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古尔纳《海边》的记忆书写与身份建构
2023-01-03黄夏黄晖
黄夏 黄晖
《海边》(BytheSea,2001)是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1948—)的小说代表作,曾入围2001年度的布克奖和《洛杉矶时报》图书奖。值得注意的是,古尔纳于2021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5位获此殊荣的非洲作家,是因为其关切那些夹杂在文化和地缘裂隙间难民的命运。《海边》是以萨利赫·奥马尔(Saleh Omar)从桑给巴尔到英国寻求庇护为故事主线,并以拉蒂夫·马哈茂德(Latif Mahmud)的人物视角来辅助叙事,在个体追忆往事的过程中书写了桑给巴尔地区的殖民历史与时代创伤,从文化的源头追问非洲难民的归宿问题:何以为家?而在此安身立命的问题上,萨利赫和拉蒂夫均选择远走他乡,也使评论界目前较为集中地关注《海边》中的跨国流散与难民问题。西西·赫尔夫(Helff,2009:67)认为古尔纳的《海边》“挑战了以往英国或欧洲对于‘非洲难民’的刻板印象”;詹姆斯·奥西塔(Ocita,2017:310)则认为这些流动的主体激活了一种与奴隶制和殖民主义相类似的种族逻辑,清晰地表明了“全球文化区域的不平衡”问题。实际上,以萨利赫为代表的非洲难民对“家”与归宿的追寻是贯穿其一生的问题,而不仅仅以进入英国等西方空间为起点,还应该往前追溯其在非洲的人生足迹。所以,要想真正回答非洲难民的归宿问题,我们需要回到特定的历史文化坐标即伦理环境去探究其身份认同与群体意识。在萨利赫的记忆之旅中,他从阿拉伯商人到政治罪犯再到非洲难民的身份转变,几乎是与桑给巴尔社会整体从殖民到独立再到后独立时期的发展脉络保持同步的,这使其对“家”的概念认知亦经历了从家宅到家庭再到家园的变化。古尔纳将人物命运与历史沉浮紧紧相扣,刻画了个体在时代洪流之下的挣扎、迷茫与纠结,凸显出记忆书写与历史叙事、身份建构与文化认同之间的戏剧性冲突与张力。由此可知,《海边》及其主人公萨利赫不仅是我们打开古尔纳文学世界的一把钥匙,同时也是了解非洲难民生态以及桑给巴尔社会的后殖民文学样本。
桑给巴尔:殖民与掠夺的历史记忆
古尔纳是擅长书写记忆的大师,他在追溯人物记忆之时往往编织着许多超越个体视野的历史信息,这实际涉及了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关系问题:在对历史的认知过程中,个体往往需要通过他者或外部刺激来唤起自我记忆,比如阅读活动或交流活动,由此将自身纳入“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内(哈布瓦赫,2002:69)。古尔纳在《海边》中穿插了不少闪回、空白和省略等叙事策略,即让年迈的萨利赫的思绪时不时回到过去,在记忆中盘点自己的一生,并逐步揭开桑给巴尔被英国残酷殖民与掠夺的血腥历史。相对而言,个人视角是有限的,单以萨利赫的个体记忆无法承担起如此宏大的历史叙事,“当我回顾自己的过去,我能听到那些我正在压抑的东西的回声,那些我已经忘记的事情的回声,而在不情愿的情况下,我讲述它们会更加困难”(2)。为此,古尔纳以另一位人物拉蒂夫的视角给读者重新提供了一份记忆文本,尽可能弥补萨利赫的盲点,试图还原事件的全貌。然而,拉蒂夫的讲述与萨利赫的叙述版本是有所出入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前者。两相对照来看,这种关于回忆的文本往往会因为叙述主体的加工和美化,暗含着诸多“不可靠叙事”的成分,实质已经是对过去、记忆乃至历史的重构。
