发表《解释学的兴起》以后,狄尔泰更加强调心理生命经验的文化构成,主张在理解心理生命时借助社会文化历史来重塑个人经验,甚至把“理解”重新定义为“客观沉浸于某种文化倾向中”,这种将解释学的理解用于领会心理生命表达中所蕴含的文化价值而非特殊意义的倾向,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他由一种心理的解释学转向了一种文化的解释学(13)参见Ute Osterkamp, “Subject Matter of Psychology,” in Thomas Teo, ed., Encyclopedia of Critical Psychology, pp.1870-1876.。

(二)斯普兰格的心理文化论思想

斯普兰格主张在文化哲学大视野下开展描述心理学研究,是狄尔泰心理文化论思想的继承者、发展者和践行者,也是当时德国心理学文化取向的理论巨擘。他认为文化主要由团体精神、客观精神、规范精神和人格精神四部分组成,前三者属于超个人的“客观”文化精神,每个个人都与之水乳交融、不可分离,从而形成自己的人格精神(14)参见邹进:《现代德国文化教育学》,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57-58页。。人的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的文化内嵌性,也决定了其心理的文化内嵌性。斯普兰格认为,人的心理世界是一个结构化的整体,但这个结构化的整体不是空洞抽象的形式框架,而是在个体主动与文化世界进行交互作用的体验和理解过程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意义世界,彰显出在社会历史中以文化关系为导向的目的追求和价值选择。如同其前辈布伦塔诺那样,他强调心理的活动,但把心理活动看作指向文化生命某个方面的以目标为导向的实体,认为心理生命同历史地发展起来的文化环境处于密切接触状态,只有当文化附着于内部经验时心理活动才会产生,文化为心理活动提供了意义情境,并赋予它丰富的意义内容和伦理价值。心理生命特别是高级心理生命是文化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斯普兰格对整体取向的强调促使他寻求与整个个体有关联的整体情境。这些情境是斯普兰格在其社会中所发现的文化价值。”(15)Benjamin B. Wolman and Susan Knapp, Contemporary Theories and Systems in Psychology, New York: Plenum Press, 1981, p.423.

斯普兰格认为,心理学家要想真正洞悉一个人的心理生命,就必须依靠以社会文化历史为背景的理解,而非诉诸生理学框架下的身心因果说明。“这时,心理学不再以物理学、数学、化学、神经生理学等自然科学为基础,而是以历史、以生活形式为基础,它所研究的主要问题是关于心理的历史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与个体的体验问题……面对的是人的生活世界,或人的历史的世界,它所研究的是人的文化心理。”(16)何萍:《斯普朗格的生活形式的文化哲学》,《社会科学家》2015年第2期。对于在社会文化历史时空中生长起来的心理生命,实验室内的生理心理学研究不可能把握到它的意义丰富性、目的指向性和价值关联性,而只可能把握到从这个角度讲微不足道甚至毫无意义的特定身心关联。理解才是可以洞悉一个人心理生命的丰富与真实、复杂与深刻以及发展与变化的最好方式。斯普兰格指出:“我们所谈的理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理论活动,我们以一种自称具有客观性的方式,去领悟一个人或团体在角色和情节、经验和行为中所展现的内在意义关系,或者去领悟某种心理客观化(mental objectivation)所表达的意义。”(17)Eduard Spranger, Types of Men: The Psychology and Ethics of Personality, Paul J. W. Pigors, trans., Halle (Saale): Max Niemeyer Verlag, 1928, p.366.这里的“客观性”实际意味着理解是在社会文化历史框架下的理解,即“超越对个体心理的直接意识,把握文化关系中有意义的心理结构”(18)Thomas Teo, “Spranger, Eduard,” in Alan E. Kazdin, ed., Encyclopedia of Psychology, Vol.7, Washington: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2000, pp.458-459.。斯普兰格认为,心理学依赖于心理学家的信念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文化的影响,社会文化历史而非实验室是理解人类心理生命的最合适场所。例如,对历史背景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更好地理解过去的人,对一个孩子的发展背景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更好地理解这个孩子,对历史和社会条件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更好地理解青春期心理特征。

