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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诗话》考辨

2022-12-31周子翼

关键词:后山诗话黄庭坚

周子翼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后山诗话》(以下行文简称《诗话》)在诗话史上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其作者陈师道是江西诗派的三宗之一,与《六一诗话》一样,是大诗人说诗,自然受到重视。然而,自南宋陆游提出《诗话》非陈师道所作后,陈振孙也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说“《谈丛》《诗话》或谓非后山作”[1],陆、陈二人均没有说明依据。元代方回则指摘《诗话》中一些内容,认为《诗话》非后山所为。清代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中又以《诗话》中的“教坊雷大使”为北宋宣和中人,距陈师道去世近二十年,称“其出于依托,不问可知矣”。今人郭绍虞在《宋诗话考》中对该书的作者持怀疑态度,且肯定《诗话》中的部分内容不是出自陈师道之手。在《宋诗话考》出版八年后,周祖譔主要针对郭氏之论撰文,认为“《后山诗话》实为陈师道作,断无可疑者”[2]。其后,有谷建《〈后山诗话〉作者考辨》一文,认为“至今尚无翔实确凿之证以明其伪,其中抑或有后人窜乱成分,但皆不可轻言其书乃伪托之作”[3],文章虽然倾向于《诗话》为陈师道所作,但于疑处未作分辨。鉴于《后山诗话》的影响,以及自古至今存在的争议,笔者认为不能止于作者真伪的考证,应该对该诗话中的一些内容进行辨析,或许可以明其究竟。于此试为考辨。

一、方回质疑的辨析

对于方回的质疑,其《桐江集》卷三《读后山诗话跋》云:

《后山诗话》二卷,回读之,非后山语也。第一段改太祖日诗云“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不知其真本自然壮浪。此联浅露委弱,后山诗劲峭孤拔,不为此等语,亦不喜此等语也。内一段云“唐人不学杜诗,惟唐彦谦与今黄亚夫、谢师厚学之”。回谓山谷少孤,后山皇祐五年癸巳生,少山谷八岁,必不识其父,此乃称为“今黄亚夫”,非后山语也。又一段举山谷“买鱼穿柳聘衔蝉”诗下云“虽滑稽而有味。千载而下,读者如新”,非后山语也。此好事者托名为之。其评吴僧《白塔院》诗,谓“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为分堠界子语,然《后山集·钱塘寓居》诗有云:“声言随地改,吴越到江分。”回故云此诗话非后山所为。[4]520-521

今人周祖譔、谷建二人对方回提出的四条证据进行了辩驳。周氏认为方回的“第三条证据纯属主观臆断之词,所谓‘千载而下’,实为‘即或千载而下’之省略”。谷文则理解为方回是认为“滑稽而有味”不可能出自陈师道之口。谷文之说,未能明了方回文意,不足为辩。周氏之论,不无道理。但陈师道评论与之同时的黄庭坚诗作“千载而下,读者如新”,确有瑕疵,只能理解为评者从悬想后人感受的角度来赞美黄庭坚的诗作。对于方回提出的第一个证据,在《后山诗话》中原文如下:

王师围金陵,唐使徐铉来朝,铉伐其能,欲以口舌解围,谓太祖不文,盛称其主博学多艺,有圣人之能。使诵其诗。曰《秋月》之篇,天下传诵之,其句云云。太祖大笑曰:“寒士语尔,吾不道也。”铉内不服,谓大言无实,可穷也。遂以请。殿上惊惧相目。太祖曰:“微时自秦中归,道华山下,醉卧田间,觉而月出,有句曰:“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铉大惊,殿上称寿。[5]302

周祖譔认为此条是“纯粹在于颂圣,非就诗而论诗也”。谷文认为诗“乃太祖亲笔,颇具气势”“足壮国威”,而“方回独谓之委弱,不知何故”。谷氏未谙诗道,所谓痴人面前不可说梦也。考两宋之交的陈岩肖所撰《庚溪诗话》载宋太祖这两句诗云:

艺祖皇帝尝有《咏月》诗曰:“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大哉言乎,拨乱反正,见于此诗矣。又窃闻上微时,客有咏初日诗者,语虽工而意浅陋,上所不喜,其人请上咏之,即应声曰:“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盖本朝以火徳王天下,及上登极,僭窃之国以次削平,混一之志先形于言,规模宏远矣。[6]162

与《后山诗话》不同的是没有说接待南唐使者徐铉的事,另外增加了一首《咏日》诗。有意思的是南宋陈郁《藏一话腴》也有相类似的记载:

艺祖微时《日》诗云:“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虚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国史》润饰之,乃云:“未离海峤千山黑,才到天心万国明。”文气卑弱,大不如元作辞志慷慨,规摹远大,凛凛乎已有万世帝王气象也。[7]

陈郁与陈岩肖所录太祖《咏日》诗略有不同,从陈郁的文字看,“未离”一联是咏日,并非咏月,这又与陈师道和陈岩肖的说法不同,或许是当时流传的版本有异。陈郁说“文气卑弱”,方回云“浅露委弱”,看法完全一致,只不过陈郁认为是《国史》润饰不好,原有的“万世帝王气象”反而失去了。也许当时文人学士认为太祖咏日原作词语比较粗俗,不够典雅,所以写进《国史》时作了润色,而润色后完全失去了慷慨远大的气象。陈师道记述太祖应对徐铉的故事,恐怕是当时南唐后主的文采称誉寰宇,太祖的帮闲者为展示其主不输文采,故而编造出来的。《后山诗话》中此条,应该是记录时闻,周祖譔认为是“颂圣而已”,有其道理。不过方回认为陈师道乃诗坛巨擘,诗风劲峭孤拔,太祖《咏日》原作当时应该广为流传,陈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选择了这联气格委弱的诗句呢?至于颂圣之意,方回岂能不知?只不过他认为如果采录《咏日》原作,颂圣的效果会更好,应该说方回的质疑很有力度。尽管如此,这依然不能例证《后山诗话》不是陈师道所著,因为没有理由要求陈师道一定知道太祖的原诗。方回的第二条证据,在《后山诗话》中的原文为:

唐人不学杜诗,惟唐彦谦与今黄亚夫庶、谢师厚景初学之。[5]307

方回认为陈师道不认识黄庶,不应该称“今黄亚夫庶”。据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陈师道与黄庭坚结识在元丰七年(1084)的夏天[8]。方回《桐江续集》卷三十二《唐师善月心诗集序》云:

陈后山生于皇祐五年癸巳,其门人魏衍所编及任渊所注诗始于元丰六年癸亥,皆后山三十一岁以后诗也。……后山《答秦少章书》谓“于诗初无师法,少好之,老而不厌,以千计,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然则未见豫章,其诗一时,既见豫章,其诗百世。……予尝细阅《后山集》“城南韦杜村”一诗,此从其父令汧阳关中所作,最为年少。赠二苏公有云“一洗十年新学肠”,即王安石得政之十稔。熙宁十年,彭城所作,年二十五。如谢克家、向季仲所增别本有《寓钱塘》诸诗,皆后山所自削而不收者,乃元丰四年游吴所作,年二十九。当是时也,其已见豫章欤?其未见豫章欤?二公相遇之年,谓在颍昌,前辈亦莫能深考。豫章初为《后山字序》,首明观己、无己之义,末言其嫔息巢于外舅,乃元丰七年甲子郭槩入蜀时事,是年豫章移官河北德平,岂后山送内而相遇于途耶?不然,则是豫章未令太和已前,元丰初已尝相遇也。谓元丰初已相遇,则存稿又何为断自六年癸亥邪?[4]521-522