在殖民时期,萨利赫以家具商人的伦理身份与西方人保持深度合作,实质是一个对内掠夺与压迫的过程。家具商人的职业身份,透露出这一阶段的萨利赫对“家”的认知是侧重物质层面的。家具是家宅的一部分,代表着某种物质上的安定——“当我们感到人生无望的恐惧之时”,家具的存在“不至于让我们在无路的荒野中漫无目的地徘徊”(3)。根据萨利赫的记忆文本,他为欧洲的观光客和殖民者搜罗珍品古玩,是为赚钱谋生的生存需要,并未考虑此举是否损害民族国家的合理权益。显然,萨利赫选择了一种亲近西方的伦理立场,当时有不少流言盛传萨利赫是欧洲人的“间谍”(101),实际是讽刺萨利赫为金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伦理身份是道德行为及道德规范的前提,并对道德行为主体产生约束”(聂珍钊,2014:264)。与拉蒂夫不同的是,阿拉伯裔的萨利赫是英国殖民政策的利益相关者,更倾向于一种政治傀儡的角色。在其成长的过程中,萨利赫接受的是完整的英国殖民教育,他在18岁时获得马克雷雷大学(Makerere College)的奖学金,而奖学金的附带条款要求受资助者为英国殖民政府工作3年。换句话说,萨利赫早年顺利的晋升之路是以英国殖民者的庇护为前提的。基于政治立场和经济利益的考量,英国殖民者推崇阿拉伯人作为自己在桑给巴尔的代言人,延续着阿曼苏丹时期的少数阿拉伯裔精英统治大多数黑人的执政路线。而这种对阿拉伯人群体如此友好的殖民历史文化,将会影响到个体的价值判断与记忆建构,按哈布瓦赫的话说,即“集体记忆的框架”把个体最私密的记忆“彼此限定并约束住了”(哈布瓦赫,2000:94)。小说中的萨利赫声称自己酷爱家具和地图,而这种私人癖好与西方早期寻求宝物和开疆辟土的殖民话术是一脉相承的。萨利赫接触到的第一幅地图是关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故事(37),并大量收集欧洲人撰写的书籍如吉卜林和哈格德的丛林故事以及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等,这足以证明他是通过西方的殖民话语体系认识桑给巴尔乃至非洲所处的坐标位置。相比于桑给巴尔本土的民间故事,萨利赫认为西方的叙事传统更加真实可信,“他们重新塑造了我们,我们除了接受之外再没有其他办法,因为他们讲述的故事是如此完整和契合”(18)。
在《海边》中,家宅构成萨利赫和拉蒂夫家族恩怨的核心问题:一个是拉蒂夫姑祖母比·玛利亚姆(Bi Maryam)的家宅,一个是拉蒂夫童年居住的家宅,皆以法律的形式变成了萨利赫的“合法”财产。由拉蒂夫的叙述版本可知,他拒绝为萨利赫提供辩护,甚至从另一个视角强化其作为掠夺者或施害者的身份形象。在记忆表征与社会历史衍生的诸多问题中,涉及主体地位变化的身份问题是相对容易理解的问题,“主体地位本身并不一定是一成不变或自我满意的”(LaCapra,2004:5)。玛利亚姆的家宅原本是其丈夫纳索尔(Nassor)留下的遗产,正是在处理丈夫遗产问题之时,玛利亚姆与萨利赫的父亲结缘并很快与之成婚,萨利赫与舍尔邦一家由此形成姻亲关系。相比于成天酗酒、不求上进的外甥舍尔邦,玛利亚姆在情感上更偏爱继子萨利赫,并在临终前指定萨利赫作为自己的财产继承人,但这些皆为萨利赫的一面之词,其中的真实性已经无从考究。对于自己童年居住的家宅,目睹全程的拉蒂夫为读者还原了萨利赫的掠夺者与施暴者的形象。其中,波斯商人侯赛因(Hussein)在萨利赫和拉蒂夫两家人的关系中犹如魔鬼的“推手”,加剧了两家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侯赛因利用诡计诱惑拉蒂夫的父亲拉贾卜·舍尔邦(Rajab Shaaban)抵押房产,而他自己以该房产向萨利赫借用贷款,由此将舍尔邦一家的房产债权转移到萨利赫手上,实际是一种“空手套白狼”的骗子行径。