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若泽·马蒂亚斯(小说)

2022-12-31葡萄牙埃萨凯罗斯

西部 2022年5期
关键词:米兰达

〔葡萄牙〕埃萨·德·凯罗斯 著

周宁译

多美好的下午啊,我的朋友!……我正等着参加若泽·马蒂亚斯的葬礼——就是加尔米尔德子爵的侄子若泽·马蒂亚斯·德·阿尔布开克……您一定认识他,这位雅士有着麦穗般的金发,嘴巴因沉思而略显犹疑,上面留着圣骑士式样的八字胡,一位睿智的骑士,优雅得精致又恰到好处。他的灵魂求知若渴,喜爱普世真理,如此深邃,甚至能读懂我的《论黑格尔哲学》!但这副形象要追溯到一八六五年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某个寒冷的一月午后,他穿着件浅褐色大衣,胳膊肘的布料磨破了,浑身酒臭,蜷缩在圣本托路的一道门廊下瑟瑟发抖。

有一次,马蒂亚斯从波尔图回里斯本,在大学城科英布拉稍作停留,我便与他在伯爵宫共进晚餐。那时,克拉维罗为了进一步挑起清教徒派和撒旦派的矛盾,正在酝酿《撒旦的讥讽和痛楚》一书,但连他都朗诵了一首理想主义十足的感伤诗:“在胸膛的牢笼中,我的心……”我还记得马蒂亚斯那天穿一件白亚麻马甲,里面塞一条宽大的黑绸领带,双眼死死盯着烛台,对那颗在牢笼中咆哮的心露出苍白的微笑……那是四月的一个月圆之夜,晚餐后,我们一行人弹着吉他穿过杨树林,漫步在小桥上。雅努阿里奥满怀激情地唱起那时流行的浪漫小曲:

昨日黄昏后,

佳人独默默。

水流何滚滚,

纷纷足下过。

……

而马蒂亚斯呢,倚着栏杆,灵魂和目光都迷失在月色之中!我的朋友,您为何不陪陪这位奇人去趟普拉泽雷斯公墓呢?身为哲学教授,我雇了一辆马车……什么?您穿了浅色裤子,不方便?哦,亲爱的朋友!在所有表达善意的物质中,再没有什么比黑色衣料更粗俗不堪的了。更何况,要下葬的这位可是精神主义者中的翘楚!

棺木从教堂里徐徐抬出……只有三驾马车作陪。其实啊,我亲爱的朋友,马蒂亚斯六年前就死了,死时还算光彩夺目。而我们从教堂里抬出来、躺在这口带饰棺材里行将腐烂的,不过是个二月头冻死在门廊下、没有故事也没有名字的酒鬼。

小马车里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家伙?……我不认识。可能是位有钱的亲戚吧,这些人只在葬礼时才出现,装模作样戴着黑纱,毕竟死人再不会讨他们没趣,他们也不必对其负责。大马车里那个胖子,脸又大又黄,是阿尔维斯,绰号“阉鸡”,《玩笑》杂志就是他创办的,可惜里面没多少哲学内容。他和马蒂亚斯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或许是酒友;或许马蒂亚斯前段时间在给《玩笑》杂志投稿;又或许在他那身可怕的肥肉和同样可怕的文字底下,还藏着些许同情心。剩下的就是我们的马车了……您想开窗吗?抽根烟?我这儿有火柴。对我这样追求种豆得豆、自圆其说的人而言,马蒂亚斯真是没救了。在科英布拉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他的灵魂平庸至极。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一丝不苟到令人害怕。学士袍上从没有一丝褶皱!皮鞋上从没有一粒灰尘!头发和胡子板正得叫人绝望,没有一根毛发是翘起来的!除此之外,在我们这一代热血知识分子里,只有他对波兰的惨状(指十九世纪波兰失去独立、被多国瓜分领土的历史事件)不发出怒吼;只有他读起《沉思录》来可以面不改色、滴泪不洒;也只有他对朱塞佩·加里波底(1807-1882,意大利军人,在意大利统一运动的战役里身中三弹,为此长时间忍受痛苦)的弹伤无动于衷!然而他并非生性冷峻,也非自私或刻薄!正相反,他是个温柔的同伴,总是真诚待人,笑容温和。他那难以撼动的平静似乎是出于感受力的肤浅,所以那时我们把这么一位温柔清瘦的金发青年称作“缺心眼儿”也不是没有道理。马蒂亚斯父母双亡,他从温柔美丽的母亲那里继承了五十康托(葡萄牙货币单位。1854到1891年间,一康托相当于现今人民币约八十万元),毕业后便去里斯本陪伴甚是喜爱他的舅舅加尔米尔德子爵。朋友,您一定记得这位将军吧,他可谓旧派将军的绝佳典范,胡子上总打着硬硬的蜡,紫色裤子被吊裤带拉得笔挺,悬在闪闪发亮的靴子上,腋下夹着一杆微微颤动的皮鞭,虎视眈眈地准备鞭笞整个世界!一位恐怖又完美的战士……加尔米尔德那时住在阿罗约斯区(里斯本的一个教区)的一栋老宅里。这房子的墙面装饰着瓷砖,还带有一个花园,加尔米尔德在那里悉心种了几坛大丽花。花园的地势缓缓上升,尽头是一堵墙,藤蔓缠绕,墙的另一头则是议员马托斯·米兰达府宽敞美丽的玫瑰园。米兰达府又名“葡萄架之家”,它坐落在丘顶上,由两堵小土墙隔出一片通透的庭院。重建时代(葡萄牙的一个历史时期,即1851到1868年间)末期,我的朋友马蒂亚斯就是在此结识了美丽的埃莉萨,葡萄架之家的埃莉萨——就像海伦是特洛伊的海伦,伊内斯是卡斯特罗的伊内斯(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一世的爱人,由于政治原因,被佩德罗一世的父亲阿丰索四世处决),传统大抵如此……她是里斯本最崇高的浪漫主义之美的典范。但其实整个里斯本都只能从马车的窗户里、夜晚尘土飞扬的街灯下,或是在马托斯·米兰达作为荣誉主持的卡尔莫议会舞会上一睹其芳容。也许是外省女子不爱出门,也许她所属的里斯本小资产阶级规矩森严,还保留着深居简出的古老习俗,又或许是她年届六十又身患糖尿病的丈夫在行使父权,这位女神很少在阿罗约斯的凡人跟前露面。但马蒂亚斯一来到里斯本就总能看到她,可以说是想看不到都不行,因为将军的府邸就在山丘边上,紧邻葡萄架之家的玫瑰园。埃莉萨女神每每来到窗边,穿过院子,或是在灌木小径间采摘玫瑰,都会被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两个园子之间并没有浓密得足以遮挡视野的树冠。我的朋友一定和所有人一样,也吟唱过那几行俗套但不朽的诗句(出自埃萨同时代诗人布良·帕托的《为钢琴伴奏朗诵之诗》):

