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克莎的“游荡”与现代性
2023-01-03虞颖
虞颖
引 言
美国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 1874—1946)作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自1903年移居巴黎后,就开始积极投身于现代主义的艺术、文学等各个领域。在将近50年的写作生涯中,她写出了西方现代主义20世纪前半段最具创新力的、最具煽动性也最具争议的作品。国外学界对她的作品和她本人的研究热度从未降温,而且近30年这股势头有增无减,关于斯泰因本人和作品的研究论文和专著层出不穷。其中《梅兰克莎》(“Melanctha”)是斯泰因代表作《三个女人》(ThreeLives, 1909)中最具争议和代表性的短篇小说。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个漂亮的受过良好教育的混血儿梅兰克莎追求知识和智慧,最终孤独惨死的悲剧。中外学者首先关注的是斯泰因与众不同的现代主义写作实验和创作思想。比如美国斯泰因研究专家德克文(DeKoven, 1983: 81)认为斯泰因的实验性文体值得所有读者阅读;汪涟(2010: 180)指出斯泰因采用重复的写作手法,通过“真正的”和“规矩的”两词揭示了梅兰克莎悲剧的真相。其次学者从种族和性别层面对小说主题进行研究。比如科恩(Cohen, 1984: 121)认为小说中有明显的种族主义等级;胡晓军(2018: 152)的观点与之相反,他认为种族和性属作为两个编码,掩饰了小说真正的同性恋主题,旨在揭露异性恋权力体制对同性恋的压迫;宋德伟(2008: 92)提出“小说揭示了父权文化符码在资本主义体制中的渗透与传播及其对女性主义主体遏制的社会文化机制”,同时他还指出小说对同性恋的隐性描述,肯定其性别政治先锋性。
本文以前人的研究为基础,从《梅兰克莎》的种族和性别切入,但是关注的是梅兰克莎身上体现的强烈的“现代性”。梅兰克莎的故事向读者展示了不同于男性的现代女性特殊经验。梅兰克莎通过“游荡”,寻求爱和性的经验,反抗传统婚姻制度,甚至反抗传统异性恋,追求女性独立的身份和智慧。通过分析梅兰克莎的故事,试图揭示斯泰因不仅利用现代女性新形象反抗父权制,而且利用女性经验打破以男性经验作为范式的现代主义创作主流,进而彰显了女性现代性的独特之处。
“游荡者”与现代性
首先“现代性”这个概念象征性地表明一个分化的过程,一种与过去决裂的行动。马泰·卡林内斯库(2020: 1)在其经典论著《现代性的五幅面孔》中指出现代的核心价值观念就是变化和新奇。现代是摒弃传统、勇于变革、追求未来价值观的代名词。比如法国大革命这样的历史事件就极具现代性,因为它体现了自由、民主、平等这些现代概念。但是“现代性”同时又具有含混和不确定性。它是一个流动的、变化的概念,不同领域的学者会给出截然不同的解释。根据文学理论家芮塔·菲尔斯基(2020: 15-16)的观点,“现代性并不是一个诞生于特定历史时刻的同质化的时代精神,而是由各种互相关联的体制、文化和政治所共同构成的,这些东西形成于不同时代,通常在事后才被我们定义为‘现代’”。在文化领域里,现代性有许多重要的象征符号,比如公共空间、人群之人(the man of the crowd)、陌生人、花花公子、游荡者、先锋派、颓废、媚俗等等。由此可见,现代文化不是单一的世界观的体现。现代性话语也不是一种同质化的文化共识。随着现代文化研究不断深入展开,其中的性别问题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特别是对传统理论中被忽视的女性生活和经验的关注,包括男性对女性的凝视和规训、女性命运共同体的构建(许秋红,2021: 45),等等。
