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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医学与缓和医疗的相融交汇
----“缓和医疗10年”笔谈成果之一*

2022-12-31王剑利宁晓红

中国医学伦理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李飞病历医学

李 飞,王剑利,宁晓红

(1 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人文和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730;2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北京 100005;3 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北京协和医院老年医学科,北京 100730)

自2016年至今,基于北京协和医学院叙事医学、北京协和医院安宁缓和医疗实践,笔者团队以门诊观察、患者随访、志愿服务、教学实践以及学术研讨等形式展开了持续的跨学科交流对话。在此过程中,深入挖掘两个学科领域的内涵与特征,尝试解答它们为何能够相融交汇。值北京协和医院缓和医疗开展10年之际,陆续推出学术成果,供医学教育与医学实践的同道借鉴。

1 肇始、发展与重点回顾

李飞:2012年,北京地区的肿瘤内科医护人员代表(11人)到中国台湾地区参访学习 2 周,这成为北京医护人员系统学习缓和医疗理念的标志性事件,可以视为临床实践探索的重要起步。我们注意到,当时的成员都已发展成为国内缓和医疗界的领军人物。2022年,恰逢10年进程的重要时间节点,我们以笔谈形式对北京协和医院宁晓红医生的个人经历进行学术回顾。

王剑利:在这10年进程中,宁晓红医生从最初的观摩学习到今天在北京协和医院成立缓和医学中心、探索会诊机制、开设安宁缓和医疗专科门诊、组建青年践行者团队等,这不仅是作为医生个体在临床实践上持续精进,而且是一个系统的制度化建设进程。我们发现,叙事医学的理念及实践与这一进程也是相融通的,非常值得梳理。

宁晓红:我将北京协和医院安宁缓和医疗发展10年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萌芽及储备期、快速发展期、建立协和模式引领期。其中,舒缓医学(即缓和医疗,本文中的缓和医疗、安宁缓和医疗、舒缓医学等概念不做区分)课程的创建与发展,是北京协和医院缓和医疗建设的重点与核心。

李飞:将医学教育置于学科发展的核心位置,非常重要。与此同时,教学与临床实践紧密结合并趋向临床转化,是医学教育的属性和必要性。那么,除了开设课程,在缓和医疗的临床实践中还有其他里程碑式的事件吗?

宁晓红:2014年有几件事情非常重要。9 月,我接到了第一个院内会诊请求,是妇产科万希润教授提请的一位卵巢癌术后患者的会诊。之后,缓和医疗会诊的例数及例次数不断增加:2015 年为10例左右,截至2021年11月,达到每年60~70例。2014年春季,舒缓医学研究生选修课正式开课;11月,我从肿瘤内科正式调往老年医学科,开始在老年医学科门诊接诊末期患者或家属。

李飞:宁晓红医生经历了从身份、专业、教学、实践不同层面实质性的转变。在临床实践方面,我们的笔谈展开了深入讨论,将在系列学术文章中集中呈现。本文首先聚焦在“舒缓医学”课程的创建发展与临床实践中的叙事病历书写两个方面。

2 “舒缓医学”课程的创建与发展

宁晓红:10年前,我去中国台湾地区学习的经历很难忘!当时心里想着,北京协和医院的志愿者在哪?所以回来后首先做的,就是与北京协和医院的学生组织“超级课程协会”联络,开始筹建安宁疗护的学生志愿团队。由此开启了“医护+志愿者”的协和安宁缓和医疗发展之旅。尽管涵盖不同层面,今天进行回顾的话,我认为自己在缓和医疗教育层面的实践是核心工作。

李飞:我和王剑利老师在2016年都曾旁听过宁晓红医生开设的“舒缓医学”课程。当时的首要印象是,这门课跟很多的医学专业课不同,其理念、内容与人文社会科学非常契合,像我们这样有人类学背景的人听起来感觉很亲和。那这门课程是如何创建的?

宁晓红:“舒缓医学”开课的缘起是在2013年6月,当时的教育处潘慧处长在路上问我:“宁大夫,姑息医学你能开个课吗?”后来按照新课申报程序,并经过专家提议将课程名称从“姑息医学”修改为“舒缓医学”。2014年春季学期面向研究生正式开课。除了正式选课的学生,还有北京及周边省份的很多医护人员想来旁听,我们开放了免费旁听名额,听课人数超过120人,学校支持力度也很大,为我们调剂了最大容量的教室。到第三年,报名的学生人数达到计划人数的 110%。课程的授课形式很多样:教师讲授之外,还有小组讨论、角色扮演、到不同医疗机构实习等。可以说,通过这门课,很多学生在心中埋下了舒缓医学的种子。

李飞:开设一门新课具有挑战性。“舒缓医学”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和建设过程?

