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雅集谢家风
2022-12-29方麟
《世说新语·言语》有一则材料,涉及陈郡谢氏一门的家风问题,颇值玩味。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终古审美之问
太傅谢安在寒雪日召集家人雅集,与孩儿辈讲论文义,这真是赏心乐事,当浮一大白。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谢安提出了终古以来的审美之问,孩子们的回答也妙趣横生:
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安)
撒盐空中差可拟。(谢朗)
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
很明显,三人是用诗的语言进行对答,这无疑提高了本次雅集的文学品格。我们看叔侄三人的问答,不但是诗的语言,而且每句还都押韵:“似、拟、起”上古属“之部”,平水韵属“纸韵”。赵翼《陔馀丛考·柏梁体》说:“汉武宴柏梁台,赋诗,人各一句,句皆用韵,后人遂以每句用韵者为柏梁体。然柏梁以前,如汉高《大风歌》、荆卿《易水歌》。又如《灵宝谣》:‘吴王出游观震湖,龙威丈人山隐居。北上包山入灵墟,乃入洞庭窃禹书。天地大文不可舒,此文长传百六初。若强取之丧国庐。’可见此体已久有之,不自柏梁始也。但联句之每句用韵者,乃不为柏梁体耳。” 因此,我们可以把谢太傅家的这次雅集,看作是一场“柏梁体诗会”。
谢朗与谢道韫关于白雪的比喻,是后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一般认为,谢道韫的比拟要远胜堂兄谢朗,不过也有人唱反调。
宋人陈善《扪虱新话》卷三“文字各有所主未可优劣论”说:“撒盐空中,此米雪也;柳絮因风,此鹅毛雪也。然当时但以道蕴之语为工。予谓《诗》云:‘如彼雨雪,先集维霰。’‘霰’即今所谓米雪耳。乃知谢氏二句,当各有所谓,固未可优劣论也。东坡遂有“柳絮才高不道盐”之句,此是且图对偶亲切耳。”陈善说的“米雪”,就是屈原所说的“霰雪纷其无垠兮”。米雪、霰雪,又呼作“雪珠”或“雪籽”。令陈善纠结的是,谢太傅与家人雅集之时,到底下的是“米雪”还是“鹅毛雪”,也许两兄妹说的是不同时间的雪,并不矛盾,当然不可以优劣论。
沈玉成先生谈到:“前几年从电视里看到,日本的‘国技’大相扑,两位大力士在登上相扑台之前,每人都要撒一小把盐。此外,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的风波》中有这样一段情节:豆腐店老板大野和亲家母话不投机,一怒而把她轰走,然后对妻子说:‘撒盐。’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显然说明了这是一种古老的风俗。”(沈玉成:《说“撒盐空中差可拟”》,《文史知识》1991年第1期)沈先生谈到,在日本参加完丧礼都会领到一小包盐,回家进门时要将盐撒在自己身上,方可踏进大门,撒盐的功效在于辟邪袪魅。他认为“礼失而求诸野”,日本还保留了中国晋、唐以来的风气。“在晋代肯定有撒盐的风俗,人们司空见惯,所以谢朗才随手拈来作为雪花的比喻”。这是就历史风俗来推测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的原因,认为谢朗是“就近取譬”。
陈善在纠结是“霰雪”还是“鹅毛雪”,当然是因为这两种雪形态不同,学者们往往于此等处锱铢必较。那么,到底是哪种雪呢?谢朗、谢道韫二人的比喻,果真不分优劣吗?