这一事件最终导致了拉蒂夫童年时期的家庭悲剧:哥哥哈桑(Hassan)离家出走、父母感情名存实亡甚至面临破产的境地,自己和家人也被赶出常住的家宅。正如巴什拉(2009:5)所说,家宅具有“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能“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家宅与财产的双重丧失,使得人在物质层面上毫无依托,如无根之浮萍。这就是为什么在拉蒂夫的记忆文本里,萨利赫会是导致其家庭悲剧的罪魁祸首。侯赛因、萨利赫与拉蒂夫家的三方关系问题,巧妙地牵连出桑给巴尔的经济贸易与文化融合的历史——“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与班图黑人文化结合的产物”(刘鸿武、暴明莹,2008:97)。种族身份与宗教信仰等文化构成方面的不同,导致桑给巴尔岛上的利益纠纷问题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
萨利赫与拉蒂夫在家宅问题上的争议,牵连出阿拉伯人与黑人之间更为深层的历史矛盾,归结起来,这是关乎桑给巴尔的土地归属问题。萨利赫作为掠夺者的形象,不仅引起舍尔邦一家连锁反应式的家庭悲剧,也给年幼的拉蒂夫带来沉重的心理创伤,实质是折射出殖民时期亲英的阿拉伯人极其重利、不近人情的群体画像,以及桑给巴尔长期被殖民与掠夺的历史记忆。桑给巴尔是由温古贾岛(Unguja)、奔巴岛(Pemba)两个主岛以及一系列小岛组成。根据学者整理的资料,桑给巴尔岛上主要有三种族裔背景的身份认同:作为土著部落及其后裔的设拉子(Shirazi)、来自非洲大陆其他地区的黑人奴隶及其后裔以及作为阿曼移民及其后裔的阿拉伯人(Lodhi,1986:405)。而作为桑给巴尔的外来民族,阿拉伯人之所以能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都位居权力的上层,一方面是与阿曼时期的国力强盛有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英国殖民时期的种族分化政策。有英国政府作为保护伞,阿拉伯人同样在桑给巴尔无往不胜。根据学者贝尔纳黛特·基利安(Bernadeta Killian)统计的数据,桑给巴尔在独立前举行的1957年、1961和1963年选举中,英国殖民者操纵下的议员席位皆是有意识向阿拉伯人倾斜,体现为一种迅速发展的“阿拉伯化”(Killian,2008:110)。在小说中,年幼的拉蒂夫并不清楚个中的利益纠葛,只是本能地将萨利赫视为抢走一切家产的“强盗”和“恶魔”,既吝啬又刻薄,甚至连哥哥哈桑最爱的乌木桌子都不愿意归还。萨利赫背后的阿拉伯裔群体的权力膨胀,直接挤压了黑人的生存空间,这就导致拉蒂夫先于萨利赫离开祖国,独自漂泊在外数十年。这不仅解释拉蒂夫为何出走的问题,实则也是一种对现实的影射:尽管桑给巴尔从西方殖民者手中夺回了土地,获得了独立,但物质层面的利益割席依旧是以少数阿拉伯人占主导。在拉蒂夫的记忆中一直保留着对萨利赫的仇恨,可见阿拉伯人对黑人的肆意压榨所产生的愤懑持续如此之久,使岛上的民族关系剑拔弩张,为独立后的社会暴动埋下了祸根。
坦桑尼尔:政变与改革的创伤记忆
