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大衣（小说）

〔葡萄牙〕特欧琳达·热尔桑 著

周宁译

一个银行小职员在回家时看到商店里有件红色的狐皮大衣。她停在玻璃窗前，因喜悦和欲望打了个寒战。她一直想要件这样的大衣。她把挂在金属衣架和铺在真丝沙发上的其他大衣都打量了一遍，觉得它们都不如这件。这件珍贵的大衣独一无二，她从未见过如此火红的颜色，还掺杂着金属铜色的反光，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她推了推大门，想进去看看，这才发现商店已经关门了。于是她想，那就明天再来，一到午饭时间立刻过来，越早越好，明早我要找个理由早点午休，上午一过半就走。当晚她没怎么睡觉，醒来时也很不安，还有点发烧。她一边在柜台接待顾客，一边来回瞅着墙上的挂钟和自己的手表，计算商店还有几分钟开门。她害怕那件大衣会被卖掉，于是一找到抽身的机会便跑向皮草店。当店员告诉她大衣还未出售时，一瞬间，她的呼吸顺畅了，心脏不再狂跳，血液平静地流动起来，脸色也不再涨红。

当她穿上大衣转身照镜子时，售货员说道：“这件大衣简直像是为您量身定做的，肩膀和腰的尺寸都正好，下摆的长度也合适，看这颜色多衬您的肤色呀。”说完又急忙添了一句：“我不是为了卖货才这么说，您当然也可以选其他的，但我还是推荐这一件，它就像是为您量身定做的。”售货员微微一笑，又重复道：“为您量身定做的。”

“多少钱呢？”她一边问一边转着圈让下摆舞动起来，视线始终不离镜子里的自己。

听到回答后她惊讶地后退了一步。这衣服比她想象中要贵得多，是她手头钱的五倍。

售货员表示理解：“可以不必一次付清。”

也许得牺牲掉假期，她想。或者从车贷里挪出一点。家里少开些暖气，吃得素一点。吃得素一点还有好处呢，毕竟自己最近长胖了。

匆忙算过这笔账后，她表示接受：“我先给您付定金，然后从下周开始分期支付。但下周这件大衣就是我的了。”

“没问题，”售货员说着，给大衣挂上“已售”的标签，“您付过第三笔款之后就可以把它带走了。”

夜晚到来，商店关上了门，这时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她便透过玻璃向内看，越看越高兴——那件大衣越看越闪亮，越看越火红，像是火焰但又不会真的燃烧，如此厚实、宽大的皮草，包裹住身体时一定十分柔软，还会随着自己的脚步起舞。

穿上这件大衣，她也会被路人投以惊艳的目光——但这并不是她偷笑的原因，让她微笑的是一种来自内心的满足、一种隐秘的确信、一种与自身达成和谐的感觉，这种感觉会从琐碎的事物里溢出，令人察觉。她呼吸的节奏似乎变得更加缓慢深沉了。除此之外，也许是因为不再感觉疲惫，她发现自己的动作变得比往常更迅速，不费力气就能走得比平时快一倍。她的双腿敏捷、双脚轻盈，整个人都更轻、更快了，躯干、肩膀、四肢也都变得灵活。

是因为运动，她想。出于某种原因，她开始规律性的运动，几个月来她每周都会在训练场跑两个小时。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在城市外面的森林边缘奔跑，感受沙土在自己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学习以另一种方式让双脚触地——以一种完美、亲密又直接的方式接触土地，深入地感受身体——她现在变得更活跃也更警觉了；她发现自己的感知力有所增长，能够远距离听到以前注意不到的细小声音：一只壁虎在落叶间逃窜，一只不见踪影的老鼠让树枝发出响动，一颗橡果落下，一只鸟儿停歇在草地上；她还能在天气发生变化之前就有所预感——风向的改变，湿度的上升，下雨之前气压的升高。

还有气味，它是事物被忽视的维度，如今她却能感知到气味的世界，能够通过嗅觉认路或是辨认踪迹。真奇怪，以前自己竟从没有注意过事物的味道：树皮、野草、树叶，还有动物。每只动物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在水波似的空气中如折扇般展开。她呼吸着风，将这些气味聚拢或分离，微微地抬起头。她突然对动物产生了兴趣，开始翻阅百科书籍，找些图片看——西欧刺猬的腹部没有刺，是一种柔软的浅色，敏捷的野兔蹦蹦跳跳，是灰扑扑的颜色。她痴迷地仔细观察鸟类的身体，暗暗揣度鸟腿之上的部分是多么柔软，一个词语时不时在她的脑海里浮现：掠食者。

现在的她比以往更加饥饿，饿得想要收起书本打开厨房的门，对此她十分不悦，只能承认这是运动的副作用。她一边寻找着避免增肥的方法，一边不满地在甜品店附近徘徊，却毫无收获，因为即使是咖啡的味道都让她恶心反胃。她是对另外的东西感到饥饿，不好说具体是什么，也许是水果吧，那么可以利用这一点瘦下来。于是她买了很多葡萄和苹果，当天就把它们全部吃完了，但她还是觉得饿，一种隐秘的饥饿从内部无休止地啃咬着她。

一个意料之外的宴会邀请让她高兴起来，不管是什么事，只要能让她忘记这荒诞的饥饿感就好。她愉快地穿衣打扮，把嘴唇和指甲都涂得血红——她发现自己的指甲很长，双手似乎也更加修长敏感了。她在宴会上抚摸谁，谁就会永远处于她的掌控之下，想到这里，她微笑起来——镜中出现了一个属于猫科动物的笑容。于是她眯起眼睛加大这个微笑，任由它在脸上滑动，直到显现出一个三角形轮廓，然后满意地用妆容突出这轮廓。

宴会中，她看到一块切开的牛肉，血淋淋的，便想起了“半熟牛排”这个词，但这词语突然失去了意义。她伸手去抓，吞下一片肉——近乎全生的肉的味道，牙齿咬合的动作，血液的溅出，舌头上和嘴巴里血的滋味，吞食整块肉的纯洁无辜。她想再拿一片肉，却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伸手，应该直接把嘴凑过去。

她放声大笑，跳起舞来，沾染着牛血的双手在空中挥动。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在往上涌，好像体内有种狂暴的力量已被激发。这是一种可以传染给他人的强大力量，是瘟疫，抑或是诅咒。但这份想法轻柔、平静、近乎愉悦，她觉得自己在漂浮，微微陶醉，她倾听着自己笑声的回响。

她打算整晚都服从于这份力量，然后第二天早晨去取大衣，那是约定好的日子，是它将要属于她、成为她一部分的日子。她即使闭着眼也能通过触觉认出它：柔软而厚实的毛皮在她的皮肤上燃烧，完美地贴合着，甚至不能与她区分——

“为您量身定做的。”售货员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时又重复道。

皮草完美地贴合着她的皮肤，甚至不能与她区分。她对着镜子把衣领立起来，看到自己的脸突然变得消瘦，并被妆容大大拉长，她的双眼眯成缝，闪烁着，毫无困意。

“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谢谢。”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离开，害怕留给自己的时间会耗尽。人们会停下来警觉地看她，因为她突然感到一股过分强烈的冲动，想要以手触地狂奔起来，想要重铸自己的肉身、重获动物的身体，然后逃跑，逃离这座城市——她几乎是以超人的力量控制着自己，再多一分钟，让颤抖的身体钻进车里，一路开到森林边缘——然后她摔上门，用已然自由的爪子完成了一个真正的跳跃，抖抖身体和尾巴，嗅着空气、地面、风，发出一声愉快的嗥叫。紧接着她便钻进森林深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