斯普兰格以文化为基石,将心理学与伦理学相结合,在心理类型学方面颇有开创性建树,他运用理解这种经验性方法而非科学的抽象方法对人格作类型分析。心理生命充满文化所赋予的意义,而意义总与价值密切关联,每个人都是一个追求价值实现的存在,意义的形成与丰富实际上就是不断追求价值实现的过程。斯普兰格在其名著《人的类型》(1914)中把人生的根本价值追求确定为六种:理论价值之“真”、经济价值之“利”、审美价值之“美”、社会价值之“爱”、权力价值之“力”和宗教价值之“圣”。每种价值目标和选择都是在历史中形成的,个体可在自身生命历程中感受到其作用,从而在相应社会文化生活领域做出创造性贡献。“价值有六种形式都是客观地根植在历史和文化的秩序中,其中每一种形式都可以成为辖制一个人一生的力量并令其他的价值形式向它臣服。”(19)艾都阿德·史普兰格:《人的条件》,查岱山、余文堂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年,第vii-xii页。六种主导价值取向,体现在六种基本生活方式或形式中,也塑造了六种理想的人格类型。理论型人格对应注重普遍合法性的伦理观念和注重客观性的价值观念;经济型人格对应注重功利主义的伦理观念和注重功用的价值观念;审美型人格对应注重内在形式的伦理观念和注重恰当形式与和谐的价值观念;社会型人格对应注重有助益的爱和忠诚的伦理观念;政治型人格对应注重权力意志的伦理观念;宗教型人格对应注重上帝会带来福音的伦理观念。当然,多数个体通常具有一种主要人格类型的特点,同时兼具其他人格类型的特点。此外,斯普兰格还从社会文化和历史背景的角度描述和理解青少年的人格或心理发展规律。

(三)斯特恩的心理文化论思想

斯特恩是狄尔泰描述心理学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同时也在描述心理学框架下继承和发展了其心理文化论思想。但确切地说,将斯特恩的心理文化论称作人格文化论更妥帖。斯特恩从其所构建的批判人格主义(critical personalism)哲学出发,把人看作一个心物中性的实体(psychophysically neutral entity),并认为这个心物中性的实体与现实的社会文化历史世界本然地融为一体。或者说,人自出生那刻起就已“别无选择”地卷入与周围社会文化历史世界的关联中了,特定的社会文化历史坐标为人的人格发展或心理成长提供了可汲取丰富滋养的“软环境”。斯特恩认为生命存在三种形态,其中第三种形态代表社会规范、文化价值、道德准则和宗教信仰,为人类所独有(20)参见Benjamin B. Wolman and Susan Knapp, Contemporary Theories and Systems in Psychology, pp.429-430.。斯特恩认为,“人生活在一个具有道德标准和文化意义的世界里,代表着社会、文化、道德和宗教的价值,并通过对社会标准、道德法规和文化价值的认识而意识到自身,从而使得自己的人格得以形成和发展。”(21)王申连:《论斯特恩的人格描述心理学》,《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人格作为展现人的总体精神面貌的动力组织,不仅是心理与生理的交汇统一,而且与社会文化历史有着内在的本质关联,这是斯特恩对其以“多元统一体”(unitas multiplex)概念为核心的整体论思想的进一步诠释。

心理或人格是以怎样的方式或机制主动接受社会文化历史影响的呢?斯特恩认为,个体在最近空间中通过内受作用接受社会文化历史影响。“最近空间”(proximal space)是他为探讨人与环境之间的互动和交流而创造的一个概念,意指实现人受其环境影响并根据自身需要和能力塑造该环境的场所(22)参见Kurt Kreppner, “William L. Stern, 1871-1938: A Neglected Founder of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 vol.28, no.4, 1992, pp.539-547.,确切地说是人生活于其中主动选择的那部分与之相关或适配的世界。我们每个人在社会文化历史的“最近空间”中实现与特定社会文化历史的互动和交流,这种互动和交流过程凸显着主动和建构的特征。在这种互动和交流的过程中,个体的人格或自我通过内受作用不断走向丰富与整合。根据斯特恩的观点,“内受作用”(introception)是个体主动接受社会文化历史影响从而促进自我人格发展的内部表征机制(23)参见Heinz Werner, “William Stern’s Personalistics and Psychology of Personality,” Character & Personality, vol.7, no.2, 1938, pp.109-125.,是对社会文化历史的一种具有认知性和交互性的内化和认同。斯特恩认为,个体不仅追求实现自身内部所具有的个人目标即内源性目标(autotelic goals),还追求将自身之外的他人目标即外源性目标(heterotelic goals)内化成自己的生活目标。“文化隐含在斯特恩的外源性目标体系中。”(24)Karl-Heinz Renner, “The ‘New Big Five’ from a Personalistic Point of View,” New Ideas in Psychology, vol.28, no.2, 2010, pp.175-182.个体正是在最近空间中通过内受作用将外源性目标吸纳到自我之中成为自身生活目标,从而促进自我心理或人格发展的。