自欧洲社会19世纪发生巨大变化以来,“游荡者”(Flaneur,又译“闲逛者”或“漫步者”)逐渐成为描绘现代性的关键词之一。他们是城市公共空间的原始占有者和观察者,并展现不同于以往的现代空间的体验及思考。“Flaneur”一词的来源至今未有确切论据,根据19世纪的拉鲁丝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Larousse),这个词很有可能来源于爱尔兰的“libertine”(Wilson, 1992: 93)。它最早被用来指代19世纪巴黎的波西米亚人文群(格拉克,2009: 128)。他们厌恶资产阶级物质文明与城市工业,追求艺术化的生活。随着工业化大生产的发展和现代城市的出现,一些带着好奇心又充斥着空虚的人开始徘徊在街道、酒吧、咖啡馆。到了波德莱尔的笔下,“游荡者”开始具有强烈的现代性。他们通过收集城市碎片激发想象,从而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意义世界。他们既是激情的观察者又是疏离的厌倦者。在本雅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里,他们不再具有英雄般的激情和超脱,而是在拱廊下、市场里怀着过往回忆的闲逛的边缘人物(王志谋, 2013: 93)。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本雅明和波德莱尔经典论述外,在其他现代主义经典男性作家和现代性研究者笔下,无论“游荡者”的文化内涵如何变迁,这群人往往都是男性。城市中的女性“游荡者”往往是不可见的,或者说刻意排除在外的“他者”。比如法语“游荡者”就没有直接的阴性对等词。如果有女性在街上闲逛,她们很有可能被当作妓女(菲尔斯基,2020: 21)。实际上,从19世纪30年代起,巴黎和伦敦就开始大规模商业化。中下层女性和男性一起大量从乡村涌入城镇,因为这里有更多的就业机会和更多的独立可能。随着百货商场和饭店的兴起,中上层阶级的女性也拥有了出入百货商店这样的公共场所的自由。虽然女性从事的工种往往局限于工厂和餐饮服务业,所游历的场所主要是百货商店和餐馆,但是女性在历史上第一次得到了一定的自由,可以从私人空间走出去公共空间——工厂、林荫大道、百货商场、咖啡馆和餐馆等。进而女性可以获得经济上的独立然后展开政治上争取权利的斗争。19世纪晚期的女性主义者和社会改革派就开始向传统的性别登记制度提出公开的政治化挑战。比如法律上呼吁要求与男人平等,同时还呼吁专属女性的道德权威和认可女性占据公共领域的做法等等(菲尔斯基,2020: 25)。19世纪末的美国和英法等欧洲资本主义国家一样经历工业化革命带来的巨大变革:城镇大规模的扩建,众多工厂的出现,人口加速流动和增加,大量的移民包括不同肤色的种族涌入商业化的城镇。因而除了传统的职业比如女佣之外,更多的职业向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敞开了大门。在城镇的街道上,在百货商场里,在饭店和咖啡馆里,女性的身影越来越多。她们和男性一样作为现代都市的“游荡者”在不确定中寻求新的经验。
斯泰因在《梅兰克莎》(2017)里描绘女主人公“游荡”用的是英语动词wander。根据剑桥英语词典,wander的定义为“to walk around slowly in a relaxed way or without any clear purpose or direction”即“放松地没有明确目的或者方向的闲逛”,中文往往翻译成“闲逛或者游荡”。在小说中,斯泰因不断强调梅兰克莎喜欢到处“游荡”。wander一词在短短100多页5千英文词左右的短篇中出现了55次。梅兰克莎游荡的场景正是城市化和商业化进程明显的公共领域:铁路广场、轮船码头和新建筑的工地。梅兰克莎喜欢长时间地观看各种各样不同肤色的男人辛勤劳动,喜欢听他们的谈话和故事,还喜欢和他们聊天。梅兰克莎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男人。他们对她而言都是带着故事片段的陌生人,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无从知晓。她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同时又保持距离地观察这些陌生人,并试图从他们身上获得知识和力量。这种强烈的“破碎化”(fragmentary)具有区别传统生活的典型的现代性。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城市中的“游荡者”首先是作为旁观者观看城市的“新”,包括广场、车站、商场。这些地方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以及大量的商品出售。工业革命席卷下的现代化城镇不再具有传统维多利亚时期城镇熟悉、自然的属性。城镇中的一切从建筑到日常用品都是大规模机械制造的成果。引用马克思的经典描述“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都变得不自然了。生活在这种新兴的美国工业化城镇里,梅兰克莎正如同时代的其他“游荡者”一样充满好奇和渴望地探索其中。同时她所追寻的意义和智慧在一次次的游荡中建构、解构又消散。虽然斯泰因没有采用名词wanderer直接称呼和定义梅兰克莎,但是wander这个动词仍然赋予梅兰克莎显著的游荡者身份,并且构建出与Flaneur相符的现代性特征和文化内涵,从而体现了女性在社会变化和历史书写中的重要作用。