那是秋日,当你的身影

在月光下……

恰如诗中所言,可怜的马蒂亚斯从埃里塞拉镇的海滩返回里斯本时正值金秋十月,他也正是在夜晚的月光下看见了庭院中的埃莉萨!我这位朋友从没见过哪位女子有着拉马丁诗中女子的魅力。高挑、清瘦、婀娜,简直可以和《圣经》里提到的风中棕榈相媲美。她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成中分,卷曲且富有光泽。整个人活像一朵鲜嫩的山茶花。她的黑眼睛水灵灵的,忧郁又含情,长长的睫毛……啊!我的朋友,我那段时间正忙着评注黑格尔,但是一个雨天的下午,我在塞沙尔家门口等马车时遇见了她,整整三天都被迷得晕头转向,还给她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呢!不知道马蒂亚斯有没有给她写诗。但所有朋友都发现,在科英布拉被我们叫作“缺心眼儿”的马蒂亚斯从那个月色动人的秋夜起,就深深地、强烈地、决绝地爱上了她!

可以想见,像他这样规矩又腼腆的男子是不会在公共场合为爱叹息的。但是早在亚里士多德时代就有“爱如烟火藏不住”的说法,内向的马蒂亚斯,其爱火立马就如轻烟一般,从门户紧闭但火势猛烈的房屋那看不见的缝隙里蹿出。我从阿连特茹省回里斯本后,有天下午去阿罗约斯看他。那是个七月的周日,他正准备去和自己的姑奶奶马法尔达·诺罗尼亚太太共用晚餐。这位太太住在本菲卡区(里斯本的另一个教区)的松柏庄园里。每逢周日,马托斯·米兰达和埃莉萨女神也会和她共进晚餐。我确信她和马蒂亚斯只有在诺罗尼亚太太家才能待在一起,这里有成排的松柏投下树荫,给予便利。从马蒂亚斯的卧室窗户可以看到他自己家和米兰达夫妇家的花园。当我走进卧室,他还在不紧不慢地穿戴。朋友啊,我从没见过谁的脸上洋溢过如此安恬庄重的幸福!他拥抱我时满面微笑,那是从被照亮的灵魂深处发出的微笑;我和他讲述自己在阿连特茹省的不快遭遇,他依然优雅地微笑着,然后说天很热,保持微笑卷了根烟;随后以宗教般的谨慎,陶醉地从五斗橱里选了一条白绸领带,全程微笑不断。他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时不时看向紧闭着的窗玻璃,就像人会无意识地眨眼一般……跟随那束幸福的目光,我立马就看到了女神埃莉萨正站在葡萄架之家的庭院里,一身浅色衣装,戴着白帽,一边慵懒地踱步,一边若有所思地戴手套,她也正往马蒂亚斯那被斜阳染上金色的窗户里瞧呢。然而,马蒂亚斯还带着他那永不凋零的微笑,喃喃自语地说着情话。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镜子上,在他固定领带的珊瑚珍珠胸针上,在他的白马甲上。他给马甲扣扣子时犹如一位初做弥撒的新晋神父,怀着神圣的激动穿上斗篷,挂上绶带,走向神坛。我从未见过谁给手帕洒古龙水时如此陶醉!他穿上长礼服,胸前别上玫瑰,终于怀着难以言表的心情长叹一声,然后庄严地把窗户大大敞开!“吾将入主之圣坛!”(原文为拉丁语“IntroiboadaltarenDeoe!”,是脱利腾弥撒中的开场白)亲爱的朋友啊,您别不信!我是真嫉妒那一动不动站在窗边的男人,他立在至高的崇拜中,把自己的双眼、灵魂,甚至整个存在都钉在庭院里,钉在那位戴着浅色手套的白皙女人身上。他对世界如此冷漠,就好像它不过是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砖石一般!

