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书法艺术的形式美
2023-01-02江建龙
江建龙
中国书法有悠久的历史,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兼具实用和审美的双重功用。书法艺术不仅有独立的审美内涵,还可以与诗、画、印构成“四绝”,成为中国传统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千百年来,学习书法、创作书法、评鉴书法风气不绝,蔚为壮观,成就了中国书法的历代经典和丰富的书法理论。当下,书法艺术依旧以其无可替代的魅力,在中国文化建设和发展中发挥着独一无二的作用,成为中国文化传播的一张靓丽的名片。书法艺术具有永久魅力的根源何在?答案可能是丰富多样的。本文仅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着重探讨书法艺术的形式美问题。拟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一、书法形式美的内涵;二、书法形式美的表现;三、书法形式美的根源;四、书法形式美的层次。
一、书法形式美的内涵
所谓形式,是构成事物的点、线、面、体,以及色彩和质感共同形成的事物的外部特征。从传统美学来看,形式美是事物的外在形式所具有的相对独立的审美特性,具体来说就是构成事物外形的物质材料的自然属性(色、形、音)及它们的组合规律(整齐、比例、对称、均衡、反复、节奏、多样统一)所呈现出来的审美特性。形式美是对美的规律的总结,概括普遍性的美的规律,诸如黄金分割、对称、均衡、和谐等。书法进入现代社会,作为视觉艺术的一个部分,其构成的形式,必然遵循普遍的形式美的规律,具体地讲,书法的形式美是书法艺术的点、线、墨色、结体、章法布局以及书写材料和展示环境共同构成的审美形态,其主要特征就是能够使观赏者产生视觉、心理和精神上的愉悦。长期以来书法美学研究者忽视了书写材料和展示环境对书法审美的作用,现在予以提出,以引起重视。
二、书法形式美的表现
(一)点、画为代表的线条之美
点、画是书法构成的最小单位,其自身的大小、粗细、长短、曲直、枯润等变化多样,包含着无比丰富的审美内涵。曾在包豪斯执教的欧洲艺术家保罗·克里有一句名言,“用一根线条去散步”,尽管中西文化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差异,但不同线条引起的心理感觉却又有某些方面的普遍性。以直线为例,粗直线给人厚重、强壮的感觉,细直线给人明快、敏锐的感觉;水平线对应着地平线,象征安宁、静穆、平和;垂直线具上升感,如高山仰止,象征严肃、庄重;斜线如闪电划过天际,象征兴奋、迅速、骚乱、不稳定、动感;扭曲线表示冲突与激烈,弯曲的线条则带有柔软、肉感与鲜嫩的性质。毫无疑问,书法线条的美是建立在这种普遍的审美感觉之上的。只不过对这种美的描述更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和形象性的想象。较之现代抽象性的表述,中国传统更注重形象化的表述和诗境的追求。如卫铄《笔阵图》云:“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山坠石,竖如万岁枯藤,捺如雪浪雷奔……”[1]21。张怀瓘《书断》有云:“龙腾凤翥,若飞若惊;电烻或〈火霍〉〈火蒦〉,离披烂漫;翕如电布,曳若星流”[2]154-155。
(二)点、画构成形成的结体美
点、画作为书法最基本的形式语言,除了具有独立的审美属性之外,以点、画组合而构成的汉字,由于形式的千变万化,也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字体美。大篆古拙朴素,小篆庄重典雅,隶书宽博沉稳,楷书法度严整,行书婉转流便,草书豪迈奔放。结体的方法上更是体现出变化的美,关于结字的原则,先后有唐代欧阳询提出的“三十六法”,明代李淳进提出的“八十四法”以及清代黄自源提出的“九十二法”,像虚实、长短、大小、向背、疏密、正侧、避让、俯仰、穿插、呼应,书法结字的基本原则符合形式美的基本规律,那就是变化与统一,平衡稳定是整体原则,是统一,而各部分的变化则是统一之下的多样性的表达,正所谓“和而不同”。结字法虽然以楷书为基,但同样适用于行草书写的某些方法。历代书论都讲究书法结体的变化之美,视过于整齐划一的书法为“算子”,认为单调而没有美感可言。传王羲之《题笔阵图后》,有云:“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此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3]26。堪称确论。
