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初先生的“不忍”

□黄成林

赵朴初一生谦逊豁达，在处理家庭成员、同事、朋友之间的关系，甚至处理和保姆的关系，总是先人后己、“谦让”“不争”“和为贵”；在处理“公”与“私”的关系，总是先公后私，大公无私。在其题词、讲话、文章中经常出现“忍”“慈忍”“忍别人所不能忍”等词语，一个“忍”字可以道出他的博大胸怀。

但赵朴初也有“不忍”的时候，对一些不能容忍之事，赵朴初有他坚定的原则。本文拾取点滴往事，加以回忆。

赵朴初以弘法利生的慈善事业为平台，解救受苦受难的同胞，支援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并且从未停止过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和社会各界争取民主、反对独裁的斗争，从而把慈善事业与救国救民和民族解放紧密而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他拒绝了日伪、国民党政府的一次次拉拢诱惑，坚定不移地走自己选定的为国、为民的道路。国民党政府曾千方百计笼络上海的上层人士，企图为己所用。上海沦陷后，重庆政府便让当时的有关机构拟定一个知名人士名单，按其社会影响力大小，每月送上 200元到 400 元不等的大洋，以彰显国民党政府的关心。赵朴初也被列入名单，每月收到以赈济委员会的名义寄来的 200 银元。然而，他对蒋介石“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倒行逆施政策早就心怀不满，一天，他接到姐夫周君简自重庆寄来的信，有感而发，得诗一首：

得圣华书却寄

风雪漫天天益迷，

埋头缩手屋檐低。

已抛书本供薪爨，

更去花根理菜畦。

肝胆可能求火鼠，

羽毛犹自惜笼鸡。

远书未拆心先折，

应有飞鸿载梦西。

字里行间透露出那时他真实的生活状况。想想看，“以书当柴、以菜根为食”，生活何等艰难！确实，他工作繁忙，生活清苦，特别是未收到母亲所汇款项的时候，甚至有断炊之虞。但他想到小时候父亲赵炜如讲过，春秋时期那个齐国人不吃黔敖施舍的嗟来之食，活活饿死的故事，坚定地认为：人生一世应该活得有尊严、有骨气，“道不同不以为谋”，于是决定将所收银两全部移作抗日救亡活动之用，即使生活艰难也绝不塞入个人腰包，而且花掉的每一笔钱都留有发票。一次，赵朴初参加有国民党人在场的“宪政促进运动”当场说出此款的用途。不久这笔款项被停止发放。

对待此事，赵朴初“不忍”。

抗战时期，上海日伪当局通过日本东本愿寺和尚找佛教著名人士、赵朴初的表舅关絅之谈话，赵朴初陪同前往。日本人请关絅之和蒋维乔出面发起中日佛教联合会，因二人年迈，具体工作得由赵朴初实施，并当场许以若干好处。但二人不为所动，关絅之推托说，身体有病，难以胜任。赵朴初推托说，工作繁忙，难脱其身。

赵朴初听说日本人也找过蒋维乔，便连夜赶到蒋家，劝其应借故回避。蒋维乔接受这一建议，日本人阴谋未能得逞。此后，日本人办过训练班，搞过大规模国际法会，上海佛教界无一人参加。原上海难民救济协会秘书长袁履登投靠日伪，任汪伪上海市商会理事长。他与关絅之、赵朴初很熟。一天他来当说客，遭关絅之严辞拒绝，又找到赵朴初，也没得到一点好气。

对待此事，赵朴初“不忍”。

1947 年，中国佛教会在南京重新成立，赵朴初当选为理事。是时，内战乍起，国民党反动派企图一举消灭八路军和新四军。虽然他们号称有美国装备的八百万军队，可战端一开，处处捉襟见肘，因此疯狂地抓壮丁，弄得城乡鸡飞狗跳，老百姓人心惶惶。国民党政府挖空心思想办法，结果想出一个自以为是的高招——征僧兵。消息一发布，立刻引来佛教界的强烈反弹。赵朴初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组织京（指南京）沪地区多座寺庙的僧人游行示威，到刚刚搬回南京不久的国民党政府门前请愿，而国民党的一些元老和大员不少都是居士，他们从内部掣肘，事情越闹越大，国民党政府只好不了了之。

