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才情
2022-12-29黄倩
林黛玉的才情恐怕是曹雪芹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时最得意、最闪亮的一笔。在众人眼中,林黛玉的口才与文才都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无人能比拟的境界。这个“古今名媛所仅有,情史丽姝所罕见”的才女,她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封建时代闺阁中优秀知识分子的风范。
“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第八回)李嬷嬷曾被黛玉挖苦得又是急,又是笑。“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颦儿这促狭嘴,她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的。”(第四十二回)宝钗对黛玉口才的评价可谓精准之极。
林黛玉用口去诅咒人间的一切卑劣污秽,用“比刀子还厉害”的话语投向庸俗和虚伪,甚至连她心爱的宝玉也不放过。宝钗过生日那天,为贾母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并得意地将戏中“寄生草”的典故讲给宝玉听。宝玉听后,佩服不已,称赞宝钗无书不知。这时黛玉说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第二十二回)再如贾母见张道士送的金麒麟眼熟,好像谁家孩子也戴着一个似的。宝钗马上说湘云有一个。探春赞宝钗有心,不管什么都记得。黛玉却冷笑道:“她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戴的东西上越发留心。”(第二十九回)
第八回中,黛玉在宝钗屋里碰到了宝玉,她说:“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在宝钗与宝玉“比通灵”的微妙时刻,这是一句多么不中听的话!“这话怎么讲?”宝钗不悦。“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这简直是黛玉对他们的当面嘲讽。“我更不解这意!”宝钗反问。黛玉轻轻答道:“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是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这正是险来之笔,重重说来,却轻轻宕开,妙语解颐,令人叹服。“真真这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第八回)宝钗只得无奈地面对黛玉的伶牙俐齿。黛玉的口才正如脂砚斋评的那样:“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
林黛玉用“出言率尔,褒贬寓焉”的尖刻语言道破了生活的真相,并为此得罪了许多人。她的尖刻言谈是基于她的纯真率直,她敢于点破别人所不肯说出的生活中的真相。她似乎把一切都看得很明白,惟独看不到自己的锋芒毕露将会给她带来怎样的严重后果。她就是这样毫不矫饰,所以才被人看作“专挑人的不是”,“见一个打趣一个”。黛玉的这种率真和晴雯一样,并不被周围的人所欣赏,换来的只是孤立与敬而远之。而黛玉却凭着这种傲骨,令她的个性特别真挚、率直、不落俗套;也正是凭这种禀性清标、诗魂清奇、自然淡泊的特质,才令她从一大堆浓妆艳抹的小姐、丫环中脱颖而出,让人难以忘怀。
林黛玉堪和文姬、道韫比美的诗才,是构成她性格美的主要元素。在这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黑暗境遇里,作诗成了黛玉抒发情怀、寄托理想的唯一途径了。她主张学诗要学最上乘,先从王维的五律、杜甫的七律和李白的七绝入手,“肚子里先有了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等人的诗一看”。她还主张作诗“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认为“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第四十八回)可见黛玉在作诗上有独到的见解和极深的造诣。她的《咏白海棠诗》被众人评为“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她的《咏菊》《问菊》《菊梦》被评为“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在凹晶馆与湘云联诗时,黛玉以湘云的“寒塘渡鹤影”,对出了“冷月葬花魂”的断肠名句,也预示了她悲惨凄凉的一生。
而那首凄婉动人的《葬花吟》更成为林黛玉诗词创作的巅峰之作。它唱出了女诗人像落花一样孤独、一样飘零的悲惨命运;唱出了没落封建贵族小姐无可奈何的哀愁与辛酸;唱出了黛玉与那恶浊环境决不同流合污的坚强意志;唱出了她那为维护人格独立、人性尊严,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黄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沟渠。”林黛玉就是这样一个率真、深情、才华横溢、言词犀利而又敏感脆弱的女诗人。她的灵魂像皓月那样纯静,像莲花那样净洁。然而在那连石狮子都不干净的贾府中,又岂能容得下这般高洁、脱俗的女诗人?《葬花吟》正是黛玉内心最无助、最无奈的倾诉!
林黛玉之“才”,又不仅仅是作诗的“咏絮才”,她还是一个有广博知识的才女。她不仅读过《四书》《五经》,其他诸子百家也都通晓,既懂庄子,亦通禅理,还熟读兵书;至于古今诗词、角本传奇等杂书,更是一见便爱。无论是作诗填词,还是猜谜行令,以至谈笑谑语,无不显露出她的冰雪聪明和才华横溢。而曹雪芹越是写黛玉的绝顶聪明、才华过人,就越说明黛玉与现实社会的格格不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黛玉在大观园中过于出色的才情,使她显得更加另类,更加难与他人融为一片,更加不被人理解和接受,就连她一直视为知己的宝玉也越来越难与她心神沟通。第八十九回《蛇影杯弓颦卿绝粒》中,宝玉听了黛玉的清韵后,竟说出:“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怅然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黛玉追求“知音”的结果是如此令人失望。“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慰秋心?”黛玉孤高绝世的才情,恐怕也只有曹雪芹本人才能够理解透彻,并为之倾慕。
曹雪芹借《葬花吟》这支曲子唱出了所有同黛玉有着相同命运的悲惨女性的心声,在那样一个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里,他已预感到一切有才情的女子都是没有出路的,她们终将要像落花那样飘泊,直至堕入污泥,任人践踏。这恐怕就是《红楼梦》中最大悲剧之所在吧。
作者系资深编辑,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