从这段文字看,方回认为陈师道与黄庭坚结交至少在元丰七年以前,谢师厚卒于元丰七年(1084),而黄庶卒于嘉祐三年(1058),如果《后山诗话》这段文字记述于元丰七年谢师厚去世之前,也就是方回认为陈师道极有可能认识谢师厚本人,那用“今”字将黄庶与谢师厚并举,一殁一存,也就不甚妥当了。周祖譔文章认为“上文之唐彦谦为唐人,著一‘今’字,以显时代不同耳”,不能据“今”字而断言陈师道与黄庶相识,是言之有理的。方回之说,极为牵强。方回的第四条证据,在《后山诗话》中的原文为:

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王平甫云:“庄宅牙人语也,解量四至。”吴僧《钱塘白塔院诗》曰:“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余谓分界堠子语也。[5]303

方回认为陈师道《钱塘寓居》一诗中“音随吴地改,吴越到江分”正是出自吴僧“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说明陈对吴僧的这两句诗还是很欣赏的,不可能批评这两句诗是“分界堠子语”。周祖譔认为“此纯为调侃之词”,不能作为证据。谷建则引程大昌《考古编》所言,陈师道化用吴僧这两句诗是“如李光弼用郭子仪旗帜、士卒而号令所及,精彩皆变者也”,正应合了“以故为新、以俗为雅”的诗歌创作观。所言皆有道理,但辨析还不够充分。关于王平甫对杨蟠诗的批评,南宋蔡正孙《诗林广记》引吴曾《复斋漫录》云:

陈无己诗话谓王平甫尝以杨蟠《金山诗》为庄宅牙人语,解量四至。蟠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然余观荆公金山诗前四句亦类此,胡苕溪云:“王平甫有金山诗云‘北固山连三楚尽,中泠水入九江深’,平甫讥杨蟠诗,而反自作此等语,何邪?[9]

《复斋漫录》没有批驳陈师道,倒是批驳了王安国,但顺带拈出王安石,王安国是王安石的弟弟,其中恐有党争的偏袒,于此不论。就《后山诗话》的记述来看,陈师道赞同王安国的看法。方回也许就是因《复斋漫录》中的驳议,联想到陈师道也有类似之作,从而提出疑问。但是按照方回在《唐师善月心诗集序》中的说法,《钱塘寓居》作于元丰四年游吴期间,收在《后山逸诗》中,也许是陈师道本人对这首诗不满意,去而不取,后人收录为逸诗。也就是说,方回自己已经解决了这一矛盾,之所以提出疑问,有可能是为此跋时,尚未细究陈师道该诗乃本人所删削。该证虽不能成立,但由此我们也许可以推断,如果《诗话》是陈师道所作,那么这一条记述或在元丰四年之后。综上,方回跋文的质疑,理据不足,不能服人。

二、四库馆臣质疑的考辨

《四库全书总目》中《后山诗话提要》云:

陆游《老学庵笔记》深疑《后山丛谈》及此书,且谓《丛谈》或其少作,此书则必非师道所撰。今考其中于苏轼、黄庭坚、秦观俱有不满之词,殊不类师道语。且谓苏轼词如教坊雷大使舞,极天下之工,而终非本色,案蔡绦《铁围山丛谈》称雷万庆宣和中以善舞隶教坊,轼卒于建中靖国元年六月,师道亦卒于是年十一月,安能预知宣和中有雷大使借为譬况,其出于依托,不问可知矣。[10]

先要指出的是,陆游提出《后山诗话》非陈师道所作的观点,见于《渭南文集》中的《跋〈后山居士诗话〉》,而非馆臣所说的《老学庵笔记》。该题跋云:

《谈丛》《诗话》皆可疑。《谈丛》尚恐少时所作,《诗话》决非也。意者后山尝有诗话而亡之,妄人窃其名为此书耳。[11]

陆游所谓《谈丛》即《后山谈丛》,该书尚存。考该书卷六有“太学生为苏轼饭僧”条,记述苏轼去世时京城的太学生率众举哀,从者二百余人。苏轼去世时,陈师道在京城任秘书省正字。京城发生大规模凭吊苏轼的事情,师道不能说一定是目睹,至少是有耳闻,《谈丛》有这样的记述合情合理,不容置疑。但在苏轼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陈师道也去世了。既然如此,陆游怎么能推测《谈丛》是少时所作呢?该题跋对《谈丛》的这条记述视而不见,那其中对《诗话》的看法还值得采信吗?馆臣对此不作考辨,援以为据,殊为粗疏。