时局形势对人物的发展走向的影响是极其鲜明的,“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进入文学的伦理环境或伦理语境中”(聂珍钊,2014:7),有助于我们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受益于英国殖民者的庇护,萨利赫的前半生是极其风光的:家具生意良好,有两份家宅在其名下,已经在物质层面小有成就,并开始培养情感层面的家庭关系。1963年,即桑给巴尔的独立年,正值壮年的萨利赫与19岁的萨哈(Salha)结为夫妻。然而,不到一年的时间,桑给巴尔爆发一月革命,推翻了阿拉伯裔统治的联合政府,并很快与坦葛尼喀合并为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皮奥特·托姆卡(Piotr Sztompka)指出,制度或政权的变化是文化创伤的来源之一,尤其是当适应于改革体制的新兴文化需求与既定的文化传统和习俗背道而驰的时候(Sztompka,2004:163)。在新的政治局势下,阿拉伯裔的萨利赫地位发生翻转,其幸福生活急转直下——家财散尽、获罪坐牢、妻离子散,这些情感上的冲击给他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创伤记忆。在小说的开头,65岁的萨利赫之所以冒着巨大的风险,不远千里来到英国寻求庇护,正是因为其在坦桑尼亚走过了艰难的后半生,被迫背负着政变与改革的创伤记忆。
在坦桑尼亚的社会语境中,阿拉伯裔的萨利赫沦为国内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由一名殷实的阿拉伯商人坠落为备受苛责的政治罪犯,承受着时代剧变带来的创伤记忆。“文学联姻创伤,便是在可见与不可见、可知与不可知、可追忆与不可追忆之间,唤醒一个时代的创痛意识”(陆扬,2019:21)。萨利赫的创伤经历寓示着桑给巴尔并入坦桑尼亚的历史过程,并揭开了那些时代滚滚之大势所裹挟的小人物们既痛苦又无奈的生存境遇。1964年,拉蒂夫的母亲利用情人——发展和资源部长哈勒凡(Khalfan)的政治权力设计构陷萨利赫。其历史背景是一月革命后建立的桑给巴尔共和国无法抵抗英美的联合绞杀,无奈之下向邻居坦葛尼喀申请外援。而由于国有化运动的展开,萨利赫被勒令尽快归还向银行申请的贷款。但萨利赫无法在短期内还清贷款,银行便扣下其担保的房产,并清走了房子原来的租客,舍尔邦和阿莎得以重回自己的家。这背后是因为《阿鲁沙宣言》(TheArushaDeclaration)的颁布,总统尼雷尔(Julius K. Nyerere)(尼雷尔,2015:165)要求包括银行在内的生产资料和交换资料掌握在坦桑尼亚人民政府手里,实行社会主义制度。5个月后,舍尔邦向法院起诉,控告萨利赫非法侵占其姑妈比·玛利亚姆的财产。在听证的过程中,萨利赫经受着委员会的大加指责和批斥,被迫接受掠夺女性财产的罪名,甚至因此锒铛入狱,成为文化创伤的承担者。卡普兰(Kaplan,2005:2)强调,对创伤而言,一个人面对事件的特定位置是同样重要的。在坦桑尼亚的国有化运动中,萨利赫作为自有资产且背负贷款的阿拉伯人,所经历的精神打击与文化创伤无疑是最深刻的——他在前期敛取的物质财产或被收归国有,或重新回到舍尔邦手里,几乎被剥夺殆尽。而“这种创伤具有一种时间和空间上的弥散和驻留的性质”,不仅是“对某种历史的批评性介入”,亦将会引起我们对偶然间卷入其中的个体生命及其伦理选择的反思与关注(管建明,2021:102)。
相比于家财散尽的潦倒落魄,情感家庭的破灭才是萨利赫饱受创伤折磨的苦难之源。在11年的牢狱生活中,萨利赫不仅因为狱卒的无端恐吓、虐待与殴打遭受严重的身体折磨,更重要的是,他彻底变成了一名孤家寡人,背负着沉重的创伤记忆。创伤记忆往往具有不可言说性,重大的悲剧性时刻会使主体丧失“对声音、生活、知识、意识、真理乃至一切的感受与言说能力”(Felman,1992:231)。在回顾这段创伤记忆时,萨利赫自称那是“用身体的语言写成的岁月,而不能用言语表达”(230-231)。监牢里恶劣的生存环境,让萨利赫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疾病缠身的状态,经常出现饥饿、便秘、腹泻等病况,甚至有几次萨利赫险些因为疟疾而命丧黄泉。