对待此事，赵朴初“不忍”。

1961 年3 月，世界和平理事会在印度新德里召开。出席这次会议的有60 多个国家的200 多位代表。中国派出以廖承志为团长、刘宁一为副团长的代表团。团员有赵朴初、周培源、金仲华、区棠亮等人。

在世界和平理事会开幕前，印度举行了纪念泰戈尔百岁诞辰。泰戈尔是举世闻名的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亚洲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他的诗在印度享有史诗地位。早在20 世纪初，陈独秀、刘半农、黄玄等人便零散地译出他的诗发表于报刊。他的代表作《吉檀迦利》《飞鸟集》《园丁集》由郑振铎、谢冰心等陆续译成中文。他曾先后三次来中国访问，由中国著名现代诗人徐志摩陪同参观了不少地方，回国后写了许多文章，表达对中国人民的美好情谊。抗日战争时期他多次发表讲话，斥责日本军国主义，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救国斗争。他是印度文化的杰出代表，中国人民的真诚朋友。逝世前，由他口述别人记录下的最后一首诗的内容就是热爱中国、怀念中国。

赵朴初是佛教学者，泰戈尔是诗人，赵朴初也是诗人，经研究由他代表中国代表团在会上发言。赵朴初精心准备了一篇以颂扬中印友谊和文化交流为主旨的讲话稿，经廖承志、刘宁一审阅后定了下来。

纪念会在一个宁静的晚上举行，廖承志和刘宁一因忙于其他事情未能参加。时任印度科学和文化部部长的卡比尔在发言中突然发难，一反会议祥和气氛，说：“……泰戈尔生前热爱日本，但后来日本侵略中国，他就谴责了日本……泰戈尔生前也很热爱中国，但如果今天他还活着，看到中国在××镇压个人自由，看到中国侵略印度，他也一定会谴责中国……”卡比尔的话语一出口，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面对这一严重挑衅，赵朴初决定放弃原发言稿，即席予以批驳。

要知道，外事工作无小事。在国际会议上作为代表的发言是不能随便讲的，发言稿都要经领导仔细推敲认定。可在这突变的情况下，为捍卫国家尊严、为正视听，赵朴初决定走到前台当场驳斥卡比尔，及时揭破他的谎言。这时，在台下就坐的中国代表团其他团员为抗议卡比尔的污蔑立即退席，最先回到大使馆的人把刚才发生的情况向廖承志作了汇报。廖承志担心赵朴初这位学者、诗人缺乏应对这种突发事件的经验，决定派出大使馆二秘把赵朴初和周培源找回来。

当轮到中国代表发言时，赵朴初手拿预先准备好的发言稿，沉着地走到话筒前。全场鸦雀无声，各国代表都屏住呼吸等待中国代表的反应。

赵朴初把讲稿放在下边的衣兜里，眼睛巡视了一下大厅里的各国代表，开始脱稿演讲了。他仪表堂堂、态度从容、语气平和、不紧不慢；然而义正辞严、句句掷地有声：……听了卡比尔先生的讲话，我感到震惊和遗憾。我们中国代表团是抱着友好情意来纪念泰戈尔的。下面我的发言可以证实这一点……如果泰戈尔还在，看到有人利用他的名字来攻击中国，损害中印友谊，他一定感到很难过，他一定认为对他是一个很大的耻辱……关于中印边界问题，中国人民一直希望能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用谈判的方式得到解决。泰戈尔如果还在，应当受批评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想把问题拖上十年、二十年，企图继承英帝国主义不光彩遗产的人……

