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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战友刘大官

2022-12-29方征

军嫂 2022年11期

回首往事,我眼前时常浮现泰国归侨刘大官的英姿:结实粗壮的身躯,炯炯有神的目光,性格爽朗,气宇轩昂,肩头老背着一支木匣驳壳枪,枪柄上还飘着一块已经褪色的红绸,一看就是一位主力部队的军事干部。

刘大官,原名刘进龙,1914年7月出生于泰国曼谷爱国侨商之家,祖籍为广东省普宁县(现普宁市),高小文化程度。抗日战争爆发初期,他是暹罗华侨工人抗日救国联合会的成员。

1938年4月,刘大官毅然回国,在福建龙岩参加了新四军。在皖南新四军军部教导营学习结业后,他被分配到老六团电台当技术员,不久即升任为六团一营副官。1939年,他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后调至老六团团部任侦察参谋。

我认识刘大官是在1940年的初夏。当时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江苏的反共顽固派头目韩德勤,密令国民党苏鲁皖游击区总指挥部,纠集保三团和税警总团等13个团约2万余众,妄图一举消灭驻守在泰州郭村的新四军挺进纵队。

6月28日清晨,一颗迫击炮弹落在挺进纵队教导大队的营地,“咣”地一声爆炸,大队长薛汉阳被弹片击中倒地,敌人开始进攻。那时驻守在郭村的新四军总共不过2000多人。我当时是教导大队政治队的学员,为迎战敌军,我们政治队也组织起来投入战斗。我端起一杆老套筒步枪,身上仅有5发子弹。这时只见同一条战壕里的一位侦察参谋冒着枪林弹雨冲了出去,他时而隐蔽,时而匍匐前进,动作敏捷,沉着勇敢,深入敌前侦察情况。

敌人围攻郭村4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进犯。第5天,顽军总指挥大概是急疯了,竟从各团、支队中纠集了足足两个营的兵力,并扬言:攻下郭村,放假3天(意为可以任其部下奸淫掳掠)。敌人疯狂地向我阵地扑来,他们发现我们这个战壕守卫点的兵力少、火力弱,便三番五次地向我们这个守卫点上猛攻。形势相当危急,幸好教导大队副大队长蒋鹤村扛着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奔跑赶来增援。正当敌我双方胜负难分之际,那位侦察参谋和老六团团长乔信明率领两个营的主力,又从郭村西南杀了回来,把顽军打得四散而逃。这时,从老六团调来政治队的学员们神气十足地告诉我:“那位威风凛凛的侦察参谋,就是泰国归侨刘大官!”

这一仗,打出了新四军挺进纵队指战员的信心和威望,同时,刘大官也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1941年,我从挺进纵队政治部调到老一团,即原先的老六团政治处工作,又和刘大官在一起。当时,我们对新四军一、二支队的几个团,称呼时习惯加个“老”字,因为随着部队迅速扩大,建立了许多“新”团。

那时还处于游击战争状态,天天行军,夜夜宿营。老一团团直属机关很精干,团部几名参谋,政治处几名干事,严肃活泼,亲如兄弟。

有一次,我问刘大官:“你为什么叫刘大官,而不叫刘小官?”

1951年,刘大官和妻子陈志珍

刘大官说:“取名儿,那是父母的责任,也许他们希望我做大官吧!可我这火爆脾气,连当个小官也不合适。”他讲话广东口音很重,接着又风趣地说,“你可别小看团部参谋,官小权大,团指挥作战决策,全靠参谋来参谋。”

后来我才知道,“刘大官”这个名字,其实是老百姓喊出来的。刘大官在一营当副官时,对老百姓的态度非常和蔼,经常与老乡们打成一片,加上刘大官身体长得健壮、结实,看上去威风凛凛,豪爽可亲,一看就像个“大官”的样子,所以老乡们便亲切地称他为“刘大官”。久而久之,“刘大官”这个名字反而取代了他的原名刘进龙。

在战争年代,干部调动工作十分频繁。1943年春,刘大官在抗大九分校党训队参加整风学习,正好我也在该校一大队三中队任政治指导员,我俩又到了一起。当时斗争形势很严峻。一次战斗中,顽军主力大部分被歼,我军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整风中每当回忆这次战斗时,刘大官总是显得分外悲愤。他多次激动地含着眼泪说:“必须永远记往,我们活到今天,是用无数战友的流血牺牲换来的!”