这些疾病的折磨与苦楚皆是镌刻在萨利赫身体上的创伤记忆符号,记录着其遭受的非人道待遇。哪怕如萨利赫一样的创伤主体选择沉默,但创伤经验是一种介于存在与不在之间的幽灵记忆,“对身体的威胁和伤害的深刻性决定了暴力和创伤仍然使得幸存者沉浸在对它的回忆之中”(Culbertson,1995:169)。身体创伤尚且如此,何况还有家庭破灭的情感冲击。坐牢期间,萨利赫唯一的精神寄托便是自己的一方小家。他曾有机会坐船出逃,但为了自己的妻女,他选择放弃自由。因为他认为孤身离开是一种生命无法承受的“迷失”:“如果他们知道我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而放弃了他们,我将失去唯一能够珍惜的感情,我的生活将被摧毁”(227-228)。然而,萨利赫所不知道的是,其家人早已因为疾病而意外去世。待他熬完苦刑,满心欢喜地期待全家团聚的温馨时刻,却只能接受孑然一身的残酷现实,其精神支柱瞬间轰然坍塌,留下了无法对外言说的创伤记忆。
从政治罪犯到孤家寡人,萨利赫的身份变化及其饱受折磨的后半生暴露出桑给巴尔独立后面临的国家政权危机,即不同族裔背景的公民对新生的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问题。萨利赫与萨哈之小家庭的建立过程,隐喻着坦桑尼亚多民族之国家的融合历程。在婚后,历时3年多的努力,萨哈终于为萨利赫诞下一女。萨利赫原本想为女儿取名为瑞亚(Raiiya),寓意为“公民”,其目的即希望统治当局能够正视阿拉伯人的合理需求(150)。但萨哈否决了萨利赫的想法,她担心如此取名日后会给女儿带来更大的麻烦,夫妇二人最后决定采用一个词形相近的人名——茹琪亚(Ruqiya)。而在小说的结尾,茹琪亚夭折的命运预示着阿拉伯人维权之路的艰难,以及古尔纳对民族国家发展的悲观立场。由于阿拉伯裔在历史上长期占据话语权,桑给巴尔的人民百姓采取革命的形式寻求权力的置换,而以萨利赫为代表的阿拉伯裔则受到残酷镇压,并未得到公民应有的平等待遇,这些历史悲剧在小说中则转化成萨利赫与妻子萨哈艰难的生子过程。一月革命并未解决桑给巴尔的根本问题,所以只能通过与坦葛尼喀合并来稳定新生政权。正如阿拉伯裔的萨利赫的个体命运,桑给巴尔在坦桑尼亚联邦国家的主体框架中的位置是极其尴尬的。坦葛尼喀与桑给巴尔在历史上的交集本就不多,而政治形态的合并亦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两岸在文化与情感上的联结问题,这使桑给巴尔岛内出现从“党内分离主义”到“竞选主义”再到“暴力分离主义”三个阶段的分离主义运动(王涛、朱子毅,2021:41)。在此形势下,种族与宗教认同的建构问题对理解桑给巴尔的政治暴力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Brents & Mshigeni,2004:71)。简而言之,坦桑尼亚要想建立稳定的国家共同体,须从文化与情感的维度建构“家庭”的社会结构,巩固多民族的联结纽带。从这个意义上说,萨利赫不惜高龄出走,不仅是因为自己小家的破灭,更是因为其无法在坦桑尼亚获得归属感和认同感。
第三空间:混杂与协商的文化记忆
“第三空间”(Third Space)是由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Bhabha,1994:219)在《文化的定位》(TheLocationofCulture)中提出的一个概念,即一种超越于传统简单的二元对立的文化对抗空间,具有“既非此亦非彼,而是一种之外的某物”的混杂性(hybridity)特征。霍米·巴巴(Bhabha,1994:2)认为,“正是由于间隙的出现,即差异领域的交叠和异位,民族性、社群利益或文化价值的主体间性和集体经验得以被协商”。在“第三空间”中,主体通过“间隙”或“阀限”地带与不同文化进行交流与协商,从而建构自我身份和文化认同。在《海边》,面对国内的复杂形势,拉蒂夫和萨利赫相继选择出走他乡,将自己置身于英国与母国的“间隙”地带,游走在多元文化之间,为读者展现了一个重构“第三空间”、协商文化记忆来获得身份认同的过程。而身处异国的文化空间,他们内心对归宿的追寻已逐渐转化为对“家园”的向往。