我们细绎原文,《世说新语》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俄而雪骤。”从地域来看,南北的雪是有差异的,尤其是大雪纷飞的时候。像鲁迅说的:“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鲁迅将江南的雪比作处子的皮肤,是从皮肤成片的角度着眼;将朔方的雪比作粉和沙,是就颗粒细碎角度而言。东晋僻处江南,地域卑湿,自然份属“江南的雪”。“雪骤”,说明雪越下越大。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将南方的雪比拟为粉末状的盐粒;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将南方的雪比拟为絮状的柳绵。就盐粒和柳絮二者的形态来看,很明显柳絮大于盐粒。柳絮既与南方的气候相适应,又与本文所说的“俄而雪骤”相适应。这是两人比喻在形态上的差异。
再从动态角度考虑。“撒盐空中差可拟”,根据做饭的经验,在空中撒盐,盐一般是垂直落下,或者作一定倾斜角度落下,总之落下的速度是很快的。但是,因风而起的柳絮,却不是这样。因了轻盈的质地,因了不知道哪一个方向吹来的寒风,柳絮在空中飞舞的轨迹,是不确定的。这种不确定性,带给我们一种迷离恍惚的梦幻感。这也正是常人一见到下雪就激动的原因,我们都希望生活有点变化,有点梦幻。换句话说,谢朗的比喻太过写实,而谢道韫的比喻却勾起我们无限的遐思,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梅尧臣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好的文字应该激发人的想象。
就语言风格来看。“撒盐”显得太俗。所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谢朗的比喻太过寻常,更加烟火气。“柳絮”则更为雅致。像岑参说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在严寒的冬日,忽然飘来春天的柳絮,怎不让人心生向往?那真是冬天里的春天。因了这春天的柳絮,人的心也仿佛温柔浪漫起来,要随着柳絮起舞,生活一瞬间就充满了诗意。刘辰翁评价道:“有女子风致,愈觉撒盐之俗。”一俗一雅,大相径庭。鲁迅说魏晋是“文学的自觉时代”。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谢道韫其实是自觉地以审美的眼睛来看待这场雪的。
因此,后人高看谢道韫一眼,不是没有道理的。“撒盐”和“柳絮”,其实反映了人的胸襟与境界。无论怎样为谢朗辩护,也无法掩盖谢道韫的才气。通过这次雅集,道韫一举成为中华历史上有名的才女,在魏晋时代浓墨重彩书写出女性的光辉,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道韫本人也拥有了“咏絮之才”的美称。
值得玩味的是,太傅谢安对侄儿、侄女的说法并未作褒贬。《世说新语》原文说是:“公大笑乐。”这种“笑乐”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论语·侍坐章》。夫子问众弟子人生志向,子路轻率地抢答道:“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的态度很含蓄,只是“哂之”而已。如果不是曾皙机灵追着问夫子,我们是无从了解夫子心志的。
不言之教
作为叔父,谢安当然知道侄儿、侄女说法的优劣,但是他没有言说评论,只是“大笑乐”。很多时候,我们无须强为轩轾,强作解人。谢安的做法既给谢朗保全了颜面,又给孩子们留下了玩味的空间。这就是教育的艺术,此时,无言胜过有言。我们可以称之为“不言之教”。
身教:强迫还是走心,决定了教育的质量
这种“不言之教”,当然与谢安本人的“身教”分不开。《世说新语·德行》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答曰:‘我常自教儿。’”谢安的夫人很奇怪,问丈夫怎么没看见你教育孩子呀。谢安的回答颇为耐人寻味:“我常自教儿。”意思是对孩子的教育不在于口头的申说唠叨,也不在于身体的嘘寒问暖,而在于父亲的一举一动,这是孩子的表率。
古往今来,人们总是望子成龙,往往将自己未能实现的愿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通过孩子的努力,弥补自己的人生遗憾。很难想象,一个不努力奋进的父亲能要求孩子努力奋进,一个整天叉麻将的父亲能要求孩子远离麻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谢安看来,好的父亲应该身教重于言教。父亲的待人接物、言谈举止,对孩子其实是一种潜移默化,熏陶感染。孩子耳濡目染父辈的德行,自然久入芝兰之室,与之同化了。身教的最高标准当如孔夫子所言:“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世说新语·假谲》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谢安身教的典型案例:“谢遏(谢玄)年少时,好著紫罗香囊,垂覆手。太傅患之,而不欲伤其意。乃谲与赌,得即烧之。”谢玄喜欢带紫罗香囊,大概与魏晋颓靡浮华的士风有关。谢安看在tMeGgMxwwZBNdXqiA7beEXeUvK93l7vvAJlozBHDbO8=眼里,急在心中,他没有利用自己在谢氏家族的威望和地位,命令侄儿交出紫罗香囊。是强迫还是走心,决定了教育的质量。谢安假装与侄儿打赌,赢得了侄儿的紫罗香囊后,立即一把火将它烧了。这一举动必定会震撼侄儿,叔父之举原来意不在香囊,而意在教育自己。这就是身教的力量,谢玄后来果然不负众望,成为抗击前秦大军的中流砥柱,取得了淝水之战的大捷。