这样的痴狂持续了十年,灿烂、纯洁、遥远,不被物质沾染!您别笑……他们肯定会在马法尔达太太的庄园里见面,也肯定会写信,滔滔不绝地写信,然后把信从隔开两家院子的墙上扔过去。但他们从未寻求隔墙私谈,或是躲在树荫中默默不语。他们也从未交换过亲吻……您别不信!最多就是在马法尔达太太家的树下慌张而飞快地握一握手,这已是意志对欲望所允准的极限了。您一定不理解两具脆弱的肉体怎么能整整十年都保持如此可怕的节制……是啊,他们确实没有安心独处的时间,墙上也没有小门,这才没有堕落。而且埃莉萨女神过的实在是修道院里的日子,马托斯·米兰达身患糖尿病,十分阴郁,总是闭门不出,把宅邸重重落锁。这份纯洁的爱情里包含许多高尚的道德和细腻的感情。爱情会把男人精神化,却会把女人物质化。对马蒂亚斯而言,精神化实属容易(没人怀疑),他生来就是狂热的精神主义者。在这僧侣般的精神崇拜中,他甚至不敢用自己缠绕念珠的手指颤抖着触摸崇高圣女的衣袍。身为凡人的埃莉萨在这份崇拜中寻得一丝微妙的愉悦,而马蒂亚斯呢,他也在这超越物质的爱情中享受着超越人性的愉悦。整整十年,他就像老雨果笔下的吕布拉(雨果的戏剧《吕布拉》中的男主角,他身为仆人,却暗恋上女王,直到最终自杀。临死之际,女王才告诉他,自己也对他怀有爱意)一样,心醉神迷地漫步于耀眼的梦境。在这场梦里,埃莉萨实实在在地住进了他的灵魂,完完全全地融入了他的灵魂,与他的存在难舍难分!自从一天下午,他在马法尔达太太的庄园里发现自己抽烟让埃莉萨感到不适,我这位朋友就戒了烟,即使独自在里斯本郊区散步时也不再抽烟,真是难以置信!

这神圣却真实存在于马蒂亚斯灵魂中的造物,让他变得奇怪又疯癫。由于加尔米尔德子爵依照葡萄牙旧习,很早就进晚餐,马蒂亚斯去过圣卡洛斯剧院之后,便在舒适又怀旧的中央咖啡馆用餐。这里的煎鳕鱼犹如神助,科拉里斯产区的葡萄酒也是仙酿。他用餐时一定要点许多蜡烛,还要鲜花环绕。为什么?因为他幻想埃莉萨也在此用餐,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微笑着,虔诚如教徒……为什么?因为他在听她说话呢!我还记得他把卧室里三幅牧神调戏仙女的版画都拆了……埃莉萨的精神在此盘踞,于是他便净化墙壁,给它们包上浅色丝绸。爱情通往奢华,如此优雅的精神之爱尤甚:为了和她共享奢华,马蒂亚斯极尽挥霍。因为幻想中有埃莉萨作陪,当然不能乘坐雇来的马车,也不能让高贵的她坐在圣卡洛斯剧院的藤条座椅上。他只乘风格简约纯正的马车,还在剧院长期订下包厢,并为她安置了一架白绸底绣金星的教皇宝座。

当他发现埃莉萨有慷慨之举,也立刻广施恩泽。那时的里斯本哪有像他这样豪掷千金的人?出于对这位女人的爱,他迅速散尽了七十康托,却从未送过她本人哪怕一朵花!

难道马托斯·米兰达从不搅扰这份幸福?!马蒂亚斯真的是个绝对的精神主义者,只对埃莉萨的灵魂感兴趣,把肉体看作凡尘躯壳,并不在意是否得到?……朋友啊,我不知道,就当是吧!米兰达身患糖尿病,两鬓花白,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戴着深色羊毛围巾和沉甸甸的金眼镜,并不像是热情善妒的丈夫,也没有注定会燎原的热情之火。但作为哲学家,我一直想不通,就算米兰达不感兴趣,也可以合理合法地看着埃莉萨解开她的白裙子……可马蒂亚斯为什么会对他尊重到近乎温情的地步?是赞许他从塞图巴尔镇的一条荒僻小路上发现了这位女神(马蒂亚斯是绝不可能在那种地方发现她的),给她优渥的生活,好吃好穿,连坐的马车也足够舒适吗?又或者,是因为她对马蒂亚斯保证过,“我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他”,既慰藉了他的牺牲,也奉承了他骄傲的自尊?……我不知道。但我确信马蒂亚斯对于女神宫殿里住着凡人米兰达这件事不屑一顾。而且这份不屑使他的幸福获得了完美的统一性,如同一块水晶,每一面都同样闪耀,同样纯洁无瑕。这份幸福啊,我的朋友,持续了十年……对于凡人来说是何等奢侈!

但是有一天,马蒂亚斯的生活中发生了一场无比恐怖的大地震。一八七一年一月,也可能是二月,被糖尿病折磨得十分虚弱的米兰达因肺炎去世。那时我也雇了辆马车,沿着几条路,缓缓为他送葬。米兰达是政界人士,送葬的人很多,有些还是部长。葬礼结束后,我借马车之便去阿罗约斯看望马蒂亚斯,并非出于猎奇或是做出不合时宜的庆贺,而是要让他在这起大事件中感受到哲学的陪伴和安抚……没想到在他那儿,我碰见了老朋友尼古劳·达·巴尔卡。熠熠生辉的巴尔卡啊,我也为他送过葬,曾与我一起天马行空的同窗好友如今全都在此安息……那天清晨,尼古劳刚从他位于圣塔伦镇的韦洛萨庄园回来,是被马蒂亚斯的电报唤回来的。我进屋时,一个仆人正忙着整理两个大旅行箱。马蒂亚斯当晚就要去波尔图,他甚至都穿好了行头:一身黑衣,脚蹬黄色皮鞋。和我握过手后,尼古劳晃动着他的格罗格酒。马蒂亚斯则继续一言不发地在房间里踱步,木呆呆的,但这不是因为情绪激动或当众掩饰喜悦,也不是对突然得到净化的命运感到惊讶。不是!既然达尔文大师在《人和动物的情感表达》里没有提及此时该作何反应,那么马蒂亚斯就只会感到也只能表达出不知所措!对面的葡萄架之家窗户紧闭,笼罩在这个晦暗午后的悲伤中。马蒂亚斯突然看了一眼庭院,目光里透出近乎恐惧的不安和焦虑!怎么说呢,那目光属于笼中的母狮,笼子却并不结实!马蒂亚斯进卧室后,我端着酒杯对尼古劳低语了一句:“马蒂亚斯要去波尔图,挺好……”尼古劳耸耸肩:“这样确实比较合适……我赞同。但只待服丧的那段时间就够了……”七点钟,我陪着马蒂亚斯去了圣阿波洛尼娅车站。返回时外面下着大雨,我们俩在马车里陷入思索。我满意地微笑道:“一年丧期后他们就能幸福了,还要生不少孩子呢……这就是一首诗的结尾!”尼古劳严肃道:“要用扎实的散文体来结尾,埃莉萨女神圣洁依旧,还带着米兰达的财富,一年的收入有十一二康托……这可是咱们平生第一次见证得偿所愿啊!”