(三)谋篇布局形成的章法美
积点、画以成字,累字以成篇。一篇优秀的书法作品的创作,章法必然是考虑的重要因素。章法处理的主要是字与字之间、字与行之间、行与行之间、空白与文字之间变化统一的关系,最终目的是创造篇章的形式美感。在章法的布局中,结字又成为最基本的组成部分,字体的排布、呼应、连贯是章法美形成的关键。章法美包括节奏韵律之美和空间布白之美。传统书法把章法当作整体来对待,通过笔势和体势的方法,将作品中的笔墨元素组合起来。帖学强调笔势,上下连绵,回环往复,一气呵成,注重轻重快慢,提按顿挫,强调书写的节奏感;碑学强调体势之美,通过结体的左右倾侧,上下相形的呼应配合,建立起平衡协调的关系,以空间展开和平面构成营造出绘画般的效果。现代书法还重视余白,认为点画、结体、笔墨、余白共同构成了章法的美。[4]章法的不同形式反映了不同书写者的心境和审美趣味,因此章法美的更深一层是气韵美,或者精神美,与绘画、文学有异曲同工之妙。《兰亭序》的章法隽永流美,使人想到王右军卓尔不群的风采,《祭侄文稿》的章法则一任自然,随感情波澜起伏,慷慨激越,抒发了颜真卿悲愤难抑的感情;《黄州寒食帖》,随着情绪的发展,章法变化多姿,前轻后重,前稳后放,前平缓,中承转,后半部分则情感奔放,不能自抑,表达了苏轼被贬黄州时心中悲苦之情,可谓绝唱。
(四)浓淡变化的墨色美
书法是墨与水的艺术,毛笔在宣纸上运行,由于笔锋含水量的不断变化,纸上的线条就会呈现出浓淡干湿、枯润肥瘦的变化,从而展现出独特的墨色之美。浓墨的运用富于力度,具有庄重之美。淡墨有一种空灵的禅意,具有淡雅之美。枯墨能体现沉着痛快的气势,具有苍劲之美。而润墨适宜于表现外柔内刚,具有丰腴圆满之美。中国书法对墨色的认识起步较晚,大抵而言,宋之前基本上不讲求墨色的变化,虽然孙过庭《书谱》中说“带燥方润,将浓遂枯”[5]130,但还没有引起对墨法的普遍重视。宋代以后开始讲究墨法,元明以来,书法家从水墨画中得到借鉴,普遍讲究墨色的变化,董其昌以淡墨胜;徐渭以枯墨、干墨胜;王铎以浓墨、湿墨胜,各具特色。当代书法艺术更注重墨色的变化,营造独特的视觉效果。
(五)书法载体的质地美
书法必须附着在一定的物质材料之上,或绢素、或楮麻、或梨枣、或碑石。不同的书写材料和装帧方式也会使书法的形式呈现不同的美感。大抵绢素雅致,楮麻平易,梨枣古朴,碑石凝重。就装裱形式来说,立轴、横卷、册页、镜心、屏风,各不相同而又能各臻其妙。
现代书法更注重选择书写材料的色彩和质地,争奇斗艳,造成强烈的视觉效果。
(六)展示空间营造书法的形式美
晋唐以后,书法艺术的发展与展示空间的变化密切相关,唐代题壁书盛行,促进了小草向狂草的发展。宋代挂轴书出现,使书法艺术从追求韵味向气势转变;明代私家园林的兴起,滋生出楹联、匾额、中堂、对联、条屏等形式。园林与书法互为表里,相互映发。试想苏州园林“远香堂”的匾额,如果挂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建筑里面,那将会黯然失色。总之,适宜的展示空间,有利于生发书法的美感。
三、书法形式美的根源
马克思主义美学认为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同样书法形式美也是书法创作者个人情感、意志、审美观念的对象表现。书法同其他艺术一样表现自然、人类和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只不过与其他造型艺术比较,反映的自然和社会生活不够具体,较为抽象而已。细而论之,如下。
(一)书法形式美是自然美的反映
