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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的几种读法

2022-12-29刘奎

阅读与成才 2022年4期

目前中小学的推荐阅读书目,基本上都是经典作品。

经典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而逐渐被多数读者所认可的作品。经典类作品既与产生它的时代密切相关,又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那么,该如何阅读经典呢?我想,阅读经典有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也就是说,面对一部经典作品,我们首先对它的基本信息,如作者身份、写作时代有一个基本了解;其次是理解作品的基本内容和形式,这实际上是阅读的最核心部分。在此基础之上,可以做一些拓展性阅读。我们以这个阅读过程来尝试着解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首先,我们要对海明威及《老人与海》的时代背景有基本的了解。海明威是美国著名小说家,他的中短篇小说《老人与海》《乞力马扎罗之雪》《白象似的群山》等是世界文学中的经典。他的代表作《老人与海》出版于1952年,翌年获普利策奖。1954年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词给予《老人与海》高度评价,认为该小说是体现海明威高超叙事技巧的典范。

海明威的小说注重叙事形式和主题表达。对《老人与海》这类经典作品,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阅读,而小说的内容和形式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部分。下面,我们围绕小说的一些基本要素,从小说的情节、主题、思想、人物形象、时代背景以及作者的写作技巧、作品的社会评价等方面对这部作品进行解剖。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的代表作。该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老渔人圣地亚哥有些年老,加上一段时日打渔收获欠佳,跟他出海的人就变少了。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便独自出海,没想到钓到一条近千磅的大鱼。他与大鱼较量了两天,才将大鱼捕获。归途却遇到鲨鱼,他用鱼叉、用船桨、用舵把与鲨鱼搏斗。不过,成群的鲨鱼还是把老人捕获的大鱼吃光了。最后,老渔人拖着大鱼的骨架和自己那疲惫的身躯回到港口,人们看到他船边巨大的鱼骨架,对老渔人再度充满敬意。

从情节来看,《老人与海》可说是一个励志故事。老渔人虽不复年轻时的力气,但他不乏挑战大海的豪情,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的睡梦里常有奔腾的威武狮群,都是青年时代前往非洲的航海经历。他内心深处,依然充满冒险精神。只要回到海上——这个他生来就与之打交道的地方,他的自信就回来了,正如小说所写:“他从未失去过希望和信心,而现在,希望和信心又如微风初起时那样清新鲜活起来。”

《老人与海》成功塑造了一个“硬汉”形象。圣地亚哥先是与大鱼搏斗,之后又遭遇鲨鱼群,但他从未妥协。“人们生来就不会被打败”,他说,“人可以被消灭,但不会被打败”。这是小说的点睛之笔,是读者和研究者常提及的话。在与大鱼的持久对抗中,老人的体力明显透支,但他保持了“压力下的风度”,他承受住了困苦的重压。

“现在他又觉得晕眩起来,可他仍然拼尽全力拽住那条大鱼。我拽动它了,他心想。也许这一次我可以将它拽拢来。手啊,拽吧,他心想。腿啊,撑住了。头啊,替我坚持住。你从未晕眩过。这次我要把它拽过来。”在海明威的小说中,圣地亚哥这样的“硬汉”并非孤立地存在,像《丧钟为谁而鸣》《决战前夜》等反映西班牙内战的作品中那些反抗法西斯的士兵和民众,同样不乏圣地亚哥式的“硬汉”精神。当然,勇气不全是与生俱来的,有的要经过生活中的挫折和磨炼才能获得。如《弗朗西斯·麦康博短暂的幸福生活》中的麦康博,他在非洲打猎期间,居然被猎物吓破了胆,成为别人的笑柄,但他最终克服了自己的怯懦,成功猎杀了野牛。

如果只着眼“硬汉”的勇气和毅力,我们可能会忽略人物的智慧。桑迪亚哥可不是一个被豪情冲昏头脑的人。他捕捉大鱼的过程,是他丰富经验的轮番展示。为了捕获那条比他的船还长的大鱼,他几乎将自己一生的捕鱼经验都用上了。他从云层和风向判定会不会有飓风;通过鱼线的收放、松紧来判断大鱼的状况;用船航行时的阻力来不断消耗大鱼的体力;在搏斗来临之前,在大鱼暂停挣扎的间隙迅速补充体力等等。老渔人对大海和鱼类习性是太熟悉了,这让他年龄上的劣势转化成了经验优势。