经过这次战后整编,我也参加党训队的整风学习,与刘大官朝夕生活在一起。我们的营地在天长县大通镇,我和刘大官住在沿马路的一家小店铺里。时值初夏,夜里我俩就把门板卸下来支床睡觉。当时,战斗行军背包每人不得超过6斤,这就是全部家当。我们吃的粮食要到30里外的铜城去背,规定每人背20斤。刘大官的力气比我大,见我累得汗流浃背,常把我的米袋抢过去帮我背,他还风趣地说,两个肩头同样重,走起路来身子反而平稳些。

根据地生活很艰苦,我们营级干部的待遇,每月仅发津贴费3.5元,是根据地江淮银行印发的“抗币”。那时刷牙没有牙粉、牙膏,只能用盐代替。刘大官在洗脸时,习惯于用两手捧水往脸上搓,然后用毛巾擦擦,他说这样可以延长毛巾的使用寿命。他有吸烟的嗜好,经常处于“断粮”状态,他只得捡烟屁股把烟丝剥出来,再掺合点荷叶、干草之类,裁一角报纸斜卷成土制香烟来抽。

我逗他说:“大官,你肚子里的馋虫都快饿死啦!”

他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笑笑说:“那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勉强过过瘾呗!”

我想,刘大官在泰国有着优越的生活条件,却宁愿放弃一切享受,回国参加抗战,过着如此艰苦的生活,如果没有报效祖国的精神,没有革命理想和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1948年淮海战役前夕,刘大官和我同时都调到华东野战军十一纵队三十三旅九十七团,他任副团长,我任团政治主任。

11月6日,淮海战役揭开序幕。我们九十七团随十一纵队向淮海战场挺进后,即奉令突破大运河抢占南起宿迁、北至窑湾80里长的运河西岸阵地。12日,为增援李弥兵团和被困于碾庄圩的黄百韬兵团,号称国民党军“五大王牌主力”之一的邱清泉新五军上阵了。他们把全部美械装备都用上了,兵骄将横,攻势凌厉。当时我团和九十八团在黑山地段构筑工事组织堵击,光秃秃的石头山上无法挖战壕,就用山石堆垒作障,组成射击掩体。刘大官在阵地上穿梭巡视,察看地形,分析敌军进攻路线,配备阵地火力。敌人以空军、炮兵猛轰我方阵地。我军前沿战士分散隐蔽,刘大官有条不紊地沉着指挥,只等到敌人炮火延伸、步兵冲锋时,才以突然密集的火力杀伤敌人。我们都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敌人不走近不打,瞄不准时也不打。这真是一场拼死搏斗的激战,有的战士手榴弹打完了,干脆就用石头砸。后经我军5个纵队合力奋战十天十夜,黄百韬兵团的4个军终于被我军全歼。兵团司令黄百韬也被击毙于碾庄圩。

1948年11月23日至12月15日,是淮海战役的第二阶段。我们九十七团跟随十一纵队,主要任务是追击截堵蒋军,各路兵马齐头并进在宿迁永城公路上,以急行军的速度星夜兼程,向涡阳、肥河口一带运动,堵击向西南方向逃窜的孙元良兵团。刘大官和我纵马横枪、昼夜飞赶,当时我们提出的口号是“追上就是胜利”。12月5日,我团追到河南永城脚下,终于封住了孙元良兵团的部分溃逃部队,而孙元良兵团的其余部众也被我军后续部队很快围歼。

淮海战役胜利后,百万大军移师长江北岸,准备渡江作战。这时,军部忽然下达一道调令:九十七团副团长刘大官同志另有任用。我和他只得互道珍重,依依不舍地告别。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被派去参加“抗法援越”斗争,担任援越军事顾问团二团副团长(代团长)。

1962年,刘大官

1952年,刘大官从越南归来,特地到江苏南京来看望我们这批老战友。叙谈中,他说最难以忍受的是在原始森林中行军,丛林中和大树上有许多旱蚂蟥,只要一叮在人身上就猛吸血液。旱蚂蟥打不死,甩不掉,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在六朝古都南京鼓楼的坡地上,我怅然送别刘大官,而这一别竟长达30多年之久。30余年的风风雨雨,难以尽述。只依稀得知他长期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工三师、工一师工作,曾任副师长、师长。1986年春天,我忽然接到刘大官的来信,信中说他患中风症,只能坐轮椅行动,说他渴望再来南京看望我的心愿恐难实现。信中他还附寄了几张照片,从照片上看,他依然神采奕奕,英姿不减当年。遗憾的是,我们终未能再相见。

1987年11月,刘大官辞世,终年73岁。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写下这篇小小的文章。大官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本文原载于百家出版社1993年3月出版《铁军中的华侨兵》)

编辑/吴琼(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