然而,人的心理成长或人格发展是受文化单一影响的吗?在斯特恩所生活的时代,从中世纪开始的关于先天遗传因素与后天环境因素(既包括生物物理环境,也包括社会文化环境)在心理或人格发展中的作用及方式的争论愈演愈烈,出现了先天遗传决定论与后天环境决定论两种极端观点之争。为了给这些持续不断的争论提供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案,并进而阐释人格发展的动力问题,斯特恩创造性地提出了辐合理论(convergence theory)。他既承认遗传与环境对个体心理或人格发展共同起作用,又特别强调两者之间的互动、交流和协同。也就是说,单就其心理文化论思想而言,斯特恩认为社会文化历史对个体心理或人格发展的影响不是单一进行的,而是在与先天遗传素质互动、交流和协同过程中进行的。遗传素质会影响甚至有时会决定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社会文化历史环境,以及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去适应这种社会文化历史环境。辐合理论认为,文化是在与遗传相互依赖、相互支配和相互协同的过程中促进个体心理或人格发展的。

(四)雅斯贝尔斯的心理文化论思想

雅斯贝尔斯是一位具有存在主义倾向的描述心理学家和精神病理学家,极大地影响了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朝存在主义方向发展。他的描述心理学与精神病理学是融为一体的。他在狄尔泰、胡塞尔、斯普兰格等人的影响下,将狄尔泰现象学取向的描述心理学和解释学取向的描述心理学发展性地引入精神病理学领域,出版了划时代著作《普通精神病理学》(1913),奠定并开启了精神病理学的现象学取向和解释学取向。他认为在精神病理学中按照自然科学的思路探索和说明精神病理现象发生的神经生物学机制固然重要,但在特定社会文化历史境遇内“明见性”(Evidenz)地描述心理生活的事实样态和理解心理事件的意义关联更加重要。

19世纪后半叶,自然科学的迅猛发展带动精神病学走向自然科学化。德国精神病学特别是雅斯贝尔斯工作的海德堡大学的精神病学研究和实践,均深深打上了自然科学化的烙印。自然科学化的精神病学坚持心理或精神疾病的躯体发生学观点,认为心理或精神疾病是大脑神经组织发生病变的直接后果或伴发现象,完全可从大脑病理基础出发予以因果说明和干预治疗。雅斯贝尔斯把这种将活生生的人等同于肉体生命的生物学化的精神病理学观点称为“躯体的偏见”(25)参见徐献军:《雅斯贝尔斯与现象学精神病理学》,《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1月12日,第5版。。他指出:“人有三种特征。首先,就肉体的生命形式而言,人是属于大自然中的一种动物。其次,人是属于历史中会思考、会行动、会创造的生物,人一方面创造历史,一方面又隶属于自己所创造的历史中。最后一项特征:人可以说是将自然与历史结合于自身的存有。”(26)孙志文:《人与哲学》,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2年,第65页。因此,当把自我与自己的躯体等同之时,我们仍未成为一个完整的自我,我们是在社会文化历史的熏染下由生物的人演变或成长为文化的人。也就是说,人不单单是一个躯体的存在,更是一个社会文化历史的存在,每个人仿佛都无法跳出和超越自己历来所置身其中的社会文化历史境遇。对心理疾病或精神障碍的探究自然也无法超出社会文化历史的框架。雅斯贝尔斯指出:“由于人只有在社会中,通过社会而生存,他的生活、传统以及加在他身上的责任都出自社会,所以,我们必须通过社会来研究人的本性。”(27)卡尔·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王德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第160页。

