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的心愿
2022-12-29张岩
青岛的风又刮起来,天气渐凉。我坐在娘家的落地锅前,一根接着一根地添着柴火。看看跳动的火花,转眼望望蹲在身旁的儿子,我特别想跟谁说说话,特别想讲讲我的故事……
一
我和盛斌相识4年后,于2011年1月结婚。婚后,我就背起行囊跟着他辗转到新疆,一边筑造我们的小家,一边学着成为一名小学老师。有了一年教学经验之后,2012年10月,为了实现大学时的支教梦想,我前往西藏一所小学,在那里担任语文老师。2014年底,由于身体原因,我回到家乡山东青岛,回到父母身边。
2016年冬的一天,妈妈打来电话,说昨天夜里我爸坐在炕头上先是无缘无故地抹起眼泪来,后来又骂骂咧咧地责备我。
我很纳闷,虽然当时娘家距自己小家只有半小时车程,但因工作繁忙,好几天没回娘家,不知如何惹恼了爸爸。妈妈用略带责备的语气命令道:“今晚下班回趟家!”
带着疑问和不安,当天下班后我急匆匆地赶回娘家。一进院子,透过窗户看到爸爸像往常一样坐在炕头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他最爱的抗战片。我故意用粗犷的声音大声说:“有人在家吗?老张在家吗?”
爸爸一边起身穿鞋子,一边回答说:“在家,在家,谁呀?”看见他下炕,我赶紧藏在墙后的角落里想吓他一下。
爸爸打开门,我“唰”地从角落里跳出来大喊一声:“老张头,是我咧,你闺女回来了。”
看到我逗他,爸爸笑呵呵地问一句:“吃饭了吗?”
进到屋里,我忙问妈妈,啥事值得我爸半夜抹眼泪,妈妈没好气地说:“问你爸。”
“爸,你哭啥?”
“我没哭。”
我妈听到我爸这样说,来不及放下菜刀就进到卧室说:“你爸爸昨晚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小嫚这孩子都结婚多少年了,都多大了,也不要个孩子。你看大街上,左邻右舍像我这个岁数的老人,谁手里没个孩子牵?我出去两根手指上能夹根烟,还能牵个啥?’越说越来情绪,就抹起眼泪来了。”
我不可思议地问:“至于嘛?爸爸!”
他来不及咽下那一口烟,被呛得直咳嗽,说:“这几年,你跟外面的流浪汉一样,到处跑。你是30多岁,可我是一个快70岁的老人了,还能活几年呢?”说完,爸爸转身就走开了。
我听后,赶紧追上去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说:“呸呸呸,爸爸永远健康长寿,活到九十九。”
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父母是真着急了,终于忍无可忍地吐露了想抱外孙的愿望。想起白天爸爸的话,想着他年近70有点佝偻的背影,伤感不由涌上心头,再想想自己确实也喜欢孩子,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一直想让爸爸戒烟,我借机与他签订了一份协议:要外孙(女)可以,但老张头必须戒烟。爸爸听后没有一丝迟疑,马上转头从炕席下面摸出一支笔签名。但由于爱人外出执行任务的缘故,直到2017年底,我休了年假,才带上这份协议踏上前往新疆的“履约”之旅。
2018年3月,我刚从新疆回到青岛,就检查出身孕。我第一个就告诉了爸爸,记得拨打电话时,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我说:“爸爸,你要当姥爷了。”
“啥,我要当老人了?”
“哎哟,你要当姥爷了。”
“啥,我要当姥爷了?真事吗?”
“是的,毫无疑问,你再也不用半夜坐在炕头上抹眼泪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被烟雾呛咳的声音,我立马对爸爸说:“我已经兑现我的承诺,现在你也应该兑现了吧?”