宁晓红:在“舒缓医学”课程教学层面,2014年首课之后就进入快速发展阶段:2015年面向研究生开展了慕课课程的初步尝试,2016年5月开始面向博士后开展教学,2018年春季临床医学八年制选修课程开课;2019年秋,成为临床专业型研究生必修课程,这是教学发展中的一项里程碑式的突破;2021年,临床医学专业培养模式改革试点班将其纳入必修课程。2021年,北京协和医学院实现了《舒缓医学》纳入八年制教学全程:一年级预科学生在“医学导论”课程中开始接触“生老病死”话题;四年级在“临床早接触”课程中进行3个学时的“舒缓医学”小组讨论;六七年级的见习、实习阶段,对“舒缓医学”进行选修课程学习。历经8年的发展、积累与沉淀,“舒缓医学”课程已覆盖了北京协和医学院本科生、研究生、博士后多个学制的多个阶段。可以说,在教学领域已经遍地开花。同时,缓和医疗理念在师生中广为传播,接受度大幅提高。

王剑利:课程的师资或教学资源是怎样设计的?

宁晓红:从教学之初,教学团队就是来自全院各个学科,包括肿瘤内科、老年医学科、营养科、心理医学科的一线医护人员,并且一定是安宁缓和医疗理念的深刻领悟者和真正的实践者。

王剑利:所以,“舒缓医学”课程不仅在教学内容上贯彻“身体、心理、社会”等整体的人的关怀理念,在教学设计上也涵盖了不同医学专业、临床科室,学生的不同学制、不同阶段,体现出整合性。

李飞:这种整合性还体现在缓和医疗和叙事医学教学上的深度融合。我负责的“叙事医学”课程自2017年创建之初,即确定了与缓和医疗领域深度融合的发展方向。具体包括,邀请宁晓红医生以缓和医疗专业的教师身份加入,采用缓和医疗领域的案例进行教学。同时,所有选课学生会参与协和医院的安宁志愿服务,这一实践环节的纳入旨在培育医学生的观察能力、共情与感同身受的能力等[1]。值得一提的是,自课程创建之初,即得到了宁晓红医生、王剑利老师的支持,我们三人常常是同时出现在课堂,分别从缓和医疗实践、人类学研究视角出发,希望通过跨学科互动帮助医学生形成更好的理解。

宁晓红:从2022年开始,李飞老师也加入了“舒缓医学”课程。“叙事医学”“舒缓医学”两门课程已经在教师层面实现了融通。

王剑利:宁晓红医生在“舒缓医学”课程里吸纳叙事医学的内容,又是基于怎样的考虑呢?

宁晓红:应该说近年来一直听到“叙事医学”,而且两位老师认为我在缓和医疗领域所做的就是“叙事医学实践”。邀请李飞老师加入“舒缓医学”教学,是因为我想知道从叙事医学的角度如何看待缓和医疗,也希望这能从教学上促进学生对缓和医疗的理解。

王剑利:两位老师分别创建了“舒缓医学”与“叙事医学”课程,并实现了“双向奔赴”。以教学为核心,不仅有助于两门学科在学理上深度融合,也有助于推动医学教育向临床转化的实践探索。

李飞:我们共同经历、见证这样的创建与发展过程,何其荣幸!再回到我们对缓和医疗的学习上来,除了旁听课程、与宁晓红医生深度对谈,我和王剑利老师还都曾以人类学方法“参与观察”宁晓红医生出门诊,还通过收集“叙事医学”选课学生参与安宁志愿服务后的反馈等路径,对北京协和医院安宁缓和医疗的建设和发展有了直观、具体的认识。另外,我们也看到北京协和医院不同科室的医护人员结合具体需求开设安宁缓和医疗主题的公开讲座。近年来,宁晓红医生也参与了大量面向公众的生命教育宣传活动。可以说,北京协和医院安宁缓和医疗在团队建设、学术发展、社会宣传等不同层面持续发力,并取得了显著成效。这完全突破了一间诊室、一张病床的空间限制,实现了医学教育、医疗实践与社会价值的融通。