赵朴初虽为即席讲话，但平日讲话或写文章训练有素、逻辑性强、遣词准确、富有诗意，一连用了九个“如果……不是……而是……”虚拟语气的排比句，以牙还牙、铿锵有力，好似排排炮弹射向敌人。

赵朴初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卡比尔等人，此时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他以主席身份几次欲摇铃制止，但被一英国代表把手按住。那位代表对他说：“应该让代表们听听中国人的声音。”

赵朴初停顿片刻又继续讲：“中国人民一向珍重同印度人民的友谊，但友谊必须建立在正义的基础上，歪曲正义寻求友谊是寻求不到的。我相信，绝大多数印度人民对我们是友好的，是主持正义的。我们中印人民应当共同警惕，不要让我们的友谊被人为地阻止与破坏……我想，如果泰戈尔还在，他一定会为今天的事感到耻辱和愤怒。他绝对不允许有人利用他的名义，来破坏中印友谊……”

1949 年10 月1 日开国大典上，赵朴初与李伯龙（左）、梅达君（右）在天安门城楼。

听完对卡比尔的反驳，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鼓掌者也包括印度代表团的部分成员。

廖承志正在中国大使馆焦急地等待，他不知道会场里发生了什么事。一见赵朴初回来，立刻迎上前去问道：“怎么样？”这时刘宁一也从外面走了进来。赵朴初向两位团长简单地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和即席发言的内容。廖承志听后高兴地拍着赵朴初的肩膀说：“好啊！讲得有理、有利、有节。”赵朴初会心地笑了。

消息传到北京，第二天的《人民日报》摘刊了赵朴初的发言。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知情后也给予赵朴初很高评价。

对待此事，赵朴初“不忍”。

1961 年7 月25 日至28 日，世界宗教徒和平会议在日本京都召开，赵朴初率领中国宗教代表团出席。这一会议是由日本宗教界发起的。出席会议的共有18 个国家，包括8 个宗教的代表。会议就“全面裁军、禁止原子弹氢弹、非核武装”三个问题进行了充分讨论。大会在起草重要文件《京都宣言》时，以美国代表为首的极少数西方教徒发言反对提出并批评会议内容，甚至反对使用“帝国主义”字样。遭多数代表驳斥后，他们以退出起草委员会相要挟。其他代表发言后，赵朴初走上讲台，引用佛经上的故事，有理有据地对西方少数代表予以反驳：“……和平势力对待战争势力，应该像佛对待魔一样。当魔王派遣众多凶神恶煞的魔军向佛进攻的时候，佛伸开五指，放出五只凶猛无敌的狮子，魔军立即溃退下去。请大家设想一下，当时佛如果放出的不是五只狮子，而是五只绵羊，可怜的绵羊一定会被魔王吃掉，魔军势必越来越猖狂，哪里还谈得上被降服呢……”听完赵朴初的讲话，与会代表受到极大鼓舞，由于第三世界国家代表的一致支持，大会顺利通过了《京都宣言》。该宣言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强烈要求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合法权利。

对待此事，赵朴初“不忍”。

自从20 世纪末，日本右翼势力不断挑起“钓鱼岛之争”，具有强烈爱国情怀的赵朴初看在眼里，气在胸中。他认真研读太高祖赵文楷的遗诗，从中寻找钓鱼岛属于中国的历史证据。1992 年，他曾给同为全国政协副主席而负责外事工作的王任重写有一信，全文如下：

任重同志：

关于钓鱼岛的领权问题，我国掌握的史证很多，而近来日人又提出争议。我想起我的太高祖父赵文楷（字介山）于1800年出使琉球册封琉球国王时，曾有一卷《槎上存稿》诗集。集中从福州开船，过五虎门，过钓鱼台（即钓鱼岛）皆有诗。过了钓鱼台后的一首诗说：“手持龙节向东指，一别中原今始矣”，此诗明明指钓鱼岛在当时国人心目中的“中原”之内，甚至谈不上边界地方。这也可以当作一件历史证明。特此提出供您参考，并转有关方面参考。