我亲爱的朋友!丧期过去了,又过了几个月,马蒂亚斯却没有离开波尔图。我遇见他时是八月,他已长住法兰克福酒店,在此延续着炎炎夏日的忧郁,抽着烟(他又开始抽烟了),读着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喝着冰啤酒。直到傍晚天凉下来,他才穿好衣服,喷上香水,戴上花,去河口餐厅吃饭。

然而,当丧期接近末尾,令人绝望的等待也将结束时,我却没从马蒂亚斯那儿看出隐忍的喜悦或是对日子过得太慢有什么不满——有些时候,时间就像个行动迟缓的老头儿……正相反,这些年来,对“米兰达终有一死”的确信把他笼罩在幸福的光晕中,让他满面微笑。如今他却严肃、阴郁,甚至生出了皱纹,像是面前永远摆着一个无法解决的疑问,锥心般难受。告诉您吧,那年夏天长住法兰克福酒店的马蒂亚斯无时无刻不在对自己的良心痛苦发问,不管他是在喝冰啤酒,还是在戴手套准备上马车去河口餐厅吃饭,都会不停地自问:“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有一天吃午饭时,他刚打开报纸就一声惊呼,脸涨得通红,吓了我一跳:“什么?八月二十九日了?上帝啊……都八月底了……”后来我回里斯本一心撰写《实用主义的起源》,就这样度过了晴好又干爽的冬日。某个周日,罗西乌广场上的小商店已经在卖康乃馨了,我坐马车经过时看到了戴着紫色羽毛帽子的埃莉萨女神。同一周,我又在《画报》上看到一条不起眼的短讯,是埃莉萨·米兰达女士的婚讯……您问我她和谁结婚?——是和知名资本家弗朗西斯科·托雷斯·诺盖拉先生……

连您都惊得用拳头捶大腿啊,我的朋友。我那时也握紧了拳头,但我是挥拳向着裁决人间事务的苍天,对女人的虚伪、言行不一、水性杨花等卑鄙之举发出怒吼,尤其是对可耻的埃莉萨!丧期刚一结束,她马上就背叛了高贵、纯洁、睿智的马蒂亚斯!背叛了他持续十年、默默无闻的崇高之爱……

向天挥拳之后,我又双手抱头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出于爱?但这些年她也意乱情迷地爱着马蒂亚斯啊,而且这份爱从未幻灭或腻烦,因为它是悬空的、非物质的、未满足的。出于野心?诺盖拉和马蒂亚斯一样是个迷人的纨绔子弟,他拥有的葡萄园价值五六十康托,和马蒂亚斯从加尔米尔德舅舅那儿继承的沃土一个价钱。到底是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比起马蒂亚斯文人般的金色胡子,诺盖拉乌黑浓密的胡子让她更有欲望!啊,正如圣徒所言,女人就是立在地狱门前的一堆污物!

当我还在愤愤不平时,有天下午在迷迭香路上遇到了巴尔卡。他从马车里一跃而出,把我推到一处拱廊下,激动地抓着我可怜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叫道:“你听说了吗?是马蒂亚斯拒绝她的!她写了信,去了波尔图,还哭了……他甚至不愿意见她!他不想结婚,就是不想结婚!”我惊呆了:“那她……”“她又生气,诺盖拉又穷追不舍,可怜她才三十岁,不想守寡,就结婚了,真是见鬼!”我气得把手都挥到拱顶上了:“那马蒂亚斯的崇高之爱呢?”作为马蒂亚斯的知心密友,巴尔卡信誓旦旦地说:“一直没变!永恒,绝对……但他就是不想结婚!”我们对视一眼,又带着无可奈何的惊愕收回目光,耸耸肩。审慎的灵魂面对不可知时就该如此,但我是个哲学家,我的灵魂并不审慎。于是我整晚都在用匆匆磨尖的心理学工具钻凿马蒂亚斯的行为,直到破晓才疲惫地得出一个哲学研究中总会得出的结论:摆在我面前的是无法穿透的第一因(哲学术语,即因果链中的最初原因),我的工具碰上它便会折断,于他、于我、于整个世界都没有好处!

埃莉萨和诺盖拉完婚后依然住在葡萄架之家,依然享受着曾经和米兰达一同享受的安恬舒适。夏天,马蒂亚斯从波尔图返回阿罗约斯,回到了加尔米尔德舅舅的宅邸,又住进曾经的房间。从房间的阳台可以看到花园,里面开满了无人照料的大丽花。八月来了,里斯本一如既往,炎热寂静。每逢周日,马蒂亚斯便独自前往本菲卡,和诺罗尼亚姑奶奶共进晚餐,因为诺盖拉并不认识松柏庄园里这位受人尊敬的太太。埃莉萨女神下午还是会穿着浅色裙子在花园的玫瑰丛间散步。阿罗约斯的这处角落似乎只发生了一点改变,那就是米兰达躺进了普拉泽雷斯的大理石墓穴中,诺盖拉则躺到了埃莉萨美妙绝伦的床上。

