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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阅读而写作,为写作而阅读

2022-12-29赵晖

阅读与成才 2022年4期

黄国荣,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8年开始文学写作,发表、出版文学作品800余万字。短、中篇小说《山泉》《晚涛》《尴尬人》《履带》《平常岁月》等获期刊优秀作品奖、全军文艺创作优秀作品奖;《兵谣》《乡谣》《碑》获总政全军文艺创作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一等奖;中篇小说《苍天亦老》获总政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乡谣》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极地天使》获《人民文学》2015年特别奖;《城北人》获加拿大“大雅风文学奖”提名奖。长篇小说《兵谣》《碑》选入《中国军旅文学经典大系》《百年百部红色经典》《百年百部红旗谱》三套经典丛书,《兵谣》另选入纪念建军95周年《军旗飘扬》丛书。电视连续剧《兵谣》《沙场点兵》分获飞天奖、金鹰奖、最佳收视率奖、“五个一工程奖”。

军营里的阅读

《阅读与成才》:黄老师好,很高兴能在8月刊采访到您。每到8月,军歌分外嘹亮,我们的采访就从您的军人身份聊起吧。您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军旅作家,您觉得军旅文学有什么独特之处,能让它自成一派?比如就没有医护文学或者律政文学这种说法。

黄国荣:文学作品是写人,写人的命运、人的荣辱恩怨,写人的思想情感,故有文学是人学的说法。所以,文学的分类是以人群区域来划分的,比如乡土文学、都市文学、儿童文学、知青文学,而不是以工作种类来划分。

军旅文学成为一个类别,取决于军人的使命职责与精神品格。军队是国家的国防武装力量,是专政工具。它的使命是对外反侵略保和平,对内防内乱保安定。军人在执行自己神圣的使命中高举的旗帜是英雄主义,他们的全部行为就两个字:奉献。战争环境中奉献生命,和平环境中奉献青春。

英雄是军人的图腾,军人为荣誉而战,为荣誉而生,为荣誉而死。写电视剧《沙场点兵》时到112师去体验生活,我给他们的军史馆写了这样一句话:“荣誉是军人的生命,传统是团队的灵魂。”军人的精神品质是民族的脊梁,它象征并捍卫着国家的尊严、民族的尊严。所以,军旅文学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或缺的重要文学类别。

《阅读与成才》:黄老师的回答一下子就把军人的气概和荣誉感都带出来了,特别有力道,让我们感觉军旅文学也是文学的脊梁,雄浑、坚韧、顶天立地。但我们还是很好奇,像儿童文学,并不一定都局限于儿童来看;军旅文学也并非只有军人喜欢,那为什么评论界还会有按题材分类的习惯?

黄国荣:划分文学题材类别,并不是划分读者,而是依据作品反映的内容人群来划分文学题材的类别。写儿童生活的作品称儿童文学,但儿童文学并不只是写给儿童看,关心儿童生活、喜爱儿童生活、有童心、从事儿童教育、研究儿童心理的人也会读儿童文学。

军旅文学更是如此,无论是写战争生活、写抢险救灾,还是军营生活,作品内容往往都与国家、民族和人民安危利益的大事件相关,无疑会引起社会的关注,读者就不只是军人,有家国情怀的广大读者对军旅文学都会有阅读兴趣。

评论家评介一部作品,是要评说作品的成与败,势必要拿同类作品作参照系。所以评论家评介作品时,只能按类别分析比较,评介军旅文学不可能拿儿童文学来考量。

《阅读与成才》:黄老师,您是怎么走上文学道路的呢?