从《提要》中可以看出,四库馆臣提出的质疑,主要有两点:一是陈师道对苏、黄的不满之词,二是陈师道不能预知在身后才出现的雷大使之舞。

关于《后山诗话》中对苏轼、黄庭坚等的不满之词,郭绍虞亦以此为疑,周祖譔认为“吕本中于黄庭坚可谓五体投地矣”,然而《童蒙诗训》中也批评“鲁直诗有太尖新、太巧处”,然而“未有人疑《童蒙诗训》非吕本中作”。周氏批驳看似有理,实则未必。苏轼于陈师道有知遇之恩,陈师道由布衣而任徐州教授,苏轼是举荐人之一。陈师道为诗,乃出黄庭坚门下,有师生之谊。二人关系密切程度绝非与吕本中之于黄庭坚的关系相并论。倒是同属苏门的黄庭坚对苏轼的微词,如云“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似乎可以引以为证。然而黄庭坚此等微词见于给外甥洪驹父的书信中,书信乃私密文字,是未曾想公之于世的,这又与《诗话》之作不同。有可能陈师道写作诗话时,随手所记,未能最终定稿,对苏、黄的不满之词,只是记下一时的思考。郭绍虞《宋诗话考》认为“此书非师道手定,依托者增损于其间,真赝杂糅”“非师道手定”,不失为合理的推想,但说“依托者增损其间”,却乏实据。

陈师道以雷大使为譬批评苏轼“以诗为词”“终非本色”,在《后山诗话》中原文如下: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5]309

馆臣所言雷万庆,乃雷中庆之误,见于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六,现将原文节录如下:

太上皇在位,时属升平。……舞有雷中庆,世皆呼之为“雷大使”。[12]

我们先来看,蔡绦所说的“时属升平”应该指哪一时段。据《宋史·蔡京传》,蔡京受徽宗重用在崇宁至政和年间,“崇宁二年正月,进左仆射”,崇宁五年,“进司空、开府仪同三司、安远军节度使,改封魏国”,大观元年“躐拜太尉,受八宝,拜太师”,政和二年,“徙封鲁国”,数年之后,“帝亦厌薄之”,于是在“宣和二年,令致仕”,其后虽在宣和六年“以朱勔为地,再领三省”,但很快就被罢免。在蔡京当政时期,其本传云“时承平既久,帑庾盈溢,京倡为丰、亨、豫、大之说,视官爵财物如粪土,累朝所储扫地矣”。[13]13722-13727可见蔡京在位时大肆挥霍国库,营造了一个虚假的太平盛世,可见蔡绦说“太上皇在位,时属升平”,其实是为其父脸上贴金,指的是崇宁二年(1103)至宣和二年(1120)的十八年间。于此可以推断,雷中庆当在崇宁二年之后至宣和二年之前尚活跃于舞台。如果雷中庆成名在陈师道生前,则至迟要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活跃于宫廷舞台二十年,对于一个舞者来说,还是有可能的。

考雷中庆事又见于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九“天宁节”中“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条:

十二日。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大起居。……百官以下谢坐讫,宰执禁从亲王宗室观察使已上,并大辽、高丽、夏国使副坐于殿上,诸卿少百官、诸国中节使人坐两廊。……每分列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次列果子,惟大辽加之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为看盘,皆以小绳束之。……百官酒,三台舞旋,多是雷中庆。其余乐人舞者诨裹宽衫,唯中庆有官,故展裹。[14]219-230