3 人类学家的重要发现----叙事病历

2021年12月,在“北京协和医学院叙事医学论坛”(总第五期)上,宁晓红医生以《缓和医疗里的病历书写》为主题做报告,引发反响,尤其为叙事医学临床实践带来重要启发。病历书写对于叙事医学的教育、研究和实践而言,至关重要。西方叙事医学发起人丽塔·卡伦(Rita Charon)创建了用于医学教育的工具“平行病历”(parallel chart),国内学界也有倡导将双轨病历或平行病历作为叙事医学实践的重要方式。然而,宁晓红医生在实践中的“对话体”病历,可谓融合生物医学信息与医患的生活语言对话为一体的“叙事病历”,成为我们拓展病历书写的多重可能性和人文容纳力的极佳范本[2]。其意义还在于启发医学界将病历作为叙事医学教育临床转化的重要切入点;从教育和学术研究角度看,通过提供病历个案和可供参照的实践路径,促进叙事医学教育体系不断完善,并呈现出构建具有中国主体性的叙事医学框架的可能方向[3];从临床实践角度看,自2016年至今,这种“叙事病历”在既有的医疗规范和流程中始终运行良好,不但为有志于践行叙事医学的同道带来借鉴与鼓舞,亦为电子病案改革提供了重要参考。

作为一个跨学科组合的三人研究团队,我们在持续的对话、碰撞、研讨过程中,对于叙事医学的基本理论和方法在缓和医疗实践中如何得到呈现、应用和本土化发展形成了初步认识。上述“叙事病历”的“发现”尤其令人类学者倍感欣喜,如获至宝。

3.1 病历书写的改变

李飞:浏览宁晓红医生书写的病历,发现有这样的记录:“患者的妻子陪伴,家有一女25岁,患者平时情绪暴躁,愿意住院,说回家更没人管了。”“家在温州,一儿一女,儿子在照看家里的小生意,女儿准备1月2号结婚。两个孩子对母亲的病情知晓。”“‘听说你今早跟小女儿视频了?’‘是的。’‘小外孙女多大了?’‘1岁半。’”等。在生物医学信息之后,常常是上述这般占据较大篇幅的“生活语言”;既有患者的态度,也有家属的原话,或是医患(家属)的对话原文。为什么要记这些内容呢?

宁晓红:为什么要记?主要出于两种考虑:第一,临终患者需要缓和医疗帮助,医生要记录每一次的细节,才能在后续接触中更快实现沟通、更好地提供帮助;第二,患者身心痛苦交融的情况特别多,对待身心疾病患者,医生通常听很多、说很多,其实是花费了很多心思的。这些“心思”其实就是医生帮助患者的思路和努力的过程,同行们需要看到,可以全方位地帮助患方;学生们需要看到,可以学习老师的同理心工作和实施人文关怀的方法。

李飞:也就是说,对于这部分患者需要较多的语言,无论是口头沟通还是书面记录。这里体现的是以人际互动进行的回应与帮助。

宁晓红:如果不把这些(叙事)内容写上,反而就奇怪了。因为缓和医疗要去支持患者的家属,那么,家属是谁,需要说清楚;要去弄清患者的社会支持系统,就要识别出主要照护者是谁,影响医疗决策的有哪些人等。用患方的原话才能生动呈现出关系、情感、态度等内容。

王剑利:宁晓红医生病历书写的形式和内容,应该是经历了一个改变的过程。这几年在“叙事医学”课堂上,宁晓红医生讲缓和医疗中的“沟通”,我们“研究”她的“沟通”,但最初几年并未注意到宁晓红医生竟然是这样写病历的。是什么因素促进病历书写的变化?这是我们想要探究的一个关键问题。此外,宁晓红医生除了自己这样做,还会建议安宁缓和医疗团队的其他人这样写病历吗?