黄国荣:我喜爱文学,是自小受民间文学的熏陶。我爷爷做牛生意,没牛市的日子他都在镇上的黄公祠茶馆喝茶、听书。茶馆离我们学校很近,我放学回家出了校门一过小桥就是黄公祠茶馆。每天放学,我总要进茶馆找爷爷。和爷爷在茶馆一起喝茶听书攀谈的茶友是固定的,坐的桌子也是固定的,用不着在茶馆到处找。进了茶馆就直接奔爷爷他们的桌子去,爷爷就把长凳空出一个凳子头让我坐,给我也倒一杯茶。我一边喝着茶,一边幸福地跟爷爷一起听书。《七剑十三侠》《白蛇传》《水浒传》《三国》《说岳全传》《杨家将》《薛刚反唐》等等,我都是先在茶馆听说书人讲了之后,再去书摊用两分钱租一本连环画看。在茶馆听书,有两个收获:一个是喜欢讲故事。长大后,乘凉晚会时我经常给村上人讲故事,记得《一只绣花鞋》讲了有半个月,全村人都爱听。另一个是听着这些书,骨子里生出了尚武的血性,特别崇拜岳飞、杨继业、赵子龙、关云长、陆文龙、林冲、武松、薛仁贵这些武士名将,视他们为顶天立地的英雄,还照着连环画把他们的像画下来,贴到家里的墙上。我的文学兴趣与天赋只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培养孕育的。

上小学就喜欢写作文。五六年级时写的作文就被老师拿到课堂上念,初一时写作文作了一首诗歌,老师批语:“是从哪儿抄来的?”初三的时候写了《母亲》,语文老师王唤如拿到课堂上念,念完教室里一片寂静。王老师问同学们文章写得好不好,同学们都说好,王老师这才说是我写的作文。

萌发写小说的愿望是初中毕业后听了我们镇陈茆生的讲座。他在我们县一中高中毕业,那年他以笔名陈出新在《雨花》和《新华日报》上发表了两篇小说,我记得其中一篇叫《李百晓跳出迷魂阵》。我们镇文化站请他做文学讲座,介绍这两篇小说的创作体会。他戴一副近视眼镜,介绍了他到理发店理发,发现许多男人有封建思想残余,不愿意让女理发员摸头理发,闲谈中还了解到理发师傅下乡服务时,回来少上交钱占小便宜的情况。于是他写了这篇小说,写老师傅李百晓带着女徒弟下乡服务,乡下男人们宁愿排队等李百晓,也不愿让女徒弟理发。年轻的生产队长带头请女徒弟给他理。李百晓一边理发一边打小算盘赚外快,把一个小伙子的分头理成了平头。女徒弟却给生产队长理得特别好。小伙子的埋怨和女徒弟的诚实,让李百晓愧疚,终于跳出了贪小利的“迷魂阵”。听完讲座,我深受启发,原来小说就是这么写,今后我也要写。这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但这情景在我记忆中如同发生在昨天。

真正劝我走上文学道路的是老部队中比我年长的战友李荣德。入伍后,我参加了文艺宣传队,从1970年当文化干事开始就编写文艺节目。邓小平同志当总参谋长,要求基层部队人员归建,1977年军师单位的文艺宣传队和篮球队都解散,再不用编写文艺节目,我有点失业的感觉。李荣德那时已调去济南军区话剧团创作室当创作员,他劝我写小说,从短篇写起。当时还得到《解放军文艺》编辑王中才的指点。1978年我开始写小说,当年就在《解放军文艺》和《前卫文艺》上发表了《突上去》和《正副班长》这两个短篇小说。

《阅读与成才》:那如果不是当兵,您还会写小说吗?

黄国荣:因为早就有了写小说的念头,不当兵,我也会热爱写作,也会写小说。生活是写作的源泉,我写小说不单写军事题材小说,我在《兵谣》《乡谣》《街谣》“日子三部曲”的序言《上帝给的日子》开头就写:“曾经说用三只眼睛看世界,并非标榜自己有‘二郎神’的神通,而是指故乡、兵营、都市三个生活过的地方令我终生眷恋。我在故乡度过了美丽又艰辛的童年与少年,在胶东半岛海防戍边奉献了最灿烂的青春,在北京为军队文学创作、出版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与才智。江南水乡、海防军营、首都北京的环境、文化、大米白面、玉米高粱、牛奶面包、空气、阳光、雨露养育了我,造就了我。”远离生活的创作,只能是闭门造车。