精神病理学的自然科学范式过于倚重还原论和元素论思维,只研究患者的部分特征,而无法探究到其心理生活的整体、情境和意义。也就是说,机器和基因并非解释人脑进程或心理活动的准确模型(28)参见赵旭东、徐献军:《雅斯贝尔斯的“理解心理学”对当代心理健康服务的意义》,《心理学通讯》2018年第2期。。雅斯贝尔斯指出:“躯体医学仅仅对一个自然存在的人感兴趣……精神病理学则总是面对这一事实:人还是一个文化存在。”(29)梦海:《描述·说明·理解——卡尔·雅斯贝尔斯与精神病学新方法》,《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2期。雅斯贝尔斯的心理文化论思想,在其精神病理学的描述心理学或理解心理学取向中得到了贯彻和落实。心理疾病或精神障碍的社会文化历史性,通过也只能通过对心理生活整体的现象学描述和解释学理解呈现出来,而这种描述和理解也必然要以了解患者所处的社会文化历史境遇为前提和基础。在雅斯贝尔斯的理论和实践框架中,现象学描述主要是指静力学理解,也即精神病理学家通过特定现象学程序(30)参见金寿铁:《奠基与创新——卡尔·雅斯贝尔斯与〈普通精神病理学〉》,《自然辩证法研究》2010年第9期。无偏见地直观复现(Vergenwärtigung)精神病患者异常心理生活的现象、要素和状态,具体、生动、“客观”地探察“患者实际上经历了什么、他真正体验到了什么、事物是如何在他的意识中被给予的……我们事实上应该只去复现在患者意识中真正存在的东西;任何未在他的意识中给予的东西,都不在我们的考虑中”(31)参见徐献军:《雅斯贝尔斯对现象学直观的阐释及发展》,《浙江社会科学》2018年第8期。。这里的现象学描述与狄尔泰描述心理学的现象学描述有所不同,后者所面向的是自我的意识事实与状态,而前者所面向的是他人的意识事实与状态,因而必须通过对患者传记材料等一手资料的理解和解释间接地达到现象学描述的目的,当然这里的理解和解释是一种间接的直观,是以现象学态度为基础的,故亦称为现象学理解。

解释学理解在雅斯贝尔斯的理论和实践框架中主要是指发生学理解,也即精神病理学家以共情体验或移情作用为基础设身处地地领悟患者心理生活的意义关系,发生学地动态明见一种心理事件是如何以我们可理解的方式从另一心理事件中产生出来的。例如,某种行为是如何从动机中产生的,自杀是如何在绝望中发生的,情绪和激情是如何从心境和体验中产生的。发生学理解所探寻的是由心理事件到心理事件的过程性意义关联,与如实地静观单个心理现象的质或状态的静力学理解明显不同。按照雅斯贝尔斯的观点,在“回到心理生活实事本身”的描述心理学精神指引下,由静力学理解(现象学描述)递进到发生学理解(解释学理解),是通达精神病患者异常心理生活的基本途径。当然,自然科学的因果说明在他看来也是不可或缺的。

三、描述心理学心理文化论思想的效应

效应即影响,思想通过产生效应实现自身在他者中的传承与发展。人文科学心理学在描述心理学之后又出现了几种典型的心理文化论思想形态,它们直接或间接地受到描述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的影响,在相当程度上是对它的一种呼应抑或传承与发展。当然,心理学与文化的这数次关联,也是人文科学心理学基本精神追求和历史发展逻辑的必然。

(一)冯特民族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

冯特的民族心理学在心理学史上长期被遮蔽,他给公众留下的主要印象是一位执着于实验的自然科学心理学家。“事实上,从冯特创立实验心理学之初,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文化中隐含着由实验无法验证但却一直左右着人类高级心理的东西。”(32)孟维杰:《心理学文化探索》,“绪论”,第13页。他在自传《经验与认识》中指出,自己出版第一部心理学著作《对感官知觉理论的贡献》(两卷本,1856-1862)之初就设想建立一门实验的和社会的心理学,并计划把前半生奉献给前者,把后半生奉献给后者。也就是说,他最初设想的心理学体系既包括运用实验内省法研究个体意识过程的实验心理学,也包括运用历史产品分析法研究人类共同生活方面的复杂精神过程的民族心理学。但是,冯特并没有完全遵守其当初的时间承诺。自30岁起至之后的38年间他都在研究实验心理学,到1900年才开始系统研究民族心理学直至1920年去世,而且这两大部分研究一直彼此孤立。那么,是什么推动他在这个时间节点将自己的原初构想付诸行动的呢?狄尔泰的影响很有可能起了直接的推动作用。狄尔泰长期对冯特和艾宾浩斯等人的自然科学心理学持批判态度,大力提倡描述和理解的文化心理学运动,并于19世纪90年代中期与艾宾浩斯开展了心理学史上颇具影响的著名论战(33)参见Ludwig J. Pongratz, “Descriptive and Analytical Approach: Dilthey vs Ebbinghaus,” in Josef Brožek and Ludwig J. Pongratz, eds., Historiography of Modern Psychology: Aims, Resources, Approaches, Toronto: Hogrefe, 1980, pp.279-289.,这很可能触动了当时作为实验心理学家的冯特。狄尔泰对冯特晚年的民族心理学非常欣赏(34)参见张旺山:《狄尔泰》,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6年,第97-98页。,某种程度上也可印证这一点。

