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记忆史:王亚南笔下近代大学生的思想特征与实践困境
——以《记得我在大学的时候》为考察中心
2022-12-30许露
许 露
(厦门大学 教育研究院/《王亚南全集》编辑部,福建 厦门 361005)
习近平总书记在学校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师座谈会上强调,青少年时期是人生的“拔节孕穗期”,最需要精心引导和大力栽培。那么,如何达到最好的效果呢?必先宏观了解大学生思想特征[1],再依据大学生思想特征,有的放矢,完善大学的人才培养,真正做好引导和栽培的工作。这从一个侧面表明,大学生思想特征是重要论题。这一论题已吸引学界的兴趣,像“80后”大学生[2],“85后”大学生[3],“90后”大学生[4],“95后”大学生[5],“00后”大学生[6]等青年思想特征的研究均取得一定成果,但是极少有人研究中国近代史上大学生的思想特征。在整理厦门大学王亚南校长的教育文献时,意外发现他对20世纪20年代初大学生的思想特征有相关论述。可利用教育记忆史的研究方法,还原王亚南的记忆,归纳20世纪20年代华中地区大学生的思想特征,分析他们所面临的实践困境,进一步阐发王亚南对大学生的希望。
一、王亚南求学记忆及其价值
从1950年5月到1969年11月,王亚南一直为厦门大学校长,是现代著名教育家之一,也是一位受人尊敬、值得研究的现代教育人物。王亚南,字渔邨,湖北省黄冈人,幼年失怙,生活困苦,却保持极大的求学毅力,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武昌一中[7]1-38①,再考入私立武昌中华大学[8],主修教育学,辅修英语等。
王亚南的教育贡献受到学界高度重视。其一,王亚南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中国化做出了较大贡献。1928年王亚南在杭州大佛寺认识郭大力,“两人共同拟定了一个合作翻译经济学著作的计划”[9],一步一步落实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著作的翻译,一直到1938年8至9月之间,《资本论(第一卷)》(8月31日)、《资本论(第二卷)》(9月15日)、《资本论(第三卷)》(9月30日)先后由读书生活出版社正式出版。其二,王亚南被尊为“坪石先师的代表”[10]。抗战军兴,国立中山大学被迫迁徙粤北地区,在坪石艰难办学,王亚南当时就是“坪石先师”之一。他担任教授一职——全身心投入经济学科的教书育人;他兼任系主任,管理系内外琐碎事务;他因材施教,为低年级学生讲授《政治经济学》,为高年级学生讲授《高等经济学》[11]②;此外,1944年,王亚南与来校考察的李约瑟教授有学术互动,这一互动启发了王亚南转而研究中国官僚政治[12]。“为华南教育历史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13]。其三,王亚南推动了国立厦门大学经济学科的建设。1944年底,王亚南前往福建长汀(除了1946年暑假返回广州石牌国立中山大学补课),一直在国立厦门大学任教[14]。在校期间,他所开设的课程受到学生欢迎。其中,一门课程为《高等经济学——中国经济问题与经济原理》,这一课程“以‘研究的态度’进行教学”,启发了学生思维、锻炼了学生能力[15]。其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王亚南为厦门大学发展耗费心血。1950年5月经中央人民政府任命,王亚南成为“解放后厦门大学第一任校长”[16],推动学校向研究型大学的目标发展。