《阅读与成才》:最初,让您爱上阅读的是哪一本书?请您给我们分享下您的阅读故事吧。

黄国荣:爱阅读不是哪一本书的原因, 是因为喜爱文学才读小说。我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小城春秋》,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是王汶石的《风雪之夜》。第一部震撼我心灵的小说是《钢铁是怎么样炼成的》,保尔那种默默的献身精神和为他人的忍让品质让人心里发酸,可以说保尔对我确立人生观有着巨大影响。

在文学写作方面,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红楼梦》。我读了一遍《红楼梦》,两遍《戚蓼生序本石头记》。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写小说,吸引我一读再读的,不是宝黛的爱情故事,而是小说中的人物:贾宝玉的率真和骨子里的反抗精神;林黛玉的天资聪明、多情柔弱、小心眼与尖刻;薛宝钗的世俗、圆滑、奉迎;王熙凤的势利、泼辣、奸诈、恶毒;贾母的伪善、道貌岸然;晴雯的率性、直爽、纯真;鸳鸯的忠实、刚烈;薛蟠的纨绔、不学无术、狂傲不羁;刘姥姥的装疯卖傻和农民心计,都让我难以忘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我最想读书的时候却没有书读,图书馆都关门不对外开放。我们三个爱读书的战友找不到书阅读,非常寂寞无聊。战友张品树认识县一中图书馆的老师,尽管认识,她也不敢借书给我们看。她想了个办法,约定时间,把图书馆的第二扇窗户的插销拔开,让我们从窗户里进去“偷书”,说定一次只准“偷”一本,看完后还回去,再“偷”另一本。托尔斯泰的《复活》就是这么“偷”来读的。这本书震荡了我的心灵,马斯洛娃和涅赫留朵夫这两个人物对我后来的写作产生了巨大影响。还有法国雨果的《悲惨世界》,司汤达的《红与黑》。

鲁迅的《阿Q正传》《祝福》《孔乙己》上学的时候就读过,但写作之后,它们是我反复研读的作品。上面说的这些名家名作让我确定了写小说一定要写活人物和语言必须鲜活的追求。契珂夫、莫泊桑、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它们对我的影响主要在小说的立意与结构。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让我重视人物的心理刻画,写活人物的心灵。

《阅读与成才》:是哪一本书,让您下决心成为一名作家的?

黄国荣:我决定写小说,不是哪部书产生的作用,而是自己对人生的选择。自小喜爱文学,除兴趣外,关键还在自信。我自量有写小说的能力,我的选择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一个决断,一种交付。我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之前,已经是师政治部副主任,37 岁正团职军官是年轻干部,我的老领导刘绍先政委和师政委李学通要带我一起去济南军区后勤部,刘政委当军区后勤部政委,李政委当政治部主任,让我去当宣传处长。我已经决定写小说,不想再当行政领导,婉言向老领导解释。对我放弃已有的职务选择文学道路这一决定,李政委很不理解。就这样我到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小说还没写,就被老社长凌行正说服先筹建出版社的发行部,然后再搞文学。我出过一部自传体亲历作品《一生相许》,记录了我做出这个决定之后的人生经历,我是决心把自己的一生许给文学写作与文学出版的。

不是只要写作就能成为真正的作家。真正的作家应该有自己独立的文学立场和写作风格。这种立场与风格,是通过自己的作品把个人的思想、个性与艺术追求加以体现。我的写作立场或写作风格自定为批判现实主义。这与其他现实主义的立场和风格有所不同,我不赞成以暴露阴暗来寄希望于渺茫的光明,这会让阅读者痛苦、憎恨而消沉,失去以艰苦奋斗改变现实的欲念与信心;也不苟同以一味颂扬光明而让文学脱离现实,变成虚假的空中楼阁,让读者在虚幻中昏昏然。我追求面对现实,不回避矛盾,不粉饰当下,追求不世俗、不庸俗、不媚俗,把笔触伸向人性的深处,开掘人性中的善,揭示人性中的恶,赋予人物中华民族“不屈、抗争、自强”的精神基因,给读者以底气与力量。

《阅读与成才》:目前为止,您最满意自己的哪部作品?为什么?