冯特民族心理学实际上是一种文化心理学或种族心理学,致力于通过对语言、艺术、神话、宗教和风俗习惯等社会文化历史产物的分析和综合来推演群体心理生活的共同规律和基本特征。集20年功力完成的十卷本鸿篇巨著《民族心理学》(1900-1920),是冯特民族心理学思想的集中体现,深刻揭示了心理学与文化之间的内在关联。冯特认为,实验内省法不可能研究记忆、思维和想象等复杂及更深层次的心理过程,而只能研究反应时、感知觉和联想等简单和低级的心理过程,只有文化人类学方法才能发现高级心理过程的发展规律,因为人的高级心理过程是同社会文化历史产物密切关联在一起的。冯特把民族心理分为四个发展阶段:原始人阶段、图腾崇拜阶段、英雄与神的阶段、人性发展阶段。他认为,民族心理学既要研究每一阶段的心理发展特点,亦要研究阶段之间过渡状态的心理特点。他选择不同时期民族的社会文化历史产物进行分析和综合,来确定民族心理四个发展阶段的特点。冯特的民族心理学以群体心理为研究对象,强调蕴藏在社会文化历史产物中的心理因素,是对其实验心理学的一个补充。

(二)精神分析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

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荣格和阿德勒及后来的社会文化学派的心理文化论思想,也受到描述心理学心理文化论思想的影响。荣格的集体潜意识理论明显带有狄尔泰心理文化论思想的烙印(35)参见赵冬梅、申荷永:《解释学与荣格心理分析》,《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他认为集体潜意识是历史和文化在种族记忆中的投影,沉淀在每个人潜意识深处。“荣格界定的集体潜意识,实际上是有史以来沉淀于人类心灵底层的、普遍共同的人类本能和经验遗存。这种遗存既包括了生物学意义上的遗传,也包括了文化历史上的文明的沉积。”(36)郭本禹:《弗洛伊德主义新论》(第二卷),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32页。集体潜意识理论为探索个体心理的深层文化根源提供了独特而深刻的视角。阿德勒个体心理学的社会文化取向与斯普兰格心理文化论思想的影响密不可分(37)参见Benjamin B. Wolman and Susan Knapp, Contemporary Theories and Systems in Psychology, p.426.。他反对弗洛伊德把潜意识性本能作为人格发展的根本动力,认为社会文化及形成于其中的个人生活经验决定了儿童人格发展的方向。他关于心理动力、生活风格、创造性自我、社会兴趣及心理治疗的理论观点,“扭转了精神分析的方向,使精神分析不再依赖于自然的生物因素,而是强调人的社会性和社会因素的作用,开创了精神分析社会文化取向的先河”(38)郭本禹等:《潜意识的意义——精神分析心理学》(上),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22-123页。。

受到斯普兰格心理文化论思想影响的精神分析社会文化学派(39)参见Benjamin B. Wolman and Susan Knapp, Contemporary Theories and Systems in Psychology, p.426.,以霍妮、沙利文、卡丁纳和弗洛姆为代表,“是心理学史上第一个将社会文化因素作为心理变量的学派,也是第一个将社会文化因素作为心理疾病原因的学派”(40)王国芳等:《潜意识的意义——精神分析心理学》(下),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6页。。他们认为人格形成、发展及病症的根源是社会文化而非弗洛伊德所谓的生物性本能,强调个体的人格发展与健康取决于其对社会文化环境的适应状况。他们主张把精神分析理论和实践的重心从个体内部转移到人与人、人与社会文化环境的关系上,同时强调将微观的家庭环境与宏观的社会文化环境联系起来研究人。霍妮的社会文化神经症理论认为,神经症由神经症人格结构决定,而神经症人格结构由个体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造成。沙利文的精神医学人际关系理论认为,人际关系失调是引起精神分裂症等精神疾病的根源,当个体现实的人际关系遭到破坏时精神疾病就可能发生。卡丁纳的精神分析文化人类学主要关注人格与文化的相互作用问题,不仅重视文化对人格形成的作用,而且重视人格对文化变迁的影响。弗洛姆的人本主义精神分析理论主张把人的心理放到广阔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环境中研究,改善现代人的处境和精神状态。

