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库柏对“野蛮人”的颠覆性叙事及其种族主义批评

2023-01-03马岳玲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印第安印第安人部落

马岳玲

引 言

众所周知,启蒙运动虽然提出了许多反对奴隶制的有力论述,但同时,为了合理化帝国的扩张以及对亚洲、非洲和美洲土著的征服,种族主义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Scrivener, 2007: 97)。美国建国后,对印第安人采取了比大英帝国更为强硬的手段与政策,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随着技术文明的发展,白人对印第安人的忌惮也随之逐渐消失殆尽;另一方面,“种族科学主义”(scientific racism)从学说发展为意识形态,导致任何对其他种族的剥夺与压迫都被美化为“同化主义”道路的“必要之恶”,而首当其冲的,便是敢于与白人对抗的印第安人。如纳什所言,红人①与白人的冲突一度构成美洲大陆上最激烈的冲突,这不仅是资源上的争夺战,更是意识形态上的冲撞,是欧洲文明和印第安文明在对待“人类在处理与环境、财产理念以及个人身份等方面的冲突”(Nash, 1982: 25-27)。为了合理化对印第安人的掠夺与压迫,白人将其描述为野蛮人、异教徒、魔鬼、“低级”物种,“一个无法和解的、野蛮的敌人”(Levy, 1974: 9)。

“美国小说的奠基人”库柏(James Fenimore Cooper, 1789-1851)对印第安人的刻画与再现远胜于同时代乃至于19世纪的其他小说家,因而也引起了较广泛的争议。人们往往以二元对立的视角看待其刻画的“野蛮人”②,但实际上,库柏无意将“高贵的野蛮人”塑造为圣人,其笔下的钦加哥(Chingachgook)和恩卡斯(Uncas)都有各自的“阿喀琉斯之踵”,如钦加哥嗜酒,恩卡斯为爱而冲动致命;而其塑造的“反派”印第安人也是充满复杂性的原形人物。他们与白人势不两立,但同时也保持了最纯真的“印第安性”(Indianness),因而他们也比与白人结盟的印第安人更敢于批判白人。库柏在多个作品中借用这些印第安人对白人的对抗来反思白人文明,这在过去未受到学界足够关注。本文深入剖析库柏写作中的“火水迷思”及印第安人的“复仇”文化,并详细分析其典型“坏”印第安人麦格瓦(Magua)常为人所忽略的复杂性,以揭橥库柏对种族主义思想的批判及其文化反思。

“火水迷思”及其颠覆性叙事

印第安人善用形象化语言来描述世间万物,他们把酒(通常是酒精含量高的)称为“火水”(firewater)。对印第安原始部落而言,酒属于舶来品。“火水迷思”(the firewater myth)指的是印第安人似乎比白人更易酗酒,且酒后更易失常,早年西方人无法合理地解释这一现象,便将其归因于印第安人的体质构造与常人不同③,这种看法受种族主义科学化(scientific racism)的影响。白人将印第安人对酒的耽着视为其内在道德缺陷所致,即将不具有普遍性的现象归因于人种的差别,以牺牲异族“他者”为代价来合理化“优势种族”的特权。美国第一位对19世纪的醉酒文化展开详细研究的学者华纳(Warner, 2002: 111)指出,这种贬抑印第安人的话语建构既抚平了白人良心上的不安,也让他们充满种族优越感。

后来的史学家对这一迷思有进一步的解释。李剑鸣(1994: 42)指出,“白人传入的烈性酒,在土著社会乃是一件极为可怖的毁灭性武器。印第安人原本不知酿酒,当然无从谈及饮酒的习俗、禁忌和戒律,他们一旦受到酒的诱惑,便耽溺沉醉不能自拔”。麦克劳德(Macleod, 1928: 33)则指出,印第安人饮酒的后果便是互相杀害或行刺白人等暴行,随之而来的是肺病和肺痨。从殖民时期开始,酒对印第安人的威胁便是美国文化史上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著名文学家、评论家劳伦斯(Lawrence, 2003: 208)曾基于“美国开国三杰”之一的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的观察④而列了一个形象的公式:“朗姆酒(Rum)+野蛮人(Savage)=0”,即沾上朗姆酒的野蛮人等于人的毁灭。

