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懂李清照，读懂已是伤心人

汪小年

“一眼万年”的相遇

宋神宗元丰七年，也就是公元1084年，李清照出生于山东章丘一个书香门第。她的父亲叫李格非，是大文豪苏轼的学生，与廖正一、李禧、董荣并称“苏门后四学士”。李格非在朝廷担任礼部员外郎，是个从六品的小官，相当于文化和旅游部副司级官员。而李清照母亲王氏是状元王拱辰的孙女。在祖父熏陶下，母亲也写得一手好文章。《宋史》说：“拱辰孙女，亦善文。”父母都喜欢大唐诗人王维的诗，尤其是那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所以便给李清照取名“清照”，意即：清泉照影，心地澄澈。

在那个时代，一般的女孩子，都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待字闺中，专攻女红。李清照很幸运，由于父母非常开明，所以她在学习女红之余，得以尽览家中万卷藏书。书读多了，便手痒，于是就学着男人写点闲文章。父亲读了李清照的闲文，评价说：有灵气。有了鼓励，李清照便更加喜欢玩弄笔墨了。6岁那年，父亲做了太学博士。太学，乃大宋最高学府，是专门培养栋梁之材的机构，父亲就被调去这里做了教授。于是，李清照便跟着父亲，来到了大宋首都汴京（开封）。

17岁那年，哥哥李迥带李清照去逛大相国寺。大相国寺是汴京最大的寺庙，每月都要搞大型庙会，卖什么东西的都有，是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这一次逛大相国寺时，李清照认识了太学生赵明诚，他和李迥两人同在太学读书。赵明诚在得知眼前的少女就是李清照时，顿感惊艳万分，想着不管怎么样也要把她娶到手。而李清照也常常听父亲提起赵明诚。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乃吏部侍郎，相当于国家人事部副部长，是堂堂的朝廷三品大员。赵明诚虽然出身于高官之家，但是没有一点纨绔子弟习气，他从小就喜欢研究金石字画，年纪轻轻，却有了“汴京第一金石学家”的美名。李清照偷偷瞥了他一眼，竟是那样的温文尔雅，心里也如万只小鹿在乱撞。有个词叫“一眼万年”，形容他们的相遇最是恰当。

来，喝个小酒，赌书泼茶

宋神宗做皇帝期间，党争激烈。新党要变法，旧党要维旧，于是两派整天斗得不可开交。赵明诚的老爸属于新党，而李清照的老爸属于旧党，所以他们两家根本不可能联姻。但就在此时，皇帝宋神宗竟然驾崩了。他死后，宋徽宗赵佶继了位。赵佶早就看烦了两党之争，一继位，就采用了折中政策：“我既不偏袒新党，也不偏袒旧党。”所以立的国号叫“建中靖国”。于是新旧两党的矛盾就此缓和下来。两党矛盾一缓和，赵明诚就开始想辙。他为了娶李清照，开了一个大大的“脑洞”。

那天早上，赵明诚一醒来，就跑去找父亲赵挺之：“老爸，我昨晚做了个怪梦。梦见了一本书，内容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其中三句话，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你帮我解释解释吧。”赵挺之问：“哪三句话？”赵明诚说：“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赵挺之立即用手比画道：“言与司合，就是‘词字。安上已脱，就是‘女字。芝芙草拔，去掉草字头，就是‘之夫两字。连起来就是‘词女之夫。就是提醒你最好娶个词女做老婆。”赵明诚故意装糊涂说：“词女，汴京有好词女吗？”赵挺之说：“有啊，李清照。”赵明诚的脑袋瓜真是太溜了，后来这事被记入《琅嬛记》里。

赵挺之与李格非同朝为官，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很快就成了这件好事。婚后夫妻两人经常结伴游山玩水。李清照写了不少游山玩水的词。“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山山水水多好呢，好得没法用语言形容。她还带着赵明诚不醉不归。李清照婚前就爱喝酒，有时候甚至喝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经常“沉醉不知归路”“惊起一滩鸥鹭”。婚后这个毛病没改，还把赵明诚拉下了水。她天天劝赵明诚“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意思是菊花开得真好，喝酒吧，别学习了。这些还不算多么出格，有两件事在当时看来实在有点惊世骇俗。一件事，她写了一首言辞肉麻入骨的词，有如下句子：

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意思是：晚上了，我弹过了琴，又化了个淡淡的妆。之后穿上一件透视装，全身又白又香。于是对我的良人说，咱们早点睡吧，今天的枕头和席子一定很舒服。这词一定写得赵明诚心痒痒的，也写得当时的士大夫骂声一片，说她不守妇道。可是李清照哪里在乎这些人嚼舌根。

趙明诚不时得去太学读书，夫妻俩小别，李清照就给他写信，信里说“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你看这柳芽多像我的眼睛，梅蕊跟我的脸庞有一拼，我的春心都动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说赵明诚会不会逃学回去？

另一件事就是她赌博成性。她写了一本书叫《打马图序》，这本书其实就是讲当时的各种赌术的，她在书里说，我生平最喜欢赌博，什么样的赌博我都尝试过，每次玩得废寝忘食，而且我赌博很少输，为啥？精啊。她和赵明诚不但打马，还赌书，一人说一个句子，另一个人猜出处，赌输了要不然烹茶，要不然喝酒。赵明诚从来没赢过。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泼茶”之事，被清朝纳兰性德写入词中。他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说的就是他俩之间的故事。