(三)存在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

描述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也影响了存在心理学。例如,狄尔泰把人的生命存在看作一种活生生的社会文化历史实在,影响了海德格尔和宾斯万格(41)参见Michael Ermarth, Wilhelm Dilthey: The Critique of Historical Reas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8, p.3.并通过他们进一步影响了后来众多存在心理学家的心理文化论思想,而雅斯贝尔斯因其存在主义精神病理学成为存在心理学的重要先驱。社会文化历史是作为一种本体论视野融入存在心理学对人及人的存在的理解中的。存在心理学反对自然科学心理学二元论基础上的还原主义和机械主义倾向,认为人既不是石头般物理属性的组合,也不是由客观因果规律支配的自然,而是活跃在尘世中并时刻受尘世影响的现实存在。尘世实际就是社会文化历史世界及人们在其中的交往互动。存在心理学关注人真实而丰富的存在体验和感受,并强调这种存在体验和感受不是抽象虚空的,而是切身具体的,是在所生活的现实世界里不断生成变化和主动展开的。事实上,人自出生之日起便成为与现实的社会文化历史世界密切关联的存在,个体在这种关联之中基于过去并朝向未来生成变化,从而形成一个越来越完整、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独特和越来越具体的自我,既具有自主选择的自由,又敢于承担由此带来的责任。

海德格尔区分出三种世界,即周围世界、共同世界和自我世界。宾斯万格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发,认为周围世界是外界的物质环境和生物环境,共同世界是人与人之间相互作用和社会交往的人际环境,自我世界是一个人私人的、内部的、主观的经验世界(42)参见鲍德温·赫根汉:《心理学史导论(第四版)》,郭本禹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59页;郭永玉:《弗洛伊德主义新论》(第三卷),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329页。。共同世界实际上就是宏观的社会文化历史世界和微观的人际生活世界。宾斯万格认为,存在分析是对寓于共同世界的单独个人的分析,每个单独的个人都在社会中扮演着不同角色,带有曾经被镌刻或正在被镌刻的特定文化烙印,这就需要将单独的个人放置到其所栖身的社会文化历史背景中进行存在分析。罗洛·梅在宾斯万格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人的在世存在具有三种方式,即人与环境的关系方式、人与人的关系方式以及人与自我的关系方式,其中人与人的关系方式是指人所特有的人际世界,个体在这种关系方式中通过改变自己来适应社会,并积极参与到组织和改造社会的过程中。鲍斯、莱因和施奈德等存在心理学家在其存在分析理论中,也都展露出特定的社会文化历史视野。

(四)维果茨基学派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

维果茨基学派是由苏联心理学家维果茨基及后来受其影响的列昂节夫和鲁利亚等组成的心理学派别。维果茨基被称为“心理学中的莫扎特”,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提出了心理发展的社会文化历史理论,即高级心理机能的社会文化历史起源理论。狄尔泰社会文化历史取向的描述心理学对他的思想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维果茨基敏锐地抓住了以狄尔泰为代表的所谓‘描述心理学’中的被他称为‘宏大而又深刻的思想’,即‘历史主义’的思想。描述或‘理解’的心理学把高级心理机能的发展问题提到了首要的位置,在科学史上第一次发展了心理学中的历史观点并在研究中贯彻这种观点,从而从历史的角度开展了心理学的研究……正是由于维果茨基的这一背景,他……更多地致力于‘心理—社会—历史’的发生及其解释,形成了他特有的关于心理的文化历史的、符号学的和意义论的研究取向。”(43)熊哲宏、李其维:《论儿童的文化发展与个体发展的统一——维果茨基与皮亚杰认知发展理论的整合研究论纲》,《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2年第1期。他从社会文化历史而非生物学的视角来解释人的高级心理机能的发生与发展,强调人类心理发展的根源在于社会互动过程中文化历史的影响。

维果茨基认为,心理发展就是个体通过社会互动和接受教育在文化历史影响下,由低级心理机能逐渐向高级心理机能转化的过程。高级心理机能使人的心理在本质上区别于动物,它的形成是个体在社会交往和实践过程中借助语言实现的,是社会文化历史活动的内容不断内化的结果,是由“外部”社会机能转化为“内部”心理机能的过程,是社会文化历史的产物,并受社会文化历史规律制约。他认为,儿童心理生活的发展根植于社会文化历史,作为家长、教师乃至其他重要他人的上代成员,都肩负着帮助成长中的儿童获得该社会文化所积累的智慧的责任。列昂节夫和鲁利亚继承和发展了维果茨基的心理文化论思想,分别提出了流传甚广的活动理论和闻名于世的神经心理学理论。