“火水”是库柏小说中常常出现的话题,但库柏并没有迎合白人社会的主流话语,将过错归咎于印第安人天生的道德缺陷,而是以另一种历史视野来看待“迷思”。在《拓荒者》(ThePioneers,1823)中,接受了基督洗礼且更名为约翰(John Mohegan)的钦加哥被认为是“文明开化”了的“高贵野蛮人”,在他的部落因“火水”而分崩离析之后独自生活在白人社区之中。在圣诞节前夜,他与白人一起欢庆节日。最早招呼他喝酒的是女主人:“约翰,来,这是带点威士忌的苹果酒。印第安人会喝苹果酒的”(Cooper, 1835: 150),而白人交谈之际也时不时鼓动他喝酒,这些场景仿佛是白人诱使印第安人喝酒并使之堕落的历史再现。醉酒的约翰已丧失了与白人作战的力量,作者写道:“(约翰)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的手好像想要拿出绑在腰间的战斧,但却虚弱无力、徒劳无功,而他的眼神慢慢变得迷离。此时理查德·琼斯(Richard Jones)依然给他递了一大杯酒,约翰马上流露出傻子似的笑容。他抽出双手紧紧握住酒瓶,然后往后倾倒在沙发上,尽情喝了起来” (Cooper, 1835: 159)。如麦克劳德(Macleod, 1928: 33)所言,印第安人从来没有尝试过酒的味道,一旦在饮酒中获得愉悦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全然不加控制。

醉酒的钦加哥时而为自己族人的悲惨命运感到悲伤,时而对白人带来的伤害而愤怒不已,这表明他平日里在白人社会生活,内心是如何压抑。但周围的白人同仁对他的痛苦显然熟视无睹,事实上,白人不仅不理会钦加哥内心的痛苦,甚至连主动关心印第安人的尝试也未曾有。理查德在一旁欢唱,“来吧,让我们抛弃愚蠢,享受快乐!因为悲伤会让黑发人变成白发人”(Cooper, 1835: 161)。作者似乎暗示,作为急于“同化”印第安人的白人,他们应该付出更多人道主义的关怀,而不仅仅是从政策上进行“强制同化”。华纳(Warner, 2002: 114)也认为,白人对印第安人构成了伤害却不自知,即便他们不是恶意导致印第安人的“堕落”,但这种不自知也凸显了他们道德上的迟钝。通过这种方式,作者追问的是,抵抗不住美酒的印第安人如果在道德上有缺陷,那么向印第安人灌酒而且对醉酒者的痛苦不加理会的白人,难道就没有道德上的问题吗?

从钦加哥的角度,是白人穷追不舍地把会毒害人神志的酒带进了部落,从而摧毁了他们原有的幸福生活。在《最后的莫西干人》中,钦加哥曾向“鹰眼”(Hawkeye)诉苦:“那时候,鹰眼,我们的部落团结一致,我们生活得很幸福……那些荷兰人登陆后,把火水给了我的人民,一直到让他们喝得天地也分不清,而且还愚蠢地认为自己已经见到了大神哩。后来他们就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库柏, 2002: 28-29)。换言之,醉酒后的印第安人轻易被白人打败并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土地。约翰也在酒后痛哭道,“我的父亲们来自盐湖的湖边,对于朗姆酒,他们避之而不及……但是眼光敏锐的勇士和商人紧随不放。一个带着长矛,一个带着朗姆酒……”(Cooper, 1985: 185)。显然,在印第安人眼里,“朗姆酒”和“长矛”一样,是白人攻击、毁灭印第安部落的重要武器;而在库柏看来,印第安人因“火水”而堕落,白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库柏塑造的印第安人,无论是否与白人和解,都饱受“火水”之害。《最后的莫西干人》中的反派人物麦格瓦,便因迷恋“火水”而被族人驱逐,后来服务于英军将领孟罗(Munro),但期间又因饮用“火水”迷醉后遭到孟罗的当众鞭打。当科拉说她父亲孟罗对他的“鞭刑”惩罚是对“触犯规定的人”的“公正惩罚”时,麦格瓦愤怒地反击道:

“公正!”印第安人重复了一声,凶相毕露地睨视着她那顽强不屈的脸容。“自己干了坏事,过后反而为这去惩罚别人,这难道是公正的吗?那时候,麦格瓦的脑子已经由不得自己,害得他那么说那么做的全是火水!可孟罗不相信。这一来,这个休伦族的酋长,就当着全体白脸孔战士的面被绑了起来,像条狗似地挨了一顿鞭打。(库柏, 2002: 116-117)