而赵明诚超级喜欢研究金石字画，14岁那年，他就立下大志：“宁愿饭蔬衣简，亦当穷遇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宁愿一辈子吃粗茶淡饭，他也要遍搜天下金石字画，撰写中国第一考古经典《金石录》。在赵明诚的熏陶指点下，李清照也爱上了金石字画。

李清照每个月最开心的日子，就是拿着从生活费中省下的碎银，和赵明诚一道去大相国寺淘宝。每次淘到好宝贝，他们便一起校勘，整理成集，题上书名。那滋味，真是美啊，美到任何词语都无法言说。

遗憾的是，一直到金兵入侵，李清照夫妇南渡，两人都未有子嗣。赵明诚晚年纳有小妾，可能也是从子嗣考虑。但是李清照在他心里的地位有一事可知。赵明诚有一次得到了一块奇石，欣喜若狂，趁着夜色，骑马几百里赶回去，就是为了让李清照第一时间看到。那时候，李清照已然40岁。

不跟我离婚，你就去坐牢吧

金兵入侵，北宋朝廷搬家到了杭州，李清照和赵明诚也带着大量金银珠宝、古玩玉石仓皇出逃。但是这些钱财在战乱中大部分都丢失了。更加不幸的是，乱世之中赵明诚于1129年病逝，余下的一部分财产也被小偷偷走了。安葬赵明诚后，李清照也大病了一场。守着他的灵位，李清照茫然不知所措。她多次想追随赵明诚而去，可一想到文物便断了此念。这可是赵明诚一辈子的心血，李清照想要把它们送到一个安全之地。于是李清照带着文物开始了逃亡。1141年，李清照才停止了逃亡。这一年，宋金达成“绍兴和议”，金兵退军，局势安稳下来。于是李清照就在杭州定居了下来。

从北方跟着逃亡到南方的诗人大都经历过国破家亡，作品开始从活泼变得沉郁。有一次，李清照在聚会上写了那首名垂千古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获得一片点赞，其中叫得最激烈的是一个叫张汝舟的小官，李清照当时46岁，他才30出头。

这次聚会后，张汝舟就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他不但将她的作品倒背如流，还不断托人去李清照那里表达自己的好意，最后，他还委托官媒作保，求娶李清照。

实际上，李清照并不喜欢张汝舟，也不需要别人来照顾她。但是，她需要有人帮她照看那些历经劫难才保留下来的文物，那是她和赵明诚一辈子的心血。辗转反侧犹豫了好几天，她最终决定：嫁給张汝舟。

可结婚没多久，李清照就发现了张汝舟的真面目——他竟然偷李清照的文物出去卖。李清照问他为何要干这种事，他却恶狠狠地说：“你也不想想我为何要娶你，图你容颜吗？还不是看在文物的面子上。”李清照气得身体直发抖：“再动我藏品，我跟你拼命。”从此之后，张汝舟总是寻找各种理由暴打李清照。她痛不欲生，提出离婚，他咆哮着说：“休想！”

李清照觉得跟这样的人多生活一天都是侮辱，求休书不得，她就辗转想其他方法。后来她偶然得知，张汝舟这个小官竟然是靠弄虚作假、舞弊行贿得来的。她决然走进衙门，状告自己的丈夫，并诉求离婚。

那个时代，女人是不能提出离婚的，状告自己的丈夫，女人也得坐牢两年。李清照做出这个决定有多艰难、多决绝，可想而知。她的行为在当时一定吓坏了一大批人，也得到朝廷的重视，查明属实后，张汝舟就被流放了。好在李清照只坐了两天牢，就被翰林学士綦崇礼营救，再见天日。

物是人非事事休

李清照又回到了一个人生活的状态。每次一看到文物，往事便历历涌上脑海。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盯着自己倾斜的影子发呆。有一天，她想念赵明诚想得太甚，不知不觉就已泪流满面，于是提笔写下了那首《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萎靡很多天后，她终于下了一个重大决定：要帮赵明诚完成《金石录》。其实在赵明诚去世之前，《金石录》初稿已经完成，只是其中有些疑问没有核实校正。她想完成核实校正的任务。

公元1150年，李清照去了两次镇江，目的只有一个——拜访米友仁。米友仁乃大书法家米芾的公子。为什么要去拜访米友仁呢？因为她手中有两幅米芾的字帖，想请他鉴定一下是不是真迹。米友仁一看这两幅字帖，顿时高兴坏了：“是我父亲的真迹。”米芾这个人写字有个习惯，就是“无兴致，不写字”，所以，留下的墨迹非常稀少，以至于他一寸见方的题字，都炒到了非常高昂的价格。像李清照手中这两幅大型字帖，米公子说：“可比黄金千两。”就像这次拜访米公子一般，十年中，李清照四处奔走，终于把《金石录》中的种种疑问，都一一核实校正了。终于，《金石录》付印了。此书一出，顿时震惊业内。被誉为“历代金石研究之集大成者”。《金石录》成为研究中国金石的必读之作。

《金石录》印制出版后，李清照心愿已了，人生再无牵挂，而她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1155年5月12日，李清照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去世之前，有个朋友问她：你为什么对赵明诚这么好？她笑了笑，没回答。她终于要去九泉见赵明诚了，“你好啊，赵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