马蒂亚斯身上却发生了令人痛心的巨变!您能猜到这个不幸之人是如何消磨时光的吗?他把双眼、回忆、灵魂,把自己的整个存在都钉在了葡萄架之家的露台上、窗户上、花园里!他不再大开着窗户,带着幸福的微笑公然陷入陶醉,而是躲在窗帘后面,从窄窄的缝隙中偷看她白裙子上的裙褶,因沮丧忧伤而面容憔悴。您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痛心吗?——当然是因为埃莉萨在他那儿吃了闭门羹后,便毫不犹豫地投入了迎接她的另一个怀抱——不,我的朋友!这份爱情的微妙之处就在于,马蒂亚斯打心眼里笃信埃莉萨女神的精神深处混不进世俗的规约、纯粹理性的决定、傲慢的冲动或肉体的欲望。他相信她还爱他、只爱他,这份爱不会凋零也不会改变,如同无须浇水照料也会蓬勃生长的玄义玫瑰(指基督教早期的红白玄义玫瑰,是圣母玛利亚的象征)!一个想法折磨着他,短短几个月就在他脸上刻下长长的皱纹,那就是:一个男人、雄性、莽汉占有了属于他的女人!而且还是通过最神圣、最符合社会道德的方式,在教堂和国家的温情支持下,用坚硬浓密的黑胡子玷污她的神圣双唇。而他自己呢,由于对她的圣洁有着近乎恐怖的迷信崇拜,从不敢触碰她的嘴唇!该说什么好呢?马蒂亚斯这位奇人所怀有的是僧侣之情,他正跪拜在玛丽亚神像前,陷入超越性的陶醉,此时一个渎圣的禽兽却爬上祭坛,淫猥地掀开神像的长袍!朋友,您觉得好笑,您问我米兰达的事怎么说?哎呀!他只是个糖尿病人,是个板着脸的胖子,而且在马蒂亚斯认识埃莉萨、把自己的心和生命永远献给她之前,就已经存在于葡萄架之家了。而诺盖拉呢,他鲁莽地撞进马蒂亚斯最为纯洁的爱情,胡子乌黑,嘴唇丰满,强壮得像个斗牛士。他染指了那个女人,也许还对她一展雄风呢!

——真见鬼!明明是他先拒绝了她,让这份感情受挫枯竭的,这个女人可是带着纯洁又强烈的感情投向他的怀抱呢!——有什么办法……还不是马蒂亚斯扭曲的精神在作怪嘛!才过了几个月,他就完完全全忘记了自己在波尔图是如何侮辱性地拒绝她的,好像只是在物质或社会利益上有些许不合!现在既已回到里斯本,埃莉萨的窗户就在他的窗户对面,两家的花园也紧挨在一处,他便实在感到痛苦。因为他曾对这个女人怀有崇高之爱,把她放在星辰之间顶礼膜拜。但一个黑皮肤、黑胡子的莽汉却从众星之中夺走了这个女人,把她扔到床上!

够复杂的,不是嘛?哎呀!出于哲学家的义务,我对他做了不少思考!结论是:马蒂亚斯是个病人,受到精神至上主义过度的困扰,这种精神主义在他心里引发了剧烈的炎症,病灶不断溃烂,使他对婚姻的物质性感到恐惧——拖鞋,刚睡醒时有些油腻的皮肤,怀孕六个月的大肚子,在尿湿的摇篮里尖叫的婴孩——如今他发出痛苦的怒吼,正是因为身边的一个物质主义者已经准备好接受穿着羊毛衫的埃莉萨。您说这家伙是个白痴?……不不不,我的朋友,马蒂亚斯是个极端的浪漫主义者,疯狂地置身于生活现实之外,他从未想过,只要家里有阳光和爱情,拖鞋和孩子的脏尿裤也会是无比美丽的东西。

您知道这份痛苦中最激怒马蒂亚斯的是什么吗?是可怜的埃莉萨还对他怀有曾经的爱!您怎么看?魔鬼行径,不是吗?……至少这份爱的本质并未受到触动,一如既往,独一无二,她依然对可怜的马蒂亚斯保有难以抑制的好奇,也时常表现出爱意……可能花园紧挨着便注定如此吧!谁知道呢?总之,自打九月份诺盖拉去了卡尔卡韦卢什镇照看葡萄丰收,她就又出现在庭院里,在盛开的大丽花和玫瑰丛间,含情脉脉地投送那陶醉了马蒂亚斯十年的甜蜜目光。

曾经,在米兰达的父权统治下,我不信他们从花园的墙上扔过信……而这位身体健壮、胡子乌黑的新主人即使远在卡尔卡韦卢什的葡萄园里,也足以让埃莉萨女神小心谨慎。而且埃莉萨既有这位年轻强健的丈夫来抚慰,便不再需要在夜晚的树荫下和马蒂亚斯偷偷见面,即使她优雅的道德和马蒂亚斯严格的理想主义默许他们使用靠墙的梯子……何况埃莉萨是个非常诚实的女人,她也对自己的肉体怀有神圣的尊严,因为她觉得上帝用心把她的肉体造得极美,比灵魂更美。——但谁能说得准呢?……也说不定这位可爱的女士其实和玛尔翡丽侯爵夫人是同类,据说玛尔翡丽同时有两个情人向她献殷勤:一个是极尽浪漫之能事的诗人,还有一个是为她解决肉体需求的车夫。

我的朋友,说到底,马蒂亚斯可是为她而死的,我们还是别在背后议论埃莉萨了!事实就是,因为那两座花园,埃莉萨和马蒂亚斯又不知不觉地坠入理想主义的情感联系中。十月,诺盖拉还在卡尔卡韦卢什采收葡萄,马蒂亚斯为了观赏葡萄架之家的庭院,便又一次把窗户大大敞开!