王亚南大学阶段的求学经历是他致力于近代教育的重要动因,也是他人生飞跃的基石。《记得我在大学的时候》是王亚南的自传体文章,详细追忆20世纪20年代他在私立武昌中华大学求学时的观察和思考。该文1945年刊印在福建《公余生活》杂志上,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第一,他是王亚南较早的回忆性文章,客观呈现20世纪20年代华中地区大学生的思想、学习、生活等,不少内容益于我们了解那一时代、那一地区大学生的思想状态。“我是1921年进大学的,到1926年才从大学里出来。由入学的时候起,到现在止,已经是二十年了。”[17]第二,王亚南是主人公,他以第一视角反思自己在求学活动中的得与失,呈现与自己同龄的大学生在救国运动中的沉与浮,文中提出了不少有深度的观点。第三,当前学界很少提及这篇文章,仅在《王亚南的治学精神及当代启示》一文中被引用,却未被深入挖掘与详细分析,令人感到很遗憾。由于《记得我在大学的时候》一文出现不少回忆性内容,应采用教育记忆史的研究视角,予以系统梳理。
教育记忆史以教育参与者的回忆内容为研究对象,梳理和辨析记忆中的线索,专门研究这些线索所牵涉的过往的教育人物、教育思想、教育制度以及教育实践活动等,最终将个体的记忆升华为集体的记忆。所以,有学者认为教育记忆史的功用是“获得关于人和教育史的关系的认识”“觉察一些‘看不见的手’”以及“获得对外部世界与人教育记忆的关系的认识”等[18],它具体要求:其一,教育参与者应有一定代表性;其二,教育参与者的回忆内容应当有代表性,既有与众不同的表达,也要洞悉底蕴——具有学术研究的价值;其三,不能盲目迷信教育参与者及回忆内容,还要查询相关资料进行细致佐证,这是因为个人回忆难免出现有实有虚、有真有伪、有细有粗、有正面有偏狭的现象,这往往是个人主观性造成的。主观性回忆会扭曲事实,呈现的未必是真相——很可能被各种各样的情感所覆盖。为了接近事实真相,教育记忆史的任务即梳理代表性教育参与者的特殊回忆,从中去虚取实、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去偏取正。从令人难忘回忆中理出关键线索,再将个体回忆上升为所处时代、所处地域、所处群体的集体回忆。本文以王亚南大学回忆为切入口,查询相关史料,探寻当时大学生的思想特征与实践困境。
二、百年前大学生的思想特征
20世纪20年代的大学生受到“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双重影响,思想特征鲜明而显著,这给王亚南留下深刻印象。“素朴”“自负”“认真”是王亚南对20世纪20年代大学生思想特征的概括:
(一)“素朴是第一个特征” 王亚南提出“怒潮”论。他将“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等归为社会新趋势的表现,社会新趋势如“怒潮”一般,“正在向着全国各地汹涌”[17]。20世纪20年代大学生是“五四运动”后的新一代大学生,他们深受社会新趋势的影响,思想显然是相对“素朴”的。他们对新生事物充满了兴趣——乐于接触新生事物,频繁接触眼前的事物——产生现代意识,重视以教育为手段向社会输出现代意识——对教育怀有一种极高的希望。具体表现为:第一,乐于接触新生事物。像枪支、大炮、兵舰等,这些新生事物又可归为“西器”;随着了解“西器”程度的加深,大学生越能意识到西方国家强大的原因,越能意识到封建清政府垮台是迟早的事情,“如果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浑浑噩噩过着不识不知的生活,也就乱了”[17]。第二,容易产生现代意识。当时中国大学多位于都市或省垣,新一代大学生逐步卷入都市的商品经济中,开始了解现代商品经济,意识到许多物品可以作为商品进行买卖,许多平凡物品经过深加工后变得不再平凡——可以卖出更高的价格,不同类型商品在市场交易中遵循普遍规则等。这些现代意识使新一代大学生视野更为开阔、思想更为活跃。他们相信,“这个伟大的时代——这个比过去任何历史期的二十年中,造出了更多、更大的罪恶与错误,但同时却也造出了更多、更大的幸福与希望”[17]。第三,他们还对教育寄托了极高的希望。“我们就在乡村开展识字运动”[17],并单纯地认为开展启蒙教育即可改进乡村一般社会,推广现代意识,遏制封建礼教,打压社会迷信,自下向上地改变乡村一般社会。
