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武功保护了我一辈子的那个人
2022-12-29易小荷
易小荷
1
前些日子我和他在一起过马路,有辆小车完全不看后视镜就直直向我倒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嗖”的一下跳到前面,伸出虬臂,鬓角竖立,自丹田发出一声狮子吼。
我一直觉得我老汉(四川话里的爸爸)是某个没落门派的神秘掌门人,读到老舍的《断魂枪》时,我觉得那个写的就是自家老汉:夜深人静,山鸟归林之时,他才会静静地在一个神秘的角落,吞吐天地之灵气,“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小学的时候,我姐是整个大院唯一练习过武功的人。别人都理解不了老汉是怎么想的,一个女孩子家,居然每天起早贪黑,把身上练出腱子肉。
他们不懂,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汉特别郑重地拉着我俩的小手说:“现在这个年代不再需要武术了,但是我门派不能没落,我现在将掌门之位传给老大,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
他经常在大院的风口上捧着一本武侠小说,那时候整个大院的小孩都崇拜老汉,因为只有他对近代武术家杜心五的故事耳熟能详。他给我们普及“自然门”的故事:“杜心五看见持函前来的徐师身材矮小瘦瘠,不甚信服。几经试探,乃知确为风尘奇人,遂恭谨有加。徐师教杜负重踩桩成圆形走,练习自然门的内圈法。他说,‘自然门首先练气,踩桩走要轻松自然,动静相兼,气沉丹田,能虚能实。”
整个大院的小孩听得津津有味,乐不思家,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在欺负我的时候继续毫不留情。
我妈,会把长长的尖指甲指向我和我姐,数落我们不中用,但是我爸,作为一个神奇的掌门人,总是能在小朋友欺负我的时候第一时间感应到,哪怕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远在千米之外的大树下。
这种时候,老汉才不管对方的小孩什么来头,他一言不发,使出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后来,整个桐梓坳都数落他没有知识分子的风度。老汉还是不急,伸出拳头一抱:“只要是放到我家小荷头上的,我都会统统还回去,各位不服气也可以来找我。”邻居们愤愤而归。只是从此,真的再也没有人敢随意伸出脚绊我,或是趁我不注意拧青我的胳膊。
2
后来我去重庆读了大学,又去了北京。很多年来,以为自己沿着一条稀里糊涂的路在往前走,工作生活,很少遇到需要伸出拳头的时候,更不会遇到需要江湖道义的时候。
而神秘的易掌门,还在家乡留守他的江湖,我经常因为忙,或者想当然的其他理由,并不经常回去探望他。结果有一次回到家,发现老汉在单元门口给自己做了一个名牌,生怕有落难人士找不到他。
我妈还跟我投诉,说老汉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个陌生人,看对方失魂落魄,结果就开始给对方免费看相,鼓励对方东山再起。“鼓励就鼓励,结果还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请人家喝酒,恨不得把对方邀请到家里住上一个月。”
老汉捧着一本武侠小说,对我妈的数落不置一词。
我离家去读大学之前的那一天,我妈在家里抹眼泪,老汉只跟我说了四个字“江湖道义”。是的,说出来也许不会有人相信,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居然有人一路放着鞭炮来到我家,抱着好多礼物,说是因为老汉的一席话真的“东山再起”,生意翻了身。
有一年,那个时候老汉已经六十岁了。我交往了一个奔着谈婚论嫁去的男朋友,他陪我们全家去爬香山。那一次老掌门爬得飞快,完全没有平时糖尿病患者的虚弱懒惰。每当他的未来女婿想要好好表现、打算伸出援手的时候,他就目光炯炯地瞪对方一眼,最后成功地变身为首位登顶者。居然生平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在山顶长啸一声,中气之足,狮吼之音绕梁不绝,完全暴露了他隐藏多年的内力。
3
我在美国采访N B A的时候,有一年的赛季,几乎整个月都是背靠背,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年纪轻轻就熬得满头白发,焦虑到整天流鼻血。有一次凌晨三点睡下,四点起来赶飞机,迷迷糊糊摔了一大跤,终于伏地哇哇大哭,也不知道怎么伤心成那样。
突然我房间的电话响起来了,是老汉怕我赶不上飞机特意叫我起床的。我想起小的时候,每一次只要我被绊倒,老汉总是伸出铁砂掌拍一下“肇事”的桌子、床、书柜,然后模仿它们“吱吱”的惨叫声,我想象着那些异国他乡的孤独,未知的工作挑战,一个人独处的惶恐,所有无形的敌人都会毁于老掌门的铁砂掌下,于是很快气沉丹田,呼吸平顺,那些痛苦就像是拍死在墙上的蚊子血。
我常年在美国那几年,老汉给我写了很多的信,我快要出书之前,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里面写道:“我们很骄傲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却不幸有我们这样无能的父母。”
醒醒啊,身为青城帮帮主的老汉,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我一直都记得,在他做诗人的年轻时候,他也间或偷偷在家写过一部武侠小说,那种打上了格子的稿纸,浅蓝色的,薄得墨水深一点就能渗透好几张纸。
当我翻开那些旧照片,就像打开一个个贮存着记忆的保险箱,我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在群体像当中,那个瘦弱不堪、矮小粗糙,那个毫不出奇的年轻人才是我老汉。
但是这么多年,我越过那么多国境线,轮船、火车、飞机,走到这么远,完全是因为老汉用他那传说中的武功保护了我一辈子呀,我到今天还是这样想的。
朵朵//摘自《我們是否还拥有灵魂》,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新经典出品,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