中国早期书论普遍认为文字乃圣人所作,西晋文学家成公绥《隶书体》说,“皇颉作文,因物构思,观彼鸟迹,遂成文字”[6]9。创作的依据则是自然万物的形态。花鸟鱼虫,皆成文字,汉字中大量的象形字即是直接证据。蔡邕《九势》也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7]6。书法既然是自然万物的模拟,书法的形式美必然表现自然物象的美。因而早期书论大量取象于自然万物来形容书法的形式美。如卫铄《笔阵图》所云“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山坠石,竖如万岁枯藤,捺如雪浪雷奔……”。王羲之《书论》亦云:“每作一字,须用数种意,或横画似八分,而发如篆籀;或竖牵如深林之乔木,而屈折如钢钩;或上尖如枯秆,或下细若针芒;或转侧之势似飞鸟空坠,或棱侧之形如流水激来”[8]28。
(二)书法形式美表现人的美
书法由人创作,自然要表现人的思想、情感、意志和审美爱好,正如刘熙载《艺概》中所云:“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9]171。书如其人的观念将书法艺术与人的精神、修养、学识等普遍联系起来,从而阐明书法的美也是人的美的一种表现形态。因而形成了中国书法史上以书论人与以人论书的传统观念。其中以人品论书,更受历代推重,除了我们熟知的柳公权的“心正则笔正”的典故外,明代书法理论家项穆又提出了“人正则书正”的观点,二者其实殊途同归。赵孟頫《兰亭十三跋》:“右军人品甚高,故书入神品”[10]714。清代蒋和亦云:“夫言者,心之声也,书亦然。右军人品高,故其书潇洒俊逸;颜平原忠义大节,唐代冠冕,书法亦如端人正士,凛然不可侵犯”[11]715。人品论书之外,以人的相貌、性情论书的例子也屡见不鲜,项穆《书法雅言》中说:“人之于书,得心应手,千形万状,不过曰中和、曰肥、曰瘦而已。若尔书也,修短合度,轻重协衡,阴阳得宜,刚柔相济。犹世之论相者,不肥不瘦,不长不短,为端美也”[12]516。至于书法形式表达人的性情,北宋苏轼说:“吾观颜鲁公书,未尝不想见其风采。非徒得其为人而已,凛乎若见其诮卢杞而叱希烈”[13]。北宋朱长文说:“其发于笔翰,则刚毅雄特,体严法备。如忠臣义士,正色立朝,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扬子云以书为心画,于鲁公信矣”[13]。当代书家曹宝麟曾说:“书法形象总是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书家感情,这种感情与书家的层次成正比。颜真卿的《祭侄文稿》难道不是他心灵的倾诉吗?我觉得米芾成熟的佳作也无不具有这种性质。像《珊瑚帖》的愉悦,《研山铭》的闲适,《值雨帖》的愤懑,《戏成诗》的恢奇,这些感情都像融金走汞,凝固在时而飞动,时而安详,时而焦躁,时而轻灵的线条中了”[14]197。
(三)书法形式美表现社会美
书法表现社会生活,社会生活的某些观念,也会寄托在书法的形式美里面,“知白守黑”就是典型地吸收了道家哲学在书法创作中的运用。中国古代讲究“文以载道”,其实深究开去,还有书以载道,画以载道,器以载道。因此,书法形式不仅是文字构成的笔画组合,还凝聚着复杂深厚的社会伦理观念。以结字法则为例,避就、顶戴、向背、围抱、包裹,是以人的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来比喻书法,相让、朝揖、应副、贴零、附丽、相管领,是以儒家倡导的社会礼仪比喻书法,而穿插、撑住则以建筑结构的形式来比喻书法结体。这样看来,书法结字的原则就是社会生活观念在书法创作上的应用,正如唐代书家张怀瓘所云:“至若磔髦竦骨,裨短截长,有似夫忠臣抗直,补过匡主之节也。矩折规转,却密就疏,有似夫孝子承顺,慎终思远之心也。耀质含章,或柔或刚,有似夫哲人行藏,知进知退之行也。固其发迹多端,触变成态,或分锋各让,或合势交侵,亦犹五常之与五行,虽相克而相生,亦相反而相成。岂物类之能象贤,实则微妙而难名”[2]155。因此书法的形式美有丰富的社会生活内涵。
四、书法形式美的层次
著名美学家李泽厚曾经将美分为三个层次,由低级到高级分别是称之为悦耳悦目、悦心悦意和悦志悦神。这种划分有助于掌握美的不同层次。作为一种审美形式的书法艺术,同样也可以这样区分。当代书法理论家郑晓华也将书法美分为三个境界,分别为世俗境、艺能境、哲人境。[13]笔者结合二人的观点以及自身对书法形式美的理解作如下阐述。
(一)悦耳悦目