(五)当代文化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

20世纪80年代以后,西方心理学进入“后体系时代”(44)James F. Brennan, History and Systems of Psychology, New Jersey: Pearson Education, 2003, p.280.,学派纷争日趋淡化,学派界别日渐模糊,相继出现了许多聚焦于具体问题的微观理论模型和研究取向。这个时期开始兴起的文化心理学,就是聚焦于心理与文化及心理研究与文化之间关联这个特定主题的一种人文科学心理学新取向或新思潮。它“放弃了(西方)种族中心主义的观念和‘共有的心理机制’的假设,以一套有别于主流心理学的方法打通了一条从文化角度探索人及其心理的道路”(45)丁道群:《文化心理学的兴起》,《心理学探新》2002年第1期。,是对基本为“文化沙漠”的自然科学心理学所面临问题和困境(46)参见李炳全、叶浩生:《主流心理学的困境与文化心理学的兴起——文化心理学能否成为心理学的新主流?》,《国外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的一次元理论突破(47)参见李炳全:《文化心理学的元理论突破及其局限性》,《心理学探新》2005年第3期。,力图建立一种注重心理生活的文化浸染性、尊重心理研究的文化多样性的新的心理学体系。这也是描述心理学心理文化论思想百余年累积式传承和发展在当代心理学中的一种效应,将心理学与文化之间的历史关联推向了一个高峰。

文化心理学家认为,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特定文化土壤之中并时刻深受其影响,文化塑造甚至构成了我们生存或生活的方式,也成为我们心理生活最重要的意义和内容来源,因而心理学必须从文化语境出发,在特定文化语境中开展具体心理生活的研究,通过对文化及文化产品的考察和分析来探知一个民族、一个群体或一个人的心理生活的特点。他们在一种生态的、系统的、整体的和开放的人文科学心理学观念指引下,把人放置到复杂的社会文化历史系统中进行研究,探究作为一种文化存在的人的心理生活特点,分析文化对人的心理生活的影响以及影响机制和方式。在文化心理学家看来,心理学靠排斥或跨越社会文化历史来保证研究的合法性和结果的普适性是徒劳无效的,人的心理生活的社会文化历史属性不应被忽视。现象学方法、解释学方法和民族志方法等质性方法是文化心理学常用的研究方法。它承认研究者在社会文化历史影响下所形成的主观倾向和价值观念会影响研究的过程和结果,并力求克服和避免心理学研究中的文化霸权主义。当然,文化心理学并非文化决定论,而是强调文化与心理生活的互动和共生,突出心理学研究的文化依赖性和人文科学性。

四、历史反思与前景展望

描述心理学的心理文化论思想及受其影响的后续几种典型心理文化论思想形态,以开放的胸怀和人文的视野,诠释了心理生活的文化品性、心理与文化的互动关系和机制以及文化在心理学研究中的本然不可或缺性,也展现了一条心理学在理论建构、临床实践及具体研究中与文化关联的历史发展脉络。事实上,纵观科学心理学的发展历史,心理学与文化的真正关联主要表现为心理学家基于人文科学的研究范式和思维对文化与心理之间动态交互作用的探究。尽管并非所有人文科学心理学派别或形态都提出了明确的心理文化论思想,但从根本上看,它们都是在文化视域下建构心理学理论和开展心理学研究的。人文科学的研究范式和思维坚持文化主位的研究策略,强调研究者深入被研究者的文化生活空间和日常生活实践,在以文化为媒介的意义互动中感受和理解对方(也包括自己)的内心生活,对于关注和研究心理生活的文化属性具有优势,但也存在客观性不足和可重复性低的问题。

如前所述,文化在自然科学心理学近一个半世纪的发展历程中是基本缺位的。以冯特和艾宾浩斯等为代表的早期实验心理学,主张让被试通过实验内省获取关于心理内容的知识,并把分析心理元素和探讨元素结合规律作为主要任务。以华生和斯金纳等为代表的行为主义心理学,主张运用客观实证方法研究可观察的外显行为,而对丰富多彩的内心生活置若罔闻。以纽厄尔、西蒙和奈塞尔等为代表的现代认知心理学,主张通过精密实验研究认知过程各信息加工阶段的规律和特征。当代认知神经科学主要采用脑功能成像技术对人类心理及其活动的脑机制进行实验研究。这些实证主义的心理学派别或形态均没有对文化给予多少关注,但这只是我们所说的“文化缺位”的第一层含义。第二层含义在于,虽然心理学家们也曾基于自然科学的研究范式和思维对心理与文化的关系进行过探讨和研究,但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给予文化以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层面的重视,而是将原本丰富和鲜活的文化客体化、对象化和抽象化。例如,冯特的学生铁钦纳曾企图将文化作为一个操作变量引入实验,但实践证明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目标。文化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自变量,而是始终存在于每个实验过程中。