二
和爱人分居两地,整个孕期虽辛苦但又让人充满期待。2018年11月23日傍晚,我们全家迎来了翘首以盼的新成员——“德邻”。
德邻的到来为我们全家增添了许多欢乐,但是爸爸却没有戒烟成功。我刚出月子,盛斌就回了部队,因妈妈还未退休,便由退休在家的爸爸来照顾我们母子二人。
爸爸是个粗人,但他尽自己最大努力来照顾好我们。爸爸每日晨起煮好热水,倒掉垃圾,买新鲜的蔬菜回来。忙完后他守在德邻的身旁给他唱属于自己小时候的儿歌。哪怕是德邻排便,也是爸爸在忙着收拾。他一边收拾一边说:“大孙子哟,现在姥爷给你端屎端尿。等姥爷老了,你给姥爷端屎端尿行不行啊?”爸爸的眼神、语气里流露出满满的、浓浓的爱。
2019年,由于军队改革,盛斌转调到新疆另一驻地。我在青岛,暂未返回职场,在父母的照顾下,带着德邻在等待中守护着我们的“小家”。
2021年夏的一天,我接到盛斌的电话,说他已进入提交转业材料阶段,不久就能回家陪伴我们母子。放下电话,想着他的话愣了神。2011年结婚,到2021年他转业,整整十年。这军嫂十年路,我们有过欢聚,也有过离别,可以说,其间喜乐参半。
7月,盛斌告别了亲如兄弟的战友,走出热气腾腾的军营,踏上了回归之路。回来后,为准备2021年军转干部考试,盛斌一直忙于学习。但德邻总愿意过去亲近他,为了不打扰他,我白天带着德邻回了娘家,晚上盛斌过来吃饭,我们再一起回自己家。
那一年,弟弟海涛也刚好大学毕业,回了青岛,因此2021年是我们家“大团圆”的一年,也是最热闹的一年。那期间,爸爸的笑容从未间断过。晚饭时,盛斌、海涛一左一右陪在爸爸的身边小酌,而这时爸爸总会说:“我太幸福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谁也没有我幸福呀。”
当我们还沉浸在团圆的快乐和知足中,海涛却在闷热的8月一天中午,给我们一个“闷雷”:“我已报名参军入伍。”
听到这个消息,妈妈一时没法接受,在家里“炸了锅”,爸爸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爸爸身体不太好,我也希望海涛在青岛找一份工作多陪伴父母……只有盛斌听后,马上拍着海涛的胳膊说:“家里有我和你姐,一切都要安心。去了部队好好干,干出点成绩来!”
海涛听后,整了下站姿,对着盛斌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盛斌回来了,海涛却接过了他的接力棒,带着自己的梦想,离开家乡、踏进军营,完成“保家卫国”的使命。
海涛离家的那天上午,亲友们准备出发去送他,唯独爸爸没有动,他站在门口一直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我问爸爸:“不一起去吗?”
爸爸头一低,缓缓地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海涛过来搂着爸爸说:“爸爸,在家等着我回来。”
我看到爸爸微微笑起来,说:“好,在家等着你。”小舅开车,车子即将离开爸爸的视线时,他突然大声说:“儿子,在部队好好干,不准给我丢脸!”随后摆摆手转过身去。
海涛奔赴军营的这一刻,爸爸才把淤积在心底的泪水给掏了出来。
三
海涛去部队后,爸爸仿佛变了个人。电视里的抗战片,换成了央视国防军事频道。以前不爱串门的爸爸突然走街串巷起来,而任何话题最终都会被他转移到儿子当兵这件事情上,自豪、骄傲的神情溢于言表,仿佛是他自己去当兵了一样。从那时起,我知道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爸爸,心中有了属于他自己的那种独一无二的骄傲。
转眼入冬,两天的狂风,刮走了原本充满生机的世界,大树脱尽了叶子,树下则积了层厚厚的落叶。
在海涛入伍两个月后,爸爸因突然的肺栓塞入院,抢救了5天,在2021年11月23日走了……
爸爸住院第三天,医院给我们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们通知了海涛。妈妈、我还有盛斌就在重症监护室外黑黑的长廊里守着爸爸。23日下午3点,海涛赶到医院,拿出有他名字的武警特色钥匙扣放到爸爸的手里,告诉他说:“爸爸,你看,你的儿子已经正式成为一名武警战士了,你开不开心?”
病床上原本很痛苦的爸爸努力露出欣慰的笑:“开心……在部队一定要好好干啊,儿子,别给我丢脸。”
就在当晚,爸爸在我们的陪伴下彻底地离我们而去了。我们家再也等不来“大团圆”,我们的幸福缺失了一个主角……
爸爸离开后,留下了还未种完的菜园。虽家在农村,但爸爸极少让儿时的我们去农地里干活。他总是对我们说:“好好上学,走出去。”现在,是爸爸让我心甘情愿地拾起锄头,握紧把杆,将日子和情感延伸进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泥土中。当锄头一下一下地扎进泥土里,握着曾经爸爸握过的把杆,恍惚里觉得爸爸还在。
“老张头”啊,我的爸爸啊……我吓唬您的场景历历在目,现在回家我还是不自觉地推开门就会喊:“老张呢,在家吗?”可屋里静悄悄的,我知道,我再也等不到您那句——“谁啊?在家呢。”
我一边翻土一边安慰着自己,泪水就着悲伤掉落在土地里。“亲爱的爸爸,我将带着您对生活的期待努力地活着、认真地活着。接过您手中的责任棒,像您一样守护我们的家!”
生命是一条长长的河,有直有弯也有漩涡,有去有来也有期待。一个生命的成长,从一个小掌心开始、一个小脚印开始,就那样开始了延续和传承。
如今,盛斌在市直机关单位的岗位上继续努力工作,海涛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慰着父亲,新兵第一年便获评“四有”优秀士兵,我的儿子也不断长大、懂事……
一代又一代!时光,流逝着;岁月,沉淀着;爱,蓄积着……
(作者丈夫为退役军人)
编辑/吴萍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