按理说,当一个极端精神主义者征服了旧爱的心,应该也会重获昔日完美的幸福。既然他主宰着埃莉萨不灭的灵魂,那么别人占据她凡俗的肉体又有什么重要?但是不行!可怜的马蒂亚斯遭受着痛苦,为了摆脱这份剧痛,一个如此庄重、行为举止如此和谐的人竟成了浪子。啊,这便是生活的旋风和动荡!在绝望的一年里,马蒂亚斯的丑闻把里斯本震撼得天翻地覆!就是在那段时间,他的出格行为可谓传奇……您知道那次晚宴吗?……马蒂亚斯从高区和莫拉里亚区(这两个区是里斯本历史上的贫民区,居民中不乏性工作者)的黑巷子里搜罗了三四十个最卑贱的女人,为她们举行了一场晚宴,然后命她们骑上驴子,自己则严肃又忧郁地骑一匹高头白马走在前面,挥着一柄巨大的鞭子,把她们带往地势高耸的格拉萨区参拜日出!

但所有这些喧闹都没能驱散他的伤痛,于是那年冬天,他开始酗酒赌博!整个白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当然,是躲在窗户后面,因为诺盖拉已经从葡萄园回来了),双眼和灵魂都钉在命定的庭院中;当夜晚到来,埃莉萨的窗户不再有亮光,他便乘马车先去布拉沃赌场玩转盘,再去“骑士俱乐部”豪赌到深夜,然后去餐厅,在点着许多蜡烛的包厢里绝望地狂饮。

在愤怒的刺激下,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七年!加尔米尔德舅舅留给他的所有土地都被他连赌带喝挥霍一空,他手头吃紧,连阿罗约斯老宅也抵押了出去。但当诺盖拉因为肺水肿奄奄一息时,马蒂亚斯突然又从酒精和赌博的坟墓里钻了出来。

正是在那段时间,巴尔卡火急火燎地从圣塔伦的庄园给我发电报,让我帮他处理一件事(简而言之,是件麻烦事)。于是,我在四月温热的晚上十点钟赶往阿罗约斯找马蒂亚斯。仆人一边带我穿过昏暗的走廊,一边告诉我马蒂亚斯先生还没结束晚餐。我发现走廊里曾属于老加尔米尔德的华丽立柜和印度花瓶都不见了。我现在还记得那时的马蒂亚斯有多么绝望、多么不幸,一想起来我就直打寒战。在面朝两个花园的卧室里,拉着绸缎帘子的窗前,一张桌子上摆着两个大烛台,熠熠生辉。除此之外,还有一篮白玫瑰和加尔米尔德子爵的一些银器;而在桌旁,马蒂亚斯整个瘫坐在靠背椅上,敞着自己的白马甲,苍白的脸垂到胸前,握着酒杯的手一动不动,像睡着或者死了。

我碰了碰马蒂亚斯的肩膀,他惊得一下抬起头,顶着乱蓬蓬的头发问:“几点了?”为了把他叫醒,我做出欢快的样子大声告诉他已经十点了,他却从离自己最近的酒瓶里倒了些白葡萄酒慢慢嘬饮,拿杯子的手颤抖不止……他把头发从汗湿的前额上拨开,又问道:“有什么事吗?”然后瞪着迷茫的双眼听我传达巴尔卡的口信,整个人如在梦中,听而不闻。我说完后,他只是叹了口气,从冰桶里拿了瓶香槟,倒满另一个杯子,喃喃道:“真热啊……真渴!”但他并没有喝下去,而是从靠背藤椅上挪开自己沉重的身躯,努力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向窗前,猛地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然后就僵直地站在那儿,像是被星夜的宁静和黑暗吸了进去。朋友啊,我看到葡萄架之家有两扇窗户对着微风敞开,里面灯火通明。强烈的亮光里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穿着长长的白色睡袍,立在庭院边缘,似乎正陷入沉思。我的朋友,那正是埃莉萨!在她身后,灯火通明的卧室深处,患了肺水肿的丈夫一定正在费力地喘气。埃莉萨却静静站着,向她甜蜜的伙伴马蒂亚斯投去甜蜜的目光,也许还有一个微笑。可怜的马蒂亚斯品味着这美好的一幕,被迷得无法呼吸。在他们之间,在夜晚的温热中,两个花园里的所有花朵都散发着芳香……突然,埃莉萨快步走回房间,应该是可怜的诺盖拉发出了呻吟或不耐烦的声音。随后,窗户都关上了,葡萄架之家的所有光彩和生机也都消失无踪。

这对马蒂亚斯而言是极度的煎熬,他破碎地抽泣着,因痛苦而脚步踉跄。他一把抓住窗帘,帘子裂开了,于是他无措地倒进我张开的怀抱里。我把他沉重的身体拖到椅子上,简直像在拖一个死人或醉汉。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这家伙竟睁开眼睛,缓缓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近乎庄严地喃喃道:“是因为天太热了……太热了!您不想喝杯茶吗?”

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准备离开,而他对我的逃离毫无反应,只是躺在靠背椅上,颤抖着点燃一根粗大的雪茄。

天哪!我们已经到圣伊莎贝尔教区(埋葬马蒂亚斯和米兰达的普拉泽雷斯公墓就位于这个教区)了!马车把可怜的马蒂亚斯带往终结的尘土和蛆虫,何等迅疾!没错,我的朋友,过了那一晚,诺盖拉就死了。埃莉萨女神又开始新一轮服丧,她去住在一个小姑子的庄园里,这小姑子也是寡妇,庄园就在贝雅城旁边,人称“莫雷拉宫”。马蒂亚斯则彻底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一点儿关于他的消息都没有,这也是因为唯一有他消息的密友巴尔卡去了马德拉岛。巴尔卡得了肺结核,没什么希望了,只是为了遵守肺结核病人那几乎成了社会责任的传统义务,才带着自己仅存的那点儿肺脏去往马德拉岛疗养。