把文化作为自变量引入实验或实证研究,实质上是自然科学心理学反思自身研究结果和结论在跨文化应用上的局限性而做出的一种被动反应。在这种情况下,跨文化心理学和本土心理学应运而生。跨文化心理学主要通过对来自不同文化群体的被试进行比较研究,找出适于各种社会和文化的通用的心理机制和定律,本质上仍然是不尊重文化多样性、独特性和平等性的。本土心理学迷恋自身文化传统而拒绝外来文化,同样是不尊重文化多样性和平等性的表现。两者均把文化作为研究对象的一个特征进行文化客位的研究,而没有真正将心理学的根本问题置于文化框架下来考察。“以研究对象的文化特征为焦点的心理学研究,无论证明了各种文化有多么相似或多么不同,都无法真正脱离实证心理学的宰制,也就无法改变边缘和他者的地位。”(48)田浩、刘钊:《心理文化:文化与心理学结合的深层意义》,《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或者说,“当心理学把文化当作自变量而把心理当作因变量,它就破坏了文化和思想的整体性,并且把它们暂时排了序——文化是刺激,心理是反应”(49)科尔:《文化心理学:历史与未来》,洪建中、张春妹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06页。。因此,自然科学心理学对心理与文化关系的研究范式需要重新被审视。

尽管对于理解和研究心理与文化之间的动态关系而言,过去面临着抽样受限和反应偏见等难题,未来仍将面临概念界定、文化内变异与文化间变异、群体水平文化差异与个体水平文化差异、文化静态方面与文化动态方面以及如何将客位研究策略与主位研究策略加以整合等诸多挑战,但这个领域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振奋人心(50)参见Igor Grossmann and Jinkyung Na, “Research in Culture and Psychology: Past Lessons and Future Challenges,” Wiley Interdisciplinary Reviews: Cognitive Science, vol.5, no.1, 2014, pp.1-14.。那么,如何让这个领域更加振奋人心呢?这需要心理学工作者具有真正的文化自觉,并由具体研究层面的文化自觉上升到学科建设层面的文化自觉。学科建设层面的文化自觉主要表现为三个亚层面,它们按照“词典式顺序”前者决定后者,不能相互颠倒,共同指导具体心理研究的开展。

首先,本体论的文化自觉。心理本体是心理学的立身之本(51)参见李其维:《心理学的立身之本——“心理本体”及心理学元问题的几点思考》,《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9年第3期。。尽管心理与文化不是机械的对应关系,即什么样的心理必然源自什么样的文化,但心理生活在本质上是文化性的(52)参见方明:《心理本质的文化解读》,《安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而且越是高级和复杂的心理过程和机制,文化烙印越深刻。心理本体与文化是鱼与水、植物与土壤的深层次关系,是动态关联的。“人的任何内在、深层的心理结构及其变化都蕴含于文化背景之中和之上。”(53)孟维杰:《心理学文化探索》,第56页。人因其文化而高贵,人的心理生活的创造者和主宰者是作为文化主体的人,这决定了心理本体与文化的内在互构互成。心理学工作者要具有心理本体论上的文化自觉,并以此作为自己心理学研究的起点与归宿。

其次,认识论的文化自觉。心理本体的文化品性要求心理学工作者具有认识论上的文化自觉,而认识论的文化自觉就是要承认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是文化主体与文化主体的主体间性关系,并通过两者的互动自觉获取具有文化意义的心理知识。在文化框架下的心理学研究中,研究者不是理性的代言人,被研究者也不是可物化的机械存在,双方在研究过程中应建立起可对话和沟通的互动关系,而非主客二元对立关系,并且只有在这种主体间互动的关系中所获得的心理知识才可能饱含丰富的文化意义。

最后,方法论的文化自觉。方法论的文化自觉是指研究者要自觉将文化融入心理学的研究方式、研究策略和研究方法当中,让方法论体现出社会文化历史的根基与视野。人文科学的研究范式和思维体现的是以现象学或解释学为基础的方法论,自然科学的研究范式和思维体现的是以实证主义和客观主义为基础的方法论,两者在具体研究过程中对文化的观照方式和程度大不相同,探索如何带着方法论的文化自觉开展集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研究范式和思维为一体的综合研究,可能是未来更有效地研究心理与文化之间关系,真正将心理学与文化关联起来的路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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