梅兰克莎的“游荡”及其动因
梅兰克莎的生活地点是美国的一个小城镇——桥头镇。虽然斯泰因的小说里主要以对话为主,对人物的生活地点描述并不多。但是通过简单的文字,桥头镇作为当时美国城市化不断发展的典型城镇一览无余。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的工业革命迅速展开,交通和科技不断发展,城镇化不断加速,同时也使各种种族的人口不断涌入和流动。桥头镇上的建筑都具有统一模式,每幢房子都一样;镇上的铁路快速扩建;轮船码头日夜繁忙;新建筑物加速崛起;移民大量涌入,比如《三个女人》中的其他两位女主角安娜和丽娜都是德国移民,而梅兰克莎是黑人混血。这些细节都再现了斯泰因熟悉的19世纪末的美国新兴城镇。在这个光怪陆离鱼龙混杂的工业化城镇,梅兰克莎的“游荡”主要表现在城市空间的流动,而促使她一次次游荡的动因是其含混不确定的身份以及对性的探索和体验。
梅兰克莎游荡的三个主要空间分别是铁路广场、轮船码头和建筑工地。这些城市的公共空间不同于传统的自然的乡村空间,是世俗的和流动的,是充满工业文明味道的。从12岁开始到16岁,作为女人的头4年里,梅兰克莎在认真上学的同时为了追求智慧一直在游荡。在铁路广场上,她看各种肤色的搬运工劳动,听他们讲动人的故事。对梅兰克莎而言,“广场充满了许多人的骚动,或许是一种自由回旋的未来”(斯泰因,2012: 98)①。铁路广场边上的轮船码头是她游荡最喜欢的去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独自一人,偶尔身边有一个漂亮的黑人姑娘。她就站在那里一边看搬运工卸货和轮船加煤,一边全身心地聆听大摇大摆的黑人大喊大叫着把船上沉重的货物运到仓库里去(101)。白天她观看这些搬运工或者水手的艰苦劳作,天黑后又和白天观看她的办公职员或者年轻的运货代理商聊天。此外她还喜欢在新建筑的工地上观看劳动。她看他们忙于吊物、挖地、电锯和凿石头(102)。虽然在这4年里,在上述3个城市空间里,她喜欢看各种男人工作,喜欢听他们谈话,但是如果一个男人靠得太近,想要抓住她,她总能逃走。而且她并没有真正了解他们,也没有从他们身上学会理解这种力量。她的智慧之路并没有从这些粗俗的男人身上获得。她一直在智慧的边缘游荡。她不知道自己拼命追求什么,直到16岁那年遇到琼·哈登。
促使梅兰克莎游荡的第一个原因是其种族身份的含混不清。梅兰克莎是一半白人血统和一半黑人血统的混血儿。梅兰克莎的混血儿身份本身就是模糊的、流动的。母亲是外表温和、庄严、愉快、淡黄色肤色的白人。父亲是身材魁梧、容易生气的黑人。梅兰克莎不大喜欢她母亲,又总是恨她父亲。她在外表上像她母亲,但是性格直接来自强壮粗俗的父亲。这种家庭的结合让梅兰克莎无法归属种族身份:她既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这种处于中间地带的含混的身份从小就带给她无尽的困扰和痛苦。此外梅兰克莎对传统女性身份也充满矛盾。比起其他黑人姑娘,她受过时间更长更好的教育,但是她没有一个正当的职业。她长得很标致但没有真正结过婚。她并不想要她的好友萝丝那样的传统婚姻:找一个有稳定工作的男人安定下来,然后订婚、结婚、生子。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在恋爱中一次次碰壁、失败、受创最后悲惨地死去。