而我呢,那一整年都在埋头撰写《论情感现象》。后来有一天,正值初夏,我从圣本托路下来,一边走一边张望着寻找二百一十四号——莫尔加多·德·阿泽梅尔书店,您猜我在街角的一栋新房子里看见谁了?是埃莉萨女神,她正在阳台上往金丝雀的笼子里塞生菜叶呢!可真美啊,我的朋友!她比以往更加完满,更加和谐,无比成熟、丰满,令人动心!虽然她在贝雅时就过了四十二岁生日,但正如特洛伊的海伦,在特洛伊围城四十年后还是能迷倒凡人和神明。更巧的是,当天下午,我就从阿泽梅尔书店的图书管理员若昂·塞科那里听到了这位迷人海伦的新故事。

埃莉萨女神现在有了一个情人……当然,这是因为一贯端庄本分的埃莉萨没法和他合法结婚。她喜欢的这位英俊男人是已婚身份……他曾在贝雅和一个西班牙女人结了婚,但婚后妻子风流不断。一年后,妻子去塞维利亚过圣周时睡到了一个巨富农场主的怀里。这男人是个性格温和的公共工程记录员,他便继续在贝雅生活,时不时还教几节绘画课……“莫雷拉宫”女主人的女儿就是他的学生,他在庄园教这个女孩儿画画时结识了埃莉萨。埃莉萨爱上了他,爱得迫不及待,立马让他辞职,把他带到了里斯本,这里比贝雅更适合发展地下关系。塞科是贝雅人,他上个圣诞节就是在老家过的,而且他对这个记录员还有“莫雷拉宫”的两位女士都很熟悉。有一次,塞科从阿泽梅尔书店的窗户往外看时,认出了站在街角那栋楼阳台上的埃莉萨。记录员则衣着光鲜,戴着浅色手套,正愉悦地走进大门。塞科立刻就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看来,比起公职,特殊职业要让这位记录员愉快得多。

我也是透过214号的窗户认识记录员的!是个帅小伙儿,健壮又白皙,胡子乌黑,发量绝佳(质量可能也不错)。《圣经》里说寡妇的心空虚,这样浓密的胡子要填满如此“空虚”的芳心倒是足够了。说来讽刺,莫尔加多·德·阿泽梅尔偶然继承了一套十八世纪的绝世哲学典籍,这便是我常去这家书店的原因。几周后的一个夜晚,我从书店出来(塞科上的是晚班),在一扇敞开的大门边停下,点了根雪茄,在火柴颤抖的微光中,我看到了缩在阴影里的马蒂亚斯!为了看得更仔细些,我又点了一根火柴。可怜的马蒂亚斯啊!他放任胡子生长,但这胡子稀疏又肮脏,软得像黄色的绒毛;他的头发也没有剪过,从圆顶帽里露出几缕,毛毛糙糙、稀稀拉拉的。他颓唐地缩在脏兮兮的杂色破布衣服里,整个人都仿佛小了一号。他穿一条黑裤子,手插在大口袋里,姿势可谓是悲伤凄惨的典型。我又惊讶又难过,一时只嘟囔出一句:“哎呀!是您!发生什么了?”马蒂亚斯依然不紧不慢,依然优雅,但为了摆脱尴尬,他用被烈酒伤得沙哑的嗓音冷冷道:“在这儿等人。”我没有问下去,而是继续走路,走出几步又站定,我猜得没错:那扇黑色的大门正对着埃莉萨住的新楼,也正对着她的阳台!

是的,我的朋友,整整三年,马蒂亚斯每天就躲在那道门廊里!

那是里斯本早年常见的门廊,没有看门人,门总是开着,里面总是脏兮兮的,像道路两侧的洞穴,再苦命的人也不会被赶到这里。门廊旁边有一家小酒馆,每到傍晚,马蒂亚斯一定会从圣本托路下来,一路贴着墙走,像影子一样融入门廊的阴暗处。这时,埃莉萨家的窗户已经亮起来了。冬天窗玻璃上会有一层薄薄的雾气,夏天则开着窗通风。马蒂亚斯就对着这几扇窗站着,一动不动,手插在口袋里,陷入沉思。每过半个小时他就钻进小酒馆,不是喝杯葡萄酒就是喝杯烧酒,然后慢慢地走回黑暗的门廊,回到陶醉之中。埃莉萨的窗户暗下来之后他还是不走,要么瑟瑟缩缩地在石板地上跺着脚取暖,要么坐在门廊深处的台阶上。即使在最黑暗的寒冬,也整夜整夜地用一双醉眼死盯着那座房子漆黑的墙面。他知道,就在那里,她正在和另一个人睡觉!

一开始,马蒂亚斯为了不让烟头的火光暴露藏身之处,还会爬到一个没人的平台上把烟匆匆抽完。后来呢,我的朋友,就靠着门廊的柱子一根接一根、急不可耐地抽烟,为的就是让火光把他照亮!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埃莉萨已经发现她那可怜的马蒂亚斯还是一如既往,眼下他就臣服在那道门廊下,崇拜地望着她的窗户呢!

您相信吗,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埃莉萨不是站在窗户后面就是靠在阳台上(记录员则在屋里,穿着拖鞋,躺在沙发上读晚报),静静地、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门廊,她那无言的目光还和曾经站在庭院里看玫瑰花和大丽花时一模一样。于是马蒂亚斯便绝望地让火光燃得更亮一些,像一座灯塔,在黑暗中引导着埃莉萨可爱的双眼,告诉她这个冷得发抖的人完全属于她,忠诚无比!