20世纪20年代大学生之所以具有“朴素”的一面,很大程度上受社会新趋势的影响,社会新趋势如“怒潮”一般,扩散“和平、人道、博爱……美好观念术语”[17],使大学生对美好充满各种幻想。“‘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动了中国人的思想解放”[19],这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处在这一崭新历史时期中,中国社会发生了剧烈变化,这种变化不在某一个方面,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社会等方面,可以说这是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上的重要转折期,甚至引起美国新闻媒体的注意[20]。这一转型是多种因素促成的,如国外学者的访华和演说[21-23],留学生回国群体的推波助澜[24-26],基督教教会势力的鼎力支持[27-29]等。这种广泛的变化使不少大学生“跃跃欲试”“担当起救国的任务”[17]。总之,在外部环境的刺激下,新旧思想意识发生转换,大学生思想意识愈发动荡不安,兴起的现代意识呈现出“素朴”的一面。现代意识逐步走进当时大学生的脑海中,他们不再“浑浑噩噩”,不再“不识不知”,不再被动挨打;而是把握眼前,主动进取、排除现实的阻碍。
20世纪20年代“素朴”的大学生有其好的一面,他们不拘于人情世故,不会被利害关系束手束脚,例如“向当时的军阀、官僚作某种请愿”[17]。他们勇于做那些该做的事情,愿意承担一些困难的事情,例如“向英帝国主义者,严重交涉万县惨案、五卅惨案之类”[17]。在做事过程中,大学生表现出一股“干劲”,是极难得的力量,能够充分提升精、气、神,能够燃起进取心和奋斗志,在困难中不离不弃、砥砺前行、开创前途。但是“素朴”的大学生也有其不好的一面,他们的内心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不安于他们过去的想法,也不安于他们过去的做法了”[17],不安的心理状态使大学生处于一种警惕的状态,不能冷静思考事物的本质和规律,也很难透过现象认识事物发展的趋势。例如,当时大学生看到“一战”后的和平局面,却看不到支撑和平局面的原则——“仍旧是‘强权即是公理’”[17];思考浮于表面自然造成当时大学生出现一些盲目的举动。
(二)“自负是第二个特征” 20世纪20年代大学生的思想是相对“自负”的。他们坚信时代转变和社会转轨几乎都离不开大学生——需要他们的个人之勇和个人之谋,达到“破旧立新”的目的;甚至当时许多大学生在精神世界里,认为个人智慧与力量足以改造落后的中国。正是这一自负,使当时的大学生犯了许多错误。例如不少大学生认为,他们不惜一切代价的爱国运动一定会收到奇效,“不惜成千成万的、整天整夜的结队睡在马路上,要请军阀应诺其请求。”[17]殊不知这一举动根本无人珍视;他们向当时军阀或官僚们请愿,渴望得到他们的关心和同情,殊不知这不啻为痴人说梦;他们召集各级、各类学校的学生们,一致通电北洋政府,要求撤换卖国贼,缉拿卖国者,殊不知“卖国贼是与军阀息息相关的”[17],军阀袒护卖国者等同于维护自身利益;他们想为万县惨案和五卅惨案中伤亡的同胞讨回公道,殊不知帝国主义列强置若罔闻、我行我素、不予回应。“自负”的大学生做出一件又一件“徒劳无益之举”[17],这很可能会招致挫折;一次又一次挫折使大学生付出巨大的代价,承受无数的痛苦,最后变得冷心或绝望——对改变中国社会再也不抱希望。