相比选择了与白人和解的钦加哥,麦格瓦则不无勇敢地与白人对峙。在他看来,白人不怀好意地引进“火水”,本是犯了错,而犯错者又惩罚受害者,这无异于错上加错;作为受害者的印第安人已经为自己的酗酒行为付出了代价,他们不应该再次受到惩罚。麦格瓦愤怒道:“刁狐狸(即麦格瓦)的头不是石头做的。难道这是他的过错吗?是谁给他喝的火水?是谁使他变成一个无赖的?是白脸孔,是皮肤和你一样颜色的人!”(库柏, 2002: 115-116)从历史上看,麦格瓦的控诉并非无根之萍。如华纳(Warner, 2002: 109-110)所言,白人利用酒来达到残忍消灭土著及其深厚的文化底蕴,而且早在1685年,就有白人以灌醉印第安人为手段达到目的的文字记录。从麦格瓦的角度,做了不义之事却自视“公正”的白人是极为虚伪的,他不能理解他们的“公正”,更无法释怀他们对他的“惩罚”。

麦格瓦还提出一种让科拉耳目一新的观点,即酒后丧志的印第安人已经丧失了个人独立意志,他们无法为自己的行为完全负责,反而应该对他们报以怜悯之心。这种迥异于白人世界的伦理观并非库柏的独创,麦克劳德(Macleod, 1928: 33)曾指出,“印第安人明知酒精的毒害,但是个人缺乏控制自己欲望的能力,他们有互相体恤怜之心……一个人在酒醉时候做错了什么事,印第安人并不当他犯罪看待,他们以为酒醉之徒,在行为上是不负责任的”。这不仅解构了白人对迷恋酒的印第安人的道德谴责,同时也从印第安文明的视角,对醉酒的印第安人表达了宽恕,其背后是两种文明之间的冲突。

总之,在“火水”导致部族的毁灭这一点上,这两个世代为敌的印第安部落达成了共识,只是选择了与白人结盟的莫西干人接受了部落被打败的现实,并采取了消极对抗的方式;而以麦格瓦为代表的、在主流话语中属于“坏”“野蛮人”的休伦族则选择以印第安人的方式——复仇——来对抗白人。库柏对“火水迷思”颠覆性叙事也直接引向他对作为恶人的麦格瓦率众向白人“复仇”的合理性进行追问,以及对印第安人之“人性恶”的主流话语的质疑。

对“复仇”的合理性追问

“复仇”是库柏处理红白关系的一个永恒主题,这是因为一方面,从美国建国开始,不同文明/种族间的冲突便是联邦政府的心头大患,美国史学家彼得·海(High, 1986: 34)指出,“直到19世纪末,种族冲突(尤其是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的)依然是家常便饭”。因此,在库柏的小说中,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的冲突随处可见。另一方面,库柏试图客观地呈现迥异于白人文明的“他者”文明,为此他进行了大量阅读,甚至尾随印第安人进行实地考察(Cooper, 1861: 129-130),“复仇”作为渗透在印第安人生活中的重要文化,自然也为他所关注。

如沃什伯恩(1997: 26)所言,复仇是“印第安人司法中最常见的形式”。印第安人强调“有仇不报非君子”,若被外敌侵犯而不予以回击,那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会被部落的人所鄙夷。在《杀鹿人》中,当邦波第一次为了自保而不得不杀死一个为了复仇而偷袭他的印第安人时,作者写道,这个行将赴死的印第安人没有露出半点畏惧之情,“只觉得遗憾,居然没有本部落的人亲眼目睹他在极度的肉体痛苦煎熬下表现得何等坚强不屈,又是何等勇敢地迎接死亡”(库柏, 1985: 107)。而对于将他致死的邦波,他更是将其视为英雄而敬佩之。因此,作为部落中人,复仇是实现个人英雄主义的路径,如人类学家博厄斯(1999: 78)所言,“在以族间血仇为获得土地的途径的社会中,在冲突中杀死对方成员不仅不被当做犯罪,反而将被视为一种美德”。

