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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志则996,不得志则悠然南山

2022-12-29冯唐

现代阅读 2022年2期

2018年,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40年来,黑猫、白猫、不黑不白的猫,摸着石头过河,油腻地抓老鼠。抓到很多老鼠的就是好猫,有名就好,获利就好,不论出处,不管过程,连散步都想着走捷径。40年后,猫儿们忽然发现,老鼠不好抓了,大家也都油腻了,彼此再油腻一点、底线再低一点、再降维攻击,还是抓不到老鼠。

2018年似乎是个转折点,连发展最迅猛的TMT(科技、媒体、通信)都开始熄火,融资艰难、估值停滞。大家环顾四周,中国A轮以上的创业公司超过一万家,真正实现规模化盈利的创业公司不到一百家。

2019年年初,2018年开始的开源节流压力压出一些近40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比如成规模裁员、减薪、小范围倒闭。有些偏极端的互联网公司坚定地提出“996”工作制,不能996工作的员工就不是好员工,就不配在公司存在,就和晋升无缘。

作为CEO或创始人,在公司层面上这样要求全体员工,要检查一下是否符合《劳动法》。即使符合《劳动法》,如果加入公司之前没明确996的要求,在资本寒冬到来,经济放缓之后,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有损道义。如果不符合《劳动法》,没有明确规定996,但是CEO或是创始人话里话外、明里暗里提示全体员工,“混日子的不是我的兄弟,混日子的不是我的姐妹”,也是欠妥。

但是在个人层面,以996要求自己,这样过几年甚至几十年,不一定是坏事,甚至,有可能真是一种幸福。

最开始看到关于996的争论时,我心算了一下,996就是一周工作72小时。我默默回顾了一下我的前半生,如果把工作之前的读书学习也看成广义的工作,我过去40年似乎没有一周不是996,很多时候,每周工作超过80小时,个别时候907,每天从早上9点干到午夜,一周7天,一周工作100小时以上。

我上大学之前,世界上还没有普通学生能用到互联网,电脑是个稀罕玩意儿。没有娱乐,我就拼命看书,读到董仲舒,说他读圣贤书“三年不窥园”,心里充满蔑视,书中有足乐,“三十年不窥园”也绝不是什么难事。

第一份工作我去了麦肯锡咨询公司,一做9年。麦肯锡在入司时讲得很清楚,年薪制,根据业绩发年终奖金,每餐每个人有20美元的饭补,出差坐公务舱、住五星级酒店,学徒制,由管理咨询的大行家当你的导师,手把手教你解决问题的终极能力,助你修炼成无上管理智慧。但是,没有加班费,即使一周工作168小时也没有加班费。

9年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觉总是不够睡,活儿实在干不完又实在困的时候,就去游泳池游个泳,清醒一下,然后接着干活儿。最长的一次,连续68小时没睡觉。中间有一阵困得不行,手扶着办公室的门闭了闭眼睛,没注意手扶的是门框,一个同事随手一关门,大拇指被狠狠地夹到,一声惨叫,人彻底醒了,又癫狂地干了一阵活儿。

我问过我在麦肯锡的导师TC,为什么这么苦、这么久我却不觉得苦?除了我天生一条劳碌命之外,除了我贪恋修炼成那个虚无缥缈的无上管理智慧之外,还有什么原因?

TC反问我:幸福是什么?我想听他讲,于是摇头。

TC说:人的幸福是由两件事儿构成的,第一是做自己擅长而且喜欢的事儿,第二是和自己喜欢而且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你擅长而且喜欢解决复杂的管理问题,和你一块儿干活儿的人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们,你是幸福的,所以,你不觉得苦。简单说,你比较幸运,有机会在重活儿里修行。”

(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有本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