20世纪20年代大学生之所以具有“自负”的一面,很大程度上是由“素朴”引发的。他们容易对眼前事物、新生事物产生新的意识,却很少深入思考眼前事物、新生事物背后的本质和规律。例如,大学生看到“卖国贼”,就肤浅以为军阀可以替天行道——剔除“卖国贼”,殊不知事与愿违,一些道貌岸然的军阀可能就是“卖国贼”。个别军阀通过卖国举动强化自身的军事势力、经济势力和政治势力。大学生看到军阀之间彼此争战、杀戮不断,就肤浅认为帝国主义国家可以制裁军阀,殊不知“军阀与帝国主义是一鼻孔出气的”[17],帝国主义国家总要通过中国军阀实现自己的利益诉求,总希望在军阀混战中树立领导地位,收到渔翁之利,扩大在华利益。如果不深入思考本质和规律,大学生很难认清眼前事物、新生事物,思想始终“素朴”,容易出现“自负”的行动,在革命过程中,经历痛苦和失望,走向迷失和怅惘,甚至惨遭社会反动力量的暗算和蹂躏等。
20世纪20年代“自负”的大学生有其好的一面,他们不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勇于公开表明改革社会的态度,他们在实践中学会如何合法请愿,合理提出要求,合情表达意志等。但“在大动荡的时代,各个人的看法想法,不能是一致的”[17],“自负”的大学生有“夸大狂”的一面,把当时社会幻想得过于美好,甚至天真以为自我牺牲就能换来理想社会。
(三)“认真是第三个特征” 20世纪20年代大学生的思想是相对“认真”的。他们从小事做起,从自我做起,希冀中国社会出现改变或转机,“那时凸出点的、尖端点的大学生,俨然把救国的责任,加担在自己肩上了。”[19]因此,当时大学生做事必须认真,“一时,大家似乎不约而同的,把启蒙的工作放在第一位。”[17]为何如此呢?中国人口总量多、人口基数大,中国社会的改变应体现在大多数人口的身上;这一改变只有通过教育的手段,才能做好社会转型的必要准备。“要全国人民都有了知识,都知道救国的重要,才能大家一致起来”[17],抛弃成见、勠力同心、共同担起救国救民任务。所以,当时大学生认真办理教育,既教育自己,也教育他人。一方面,育人先育己,“互相成立各种形式的读书会,以充实自己”[17],如果自己的见识狭隘,根本不可能教育他人;另一方面,丰富实教的形式,如暑期社会教育实践、乡村识字运动、改良私塾运动、创办模范学校运动等,充分利用课余或业余时间,开展社会启蒙教育,改变普罗大众的思想观念。当时的启蒙教育确实具有一定效果,在很短时期内,利于团结社会大众,加速国民革命运动的进程——不再“局促在岭南一隅”[17]。
20世纪20年代大学生之所以具有“认真”的一面,很大程度上是由“自负”引发的。“自负”的大学生认为自己较早接受了新式教育,“无形在给予人以时代的优越感”[17],具有个人之勇和个人之谋,这一勇气和谋略可以转化为力量、上升为智慧,巩固他们“凸出点的”“尖端点的”社会地位,所以他们十分“认真”,孜孜不倦地实施启蒙教育,踏踏实实地从事救国运动。
20世纪20年代“认真”的大学生有其好的一面,他们呈现一种“无我状态”,体现在“一个人努力实行所信的时候”[17],不算计个人前程,不悲切个人得失,为启蒙大众而燃烧自己,为拯救中国而奉献青春,彰显出一种博大的胸襟和气度。但是“认真”的大学生也有其不好的一面,容易出现“较真”,遇事不懂变通。
三、百年前大学生的实践困境
20世纪20年代的大学生具有“素朴”“自负”“认真”的思想特征,鲜明而显著,这是不是意味着大学生在社会上风生水起呢?从教育记忆史出发,王亚南认为事实并不如此:“时间本不算长,但在这个期间的我们的时代,其现实是太丰富了,其变动是太大了”[17];正因当时的时代充满了各种可能性,致使大学生的思想与社会实践发生一定脱节,在实践过程中面临着不少困境,“任何一个人,如其他有时代感,如其他不能避免时代对他所加的诱惑力或压力。”[17]
