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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春节回乡路

2022-12-29陈年喜

现代阅读 2022年2期

车站是一个回归和出发的地方,车票如一件信物或暗号,人们用它与下一个人或故事接头。年关的时刻,似乎每个人背负的接头任务都格外沉重。

2019年1月30日,即农历腊月二十五,贵州省绥阳县这座黔北小城,已经有了浓浓的新年气象。

早晨起来时,十二背后旅游区所在地温泉镇双河村的天还没亮,远山的峰峦和山脚的双河客栈笼罩着重重的雾气,雾气偶尔被吹开的地方,依稀能望见青山苍翠。一夜小雨,水泥地上一摊一摊地汪着水渍,倒映着乌瓦木格的建筑群和彻夜未熄的灯火。

我将乘坐的由遵义至重庆西的火车晚上8点发车,按说时间还十分充裕,但眼下是回乡客流高峰期,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昨天来参加景区春节活动就在路上堵了3小时。更何况,火车票一票难求,手里的票还是半个月前在网上抢的,错过了,连改签的机会都没有了。

绥阳—遵义—重庆西—西安—丹凤—峡河,这是我此次回家过春节的路线图,与往次不同的是增加了重庆西的转车。不知道什么原因,往日遵义直达西安的车次停运了。

要提及的一点是,2017年1月,我结束了四海为家的矿山打工生活,开始了在贵州绥阳县这家新开发的旅游区营销中心的文案工作。多年打工生涯里,回乡的节点和事由各不相同,但归心似箭的急迫心情永远是一样的。

从绥阳至遵义的国道上,返乡的车流急急撞撞,像一阵阵波浪奔涌。从车牌看,它们来自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等不同省份的不同地区。

车窗外的细雨一路沥沥不断。两边的田地里,油菜、白菜、小葱碧绿如茵。这是南方人最值得让人羡慕的地方,一年四季绿菜不断。

不得不承认,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尤其是旅游业的大力投入,十万大山的贵州早已不复往日模样。城市的规模与灯红窗碧自不必说,路途的农舍建筑一律是别墅式的了,虽然样式千差万别,格调不一,但面积都很阔绰。

偶尔几幢古旧的木板式黔北民居风格的老房子夹杂其间,作用似乎只是唤醒人们对这片土地过去的记忆与想象。我弄不清遵义高铁新城在遵义市的哪个方向,好在客车站与火车站只相距了200米的距离,一会儿就到了,也好在我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电话里得知,家里年货已买齐,我不用再劳神费力,只负责吃就行了。

候车室人潮如海,一部分人抢了座位,一部分人只能站着或坐在随身的行李箱上。车站的座椅从来没有够用过。

车站是一个回归和出发的地方,车票如一件信物或暗号,人们用它与下一个人或故事接头。年关的时刻,似乎每个人背负的接头任务都格外沉重。

夜已经深了。座位上就坐的、过道上站立的、在马扎上打坐的旅客们东倒西歪着。车轮声铿锵,重庆北、华蓥、广安、达州从窗口一闪而逝。沿途村庄的灯火已渐渐熄灭,当灯火闪耀陡现,那就是某个小镇或县城出现了。

列车服务人员推着车,挎着包,做一天最后的产品推销,皮带、充电宝、果干、陀螺、凳子、袜子……过道里的旅客们被迫一次次站起来,为推车让道,一脸的无奈。这些服务员,也许一天的任务还没完成,也许想为明天的销量任务减轻点儿压力。总之,生活,没有一件事是轻松的。

车到广元时,“咣当”一声刹车,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抬眼望向站台,地上茫茫一层大雪,天空中的雪花还在急急匆匆地飘落着,在灯光中显得清晰而凌乱。山上黑洞洞的白,那里的雪一定更厚、更密实。

广元,是陕川两省的分野地,也是主要的交通站口,下车的很多,上车的也很多。下车的由此转车回川地,上车的多是在四川打工归乡的西北人,他们大包小包,挤挤挨挨,全然没有南边归来的人群洋气。不同地域的工作、经济状况的差异由此可窥一斑。

乾县姑娘小刘上来时,身上带着一股冷气,头上顶着几片雪花,她在车门处挤了很久,才挤上来,而另一些人只能等待下一趟车了。车厢更加拥挤,车厢接头处也站满了人,厕所总显示着“有人”二字。小刘头上的雪花很快就化了,变成了水滴,她用手擦了一把,因为用力过大,有两滴甩在了我的脸上,她抱歉地说了句“对不起”,我们就认识了。

邻座的另外两个人看手机直看到息屏,没电了,不住地打起哈欠。小刘提议打牌,她从包里抠出一副扑克。我们4个斗地主,惩罚手段是在输者脸上贴纸条。

我打得心不在焉,输得最惨,脸上被贴上了一条又一条,从车窗玻璃上的倒影看,像电影里的妖怪。我想起10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待遇,那是第一次去新疆,寂寞长途中用打扑克打发饥饿和时间。

车过了安康,天渐渐亮了起来,邻座的两个人终于趴下睡了。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也更加厚了,山坡上白雪皑皑,枝头垂银挂素。

我一直担心由西安至丹凤的班车会不会停运,这是雪天秦岭段常有的情况,就在朋友圈发了求助问询。不一会儿,一位在商洛公路系统工作的微友回复,昨天已封路了,今天有个别路线开封,中午时间丹凤方向估计可通车。

2月1日,天终于晴了。

由丹凤县城通往老家峡河的公路一律是崎岖山路,峡河地处丹凤北部,人称北山,北山高峻,雪就积得更厚,每天一趟的城乡班车前一天就停运了。早晨6点给车主打电话,回复说今天上面通知让发车了。我利用早晨班车未至的时间,逛逛县城街道,顺便买点儿用得上的东西。

县城条条街巷,挤挤挨挨,热闹非凡,卖菜的、卖鱼的、卖对联的、卖电器的……喧喧嚷嚷。但留心看,物品的丰富性较往年已单薄了不少,人们也是看的多,买的少。不得不承认,春节这个重要了千年的节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虽然在外者不远千里万里地赶回来,但目的已不仅是吃和穿了,人人都有一本春节经,其中的内容只有个人知道。

通往家乡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座山、每一支溪水都是那样熟悉、亲切,这些山、这些路、这些溪流中有我的童年、少年、青年的悲喜。我们这一代人,无论走得多远,永远也走不出这些记忆和印迹了,而车上的小青年们已全无这份感觉了,他们在挤挤挨挨中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他们是失却乡愁的一代人,像鱼一样,记忆越来越短。或者说,他们的乡愁已经换了内容和形式。

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原本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子,灯火更加寥落。家家窗户上伸出一支铁皮烟囱,烟囱里冒着白烟,这是柴炉的烟。整个冬天,家家户户靠它取暖。

吃着饭,我想起父亲,在荒草掩映中,在那边的世界,他是不是也孤单寒冷?明天,该为久别的人烧几张纸了。

(摘自台海出版社《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