老渔人成功捕获大鱼,用行动说服了港口的渔民。老人的自我期许与港口渔民的看法之间的出入,以及老人与鲨鱼之间的冲突,都只是故事的一个层面,《老人与海》还是一个人战胜自我的故事。《老人与海》的情节看似是老人与大鱼的搏斗,但很多情节实际上都发生在老人内心。他不断自我质疑,又不断自我确认。他在与大海战斗,同样也是在跟自己战斗。他要通过语言不断唤醒自己的勇气,因为他内心也有所惧怕。每到关键时刻,他都会通过这种自我肯定的方式让自己重拾信心:“老家伙,你最好别害怕,最好也有信心,”他说,“你又把它牵住了,可是你还不能把钓丝收回来。不过马上它就要打转儿了。”从这个角度而言,港口渔民对圣地亚哥捕鱼能力的质疑,既是现实的压力,也是老渔人要破除的执念,是他战胜自我所必然要面对的外在挑战和要承受的精神重压。老人在战斗的过程中重新审视自己。最终的结果,看似是他战胜了大海,实则也是他与自我的和解。从这个角度而言,《老人与海》也未尝不可视为心理小说。

这种偏重人物心理活动的小说结构,是作者的有意设计。作者省略了很多有关港口的信息,转而详述老人在大海的经历。老人独自在大海漂泊,他的内心世界经由他的自我戏剧化予以表达。所谓自我戏剧化,是以个人独白和自我辩驳等方式表达人物内心的矛盾。小说主题随着老人与大海关系的变动而不断加强,老人的形象也逐渐变得丰富、完整。偏重人物的心理世界,这是海明威小说的重要特征。除了《老人与海》这种心理独白小说外,还有诸如《乞力马扎罗之雪》这类意识流小说。《乞力马扎罗之雪》写哈利在非洲打猎时受伤养病期间,脑海中不断浮现记忆中或想象的场景,这是他下意识的回忆和想象,是潜意识的流动。与圣地亚哥思路的清晰不同,哈利的潜意识流动稍显得凌乱。

海明威最具独创性的叙事技巧是他自己所说的“冰山原理”。他在一次访谈中说:“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的原理去写作。冰山露出水面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藏在水面之下的。你删去你所了解的任何东西,这只会加厚你的冰山,那是不露出水面的部分。如果作家所略去的是他不了解的东西,那么他的小说就会出现漏洞。”据他所说,他本可把《老人与海》写到长达一千多页,“把村里每个人都写进去,包括他们如何谋生、怎么出生、受教育、生孩子等等”。但他最终做了取舍,让这些人们熟悉的题材沉入水下,转而另辟蹊径,重点写人们并不熟悉的部分。他的其他短篇小说,如《白象似的群山》《了却一段情》《杀人者》等也是如此,未道出的内容比说出来的要多得多。这种技巧还体现在海明威对小说结尾的处理上。他的小说结尾往往留有余韵,如《决战前夜》《列车之旅》等,对人物的命运或过往并不多做交代,而是给读者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

海明威小说的文体和语言独具风格。与材料取舍上的“冰山原理”相似,他多采用近于新闻报道的文体。对此,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也有描述:“海明威在新闻报道的严格训练中锻炼出了他自己的文体风格。他曾在堪萨斯城一家报馆的编辑部学艺。这份报纸对记者有一套不成文的要求,其中首要的一条是:‘使用短句和短小的段落’。海明威在这里所受的技术训练,显然使他形成了一种非同寻常的艺术自觉。他能把一篇短小的故事反复推敲,悉心剪裁,以极简洁的语言铸入一个较小的模式,使其既凝练,又精当。这样,人们就能获得极鲜明、极深刻的感受,牢牢地把握它要表达的主题。往往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艺术风格达到极致。《老人与海》正是体现他这种叙事技巧的典范。”海明威的小说多用短句和对话,显得语言简洁,节奏感强。