(一)“素朴”不合世情 世情指的是社会上约定俗成的人际关系。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悠久,早已形成了一种做人、做事的习惯;即使中国社会朝着近代化转型,世情依然难以在短时间之内发生改变。“素朴”的大学生时刻处于“不安”,其中就有对世情的不安。
仅以启蒙教育为例,当时大学生对新式教育信心满满。他们单纯以为,随着启蒙教育的输入,乡村一般社会的文化教育能够改进,这一改进意味着封建迷信的存在空间越来越小,意味着专制制度的消亡,最终意味着中国将会得到拯救。然而,乡村一般社会对启蒙教育有另外一种认识,“一般人民不能单为了救国这个理由而读书”[17]。一般人民读书的功利性很强:要么改变个人社会地位——获得较大社会声誉,要么提升个人收入水平——改善现有的生活条件,要么走出乡村一般社会——闯出一番天地等;如果读书之后无法改变社会地位、收入水平或人生轨迹的话,不如不读书,节约费用另谋营生。乡村一般社会对启蒙教育看法,并不在于其启蒙性,而在于它与新型国民经济形态——资本主义经济相关,他们实际信的是新型国民经济形态带来的收益。当时,国民经济形态出现明显变化,经济开始迈向近代化,虽然乡村一般社会依然存在阻碍的因素,但是这些因素无法阻碍经济的发展趋势,无法缩小城乡差距。在乡村一般社会,部分人已把信念寄托在新型国民经济形态上,认为接受新式的教育才能启蒙思想,才能认识新型国民经济形态,卷入资本主义经济活动中,进而改变社会地位、收入水平与人生轨迹等。同样都是启蒙教育,大学生有其看法,乡村一般社会亦存在某一看法,看法并不一致,这阻碍了启蒙教育在乡村一般社会的实践,所以,王亚南认为“它(注:启蒙教育)的障碍,它的限界是非常明显的。”[17]
王亚南发现,当时大学生向乡村一般社会推广启蒙教育,但是乡村一般社会对启蒙教育并未体现过多的热情。这是因为启蒙教育并不是完全来自于乡村一般社会,甚至与乡村一般社会发生脱节,很难推动乡村一般社会的彻底改造。改造效果的有限性使乡村一般社会对启蒙教育产生一种质疑,为启蒙教育制造一定阻碍,挫败当时大学生积极性。归根结底,这是当时大学生不通晓世情的必然结果,增加他们行动的挫败感;行动上的挫败又加剧他们的 “不安”心理状态,使他们变得轻浮草率、容易抱怨、郁郁寡欢,处世和做事更加不踏实、更加不合世情。
(二)“自负”偏向极端 厌世指的是厌弃人世,最终以自杀的极端方式了结自己的宝贵生命,以逃避挫折或打击。“在大变动的时代,各个人的看法、想法,不能是一致的。”[17]正是社会存在不一致性,使个别人选择一条极端的道路——以维护那些微不足道的“自负”。
在当时大学生的精神世界里,他们幻想个人的智慧和力量足以改造中国,所以他们自负感十足。尤其是在社会转型背景下,他们试图抓住时机,希望促成改变,进而引领社会发展,不遗余力地发挥个人价值。但是,幻想并不意味着现实,现实是客观存在的——往往并不以大学生的个人意志为转移。无论是启蒙教育运动,还是农村改造运动,或是爱国救亡运动,大学生遇到挫折已不再是个别现象了。当时大学生自负能够抓住事物发展先机,但这不等于取得最后成功,也有可能出现失败;无论成与败,这都在意料之中,应当以一种坦然的心态接受,分析失败的原因,总结取得的教训,变得心智更加健全。然而,当时大学生中不少人出现了病态心理,自负的心理使他们不甘心失败,不愿从自身找寻失败的原因,“从异常积极的一极,转到异常消极的又一极。”[17]经历种种挫折之后,当时部分大学生变得不思进取,不再自信,不愿独立和自强,懒于主动调整自我,充满了消极情绪。在意志消沉中,他们要么形成悲惨世界观——憎恶社会现实、痛恨个人遭遇,要么幻想毁灭社会——清除导致痛苦情绪的来源,要么幻想自杀——彻底缴械投降。王亚南发现,当时不少大学生都怀有极端的想法,厌世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当时大学生中时常讨论的话题;甚至,个别同学已选择光明来世的道路。