德教:虚托己过,以“大悲悯心”正身
身教之外,谢安更有德教。《世说新语·纰漏》记载:“谢虎子(谢安哥哥谢据)尝上屋熏鼠。胡儿既无由知父为此事,闻人道痴人有作此者,戏笑之,时道此,非复一过。太傅既了己之不知,因其言次,语胡儿曰:‘世人以此谤中郎(谢据,胡儿谢朗之父),亦言我共作此。’胡儿懊热,一月日闭斋不出。太傅虚托引己之过,以相开悟,可谓德教。”这里所说的“熏鼠”,我们似乎可以追溯到《诗经·豳风·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户。”意思是将室内搬空,熏窒老鼠,堵上朝北的窗户,使它密不通风。熏鼠本来是农民的活计,作为陈郡谢氏的贵族公子,谢据当然不必亲身参与熏鼠的劳动,这与其高贵的门风是不匹配的。然而,谢据因为贪玩,爬上屋顶去熏窒老鼠。谢朗不知自己老爸当年干过此等荒唐事,听人说有痴人上房熏鼠之事,于是戏谑谈笑,而且说过不止一回。
谢安看谢朗这孩子不懂事,可能不知道他老爸当年的荒唐举动,于是从容言道:“世人都因为上房熏鼠这事非议你爸,还说当年我和你老爸一块熏老鼠呢。”谢朗这才明白,一直以来自己笑话的人竟然是老爸,臊得一个月斋戒思过,闭门不出。实际上,谢安本人当年并没有参与熏鼠的勾当,他之所以虚托己过,不过是想让谢朗明白,即使再优秀的人物年轻时也可能做过荒唐之事,又何必苦苦相逼,不积口德。作为陈郡谢氏的标杆人物谢安,尚且如此,那么我们对于普通人,不是更应该保持一份敬畏和理解吗?谢安为了教育子侄不惜自黑,个中深意让人敬佩。如果没有大悲悯心,没有同理心,又怎能做到德教。
人们常说,言教不如身教,身教不如德教,正与谢安同。
文辞之外,更有眼界与胸襟谢安的家庭教育思想既如上述,我们再来看看他的具体教育内容。《世说新语·文学》说:“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谢玄)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谢安与子侄雅集,问《毛诗》中哪一句最好。谢玄的回答出自《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个句子当然很美,着眼于文学审美。谢安的答案则出自《大雅·抑》,意为宏大的谋划以确定国运,远大的政策要随时布告大家,认为这句最得“雅人深致”。这自然是着眼于政治家的情怀了。贵族教育子弟,不斤斤于文辞的华美,重在培养孩子的眼界与气度。
当然,最能理解谢安的还是才女谢道韫。《晋书》卷九十六《列女传·王凝之妻谢氏》,记载了一个类似的故事:“王凝之妻谢氏,字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聪识有才辩。叔父安尝问:‘《毛诗》何句最佳?’道韫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安谓有雅人深致。”谢道韫的答案,出自《大雅·烝民》,意为吉甫作歌,乐声和美如清风;仲山甫临行忧怀多,吉甫宽慰其心好建功。这首诗据说是周宣王时代的重臣尹吉甫所作,宣王派仲山甫去齐地筑城,临行时尹吉甫作此诗赠之。谢道韫也是从政治角度出发,暗中将叔父谢安比拟为宣王重臣尹吉甫,可谓得其所哉,难怪深得叔父赏识。
愿芝兰玉树生于阶庭
为什么谢安在家风教育中,如此看重政治呢?我们从《世说新语·言语》可以看出端倪:“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谢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谢安问子侄辈:“子弟们又何尝需要过问政事,为什么总想培养他们优秀呢?”大家不知如何回答。早已在谢安门下,经其长期耳提面命、言教身教德教熏陶过的谢玄回答:“好比芝兰玉树,总想使他们生于自家庭中。”这话说到谢安心坎上去了:家风教育,正在于培养芝兰玉树,生于阶庭。
经过谢安的悉心栽培,家族子弟终于枝繁叶茂,重振了陈郡谢氏的雄风。胡应麟《诗薮》说:“王、谢江左并称,诸谢纵横《文选》,而王氏一何寥寥也?”据统计,萧统《文选》收录南朝20位诗人共173首诗作,其中5位出自陈郡谢氏家族,分别是谢混、谢瞻、谢灵运、谢惠连和谢朓,入选诗歌达71首之多。钟嵘《诗品》有66位南朝诗人入品,其中8位出自陈郡谢氏家族,分别是谢混、谢瞻、谢世基、谢灵运、谢惠连、谢朓、谢庄和谢超宗。这一比例,远非同时期的琅琊王氏家族所能比肩。
谢安所努力经营的家风教育,与其他世家大族的家学,共同孕育了魏晋六朝门风之美,成为中华民族家风教育的重要精神资源。
(写于北京七贤村)
作者系北京教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