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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弟弟

2022-12-29黄咏梅

青年文摘(彩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同族单元楼食盆

黄咏梅

小黑弟弟目测不到一岁。遇到他的时候,肚皮瘦得像刀片,通体黑毛都遮盖不住一身骨架,如果不是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他看起来有点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我们单元楼下徘徊,而且不怕人,懂得朝人“喵喵”,释放出与人社交的信号。据说猫与猫之间的交流,并不会“喵喵”叫。假如听到猫发出“喵喵”的声音,它们多半是认出了你——这种它们以为可以仰仗的人类。

小黑占据了我们楼下的地盘,朝每个进出的人“喵喵”,以此获得善良人的喂食。每天吃过晚饭,我用一次性纸碟装上猫粮,下楼只要稍站片刻,朝着远处喊几声“小黑”,必能看到一条黑影,屁颠颠一路小跑过来,边跑边“喵喵”,发出因为跑动而发颤的欢叫。他先是用脑袋蹭我的腿,接着在地上打滚,朝我亮出他隐秘的肚皮,如果我故意逗他,不把食物放下,他就会双腿直立尽量站得高高的,用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叫人不忍再捉弄他,乖乖将食物送上。

放下小黑的食物,我会在小区散步,留他独自享受美食,走出好几步远,还能听到他咀嚼时发出“嗷嗷”的满足的声音,我的心头也随之生出岁月静好的满足感。

如此喂养有一个多月,眼见小黑的肚子慢慢圆润起来。有天走到楼下,竟然目睹到一场战争。在小黑的食盆边,一只花脸猫,一只大黑猫,距离小黑不到一米的地方,发出此起彼伏的呜呜叫。三猫对峙,小黑只坚持了一会儿,寡不敌众,仓皇逃窜。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在我转身看不见的地方,原来是一次次争食之战。

此后,我喂小黑,都站在他身边为他赶走同族的觊觎,以家长的身份撑腰,直到他咽光最后一口粮。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种做法给小黑带来的却是灾难。

我们这个单元楼因为小黑的食盆成了猫族的战场,它们抢地盘,先是低声商量,互不妥协,然后高亢地威胁,继而大打出手。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叫声惨烈,震慑人心。有时我在书房写作,听到楼下战斗打响,赶忙下楼干预,不过,待坐回电脑前一小会儿,那些被我驱散的猫又聚拢来,重新开战。物管工作人员有一天敲我家门,说有人投诉我喂流浪猫,弄得猫犬不宁。我想了个新辦法,将小黑引到远离单元楼的一个河涌边。我拿着食盆一路走,他也一路跟,河涌边四下无人亦无猫,小黑吃完,他赖在我脚边,心安理得地舔毛,一扫我此前的那些忐忑。

没想到在河涌边吃过几次,又被那只每日盯梢的花脸猫跟过来了。她总是站在离我们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有一次,花脸猫看着大快朵颐的小黑,竟然朝我发出两声低低的“喵喵”,她叫得很陌生,眼中闪烁出一种软弱的、服膺的光。这叫声使我对她产生了歉疚。

人总是容易被那些向自己低头甚至谄媚的人俘虏。那次之后,我打定主意,带上两个食盆,一只给小黑,一只给花脸猫。但是,我这个想法最终没能实现。我再也没看到过这两只猫。几天之后,我在楼下一块隐秘的石头上,找到了小黑弟弟。他死于一盘掺入了毒药的甜蜜诱惑,死于对人的信任和依赖,而不是同族的威胁。说实话,那一刻我怔怔地看着眼前那条冰冷的黑躯,就像看着一个死去的老友、亲人。

我自责过很多次,如果不是我为小黑弟弟养成的这种“习”与“惯”,他会不会也能自然地完成他的流浪猫生?

现在我走在路上,遇到一只惊慌避闪的流浪猫,我只敢用余光去追随,假如它朝我“喵喵”叫,我就会狠着心转身,逃得比它们还快。我怕自己那些垂手给出的善与爱,施予的不是简单的一饭一水,而是更多的伤害。

杨洋//摘自《假如听到喵喵叫》,上海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二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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