对于大学生厌世的现象,王亚南极力反对这一做法。一方面,大学生厌世根源于“自负”。“自负”的大学生往往有“夸大狂”的倾向。他们把困难、挫折和失败等无限放大了,从而产生厌世心理,这是大学生心智不够成熟的具体反映。另一方面,大学生的厌世并不等同于解决困难、挫折和失败等。厌世是一种逃避,是一种患得患失,是一种面临挑战而缴械投降。云淡风轻固然有好的一面,但容易错过长河落日——世间雄浑壮丽的景致;追求理想不总是风调雨顺,经历风浪才会铭心刻骨;与其埋没于千千万万人之中,不如承受孤独——毅然应对未知的挑战。
(三)“认真”难克时艰 时艰指的是社会的重大风险挑战,20世纪20年代的“时艰”是维护和巩固民主共和制度,防止社会再次向封建专制制度妥协。当时大学生的“认真”依然难以阻止封建专制的沉渣泛起。
从封建专制到民主共和,这是社会制度的重大飞跃。在社会转型过程中,有的群体从中获益——他们成为改革的支持力量;有的群体从中损失——他们沦为改革的阻碍力量;支持力量与阻碍力量的冲突易于造成“时艰”。这一“时艰”是社会性的,牵涉方方面面的利益,动荡各种各样的关系,绝对不是轻易实现的改革,更不是单一大学生群体能够挽住的狂澜,所以王亚南感叹“社会太大,社会积怨太深,我一个人的任何努力,也无补于‘时艰’”[17]。更何况,当时大学生关注启蒙工作,踏踏实实、本本分分、认认真真地推进启蒙工作,但是启蒙工作需要一个过程才能见效,在短时期内并不能实现民主共和制度,更不能直接地拯救国家颓势。由此可见,当时大学生的“认真”是一种希望,是一剂“止痛药”,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时艰”,但并不意味着能够克服和解决“时艰”。“时艰”将会长时间存在,是大学生群体不可能独立克服的任务;大学生所开展的启蒙工作,只能在有限的程度上缓解“时艰”,这是一种积极的努力。不能存短视思维——因无法克服“时艰”而彻底否定当时大学生的“认真”。
摈弃短视思维是王亚南的态度。第一,不能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而不顾长远的忧患。时艰是各种因素共同造成的结果,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一并解决,也不太可能依靠某个群体就顺势克服了,必须适当顾及长远。第二,不能忽视效果缓慢的事业,“慢效”事业有时候比“速效”事业更具社会价值。启蒙工作是一项见效缓慢的事业,乡村一般社会更是启蒙工作的薄弱环节,需要一定数量的大学生扎根这一事业;不能因为其见效缓慢而放弃认认真真的态度,这不是克服“时艰”的思路。第三,认真不是较真,应当在实践过程中学会变通,改善启蒙工作的社会效果,进而提高大学生的自信。
四、保持大学生的可爱精神
20世纪20年代大学生具有的思想特征是特殊时代的产物,这一思想特征在特殊时代的背景下决定了大学生很难风生水起,也难以在实践中突飞猛进,所以“我当然不是希望我们今日的大学生,退步到前二十年”[17]。但在王亚南的记忆中,20世纪20年代大学生虽然有不成熟的一面,但是他们身上焕发出一种可爱精神。而到了20世纪40年代,这一可爱精神在大学中已难觅踪迹,这不禁令人感到遗憾。
首先,可爱精神表现为一种热忱态度。王亚南发现,“在比照的观点上,我感到,今日的大学生,过于‘世故’了一点,利害关系太分明了。”[17]事若不关己、高高挂起;事情若关己、须看利益大小,一遇到利益极大的事情,不少大学生立刻变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趋之若鹜,一遇到利益不大的事情,他们迅速偃旗息鼓、麻木不仁、从壁上观。具有可爱精神的大学生不能把自己看得过重,也不能把利益看得过重;利欲熏心只会削弱对人、对事的热忱态度。在社会生活中,“利己”不能当成生存的唯一动力,也不能侵蚀信念、违背原则,“耍小聪明”“利己”的人生不会行深致远、一鸣惊人,只会不断负重、步履维艰。