宁晓红:我觉得你们两位的视角特别珍贵。因为我之前并未深入思考过为什么要记这些内容,只是临床实践有需要,就做了。可你们会很感兴趣,会追问“为什么你这么写,别人不这么写,或者别人也这么写吗?”我自己的病历书写确实有一个逐渐改变的过程。大致是从2016年起,那时我开始越来越多地诊疗末期患者,患者的情况越来越复杂,在问诊并记录的时候,我很难非常快地把患者的大量信息转化成以往的那种规整的医疗文书,我发现最快的方法就是把他们的原话记录下来,这样留下的信息量最大、最完整。患者复诊时,我再看之前的门诊病历,就立即回忆起这位患者大量的信息,能够马上进入状态,对方也非常感激“我记住了他们这么多东西”。我也常常鼓励身边的住院医生将遇到的令他们触动的患者故事写下来,把跟患者家属的谈话内容写在病历上,而不是谈了半小时在病历上仅仅体现为“患者家属表示理解”几个字。因为大量的谈话细节、患方使用的关键性的词和句子是最能说明问题的,而且做了就要写下来,不写等于没做。我相信,这种记录成为习惯后很可能能够在未来影响并改变年轻医生的病历书写模式。

李飞:人类学在方法上有一个路径叫“变熟为生”,就是常常把局内人司空见惯的事件或行为进行剖析,因为其中一定有着某种文化上的逻辑,可以从学术角度去发现并解释它的意义。宁晓红医生在病历中记录叙事内容,一是为了在照顾临终患者时,记录细节才能更好地沟通和提供帮助;二是针对身心疾病,医生需要特别花“心思”,借助叙事病历的流转,治疗的思路、关怀患者的方式能够传递给后续的医生乃至医学生。宁晓红医生还带动身边的年轻医生或团队这么做。通过“叙事病历”这一表征形式,病历书写实质上成为医生对患者叙事、患者苦痛的回应与帮助,并能够影响到临床实践体系的运转,也蕴含着制度变革的可能。这也恰恰是我们在跨学科对话中,期待以这样的共同关注(笔谈和文章)去实现的目标。

3.2 叙事病历书写的基本逻辑

王剑利:在阅读病历文本、听宁晓红医生讲述“再现”病案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基本都沿着“(记录并理解)痛苦的症状-处理-(追踪)效果”这样的逻辑展开。尤为难得的是,在病历文本中,上述逻辑不仅体现在患者自身躯体痛苦的维度,也体现在心理、社会等层面,乃至涵盖了患者家属的相关维度。例如,在一页病历左侧的“现病史、疾病进展”部分,宁晓红医生在一段对话的留白处标注了“妻子(家人)的痛苦所在”,在关于离世安排的对话旁,标注了“离世地点-需要考虑何时回去”;在病历右侧的“处理建议”部分,包括“患者的心愿和身后事,是否放心”“建议妻子与患者父母沟通,达成一致决策”等。是否可以说,这一方面践行着一种“超常规”的叙事病历书写方式,体现身体、心理、社会等整体的全人关怀;另一方面,科学规范的病历书写逻辑和临床思维仍然贯穿其中,二者并不相悖。

宁晓红:王剑利老师的理解很对。我在病历上一般都是先写患者的躯体症状,也可能会涉及心理、社会等层面,还会有家属的。就像王剑利老师说的,“痛苦的症状-处理-效果”的逻辑,可以从躯体层面泛化为整体的、总体的痛苦。例如,一位年轻的妻子来门诊替丈夫看病,她的丈夫已进入生命终末期。我注意到她的有些话对于识别她的痛苦很重要,“我不理解他有话为什么不跟我说……是不是因为保险的事儿”,我就把这句写在病历上并以括号加上了注释“妻子(家人)的痛苦所在”。这么一句话,立刻就帮我认识到她的痛苦所在。

李飞:叙事医学发起人丽塔·卡伦认为有效的医学实践需要叙事能力,即认识、吸收、解释并对他人的故事和困境有所行动的能力[4]。叙事医学是一种具有叙事能力的医学实践,被认为是一种人性化的、有效的医学实践模式[5]。概括来说,叙事医学首要的是回应他人的痛苦。我们发现,宁晓红医生的实践总是从识别痛苦(各个层面)开始,通过书写来呈现,其行动体现在如何去帮助以及效果上。可以说,这与上述叙事能力的界定天然地对应起来了。这也是我们思考叙事医学本土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启示:在没有西方叙事医学的理论意识的情况下,中国临床医生自主、自觉的实践智慧已经实现了叙事医学的真谛[6]。

宁晓红:经过你们的提示,我再来回顾为什么要在病历中写下这些叙事内容。因为他/她说的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或者这句话有明确的意义,这句话说明他/她不能接受死亡,这句话说明他/她很平静,这句话说明他/她的痛苦……我就会写下来。当患者的内心平和安宁或者当前痛苦对理解患方现状和我们采取行动很重要的时候,我会去写,其实问的内容、写的内容都是对应着缓和医疗的理念。