悦耳悦目是审美活动中较为低浅的一个层次,是事物线条、轮廓、色彩、质地、声音等外部特征带给人的视觉、听觉上的愉悦,本身没有深刻的内容,像春天的花朵、夏天的绿云、秋天的黄叶、冬天的白雪等,像雨打残荷、松林听涛、飞泉流瀑等。正如古诗文所描绘的美:“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相关到书法里面,就是书法的形式(线条、结构、浓淡、章法以及材质、展示环境)给人较强烈的视觉、听觉美感,而无较为丰富的内容。典型的比如草书作品,相对于视觉性来讲,其可读性并不重要,欣赏草书,线条的流动,气势的贯通、章法的变化、墨色的浓淡,带给人的愉快可能是极为强烈的。草书的形式美还能关联到人的听觉系统,形成通感的艺术效果,张旭、怀素的狂草,汪洋恣肆,挥洒自如,观之如有天风海雨,雷霆万钧的气势,像一曲宏大的交响乐章。草书之外,还有许多临摹之作,虽然形式逼真,但无异于复制原作,并没有多少个人思想情感在内,例如许多习书者能把王羲之、颜真卿、米芾、苏轼、赵孟頫书法临写得惟妙惟肖,甚至乱真,但神似不足,徒成为一种样式而已。郑晓华教授认为:“这是世俗境,就是尽合古法,以技术胜,不需要自己创造”[3]。
(二)悦心悦意
悦心悦意是审美活动中相对高级的一个层次,事物通过外在的形式,作用于人的眼睛和心理,引起的是情感的愉悦,视觉的愉快反而处于次要地位。如古诗里面“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两句并没有鲜明的色彩,画面感并不强烈,但营造了春和日丽的意境,表现了悠闲自在的情感。较之书法而言,在形式上可能没有强烈的视觉感受,但字里行间能表现一种优美的格调和情绪。例如很多文人学者的书法,并没有复杂多变的结体和章法,但隽秀、典雅,书卷气浓厚,散发着个人的精神气质,给欣赏者带来美的享受,就是这一层次。也接近郑晓华教授所说的艺能境,是艺术家的境界,以学识胜。他不仅仅需要掌握已有的技术,而且能运用他的知识学养,加以思维、判断、运化,对现有的书法语言进行加工、融合,创造新的艺术语言[3]。
(三)悦志悦神
悦志悦神是审美活动者中最高级的一个层次,通过对事物外在形式的审美观照,引起心灵的震撼,在思想、道德情操方面受到洗礼。接近美学上讲的“崇高”这一审美范畴。记得《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某期封面,是一幅摄影作品,名字是《朝圣之路》,冰天雪地,在一条茫茫大道上,一位藏族老人正匍匐在地上,向着心中的圣地出发。画面给人强烈的震撼,信仰的力量如此伟大,令人震惊。同时也给每一位观者提出对人生意义的重新思考。较之书法作品而言,那些用生命写就的书法作品,才具有这样震撼人心的力量。接近郑晓华教授所说的哲人境,即类似于哲学的境界,贯通天人,灵性融入,把个人的性情,内在的精神气质、生理和心理构成,通过书法的视觉语言加以表现。历史上像徐渭、八大山人,他们的书法就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书法成为了他们个性生命的展现。这个阶段不仅要跨越技术藩篱,还要超越形式美学的藩篱,所谓“能越诸家之法度”“独照灵襟,超然物表”“学乎造化,创开规矩”[2]。书法有什么体,过去有什么形式,都要超越,像造物者开天辟地,创开鸿蒙,创造独特鲜活自然的自我[13]。
五、结语
书法形式美在书法创作和欣赏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是传统书法艺术得以延续的基础。书法的形式美不仅仅表现为点画构成的视觉美,还有深厚的社会生活的内容,是自然、人类及社会生活的曲折反应,从这一点看来,可以说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对书法形式美的研究和讨论,一方面可以解开书法艺术的神秘面纱,向大众更好地普及书法教育,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创作者增强理论修养,走出禁锢的藩篱,创作出富于个性和时代的书法作品。清代画家石涛提出“笔墨当随时代”,今天书法艺术也应该紧随时代,创作出符合时代精神和审美倾向的作品,以无愧于我们今天这个伟大的时代,成为彰显文化自信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