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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都记得:核桃酥

2022-12-29徐海蛟

现代阅读 2022年2期

“带着小姐妹去,一定能在爷爷那儿要到几块核桃酥。”茶香心里起这个念时,正是八岁的小姑娘。

那天午后,一群孩子收起皮筋,准备各自回家。茶香将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彩凤拉到角落,附在她耳边悄声说:“先别走,待会儿去吃好吃的。”

彩凤就留下了,默默贴在墙角,兀自和阳光玩起了游戏。小伙伴们一哄而散,茶香上去拉起彩凤的手,离了老屋天井。她们走到黄泥小路上,朝后村去,茶香的祖父家挤在后村一片灰瓦泥墙间。

那天下午,茶香兴高采烈,她得到一件心仪的礼物。就在跳皮筋之前,她看到彩凤头上扎着一条蓝莹莹的头绳,心思一下子被这条头绳捉住了。她只见过红的头绳,黑的头绳,绿的头绳,从未见过一条湖水般的丝带状头绳。这种蓝像什么呢?茶香一下子说不上来,总觉得遇到过的,反复想了好一会儿,眼前浮现出饼干盒上的孔雀来,并不是自家饼干盒,是村里其他孩子家的。

茶香的眼睛一直追着彩凤发上那条蓝莹莹的头绳,彩凤双脚灵巧地勾动皮筋,像试探水面的蜻蜓,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一只蓝蝴蝶附着在彩凤的黑发上,轻盈欲飞。

等到跳皮筋间歇,八岁的茶香向十三岁的彩凤表达了对那条头绳的赞美,一边赞美一边用手触摸头绳。没想到,彩凤二话没说,一只手拢向脑后,另一只手熟络地将头绳解了下来,用那条蓝头绳给茶香重新绑了头发,随后,将从茶香头上取下来的黑皮筋扎到自己的马尾辫上。还没等茶香完全明白过来,彩凤已做完了这一切,看着她笑了起来。彩凤脸圆圆的,笑容也圆圆的。

茶香觉得自己的头发已不是头发了,而是一束有香气的花,每走一步,发上的蝴蝶想必也会轻轻跟着跳动一下。她们脚步轻快,没多一会儿就到了祖父家。

房门虚掩着,茶香的脚步慢了下来,怯怯地去推那扇老木门,咣啷一声响。

门推开来,下午的光捷足先登,一下子扑了进去。祖母正坐在堂屋里纳鞋底。茶香回头以目光招呼彩凤,和祖母说:“奶奶,彩凤来了。彩凤把最最好看的头绳送给我了,奶奶你看。”祖母放下了手中的鞋底,欠了欠身,伸出手,像要抚摸茶香头发的样子,笑着说好看。

“爷爷在吗?”茶香问祖母。

“……对门去了吧。”

“奶奶,我带彩凤来,想给她尝尝爷爷从城里买的核桃酥。”

祖母便不说话了,脸上现出了尴尬的笑。

茶香似乎想起母亲说过,祖母做不了核桃酥的主,核桃酥都是祖父自己吃,要么就给二婶吃。有一回,祖父和茶香的父亲,还有二婶,一道去外地办事,祖父拐进食品商店买好核桃酥,先递给二婶两块,自己吃两块。祖父似乎没看到近在咫尺的儿子,他将茶香的父亲完全忽略了。

八岁的茶香自然不明白个中缘由,只知道在祖父心情好的日子去他家,祖父偶尔会站上那张又老又黑的方凳,从高高的五斗橱顶上取下饼干盒,搁在膝头,用指甲掀开圆圆的盒盖,取出两块核桃酥放在她手中。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只是这一次,茶香得到了蓝色的丝带头绳,激动过了头,想当然以为祖父也该是兴高采烈的。茶香问祖母:“爷爷几时回来?”祖母说:“也不晓得他的。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就不好说了,太阳落山才回呢。”茶香听到后面半句话,心里有点难过。

祖母搬了张椅子,让彩凤坐着说话,彩凤就坐下了,她羞涩地说:“奶奶,我不是来吃核桃酥的。”祖母笑了笑,重新拾起针线篮里的鞋底。

这当儿,茶香踅进了祖父卧室,迎面遇到那张老木床,目光随后移向离老木床五六步远的五斗橱顶上,室内光线昏暗,铁皮饼干盒静静立在那儿呢。茶香知道,其中一个里面装着核桃酥,祖父的饼干盒里,核桃酥似乎是吃不完的。

她回到堂屋里,彩凤已起身离开竹椅,溜到后门去了。老屋门口立着一棵老树,一只黄背的鸟儿在枝丫间的光晕里跳跃,彩凤在看那只跳跃的鸟儿。茶香也站着看了会儿,但心里禁不住想,祖父什么时候回来呢?