我仍以上述案例来说明。当时的场景大致是:那位年轻妻子说:“我受不了。我无法接受他的做法。为什么不跟我说这句话,而是跟他的表弟去说。难道是因为保险的事吗?”然后,我追问“是什么保险的事?”她接着说,“他生病之前买了大病保险。其实这个保险领了以后我也没打算据为己有,肯定会用在他治病上面。”通过她说的,我能感受到,作为妻子她非常痛苦,她觉得丈夫并不信赖她,没有把她作为第一代理人,因此而痛苦。她丈夫离世后,这个结有可能成为她终生的痛苦。这就是我说家属的痛苦所在。把这句关于保险的事写在病历上,因为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而且它代表了一层含义。我现在能做什么吗?虽然门诊谈话时间很短,但我还是想如果能做点事情对患者及其家属有所帮助就更好。于是,我会针对这个点给患者的妻子一些提示和建议。

王剑利:诊疗过程中,宁晓红医生对“关系”本身的注重以及重建“关系”以安慰痛苦的努力,尤其让人动容。我们也看到,病历书写和诊疗故事叙事的背后,是专业的诊断,是缓和医疗理念的实践,也是叙事能力的运用,不仅仅是情感共鸣和触动。

李飞:这里非常重要的一点还在于,识别出痛苦之后有所行动。

王剑利:总结而言,缓和医疗的临床实践从关注躯体的痛苦开始,实质回应的是一个完整的人所面对的“身体、心理、社会”等整体的痛苦。这种对痛苦的关注、理解和回应,映射到病历书写中,就是叙事;而且这种叙事,是用科学规范的病历写作逻辑进行的“再现”。我们认为,这种“叙事病历”呈现出科学与人文的互通,可以成为一种病历写作模式,并进行推广。这种推广是现行病历规范的一种衍生或再创造。令人欣喜的是,这一进程已悄然开启。我们看到,宁晓红医生的“叙事病历”已经用到了安宁缓和医疗的团队里,也借助会诊期间的病历流通、缓和医疗“青年践行者”的群体学习、叙事医学研讨等路径,其影响在向外延伸。越来越多的医生对这种病历书写和诊疗故事再现产生共鸣。我们期待着这种实践智慧,迈向“互动性知识”的生长。也相信“叙事病历”能够被临床实践所参照和吸纳,尽管其具体形式可能不尽相同。从宁晓红医生的叙事病历写作中,我们看到了一条叙事医学向临床转化的路径。

3.3 缓和医疗中的叙事医学实践

宁晓红:之前我并不清楚什么是叙事医学。经过近年来的学习,尤其是受到李飞和王剑利两位老师的影响之后,想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两位老师认为我做的缓和医疗是在实践叙事医学?

李飞:叙事医学作为新兴的、交叉的学科领域,其概念体系、理论基础与学科方法等关键的概念和内涵,尚需审慎的、深入的讨论。尽管宁晓红医生依据缓和医疗领域,提出的问题颇有代表性。我们尝试进行解答:宁晓红医生在缓和医疗实践中,处处运用着前文所提的叙事能力。在仔细研读发起人丽塔·卡伦的著作和文章之后发现,宁晓红医生是在没有丽塔·卡伦倡导的叙事医学训练的背景下,践行着“地道”的叙事医学。这同时构成了叙事医学本土化的一条重要路径。

宁晓红:如果说叙事病历书写是叙事医学的实践,我能较好地理解。但是,我觉得我所做的很多工作,只不过是在和患方做沟通,而两位老师则认为我做的是叙事。那么,“沟通”二字能够与“叙事”互换吗?叙事和沟通又是什么关系?