其次,可爱精神表现为一种“傻气”。这一“傻气”不是智商低下、出言无状、不合时宜等,而是一股朝气、一种活力、一份干劲,这一“傻气”促使当时大学生咬定青山不放松,矢志不渝向前冲,不畏风雨阻碍,不惧丘壑万千,坚定向理想迈进。“事实上,社会上的朝气和活力,就靠着一般‘自命不凡’的青年来形成。”[17]再次,可爱精神表现为一种试验心理。不因他人言而放弃试验,勤于试新,勇于犯错,不断地总结经验和汲取教训,甚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最后,可爱精神还表现为一种执著意志。当时大学生不当时代旁观者,不做机会主义的美梦,不膜拜强大势力,不眼红巨额利益,从一点一滴做起,从细枝末节入手,甚至“知其无利可图而为之”[17]。
王亚南认为大学生应保持上述的可爱精神,具有热忱的态度、表现出“傻气”、试验的心理、执着的意志等。具有可爱精神的大学生,“哪怕是一件在客观上,非常不足齿数的事,在他主观上,须得看为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19]既然将事情看得了不起。这样的大学生就会“想”得认真——尽量用全面观点看待这一事情,也自然而然“做”得认真——及时处理实践过程中的突发状况。社会在发展,国家在建设,民族在进步,“显然需要我们每个人,特别是每个在受大学教育的人,无论在研究上、在实践上、表现热忱,表现傻气、表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至其无利可图而为之的认真”[17]。
如今反刍王亚南的教育思想,我们会发现,大学生仍需要一种可爱精神,大学应为学生的可爱精神创造良好条件。现在人们论及大学人才培养,评价大学生的思想特征,中外似乎均显得有些消极。在中国,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接受“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之说,认为大学培养的人才具有“行为的矛盾性、手段的精致性、目的的利己性、规则的突破性”等特征[30];而在国外,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接受“优秀的绵羊(The excellent sheep)”之说,认为现代大学高度发展,俨然成为一个产业化、市场化的机构,其大学使命变得前所未有的狭隘——“目标明确的强化谋生技能”[31],这样的人才培养方式“在维护卓越形象的同时,却牺牲自己更远大的目标”[32]218。无论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还是“优秀绵羊”,中外学者均发现大学人才培养的结果正在以市场化为导向,正在引发急剧“内卷化”——使精英群体养成一种过度竞争习性[33],这在消磨大学生身上的那种可爱精神。无论在知识学习上、学术研究上、社会实践上,当代不少大学生似乎只顾着“个人利益的最大化”,这间接表明当代大学的人才培养可能出现了问题。所以,当代大学的人才培养应坚定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推动高等教育的全面发展,健全当代大学生的人格——持续在精神上给大学生“补钙”,让大学生充满生命活力,始终具有一种可爱的精神。这样,大学才能给学生“最精心的引导、最大力的栽培”,使大学生度过人生的“拔节孕穗期”,成为国家和民族的希望!
注释:
①据《王亚南传》作者林间先生考证,该校位于武昌凤凰山下,为如今武汉第十四中学。
②《高等经济学》一书为1946年出版的《中国经济学原论》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