孟元老作于绍兴十五年(1145)的自序云“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可知书中所录乃崇宁二年(1103)以后北宋京城的情景。从这段文字看,雷中庆是有官职的,所以穿的是“展裹”。《辽史》卷五十六《仪卫志二》云:“公服,谓之‘展裹’,著紫。”[15]906《东京梦华录》卷六“元旦朝会”条云:“大辽大使顶金冠,后檐尖长如大莲叶,服紫窄袍,金蹀躞。副使展裹金带如汉服。”[14]159由此可知“展裹”是辽国的公务服饰,但又不是官服,样式和汉人服装相近。笔者推想雷中庆任教坊使,擅长辽国舞蹈,所以以“展裹”的服饰登台表演。另外,这段文字记述了外国使节参加“天宁节”的情况,“大辽、高丽、夏国使副坐于殿上”,并特别记述“惟大辽加之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为看盘,皆以小绳束之”,说明辽国的地位高于高丽和夏,大辽、高丽、夏国的先后,是当时安排的座次。

《宋史》卷四百八十七《外国》三《高丽》云:“政和中,升其(高丽)使为国信,礼在夏国上,与辽人皆隶枢密院。”[13]14049由此可知高丽座次在夏国前是在政和中。《宋史》卷四百八十六《外国》二《夏国》下:“(元符)三年(1100),十月,(夏国)复遣使来贺天宁节”,该年正月哲宗崩,徽宗即位,定十月十日为徽宗寿辰,称天宁节。又“大观元年(1107),(夏国)始遣人修贡”,而《辽史》卷二十七《天祚帝纪》云“(乾统六年,即宋崇宁五年)冬十月己亥,宋与夏通好”,可见徽宗即位那年夏国派遣使臣祝贺天宁节,其后中断,至崇宁五年(1106)通好后,在大观元年才派使臣至宋。考《宋史》卷二十《徽宗纪》,大观元年至大观三年、政和元年(1111)及政和六年(1116),均有“夏国入贡”的记录。而《辽史·天祚帝纪》记载乾统五年(即宋崇宁四年),夏国要求辽国伐宋,辽国“讽宋罢伐夏兵”,乾统六年辽国使臣使宋,“讽(宋)归所侵夏地”,而宋也派使臣至辽,通过辽与夏媾和[15]320-322。这表明宋与夏在有战事或交恶时,两国之间是没有使节的。而考《宋史·徽宗纪》,凡无记录“夏国入贡”的年份,宋、夏之间均有战事或纷争。高丽入贡的记录只在政和六年,另外是政和五年十一月“庚寅,高丽遣子弟入学”的记载。“天宁节”在十月,“遣子弟入学”在十一月,因此可以推测,政和中升高丽使为国信,提升高丽国使臣的政治接待规格当在政和五年,而高丽使臣与夏国使臣同于“天宁节”观礼必在政和六年。

据此,孟元老所描述的“天宁节”中辽国、高丽、夏国使副坐于殿上的秩序是政和六年的场景。如果推断无误,那么雷中庆在政和六年还是当红舞星,而言“多是雷中庆”,或在此前后雷氏在天宁节上多有演出,但并非每次都有他的表演。如果雷中庆成名于十七八岁,且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前,则到政和六年至多不过三十四五岁,作为舞蹈演员,虽然令人生疑,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后山诗话》称雷中庆之舞非当行本色,应是当时该舞蹈不宜大男人来表演,如果雷中庆跳的果真是辽国舞,当时称契丹舞,则正应合宋人诗句中对契丹舞的描写,如王安石《出塞》诗云“涿州沙上饮盘桓,看舞春风小契丹”,范成大《次韵宗伟阅番乐》云“绣靴画鼓留花住,剩舞春风小契丹”,契丹前著一“小”字,刻画出契丹舞展现的是一种娇小柔媚之姿。如此说来,称雷氏之舞非当行本色,不亦宜乎?而以此类比“以诗为词”的体裁错位,不能不说是妙喻。