李飞:这又是一个很好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厘清对于叙事医学的高质量发展非常重要。有学者提出叙事(医学)与沟通异同的问题,在此分享我们的阶段性讨论抛砖引玉:①叙事需要再现或表征。病历书写是最重要的一种再现的形式,这跟沟通不同,即强调以书写形式的再现,例如病历。但是我们现行的病历又不能够足以呈现叙事的价值,这也正是叙事医学继续前行的必要性和具有挑战的实践空间。②叙事医学强调了四种关系的建立。沟通也强调建立关系,叙事医学与沟通的区别在于,叙事医学特别强调并阐释了医疗情境中重要的四种关系(医生与患者、医生与自我、医生与同事、医生与社会),从而与沟通相区别。③叙事医学强调反思能力。例如,将反思性写作作为叙事医学教育的重要工具。

4 讨论

4.1 叙事病历的临床价值----叙事的独特性

王剑利:为什么我们强调独特性?刚才我们讨论的很多内容都是理念相通的外部因素,而独特性就是重要的内因。

李飞:叙事医学作为有效弥补生物医学实践的一种人文医学模式,积极回应着医学实践发展中越来越受到重视的“独特性”。“患者在面对趋于物化的治疗时,某种程度上在重建自己的主体性。每一例疾病都有独特性,每一位患者、每一位医生都有独特性。”[7]63

叙事内容往往是患者熟悉的日常生活世界,是其身份的重要属性[3]。叙事病历中的细节让每位患者变得独特起来,“真实”起来,是有血有肉的真实世界的存在。如果说践行尊重患者、以患者为中心的理念,通过叙事书写来呈现患者具体而独特的属性,才能真正让医学变得有温度。

补充一些理论回应:叙事作为人类的基础性互动,是进入“他者”进而理解“他者”的通路,融合了心理、情感、社会与文化等属性,与科学的世界并存且相互补充,构建起人类认识、梳理并提升经验的重要途径。“科学知识试图通过超越(transcending)独特性去阐明普适性;叙事通过揭露(reveal)独特性而去阐明普适性。”[8]叙事的特征并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交织在一起,彼此强化。例如,独特性如何融入主体间性,因果性如何要求时间性,伦理性如何源于写作和阅读的主体间行为等[7]81。对于独特性还可以从医学模式转化的依据角度进行解释:恩格尔(GL.Engel)认为,“疾病”和“生活问题”之间的分歧绝不尖锐,无论是对患者还是对医生而言,因此可以将生物、心理与社会因素进行整合[9]。

如果从作为人类生活中发现并必然使用的处境真理和科学真理的角度出发,叙事是医学处境真理的栖身之所[10]。当疾病来临尤其是重疾或关乎生命的情形下,自我、世界的关联发生变化甚至导致世界的摧毁,都涉及了自我与世界的重新关联和意义的转换,即建立起了叙事的领地和实践的空间。

4.2 叙事医学与缓和医疗的契合性----相互解释的可能

王剑利:在缓和医疗发展与实践的协和10年进程重要时间节点之际,我所观察到的主体交互性,即宁晓红医生、李飞老师之间的实践交互性过程呈现出来,而且从临床医生视角认识到这种交互的重要性,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深入融合。聚焦在医学教育,将两个学科领域进行更深层次的比较,在这种递进中,两个学科相互的解释成了一种可能。宁晓红医生和李飞老师可以各自回顾和比较自己最初的“叙事医学”教学、“舒缓医学”教学的思路、内容、导向等,与当下教学和实践的巨大差异;以此来回顾各自发展的方向和路径,以及二者的相融、相通性。既能说明本土化历程是如何发生的,如何在实践中不断调适的;也是围绕我们这次讨论的主题,在两位彼此发现对方、双向奔赴的具体过程中,来呈现叙事医学在缓和医疗中的适用性及其实践路径。

李飞:完全同意。鉴于文献学习以及本文所阐述的叙事医学与缓和医疗的融合,我们拟使用“叙事缓和医疗”(narrative palliative care)[11]概念来表示以叙事为理念和工具所做的缓和医疗实践。这同时印证了叙事医学的临床功能指向。笔者团队已经撰文论述过叙事病历的临床运用路径[3],我们将继续探讨这一路径在更多临床领域的实践适用性。

5 结语

宁晓红:再次表明,我非常珍视与李飞和王剑利两位老师进行深入持久的对话交流,从不同的学科视角来看待安宁缓和医疗实践并给予解释,这个过程具有独特的价值。

王剑利:我们三人的笔谈在不断地互动当中去推进叙事医学与缓和医疗的实践。让我们共同期待后续的笔谈成果。

李飞:我们从宁晓红医生的缓和医疗实践中看到了叙事医学,从而证明叙事医学是可以在临床实践中实现其功能的,这就是叙事缓和医疗,这就是叙事医学在中国的临床实践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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