梅兰克莎游荡的第二个原因是其对性的探索和爱的体验。书里写到她喜欢与不同男性“游荡”。这里打引号的“游荡”明显带有性的暗示。年轻漂亮的梅兰克莎热衷于性的探索,喜欢与不同的男人打交道。这在当时传统的清教徒中是不正派不合规矩的。小说里多次提到其他人物对她游荡的评价,几乎都是贬义和责备。他们都认为这不是道德高尚的女人该做的事情。这种游荡很容易和城市中的站街女(妓女)联系在一起。但是她并不受传统道德规矩的束缚,她有自己的想法,她信任自己的感受,坚持为了当下而活。这种想法与杰夫为代表的清教徒的克制恰恰相反。在梅兰克莎短暂的一生中,爱的经验非常丰富:开始是传统异性恋,然后遇到琼尝试同性恋,分手后遇到年轻医生杰夫·坎贝尔又回到异性恋,最后以对萝丝的同性依恋失败告终。当梅兰克莎12岁开始成为妇女后,她就去街上寻找,在角落里发现男人,并且了解他们的性格和他们的工作方法。她内心的性冲动开始萌发和骚动。随后几年里,她学到了不少长学问的方法,但是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真正的“错事”。 同时她并没有真正了解拥有知识和力量的男人,也没有从他们身上学会理解这种力量。她一直在智慧的边缘游荡,直到16岁那年遇到琼·哈登。之后这两位女性就一起游荡了。很显然对异性恋的追寻没有让梅兰克莎真正得到力量和知识,而是从同性的琼身上学到了。斯泰因用隐晦的方式暗示梅兰克莎学到很可能是和性相关的智慧。两人的关系只持续了2年。当梅兰克莎年满18岁成年后,她认为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超过了琼,“准备去教别人了”(68)。于是她又开始了独自游荡。随后她遇到了众人眼里认真善良的年轻医生杰夫·坎贝尔。虽然杰夫帮助了母亲病重孤独无援的梅兰克莎,但是杰夫遵循规矩和思想守旧,无法接受梅兰克莎体验真正的生活和追寻智慧的勇气。梅兰克莎认清了杰夫的懦弱和丑陋后,主动结束了这段感情。梅兰克莎生命中最后一次游荡,是和在教堂认识的黑人姑娘萝丝一起的。但是萝丝在接受了梅兰克莎的帮助和劳动后,害怕梅兰克莎威胁自己的婚姻,果断断绝了和梅兰克莎的关系。至此,梅兰克莎的同性爱慕和依恋被拒,等待梅兰克莎的只有死亡。
通过4次“游荡”,梅兰克莎主要获得了来自同性和异性的爱和性的体验。作为混血儿,她突破种族界限追求跨界的恋爱。作为女性,她突破传统异性恋和以此为基础的婚姻制度,大胆尝试了同性之爱。但是她最终未能成功构建确定的身份,也未能获得平等的同性之爱。她的悲剧体现了现代社会中身份、意义甚至性别的流动性和不确定性,以及传统父权制度对女性的压迫和束缚。
“游荡”的现代性内涵和意义
城市化在西方现代化发展中占据重要位置,但是通常只有男性“游荡者”能够在视觉上占有城市,并享受欲望和愉悦;而城市中的女性往往成为“男性凝视”(the Male Gaze)的对象,几乎被阉割和石化。按照拉康所说,女性一直陷在“他者”的紧身衣里直到被“男性凝视”凝固成石头(Wilson, 1992: 102)。在女性主义批评话语中这种现象被称之为“美杜莎的凝视”。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在其经典论文《美杜莎的笑声》(“The Laugh of the Medusa”)中指出,女性必须利用写作才能够解除对其存在的抑制关系,从而使她能返回自己的身体,让世人听到女性的身体;同时写作也让女性夺取了讲话的机会,因此她可以打进一直压制她为基础的历史(张京媛,1992: 193-194)。斯泰因结合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同性恋取向成功塑造了梅兰克莎,一位女性“游荡者”颠覆了美杜莎的形象。她用女性身体和经历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从而反抗传统父权制的压迫。这种写作和主题本身就是现代性的重要标志。
梅兰克莎的“游荡”首先体现了斯泰因熟悉的美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社会的特征。与本雅明、法兰克福学派和马克思主义作家一样,斯泰因敏锐地抓住了现代性的关键词之一“游荡者”。她利用自己的成长经历和环境成功塑造了女性“游荡者”,并展现了女性特有的现代性体验。比如在《梅兰克莎》中有很多非正式的对话,同时充斥着德国移民方言和黑人方言。美国著名黑人作家理查德·怀特曾经赞扬《梅兰克莎》里关于黑人的描述是美国黑人生活第一次在文学作品中大段的严肃出现(Cohen, 1984: 119)。实际上,这些对话和方言直接来自斯泰因自己“游荡”中的观察和记录。斯泰因的童年和青少年是在美国加州的奥克兰度过的。作为当时美国西部重要城市象征的奥克兰,俨然是一个正在经历现代化进程的新城镇。它拥有热闹嘈杂的火车站,人声鼎沸的广场,人头攒动的百货商场,以及蜂拥而至的各国移民。