事实上,世俗道德所认可的复仇也被纳入原始部落的司法机制。虽然以口口相传为知识传授传统的印第安人没有成文的司法,却有着被部落共同体所认可的不成文律法,如博厄斯(1999: 142)所言,复仇是原始人的一种权力和义务,“它的形式较诸我们伦理标准允许的要残酷”。因此,各部落之间的侵占与复仇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之事,这也是印第安人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未能团结成为一个民族共同体,更未能团结一心共同抵御来自欧洲白人侵略的原因所在。

清教徒的世俗化转变使他们以攫取土地及积攒财富为生活目的,在这个过程中,首先受害的便是印第安人。在《拓荒者》中,坦普尔法官与邦波及钦加哥之间的冲突便体现了这一历史进程。最后邦波不得不舍弃居住了几十年的屋子,隐遁森林。如前文所述,面对白人的侵犯,不同的印第安人有不同的应对方式。被视为“高贵的野蛮人”的莫西干人钦加哥就曾放下自己的文化和骄傲,融入基督文明,选择被“文明开化”。由于他们不对白人展开复仇,与之世代为敌的休伦族便讥讽他们是“女人”,这在印第安文化中是一种极大的侮辱,意为他们已经丧失了男子汉该有的志气。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钦加哥依然没有为白人文明所折服,反而在对白人文明的虚伪、狡诈、精神文明匮乏的失望中回归部落信仰,他临终前对自己的白人好兄弟告别道:“鹰眼!我的父亲召唤我去那幸福的狩猎之园。道路很干净,莫西干人的眼睛又闪耀着年轻的光芒。我四处张望,看不到白皮肤;眼中所见,只有正直而勇敢的红人。再见,鹰眼……你应该去白人的天堂,我则跟随我的父亲们”(Cooper, 1985: 427)。这从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作者的“文化相对主义”思想及其对白人文明的深层反思。

在库柏的笔下,还有一群印第安人,他们誓死不愿被白人“同化”,麦格瓦便是这一典型的代表。麦格瓦对白人的恨意极深,这种恨意既是源于他所在的部落集体受到白人的侵犯和掠夺,也有他自己与白人将领之间的私人恩怨——他因为沉迷“火水”,酒后闹事而被英军上校孟罗当众鞭打。在印第安文化中,这无异于当众羞辱,这是他这个立志于当酋长的人所难以容忍的。一定程度上,《最后的莫西干人》讲述的便是麦格瓦的复仇之路。小说的开篇便是麦格瓦假装效忠于孟罗而获得英军少校海沃德(Heywood Duncan)的信任并为其带路[海沃德带着孟罗的两个女儿科拉(Cora)与爱丽丝(Alice)去战场前线与其相会]实则设了埋伏欲将三人俘获。麦格瓦因其诡计被偶遇一行人的“鹰眼”邦波和莫西干人父子钦加哥和恩卡斯三人识穿而逃脱,随后邦波三人志愿为海沃德一行人带路寻父,但一路受到麦格瓦及其族人追捕、俘虏与生命威胁。

在孟罗引以为傲的女儿科拉被麦格瓦俘虏之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深度的对话,这场对话仿佛是两种文明的平等对话。这种平等对话,在白人与“高贵的野蛮人”之间是很难发生的,因为两者存在不平等关系,唯有敢于与白人平等对话的“野蛮人”可以与之对峙。麦格瓦首先宣称自己复仇的必要性,在印第安文化中,一个战士如因战败而被敌人鞭打,那伤疤是荣耀的象征;但如因醉酒而被惩罚,那伤疤则意味着耻辱,如麦格瓦所言:

当那班齐帕威人把麦格瓦绑在桩柱上,砍下这样的口子时,印第安人指着一条很深的伤痕说,“休伦人只是朝他们笑笑……可是当他挨着孟罗的鞭打时,他的灵魂却像落到了白桦树下”。(库柏, 2002: 117)

这段话表明,麦格瓦并不是不能承受肉体疼痛的宵小之徒,更不是只会吃喝拉撒而没有深层精神追求的“动物人”,相反,由于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他面对肉体的剧痛也能够一笑了之。戈登·伍德(Wood, 1993: 27)认为,这种高层次的精神追求在18世纪的欧洲仍被普遍认为是一种贵族情感,为普通平民所欠缺。事实上,库柏不仅将这种贵族情感/动机赋予麦格瓦,还将其赋予当时被视为最低劣的“混血儿”科拉以及出身卑微的社会底层人物,如《间谍》(TheSpy, 1821)中的柏奇(Harvey Birch)以及《领航人》(ThePilot, 1824)中的平民琼斯(Jone Paul Jones)等,这体现了他对白人文明中的等级传统的拒斥及其超前的平等意识。