黄国荣:我已经出版了二十几部书,800余万字作品,得过不少期刊优秀作品奖,得过军队文学创作最高奖,但没得过鲁迅和茅盾文学奖。获奖是好事,但写作不是为了得奖。

要说我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有三部。从文学性角度考量,最满意的是《乡谣》。中央电视台长篇联播后,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四百多封来信,天南地北的人竟有不少人说我写的就是他们村的事,书中人物在他们村里都能找到原型。这就是现实主义的魅力,只要真实地揭示了人性的本质,再现社会的真实,作品就会有典型意义,就更具普遍性。《乡谣》入围了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终评,出版20年了,已由4家出版社出版了5个版本,至今仍有年轻读者喜爱。去年我家乡的一个文友姚勇军,退休后办了一个书院,他自己掏钱让我帮他从出版社买100本《乡谣》,他说他还没读到比《乡谣》更好的乡土小说,让我在每本书上都签上名,他要作为书院的礼品送人。

从文学性与思想性结合的角度考量,最满意的是《兵谣》与《碑》。《兵谣》写和平环境下的军人生活,《碑》写战争环境下的军人生活,两部作品可说是对军人全部生活的典型概括,都得了全军文艺创作长篇小说一等奖。《兵谣》初版已26年,已由6家出版社出版了8个版本;《碑》初版也已10年,也有5家出版社出版了5个版本。去年建党 100周年,《兵谣》和《碑》同时被三套经典丛书选入出版,分别为徐怀中、朱向前主编的《中国军旅文学经典大系》丛书(2021年1月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百年百部红色经典》丛书(2021年2月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和《百年百部红旗谱》丛书(2021年 3月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纪念建军95周年,《兵谣》又选入了《军旅飘扬》丛书(2022年5月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

《阅读与成才》:平时在军营,战士们是怎么阅读的?他们会读些什么书?在什么时间阅读?

黄国荣:说实话,连队的士兵几乎没有读书的时间。军事化管理是整齐划一的,属于个人的时间与空间非常有限。俗话说,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夜里还要上两小时的岗。战士阅读只能以报刊上的短小文章为主,只有那些文学爱好者,才会挤出休息时间读长篇。所以连队图书阅览室,图书少,报纸杂志多。政工经费会把《解放军报》订到班,《解放军文艺》《解放军生活》《解放军画报》订到连,连队会用自己的经费订十来种杂志,多的会订二三十种。战士的阅读时间主要在双休日,平时就只有午饭后和晚饭后到晚点名前。战士读书主要还是军事图书,包括军事科技与军旅文学图书。

《阅读与成才》:军营里也会有读书会吗?大家怎么交流讨论?会不会有战士想要跟您讨论您的作品?发生过哪些有趣的或者感人的故事?

黄国荣:自全民阅读活动开展以来,部队也不例外,也在抓阅读。各团都有图书馆,阅读活动由政治部门的宣传文化干事和图书管理人员来抓,也搞一些阅读交流活动,但部队不成立什么阅读组织。

我的作品在部队有不少读者,过去用书信与我交流,现在通过微信、微博交流。就在上周,在军队报纸工作的年轻作家胥得意还跟我在微信中做了交流。他给我发来了一位今年考上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学系的新学员韩钢写的《兵谣》读后感。这位刚从部队考上军校的士兵把《兵谣》读了几遍,写出了几千字的读后感。胥得意跟我坦言:“我都不知道推荐《兵谣》给多少人了。读这本书时我到了组织科,这本书为我的工作提供了指导,在书中找得到我的影子,或者说我在按你的理念工作着。军旅长篇中,没有任何一部小说对我有这么实在的影响力。不谈这本书的文学价值,单从部队教育来讲,这是每个青年士兵都应该拿到的成长读本。它会告诉青年士兵,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内心成长需要的。而对于部队培养官兵的机关来讲,也可以就此书进行研究和反思,我们应该如何培养人,培养什么样的人。”

评论家张志中教授为《兵谣》所写的评论文章标题就是《一个人的诞生》。孟繁华教授称《兵谣》是最优秀的成长小说。原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说,文坛对《兵谣》的认识至今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