在混杂性身份方面,萨利赫首要解决的是自我的族裔身份与西方眼中的非洲难民之间的矛盾问题。文化记忆的代表学者扬·阿斯曼(2015:156)认为,“处于中心地带的文化作为帝国的文化,覆盖了那些处于边缘的文化,且总是以极少数精英作为前期承载者,但它代表了整个社会的认同”。在英国的文化空间内,以萨利赫为代表的非洲难民自然被归化到社会中的边缘位置,并被主流文化赋予弱势群体的身份标签。如此武断的文化整合工作,并不能囊括非洲难民群体内部的差异性和多样性,致使他们只能采取身份表演或伪装策略来迎合西方人的想象。正如霍米·巴巴(Bhabha,1994:2)所说,无论是对抗性或是从属性的文化参与,都会产生表演性。为了顺利进入英国,萨利赫找到拉蒂夫已逝父亲的出生证明,伪造了假身份来获取签证和护照,并假装自己完全不识英语,极力在移民署官员凯文·埃德尔曼(Kevin Edelman)扮演“声称有生命危险才有资格获得庇护”的非洲难民形象(10)。在此,萨利赫的身份表演涉及两种文化协商的行为策略:其一为改名字,替换自我身份;其二为沉默策略,拒绝用英语言说。
首先是名字问题。改名字并非只是主人公蒙混出境的小把戏,背后涉及复杂的身份变化与文化意识问题。拉蒂夫父亲名字中的“舍尔邦”(Shaaban)是指伊斯兰教历中的八月,是一个重要的时间划分节点,象征着“当来年的命运被确定之时,有罪之人可以被赦免” (41)。萨利赫以舍尔邦的身份出走,实际是想与过去经历的种种罪恶与痛苦划清界限,从而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完美受害者的形象。不只是顶着舍尔邦名字的萨利赫,拉蒂夫也是伊斯梅尔(Ismail)捏造出来的一个东德难民身份,相比于萨利赫更接近西方人的“血统”。他于20世纪60年代被政府选派到民主德国学习牙医,看似是在周游中欧各国后便顺势进入英国,实际是对桑给巴尔现实失望后才选择自我流放。两位人物抵达英国的时间相差近30年,英国政府针对难民的条款虽已数易其稿,但他们对非洲难民的核心认知从未改变:将难民群体塑造成一个“失败”国家的受害者,并以此证明“西方社会具有的道德与政治优越感”(Rickel,2018: 97)。正如移民署官员埃德尔曼介绍其父母是罗马尼亚难民,目的是向萨利赫发出严肃的诘问:“你不属于这里,不会认同我们的价值观,你们几代人也没有为此奉献过,我们并不希望你留在这里。我们会让你的生活变得艰难,甚至有可能对你实施暴力。舍尔邦先生,你为什么还想这么做?”(12)在主流文化的影响下,埃德尔曼的言语透露出以欧洲共同体为基础的西方中心主义思想,实质仍是站在文明与野蛮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之上,排斥黑人等来自第三世界的移民。在小说中,哪怕是经过几十年奋斗的拉蒂夫,身兼诗人、学者、翻译家等多种身份,成为能“咧嘴笑的黑人”(grinning blackamoor),依旧会因为黑人的种族身份而遭遇歧视。