麦格瓦有理有据的控诉让科拉哑口无言,无奈之下她只能希望麦格瓦能够像一名基督教徒一样“宽恕”包括她父亲在内的白人所犯下的过错,麦格瓦对此却感到“深为鄙夷”,他说道:“休伦人喜欢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库柏, 2002: 117)显然,麦格瓦道出了原始部落朴素的生存哲学。在麦格瓦看来,两个种族之间的战争是白人挑起的,他对科拉控诉道,“是谁在灌木丛里布下了爬行的敌人?是谁最先拔出猎刀?是谁嘴上说的是和平,心上想的是流血?是麦格瓦说要打仗?还是他亲手挑起了战争?”(库柏, 2002: 100-101)这段话既揭露了心口不一的白人的德行有缺,也表明印第安人的“复仇”并非凭空而起。克劳瑟默(Krauthammer, 2008: 6-7)指出,“库柏是在说明麦格瓦是正当的。通过这种方式,库柏让‘卑劣野人生来就是恶劣的’这类说辞不攻自破。相反,他的小说是对不正当统治进行正当对抗的叩问”。无独有偶,金莉(2021:10)也指出“印第安人以血还血的报复行为起源于白人的背信弃义”。

事实上,当麦格瓦从种族史的兴衰中去控诉白人时,他已经将与孟罗之间的个人恩怨上升到种族仇恨,这也标志着他开始与作为集体的白人为敌。当英法两国开战时,他反对自己的部族加入其中任何一方,他说道,“当英国老爷和法国老爷开起战来的时候,刁狐狸就站在莫霍克人(另一个印第安部落)一边,来反对他自己的部族”(库柏, 2002: 115)。他继而指出自己这么做的原因是“白脸孔把那些红皮肤从他们打猎的地方赶了出来,可是现在,到了他们打仗的时候,白人却又来领导他们”(库柏, 2002: 116)。这意味着,为了印第安人集体的利益,麦格瓦愿意放下他与别的印第安部落之间的不和,主张印第安人联合起来共同对抗白人,为此他甚至不惜得罪自己所属的部落,这体现了他的胸怀和远见。麦格瓦甚至一度想联合选择了与白人联盟的部落特拉华族共同对抗白人,他对他们说道,“红人是一向讲究正义的!他们干吗一定要擦亮战斧,磨快刀子自相残杀呢?”(库柏, 2002: 346)麦格瓦愿意为了印第安人的总体利益暂时放下部落间的恩怨,说明他实际上不甘心本民族的没落,更不愿意接受白人的“文明开化”而丧失自己的主体性以及身为印第安人的骄傲。

显然,无论是从部落的兴衰史,还是从麦格瓦的个人遭遇来看,他都有充分的理由痛斥白人,库柏对其复仇合理性的追问体现了他对印第安人所遭之苦的同情与怜悯及对白人文明的反思与批判。某种程度上,“坏”印第安人之被否定,并不是其人格或能力与“高贵的印第安人”有多大差异,而是因为他威胁到了白人建立的秩序。库柏的可贵之处,正是在一个“白人至上”意识形态深入人心的时代背景下,能够跳出时代的局限,站在弱势群体的角度,以平等主义的视角,发出他们的声音。

撒旦式印第安人对“文明/野蛮”的解构

从上述讨论中不难看出,库柏笔下的“坏”印第安人并非道德品性低劣之徒,但传统上,人们多着眼于他们嗜血残忍、奸诈狡猾、复仇心重,而鲜有人论及他们“英雄”的一面,这种化约的处理视角,削弱了人物的复杂性以及作品的深度。事实上,如克劳瑟默(Krauthammer, 2008: 6)所言,麦格瓦与钦加哥或恩卡斯等“高贵的野蛮人”有很多相似的品质。麦克威廉斯(McWilliams, 1985:155)亦指出,“库柏笔下的内外兼修的、精神高贵的野人(恩卡斯)与惨无人道的、撒旦式的恶人(麦格瓦)之间的差别没有最初所见的那么明显”。