门吱嘎一声,祖父回来了。他戴一顶灰色小帽,身着黑夹袄、黑裤,满是皱纹的脸像老树上的皮,见不出表情。祖母看到祖父回来,下意识地将座椅往边里让了让。茶香那会儿正站在堂屋中间,就喊了一声“爷爷”,茶香想跟祖父介绍彩凤,可祖父连看都没看彩凤,径直走到里屋去了。

茶香有些手足无措。祖母轻声说:“死老头,准赌输了钱。”

茶香转头看看彩凤,眼睛里满是歉疚。彩凤却笑了,上前拉起茶香的手就往外拽:“我们上山拔茅草根吧。”

她们跑到了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下午的阳光落在身上暖暖的,也照亮了周围的树和草。茶香全然忘记了适才的不快。那一天,她和彩凤在山坡上玩了好久。

当茶香再一次听到彩凤这个名字,是三天后,母亲在餐桌上说:“彩凤没了。”

茶香似挨了当头一棍,握筷子的手僵在碗沿,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自己的哭声,嘴里一口饭再也咽不下去了。

茶香想去看看彩凤,但被家人拦下了。她只是在又一天清晨,听到喇叭和唢呐的声响,听到远远的自村边小路上传来的呜咽,彩凤永远地被唢呐声和呜咽带走了。

父亲和母亲的讲述让茶香在回忆里拼合了彩凤最后的故事,她仿佛清晰地见到了彩凤的死。

一个平淡无奇的早上,彩凤母亲要去赶集。弟弟喊着要核桃酥,走出门去的母亲,又跨进门来嘱咐一声彩凤,要她好好照顾弟弟,并问:“凤,你想带点什么吗?”

“没带的。”彩凤知道家里并没有余钱可以让她带点什么,“妈,就买点核桃酥,我也爱吃,最好买从城里进来的核桃酥。”

她妈转身就笑了:“核桃酥不都是城里进来的?”

彩凤母亲赶集回来,已是下午。她一路走得急,麻布袋里的什物来回撞。家里就彩凤一个人在,弟弟去外面耍了。母亲从麻布袋里掏出核桃酥给彩凤。核桃酥用油纸包着,油纸一头已破开。母亲让彩凤吃,彩凤就选了那三块裸露在外的。

她吃第一块,说有气味,核桃酥的香尽管浓烈,但还是没能压住一股强烈的异味。这可是母亲整年中第一回买核桃酥回来给他们吃呢,彩凤咬了一口,停了一会儿,努力地将那块核桃酥咽了下去。接着彩凤拿起第二块,这一块仍然有异味,仍然不好吃,但比之第一块,口舌稍稍能适应些了。

彩凤吃了三块,心里想着以前吃到的核桃酥滋味,这些露出来的核桃酥大概沾了什么,会不会油纸里面些的味道好点呢?她于是吃了第四块核桃酥,这一块似乎异味没先前那般浓烈了。

就这样,四块核桃酥,让彩凤在十几分钟后死了。

彩凤家人慌作一团。彩凤爹想起女人去赶集用的那个麻布袋,打开来检视,一股农药味冲了出来,再看袋子里,甲胺磷的盖子破了,剧毒的液体已将麻布袋浸透了一角。

“该死的,蠢到家的女人,竟然将甲胺磷和核桃酥放在一块儿!”彩凤爹绝望地将那个麻布袋一把甩向院子,身体顺着墙瘫了下来,像一团烂泥般散架了。

零食贫乏的年代,对零食的渴望竟是可以杀人的。

“若是当初在爷爷家让彩凤吃到了核桃酥,我心里一定不至于这么难过。我也想过,每年清明要买一盒核桃酥给彩凤。但又觉得她心里一定很怵这个东西,不能再让她见到了。”五十多年后的初冬,茶香坐在下午的冬阳里和我讲起这个久远的故事,我还能在她的眼里见到儿时留下的遗憾。

茶香是我的母亲,今年六十一岁。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山河都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