三、《后山诗话》部分内容的考辨

《后山诗话》中的一些内容在其他宋代文献中有类似记载,比较其异同,可以发现该书在记载黄庭坚论诗的话语后,作者生发自己的论说,但二者混在一起,很容易误为都是黄庭坚的说辞。此外,通过比勘同时期诗话,《后山诗话》中的有些内容,当出自陈师道无疑。今就笔者所见,逐条辨析。

其一,《后山诗话》云:

鲁直谓荆公之诗,暮年方妙,然格高而体下。如云:“似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乃前人所未道,然学二谢,失于巧尔。[5]306

事实上王安石这句诗是化用韩愈《南山诗》中的“或如龟坼兆”。范温《潜溪诗眼》云:

孙莘老尝谓老杜《北征》诗胜退之《南山诗》,王平甫以谓《南山》胜《北征》,终不能相服。时山谷尚少,乃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则《北征》不可无,而《南山》虽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论遂定。[16]327

可见黄庭坚对韩愈的《南山诗》非常熟悉,不应该说王安石的诗句“乃前人所未道”。范温是范祖禹之子,秦观之婿,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说他“学诗于黄庭坚”[17],范氏所言应当可信。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不过是记诗人一时即兴之语,但以黄庭坚标举“不作牛后人”的创作态度来看其“前人所未道”的评语,《后山诗话》所言还是难以让人相信的。故笔者认为“然格高而体下”云云,为《后山诗话》作者提出不同看法,“如云”云云,乃其为之举例说明。

其二,《后山诗话》云:

黄鲁直云:“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尔。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

黄鲁直谓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杜子美云“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也。孟浩然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如九僧云“云间下蔡邑,林际春申君”也。[5]303

南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录《后山诗话》说:“后山陈无己《诗话》曰: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6]195蔡氏没有引录黄庭坚所说的“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尔”。此条又见杨万里《诚斋集》中《戏用禅观答曾无逸问山谷语》诗《序》:

昨日评诸家诗,偶入禅观,如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杜子美云“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也。孟浩然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如九僧云“云间下蔡邑,林际春申君”也。漫及之。右山谷语无逸云。见墨迹于张功父处,功父云屡问人不晓。[18]

《后山诗话》第二条与杨万里诗《序》完全相同,只是增加了“黄鲁直谓”四字以另起。比较杨万里的诗《序》,《后山诗话》第一条少“昨日评诸家诗偶入禅观如”十一字,没有“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数语,可知“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云云,乃《后山诗话》作者之语,而不是黄庭坚所言。今引号标到“故不工尔”,误以为皆为黄庭坚所说。此外,吴坰《五总志》的记载可为旁证:

馆中会茶,自秘监至正字毕集,或以谓少陵拙于为文,退之窘于作诗,申难纷然,卒无归宿。独陈无己默默无语,众乃诘之。无己曰:“二子得名,自古未易定价,若以谓拙于文、窘于诗,或以谓诗文初无优劣,则皆不可。就其已分言之,少陵不合以文章似吟诗样吟,退之不合以诗句似做文样做。”于是议论始定,众乃服膺。[4]482

由此可知,批评杜甫“以诗为文”,批评韩愈“以文为诗”是陈师道的文学观。吴坰身处两宋之间,年辈略晚于陈师道,记陈师道言论不至于虚谬,应当可信。

其三,《后山诗话》中对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诗歌的批评:

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5]306

唐人不学杜诗,惟唐彦谦与今黄亚夫庶、谢师厚景初学之。鲁直,黄之子,谢之婿也。其于二父,犹子美之于审言也。然过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三江五湖,平漫千里,因风石而奇尔。[5]307

《后山诗话》中关于“奇”的论述还有:

扬子云之文,好奇而卒不能奇也,故思苦而词艰。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子云唯好奇,故不能奇也。[5]309

这些内容,证之宋人其他诗话的记载,当出于陈师道无疑。如《王直方诗话》云:

无己云:“荆公晩年诗伤工,鲁直晩年诗伤奇。”余戏之曰:“子欲居工、奇之间耶?”[16]101

王直方是陈师道的好友,对陈多有接济。二人过从甚密,王直方的记述当为实录。以上可以看出,陈师道批评黄庭坚诗歌“伤奇”与《后山诗话》中的言论是一致的。需要留意的是,王直方以戏谑之言表达了对陈批评王、黄的不同看法,其间是否蕴含了王直方对陈师道臧否师友的讽诫,值得我们悬想。如果真是这样,那说明陈师道为人不大周全世故。如果真是这样,那《后山诗话》中有对苏、黄的不满之词,虽然不合常理,却也合乎性情。

其四,《后山诗话》中有本为黄庭坚语,却没有标明者,如:

老杜云:“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往时儒者不解黄独义,改为黄精,学者承之。以予考之,盖黄独是也。《本草》赭魁注:“黄独,肉白皮黄,巴汉人烝食之,江东谓之土芋。”余求之江西,谓之土卵,煮食之,类芋魁云。[5]311

这一条又见于《王直方诗话》,不同的是《王直方诗话》标明“山谷云”。郭绍虞《宋诗话辑佚·王直方诗话》按语曰:“此则见山谷题跋七,亦见《后山诗话》,疑《总龟》误引。《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引此则只言山谷云,亦不言出自《后山诗话》。”[16]75又:

余读《周官·月令》云:“反舌有声,佞人在侧。”廼解老杜《百舌》“过时如发口,君侧有谗人”之句。[5]312

这一条亦见于《王直方诗话》,《王直方诗话》同样标明“山谷云”。郭绍虞《宋诗话辑佚·王直方诗话》也有按语曰:“此条出山谷题跋七,亦见陈师道《后山诗话》。《渔隐丛话》引此则亦只言山谷云,不言出《王直方诗话》。意山谷此语,《直方诗话》与《后山诗话》均引之。”[16]5然而《四库提要》中《后山诗话提要》却认为“其解杜甫《同谷歌》之黄独、《百舌》诗之谗人”“亦间有考证”,亦见馆臣之不察。周祖譔《〈后山诗话〉作者考辩》一文认为“近人余嘉锡先生,以博学称,撰《四库提要辨证》,实为不刊之书,而于此条(教坊雷大使舞)一无驳正;郭绍虞先生反以此不可靠之资料为‘不容翻’之‘铁证’”,诚如此,但郭绍虞先生对馆臣所言“间有考证”之“黄独”“《百舌》诗”确是作了很好的驳正。

其五,不同版本因衍文而产生的讹误。如现今中华书局出版何文焕编的《历代诗话》本中:

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先黄后韩,不由黄、韩而为左杜,则失之拙易矣。[5]305

这段文字明显不通。“然学者先黄后韩”在《后山集》四库本、《说郛》本以及《苕溪渔隐丛话》中均为“然学者先黄韩”,“后”字衍。删掉衍文,文意始通。因此这段文字正常标点应当为: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先黄、韩,不由黄、韩而为左、杜,则失之拙易矣。否则,文中“左杜”不知所指。

四、结 语

通过以上考辨,笔者认为《后山诗话》中一些内容,如“教坊雷大使舞”,不能证明《后山诗话》非陈师道所作;方回的四点质疑,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均非“铁证”,难以据此否定《后山诗话》为陈师道所作;其中批评韩愈“以文为诗”,批评王安石诗歌“失之于巧”,都不是黄庭坚所言;而有关“黄独”、《百舌》诗的论说乃黄庭坚之见,非陈师道发明。《后山诗话》之所以引起后世的疑惑,当是陈师道生前随手所录,并未定稿,故而有些记述文理不清,致使后人理解产生歧误。北宋时期,诗话如欧阳修所言,乃“资闲谈”之作,本质上不是十分严谨的著述,《后山诗话》中有些记述显得尤其突出,金人王若虚就批评《后山诗话》说“陈氏喜为高论,而不中理”。正是宋代诗话存在的这些问题,我们在引用它作为文献依据的时候,需要作细致分辨,不然看似言之有据,其实所据并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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