众所周知,撒旦是弥尔顿《失乐园》中一个深入人心的人物,英国文学史上便有“撒旦式人物”的传统。对于“撒旦式人物”,肖明翰(2011:50)指出,他们具有一些共同的两面性:一方面,他们意志坚强、傲视一切、挑战权威,拥有超常的智慧和力量;另一方面,他们“对现存价值观念和道德标准不屑一顾”,往往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由于这类人物兼具“英雄”和“恶人”的一面,因而传统上也有人将其称为“恶棍-英雄”(villain-hero)。麦格瓦与撒旦有很多相似之处:撒旦率众对抗上帝,麦格瓦作为酋长,也带领部队对抗白人;两人都利用追随者的愤怒、骄傲以及对胜利的渴求来煽动他们的仇恨情绪,并引起血雨腥风;两人都满腹仇恨,一心想着复仇;两人都想重建王国,自立为王⑤。不可否认的是,在白人眼中,麦格瓦是恶贯满盈的恶魔,但在他自己的部落中,他则是敢于率众抵抗异族侵犯的英雄。

库柏并没有刻意丑化麦格瓦。在他笔下,麦格瓦不仅是个骁勇善战的战士,更是个有智慧、有谋略、有远见并且具备极强自我克制能力的出色领袖。为了做回部落酋长,麦格瓦忍辱负重、步步为营。当麦格瓦抓获海沃德一行人之后,他并未马上赢得部落的器重,因此,他虽然懂英语却很少“显露”,以避免族人疑心他和白人“有什么勾结”(库柏, 2002: 108)。他也有城府与谋略,“当其他人正在忙着掠夺侦察员那点可怜巴巴的财物,以满足自己那孩子般的对好看东西的喜爱,或者是满脸杀气地怀着复仇心,到处搜寻这点财物的不知去向的主人时,刁孤狸却在离俘虏不远的地方站着,他的神态是那么安详和满足,仿佛在说,他这次背叛行为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库柏, 2002: 100);在与别的部落酋长打交道时,他“显出东方王子般的庄严”(库柏, 2002: 345);当与白人打交道时,麦格瓦是克制而“小心谨慎”的(库柏, 2002: 282);而当部落抓到俘虏时,他“并不急于要去看看众所周知他有理由痛恨的那个俘虏,而是继续抽着烟,依旧保持着往常那种不需要他的狡诈和辩才时的沉思姿态”(库柏, 2002: 298)。这些细节都体现了他超群的政治智慧和个人才干。

作为一个部落领袖,麦格瓦的演讲口才也不逊色于民主制下的政治家,在一次演讲中,他尤其展现了对群众心理的洞察。

刁狐狸手段十分巧妙,紧紧抓住了这个有利机会……他列举了这支队伍中英雄战士的名字、他们的一些功绩、他们对自己部落的贡献、他们所受的创伤以及他们剥到的头皮张数。每当他提到在场的某个人时(这个狡猾的印第安人一个也没有把他们遗漏),这个受到赞扬的人黝黑的脸上,便闪烁着喜悦得意的光芒;麦格瓦也毫不含糊地,用种种表示称赞和嘉许的手势,来强调自己所说的可靠性。(库柏, 2002: 120-121)

晚于库柏一个半世纪的心理学家厄内斯特·贝克尔(Ernest Becker)在其普利策奖获奖作品《拒斥死亡》(TheDenialofDeath)中指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股英雄主义冲动本能,每个人都希望通过一种英雄主义的行为来对抗死亡、实现不朽,“人的基本取向就是要努力成为英雄”(贝克尔,2015:4)。因此,麦格瓦在赞赏、煽动群众时“一个也没有遗漏”;这极大地满足了每个个体的虚荣心,使他们脸上“闪烁着喜悦得意的光芒”。贝克尔(2015: 5-6)亦指出,每个社会都构成一个“神话英雄主义体系”,而原始社会也“能够为其成员提供上述普遍意义的价值感”。换言之,麦格瓦通过诉诸于印第安文化中的英雄主义符号,包括为逝者复仇等,而成功点燃了士气;但以操纵群众的情绪为手段,则体现了其阴险狡猾的一面。作者意味深长地反讽道,“要是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麦格瓦可能会获得优秀外交家的名声”(库柏, 2002: 348),“文明”与“野蛮”的界限再次被模糊了。