作为中产阶级家庭,斯泰因的父亲在当地从事铁路行业的高薪工作,她母亲虽然是家庭主妇但同时也是市中心几家百货商场的常客。而少女时期的斯泰因常常在各种公共空间游荡。除了经常去读书的图书馆和犹太教堂,驶向旧金山码头的火车站她也非常熟悉(Hughes, 2021: 386, 390)。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斯泰因看到不同肤色的人,聆听他们的日常对话,而这些方言和片段日后都被写进书里。斯泰因利用自己的“游荡”反射到女主人公梅兰克莎身上。她既不是拥有种族优越感的白人,也不是逆来顺受的黑人,而是个性独立的混血女孩。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摆脱了父亲的权威,勇敢地走出家门,自由地游荡在城市的公共空间里,寻找属于自己的经验和知识。在恋爱关系中,她也不同于传统女性。她从未依附于任何男性,反而教导他们去发现新的体验。斯泰因的女性现代性经验书写反映了在城市化进程中,传统父权制社会的固有等级和身份都发生了动摇。虽然男性竭尽全力限制城市中女性的活动,但是他们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把女性囚禁于家庭,也无法在公共空间驱散她们。女性已经自觉或不自觉地涌入城市的中心,成为城市景观的观察者和体验者。
此外,更重要的是女同性恋主题在梅兰克莎“游荡”中的现代性隐喻。女同性恋是现代主义作品中常常出现的具有争议的主题之一,也是现代性的重要表现。波德莱尔的笔下就描述过现代都市中的女同性恋的存在。他认为她们是“不自然的不育的”,具有男性气质。虽然这种女同性恋形象成为某种刻板的原型,但是这种“英雄般”的男性气质在本雅明看来本身就具有“现代性的”特质,能够反抗以科技进步为标志的城市文明(Wolff, 1985: 42)。但是在男性作家笔下,女同性恋者只是凝视的对象和研究的物体。斯泰因的小说中女同性恋不再是男性凝视的对象,而是成为主体的存在。表面上小说刻画了符合当时白人中产阶级以异性恋为基础的婚姻制度,但是斯泰因从未流露出偏袒以杰夫为代表的中产阶级清教徒的婚恋观和道德观。与此相反,梅兰克莎身上的性抗争反而使小说主题更加偏离了这种传统的婚姻制度和道德文化。虽然斯泰因没有直接使用过同性恋或者女同性恋这个词,但是文本多处暗示同性恋经验,特别是梅兰克莎和琼的交往。因此小说中刻板的道德观点是用来掩盖其关于同性恋的核心主题。黑人女同性恋主题在当时的社会具有强烈的颠覆性,表达了女性寻求自己的身份和性自由的勇气。同时在现实生活中,斯泰因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性取向,她和她的同性爱人艾丽斯共同生活和创作直到去世。女作家最终要反抗的是异性恋为基础的婚姻制度,以及在这个制度上建立的父权制,而她自身的同性恋经历和女性书写就是最有力的反抗。
结 语
1905-1906年之交的那个冬天斯泰因完成《三个女人》中的《梅兰克莎》并寄给出版商,同样在那个冬天毕加索为斯泰因完成带着面具的肖像。但是与毕加索生平受到盛誉和追捧不同,斯泰因作为现代派作家的重要地位在她生前一直饱受争议,甚至还受到贬低和嘲讽。作为女性,斯泰因从创作的开始就在探索不同于男性作家的写作主题和写作方式。在《梅兰克莎》里,斯泰因探讨的是现代女性对身份和对性的探索,她采用了极具现代性特征的“游荡”一词概括梅兰克莎的行为。由此可见斯泰因笔下梅兰克莎的游荡和女同性恋体验都是现代性的写作创新和对男性主导的父权制的挑战。在之后的生涯中,斯泰因继续以身实践,通过为立体主义绘画家创作肖像诗、用隐喻语言创作诗歌、与作曲家合作创作音乐剧、回美国进行巡回演讲等等,不断展现女性与现代性的诸多复杂的关联。在众多璀璨夺目的现代主义男性作家环绕之中,斯泰因的作品和现代性仍然具有研究价值和文化意义。她用女性书写和女性经验打破了以男性气质为核心的现代性,让被“物化”、被“凝视”和被“他者化”的女性放到现代性讨论的中心位置,让不同于男性的公共领域的女性经历进入大众的视野,展现女性在社会中的真实地位,从而为读者和学者提供更加客观认识现代性的可能。
注释:
① 本文所引《梅兰克莎》的译文均出自:格特鲁德·斯泰因. 2012.三个女人[M]. 曹庸,孙予,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以下仅在引文中标注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