白天他绝不会走在本托路上,毕竟优雅的马蒂亚斯已经落魄到要穿破衣烂衫的悲惨境地。穿着磨破了胳膊肘的烂衣服和破靴子,又怎么敢走在这里呢?——那他是从哪儿弄来钱在小酒馆里喝酒、吃鳕鱼的呢?——我不知道……但让我们赞美埃莉萨女神吧,我的朋友!富有的埃莉萨想方设法,每个月都委婉地变着法子给已然是个流浪汉的马蒂亚斯送些钱。这剧情挺刺激,是不是?埃莉萨出于感念,每个月都会给自己的两个男人付钱——分别是肉体情人和灵魂情人!然而马蒂亚斯猜到这可怕的施舍从何而来时,拒绝了这笔钱,却并未因自尊受到伤害而愤怒,而是深受感动,甚至连被烈酒烧红的双眼都饱含泪水!

既然马蒂亚斯只在夜色浓重时才敢走下圣本托路,钻进门廊里,您能猜到他白天都做些什么吗?——白天他会跟踪记录员,偷偷观察他!——没错,我的朋友!他对埃莉萨挑选的那个男人有着十足的好奇心,够神经质,够大胆!以前那两位——米兰达和诺盖拉,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教堂大门,才走进埃莉萨的卧房的,他们的目的也不是爱情,而是想拥有一个家,可能还想要孩子和安稳平静的生活。但这位记录员纯粹是个情人,是她特别任命的情人,只为被爱。这种结合,除了肉体纠缠,似乎没有其他合理的动机了。然而,马蒂亚斯还是不厌其烦地研究记录员,观察他的身材、着装、行为举止,急切地想要了解他,毕竟这是埃莉萨从男人堆里挑出来的最爱。出于体面,记录员住在圣本托路的另一端,就在市场前面。马蒂亚斯的落脚处也在那儿,因为这样他的穷苦样就吓不到埃莉萨了。他每天一早就开始寻找记录员的踪迹,这时后者才从埃莉萨家里回来,还带着她卧室里的温热。他一看到记录员就小心翼翼地跟着他,活像个小偷。我怀疑他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变态的好奇心,而是想确认这个从贝雅来的小记录员在里斯本的种种诱惑下,是否依然对埃莉萨保持肉体的忠诚。为了让自己所爱的女人幸福,他成了埃莉萨情人的监督员!

我的朋友,这就是精神主义和苦心崇拜的极致!埃莉萨的灵魂属于他,于是便永恒地接受着他不变的崇拜。现在,他还希望埃莉萨的肉体也受到她情人同等忠诚的崇拜!其实记录员要对一个如此美丽富有、穿着丝袜、戴着钻石耳环的迷人女士忠诚再简单不过了。您知道吗?他对埃莉萨女神肉体的忠诚和臣服也许是生活给予马蒂亚斯的最后一份幸福。我这么确信,是因为去年冬天一个下雨的早晨,我遇到了记录员,他正在黄金路的一家花店买山茶花,我还看到马蒂亚斯躲在前面的一个角落里,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正窥视着记录员,露出亲近之色,几乎是感激之情!也许那天晚上,他躲在门廊里瑟瑟发抖、跺着满是泥污的鞋子取暖时,满含柔情的双眼还盯着没有亮光的窗户,想着:“惹人怜的埃莉萨呀!他给你带了花儿,你该多开心呀!”

这样过去了三年。

终于,前天下午,塞科来到我家,气喘吁吁地说:“马蒂亚斯肺充血,被人用担架抬去医院了!”

他好像是黎明时分被人发现躺在地上的,整个人蜷缩在一件薄薄的外套里,喘着气,脸上布满死亡的气息,面朝着埃莉萨的阳台。我跑去医院时他已经死了……我和值班医生去到病房,掀开盖着他的被单。他的衬衣敞着,又脏又破,脖子上挂着一根绳子,上面有只丝绸做的小袋子,也是又脏又破。这里面肯定放着一朵花,或者埃莉萨的头发,又或许是她衣裙的花边——这要追溯到他们初次倾心的时候,还有在本菲卡度过的那些下午……医生认识马蒂亚斯,也为他痛心,我问医生他死前是否受了罪,医生说:“没有!他昏迷了一会儿,然后瞪着眼睛十分诧异地喊了一声‘哦!’就过世了。”

——这是灵魂面对死亡的阴霾和恐怖时发出的尖叫?还是它在终获自由、成为不朽之后迸发的欢呼?——朋友,您不知道,神圣的柏拉图不知道,末日到来时世上最后一个哲学家也不会知道。

到墓地了。我想我们应该扶住棺材边缘吧……说实话,阿尔维斯这阉鸡送马蒂亚斯下葬竟然这么悲痛,真够奇怪的……但是,我的天,快看!在教堂门口专心等着的那个穿西服和白大衣的家伙……是记录员!他还带了一大束紫罗兰……埃莉萨派自己的肉体情人来陪精神情人下葬了,还要在他身上铺满鲜花!但她是绝不会让马蒂亚斯在记录员的尸身上撒紫罗兰的!因为即使物质并不理解精神,无法从精神中获得幸福,它也还是会永远崇拜精神;而物质从自身获得的只是享受,于是便粗鲁轻蔑地对待自己!真是大大的宽慰啊,我的朋友,记录员的花束是献给像我这样的形而上学者的。马蒂亚斯评注过斯宾诺莎和尼古拉·马勒布朗士(1638—1715,法国神学家、哲学家,笛卡尔学派的代表人物),重新发掘了费希特(约翰·戈特利布·费希特,1762—1814,德国古典主义哲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但在西方哲学史上一度被轻视),也充分证明了官能感受是一场幻梦!光凭这些就足以让我们陪他走到墓穴了。或许他超越了凡人,又或许不如凡人——确实,天有些冷了……不过,多美好的下午啊!

猜你喜欢

米兰达
“你有权保持沉默”
警察抓人时为什么要说“你有权保持沉默”
垃圾堆小公主(短篇小说)
跳可爱“摇摇舞”秀穿搭 米兰达·可儿狂撩粉丝心
米兰达·可儿 爱情或许不必置于高处
米兰达的选择
至少也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