麦格瓦成为酋长之路表明,印第安部落虽然没有成文法律,但同样具有非常成熟的司法运作机制;而麦格瓦作为一个与白人为敌的异族人,实际上也有与白人同等的智慧与谋略。这种叙事有力地说明了他们并非野蛮、无教养的“低级”物种,是作者对流行于19世纪的人种优劣论的有力驳斥。在库柏笔下,麦格瓦与白人在智识上的相似性甚于差异性。有趣的是,他的种族等级意识与白人如出一辙,他认为“红人”是最高贵的,白人是次之的“买卖人”,而黑人则是最低级的奴隶:

大神造人时,使他们有了不同肤色,有的人长得比笨狗熊还黑。大神要这些人当奴隶,要他们一辈子干活……有些人,大神使他们长得比林子里的银鼠还白,他要他们做买卖人……还有一些人,大神使他们的皮肤长得比那红边的太阳更红、更亮,这些人才是他照自己的心意创造的。(库柏, 2002: 361-362)

说到白人时,麦格瓦细数了他们的种种缺点,如贪婪、狡猾、心眼多、暴饮暴食、生病等等(库柏, 2002: 361)。如克里斯托弗森(Christopherson, 2011:276)所言,从一个“异族人”口中听到针对白人的种族主义偏见,库柏的白人读者肯定会觉得震惊。麦格瓦所秉持的“印第安性”及其背后的印第安文明实际上模糊了文明/野蛮的二元分立界限。

不难看出,作者追问的是:何为文明?何为野蛮?事实上,在某些方面,印第安人似乎比白人更文明。库柏在《杀鹿人》《最后的莫西干人》等多部作品中表现了印第安人对智力低下者的尊重,他们不会攻击、侮辱弱智者,对女性也同样尊重,对库柏影响深远的人类学家赫克韦尔德(Heckewelder, 1876: 339)曾明确指出,印第安人从来不会强暴女性俘虏。在《最后的莫西干人》中,麦格瓦在俘获了他欲抢占为妻的科拉之后,英军少校海沃德曾非常担心麦格瓦会对科拉行不轨之事,而深谙印第安文化的“鹰眼”则一针见血地指出,“要是有人认为明果人也会干出对不起妇女的事——除了用战斧把她砍死之外——那他是太不了解印第安人的性格和森林生活的习俗了”(库柏, 2002: 257-258)。海沃德作为白人,在不了解印第安文化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被麦格瓦俘虏的科拉会惨遭这种不幸,因为这是白人社会司空见惯之事。对此,有批评家尖锐地指出,科拉作为“白肤色黑人”⑥,只有落入白人的手中,尤其是来自种族歧视根深蒂固的南方白人的手中,才是最危险的。反倒是在印第安部落中,她才不会遭受一些比失去生命更惨痛的羞辱(Mann, 2007:237-239)。

总之,以麦格瓦为代表的“卑劣的野蛮人”的形象集中体现了库柏对白人文明的反思与批判。值得注意的是,麦格瓦并非库柏刻画的唯一具有英雄气质的“撒旦”,在《探路人》(ThePathfinder)中的特顿人(Teton Sioux)酋长麦特雷(Mahtoree)亦有类似的气质,他们均是库柏笔下的“黑暗王子”(Prince of Darkness)。凯斯特森(Kesterson, 1969:141)也曾指出,“库柏在刻画麦格瓦和麦特雷时,心目中明显想着弥尔顿的‘黑暗王子’”。撒旦以对抗上帝而闻名,而被后人视为“魔鬼的同党而不自知”的弥尔顿对撒旦的对抗不乏赞赏之意,库柏亦如是。

结 语

库柏对印第安人的刻画入木三分,奠定了红人在文学乃至荧幕上的形象。人们传统上将其刻画的印第安人形象做出二元对立的区分,即品性纯良的“高贵的野蛮人”以及嗜血残忍的“卑劣的野蛮人”,这种区分容易忽视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及其背后的深意。事实上,“卑劣的野蛮人”比与白人结盟的“高贵的野蛮人”保持更原真的“印第安性”,相比之下,他们也更敢于挑战白人,其对白人的批判提供了对殖民史的另类叙事,也集中体现了库柏对白人文明的反思与批判。本文从“火水迷思”、印第安人的“复仇”文化以及作为“恶棍-英雄”的“坏”印第安人麦格瓦对此展开深入剖析。“火水迷思”揭露了白人在与印第安人交往时的险恶用心,也表明白人对印第安人的“堕落”负有很大责任;“复仇”文化体现了印第安人对勇敢、无畏气概的推崇;麦格瓦这一人物形象兼具“撒旦”与“英雄”的气质。以上表明,库柏对印第安人的建构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其复杂性颠覆了19世纪对“野蛮人”的刻板化叙事,麦格瓦与白人政治家的相似性更犀利地表现了作者对白人文明中的“野蛮”的辛辣嘲讽。