顺致敬礼

赵朴初

后来，他也把先人遗留资料寄给江泽民同志，证明钓鱼岛自古属于中国。

对待此事，赵朴初“不忍”。

1999 年春天，92 岁，因病住北京医院的赵朴初心情很不平静。3 月24 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绕开联合国安理会，开始对南联盟进行空袭，南联盟的七个地区的 20多个军事目标被击中，科索沃战争爆发。这一消息使这位终生奉行慈、悲、喜、舍的佛教徒义愤填膺。他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冷战结束后，北约未经联合国授权悍然发动战争，军事干涉一个主权国家，在国际关系中开了一个非常恶劣的先例。按照他们的逻辑，今后想打谁就可以打谁。”

历史证明了老人预见的正确。2003 年3 月20 日开始到2011 年12 月结束，历时七年的伊拉克战争和 2011 年的利比亚战争就是科索沃战争模式的再现。

1999 年5 月8 日凌晨6 时，位于贝尔格莱德市中心的中国驻南联盟共和国大使馆遭到北约飞机轰炸。从美国本土密苏里州怀特空军基地起飞的B-2 轰炸机投出五颗精确制导武器，毫无偏差地击中了新贝尔格莱德樱花路3 号的中国使馆。新华社记者邵云环、《光明日报》记者许杏虎和朱颖当场遇难，20 余人受伤。赵朴初一遍遍听广播、一遍遍看报纸，悲愤的心情难以平复。5 月8 日下午开始，我国各界对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暴行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全国各大中城市的学生不断举行游行示威，工厂、农村、群众团体纷纷举行座谈会，强烈谴责美国的霸权主义行径，坚决拥护我国政府的严正立场， 北京各大高校的学生手举“反对霸权、反对侵略”“捍卫主权、还我使馆”等横幅，高呼“坚决拥护我国政府严正声明”“最强烈抗议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等口号到美国驻华使馆门前示威，表示强烈愤慨和抗议。这时，中国佛学院的师生也按捺不住愤怒，要求上街游行。赵朴初得知后，明确表示：“他们上街游行，我坚决支持。我90 多岁了，无法参加游行，但我认为，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的暴行天理难容，我们应当游行，表达我们的愤怒。我们宗教界是爱好和平的，是坚决反对战争的，我的话代表全国佛教徒的共同心声。”

一周后，中国佛教协会举行干部职工座谈会，赵朴初从医院赶回参加。他在会上说，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素有“霸道”“王道”之说，“以力服人者霸”“以德服人者王”。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狂轰滥炸一个主权国家南联盟，又炸毁中国大使馆，这是典型的不折不扣的霸权主义行径。一个世纪以来，美帝给中国人民带来的流血牺牲太多了，现在又用我们的鲜血给我们上了一课，其教训是：“落后就要挨打，国弱就会受欺。”从而使我们更加领悟到小平同志提出的“发展才是硬道理”的伟大和正确。要让历史悲剧不再重演，必须尽快提高我们的综合国力，使我们的国家尽快真正强大起来！

“使我们国家尽快真正强大起来！”这是一位中国老人留给后人的最大希望。

对待此事，赵朴初“不忍”。

综上可知，凡涉及损害民族尊严、国家荣誉、人民利益之事，赵朴初总是站在历史正确一方，绝对“不忍”，关键时刻，不顾个人安危，敢为天下先。他真正做到了与民族、与祖国共荣辱，与人民同命运。

2000 年5 月27 日，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民进中央主席许嘉璐在民进中央举行的追思赵朴老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和先进的思想在他身上得到水乳般结合，他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杰出典型。赵朴老一身正气，一身和气，一身善气。他和鲁迅先生的性格很不相同，但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皆足以当之。”

如此评价赵朴初，中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