而在语言方面,萨利赫听从票贩的建议,采取沉默策略来应对移民署的深度调查,展现其在文化翻译方面的斗争立场。霍米·巴巴所主张的文化翻译具有“同化性”和“斗争性”,即文化翻译既可以作为殖民者的同化手段,同时也可以是弱势文化的抵抗策略。而要想以文化翻译消除文化霸权的影响,则需要“一种语境的特殊性,即在少数民族立场内的一种历史性的分化”(Bhabha,1994:228)。早期的拉蒂夫以“模仿”西方白人的同化策略,大大削弱了非洲难民的主体性。而萨利赫面对移民署的沉默策略,与其说是迎合了西方对非洲难民的想象,不如说是暗含着一种强烈的反抗意味,并呼唤建构一种具有混杂性和差异性的“第三空间”。英国难民组织找来精通英语和斯瓦西里语的拉蒂夫,为萨利赫提供翻译服务,帮助其尽快融入英国社会。而随着交流活动的展开,拉蒂夫逐渐由英国政府的“传声筒”转变为萨利赫的文化“代言人”,重新回归到非洲难民的文化立场,为萨利赫代表的边缘化少数族裔寻求合理的权益。正如学者蒂娜·斯泰纳(Steiner,2006:304)所言,《海边》的翻译策略为两位人物实现了过去与现在的联结,“将痛苦的离别故事转化为共同的礼物,从而避免孤影自怜”,实际是为自我建构一个可供居住的当下。他们对过去与故乡的怀念,彰显出一种对非洲大陆的家园想象。
萨利赫与拉蒂夫的关系变化既是他们两家的世纪和解,也代表着桑给巴尔的阿拉伯人与黑人在文化协商上的努力,体现其对美好家园与心灵归宿的期待。在过去的岁月中,萨利赫与拉蒂夫因为利益纠纷而相互敌视,隔着30余年的家族仇恨。与此同时,由于萨利赫的父亲迎娶了拉蒂夫的姑祖母比·玛利亚姆,两家形成了相对紧密的姻亲关系,并由此牵扯出更大的利益问题和伦理困境。如同阿莱达·阿斯曼(2016:45)所说,记忆虽然指向后方,引导记忆的主体穿过遗忘的帷幕回溯到过去,但“记忆寻找着被淹没、已经失踪的痕迹,重构对当下有重要意义的证据”。如今在后殖民的语境之下,尤其是身处异国他乡的他们,却通过讲述自身记忆的过程形成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利益共同体关系,这虽是意料之外但亦在情理之中。作为孤家寡人,萨利赫在情感上离不开拉蒂夫的陪伴。对拉蒂夫而言,自20世纪60年代出国以来便割断了自我与家庭的所有联系,真正成为精神与文化上的“无根之人”,已经只身在外漂泊了大半辈子。而萨利赫不仅作为拉蒂夫的非洲同乡,还牵连出他们共同经历的过去,不仅弥补了拉蒂夫个体记忆上的缺失,使其学会释怀和纾解仇恨,从而放下精神的包袱。更重要的是,萨利赫盗用了拉蒂夫父亲的名字拉贾卜·舍尔邦,事实上已经成为拉蒂夫名义上的父亲。尤其是在舍尔邦已逝的情况下,萨利赫的挪用正是使这一名字不朽的“死者纪念”或记忆手段(阿斯曼,2016:33)。换句话说,正是在英国的海边小镇即远离桑给巴尔的“第三空间”中,萨利赫和拉蒂夫重新缔造了一个属于非洲难民的家园空间,即“给人力量”和“巨大的安全感”的庇护之所(巴什拉,2009:52)。这实际寄寓着古尔纳对故乡桑给巴尔的新期待——寻求苦难历史的和解与创伤记忆的疗愈,以及在多元文化语境之下逐步实现文化的融合与共同体的构建。
结 语
在《海边》,萨利赫从阿拉伯商人到政治罪犯再到非洲难民的身份转变,以及其对“家宅”“家庭”与“家园”的不同期待,寄寓着古尔纳对桑给巴尔命运以及非洲难民境遇的深切忧思。事实上,相比于萨利赫,古尔纳与人物拉蒂夫之发展经历有着更多的重合之处。他们同为黑人,兼通英语与斯瓦西里语,皆于20世纪60年代出走英国。更重要的是,古尔纳曾在坎特伯雷肯特大学任教多年,通过文学创作不断探索流散生活的多重现实。这恰恰证明了拉蒂夫在种族、民族、文化与政治间隙的身份困惑问题,不仅是当代非洲难民正在面临的全球化现实,还指涉了以桑给巴尔为代表的非洲大陆所经历的殖民政治、种族暴力、社会变革等创伤性历史记忆。很难说,古尔纳是否如拉蒂夫一样是对桑给巴尔现实失望而选择自我流放,但他的确和萨利赫一样敢于直面内心深处的记忆与创伤,以期在现在与过去、现实与回忆之间找到一种平衡。
注释:
① 凡引自古尔纳《海边》中的内容,均出自Gurnah A. 2001. By the Sea[M]. New York:The New Press. 引用时只出现页码,不另做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