库柏对“野蛮人”的颠覆性叙事不仅让读者看到不一样的“文化他者”,了解了另一种文明,听到了被压迫者的声音,同时使他成为美国文学埋藏在初始阶段的另一条脉络和传统。在库柏之后,斯托夫人、马克·吐温等均沿袭这一道路,为种族“他者”发声。在今日美国种族主义重新抬头的背景下,这些声音对美国乃至全人类共同体的建设都显得尤为重要。

注释:

① “红人”指印第安人,该词在今天具有种族歧视色彩,本文之所以沿用该词,一是为了忠实于原文和译著,二是为了厘清读者对库柏的种族观所可能产生的误解。实际上,根据语言学家艾夫斯·戈达德(Goddard, 2005:15)的考究,印第安人喜用形象化语言,“红人/红皮肤”(red-skin)与“白人/白皮肤”(white-skin)都是他们造的词,前者出现于18世纪,后者则要到19世纪初才第一次出现在“狐狸族”的族长“黑雷”(Black Thunder,印第安名为Mackkatananamakee)的公开演讲中。为了表示对印第安文化的尊重,库柏在小说中多次再现了印第安语,其《拓荒者》是最早使用这些词汇的美国小说,而这部作品的成功又进一步扩大了这些词汇的影响(Franklin, 2007: 272)。在该作发表的近十年后,“红人”才被白人主流社会赋予歧视色彩,但在库柏及本文的使用中,并无歧视意味。参见:Goddard I. 2005. I am a Red-Skin: the Adoption of a Native American Expression (1769-1826)[J]. European Review of Native American Studies, 19(2):1-20; Franklin W. 2007. James Fenimore Cooper: The Early Years[M].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② 值得注意的是,“野蛮人”(savage)的贬义色彩为后来者所加,李剑鸣(2002: 65)曾指出,“詹姆斯敦的一篇文章在提及印第安人时,称他们是‘野生的、野蛮的人’,但并不含恶意,因为这篇文章同时又说他们‘十分可爱和温良’”。只是到了后来,“这个词在含义上侧重指‘动物般的凶残’,具有价值和道德的含义”。参见:李剑鸣. 2002. 美国通史:美国的奠基时代(1585-1775)[M]. 北京:人民出版社。

③ 关于这一迷思的形成、发展以及为印第安人带来的影响,参见:Leland J. 1976. Firewater Myths: North American Indian Drinking and Alcohol Addiction[M]. New Jersey: Publications Division Rutgers Center of Alcohol Studies。

④ 参见:Franklin B. 2004. The Autobiography and Other Writings on Politics, Economics, and Virtue[C]∥Houston A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01。

⑤ 参见:Krauthammer A. 2008.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Savages in James Fenimore Cooper and Herman Melville[M]. 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8-9。

⑥ “白肤色黑人”指的是外表与白人无异,但因祖上有黑人“血统”而被定义为黑人。美国史上针对这一现象的最著名的法规便是“一滴血原则”(One Drop Rule),即只要体内流淌着一滴黑人血液,便是法律上的黑人。而由于黑人与白人在法律上极度不平等的地位,美国便出现了独特的“冒充白人”现象(也称“越界”现象)。其中既有从欧洲来的白人移民冒充为“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后代,也有从“白肤色黑人”冒充为纯血统的白人。黑人冒充白人使神圣的白人至上理念受到了极大挑战,而由社会、政治、法律等建构的种族理念的荒谬性也愈发彰显。科拉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位“白肤色黑人”,这一形象也体现了库柏对白人至上主义的批判。

猜你喜欢

印第安印第安人部落
美国首次统计印第安人寄宿学校死亡人数,但关键问题悬而未决
试论早期美国印第安口头文学的特征
美洲印第安人使用的象形文字名称和标志
哼哈部落
哼哈部落
英勇反抗的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的生活
哼哈部落
哼哈部落
论《痕迹》中的印第安生态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