海明威对新闻报道文体风格的借鉴,对美国文学语言的生成有历史性贡献。美国所在地区原为英国殖民地,文坛多受英国文风的影响。长期以来,很多美国作家的文笔都不乏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华丽之风,好用长句、复句,看起来文采斐然,实则有些浮夸。海明威试图甩开这个沉重的历史包袱。他受意象派语言风格的启发,又将新闻报道的质实和简洁转化为小说语言,为美国文学开辟了新路。

海明威的文体风格与他自身经历密切相关。海明威青年时期,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当时美国不少青年在听到美国政客的鼓吹后,纷纷前往欧洲参战。海明威便是其中一员,但他很快在战地前线负伤。在认清战争的残酷性之后,他对政客以及新闻报道的蛊惑性尤为警惕。而他的新闻报道体,不仅体现在语言的简洁上,还体现在情感的克制上,从而使他小说的叙述语调大多客观而冷静。

海明威的语言风格除了简洁的一面外,还常用市井俚语乃至粗话,这是他的有意为之。他的小说往往有意隐去相关背景,通过对话间接表达人物的内心变化。海明威塑造人物形象往往恰如其分,人物语言符合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性格特征。他笔下有来自各行各业的人,如拳击手、斗牛士、猎人、大兵等,但都活灵活现。他对这些人物的性格和语言的描写,并不全然出自虚构,而是来自他对生活的观察。他热爱打猎、垂钓,他十岁时的生日礼物是他父亲送的猎枪,他带着这把猎枪曾到非洲打猎,到古巴度假。后来他还参加过西班牙内战,对西班牙斗牛也有研究。这些经历为他提供了生活经验和写作素材。他笔下人物的语言是人物职业和性格的体现。

海明威多次参加战争,这对他小说主题的生成有深远影响。一战结束后,西方知识界陷入困境,他们对启蒙以来的进步观念产生怀疑,对西方文明的前景持悲观态度,如斯宾格勒的《西方文明的没落》就是该思潮的产物。当时中国知识分子梁启超曾去欧洲考察,他的游记《欧游心影录》对此也有所描述。海明威等成长于这个语境中的青年,被文学史称为“迷惘的一代”,他的《太阳照常升起》是其中的代表作。而他的《永别了,武器》《桥边的老人》《干净敞亮之地》《决战前夜》等作品,则部分带有反战色彩。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海明威是世界著名作家,但他的作品并非没有争议。近年来,随着生态批评的兴起,《老人与海》《世界之都》《弗朗西斯·麦康博短暂的幸福生活》等小说对捕鱼、打猎、斗牛等场景的描写也引发过一些非议。如圣地亚哥钓鱼的过程,对动物而言显得颇为残忍,动物保护主义者阅读时可能产生情感上的不快。斗牛和猎狮也是如此。不过,我们在批评海明威的时候,也要意识到,他写作的时代是半个世纪以前。此外,海明威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在返程中就不断提示自己的“罪”:“也许捕杀那条鱼儿就是一种罪过。我猜那定是罪过,即便我捕杀它是为了养活自己,也养活许多人。”圣地亚哥的罪恶感来自于宗教,也来自于他对自然生命的珍惜。但他作为渔人,捕鱼是为了生存。生态批评在着眼于动物和植物生命平等观的时候,也应考虑到行业的伦理法则。这种争议无损《老人与海》等作品的文学价值;相反,它提示我们阅读时要有批判性。

还值得一提的是,海明威与中国关系匪浅。他的作品大都被译介到中国,部分作品如《老人与海》更是有多个译本。1941年,海明威曾与妻子一道来中国,调查了解中国的抗日战争状况。而早在一个世纪前,海明威的叔父就以传教士的身份前来中国,曾在山西创办铭贤书院。较之其他美国作家,海明威除了写作风格独特外,他的视野也较为开阔。他在欧洲生活多年,并多次前往非洲,《老人与海》的故事则发生在古巴。可以说,海明威是一个有世界地理视野的作家。

作者系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