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读《草虫》
2022-12-29郑朝晖
郑朝晖
回不去的古代,并不是说自己的日常生活想回到古代,比如《诗经》所描写的时代;而是希望自己的心境能够回到那个时代。虽然这样说多少是有些矫情,但作为内心的念想,总还是可以的。为什么心境要回到古代呢?因为那时候单纯而真挚,细致而温婉,是很美好的样子。比如《召南·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这是一个怀春少女的独白。这场独白是从喓喓草虫的鸣叫开始的。古人造词较之今人似乎更细腻些。比如我们现在觉得“嘤嘤成韵”已经是很文雅的词语了,但古人却能够发现小虫鸣叫之间最细微的差别,并用不同的拟声词去形容不同的声音——世界本身是一个“混沌”的存在,它的丰富程度实际上是与我们的心灵有关的,我们的心灵越细腻,世界也就会呈现出越丰富多彩的样子。你仔细体会:“嘤嘤”,固然很美,但“喓喓”似乎显得更深厚一些。
“忡忡”“惙惙”,注释家都解释为“忧伤貌”,这是粗疏的解释,从“格物”的角度看,既然用不同的词语去描述,自然就会说明它们有细微的不同。“忡忡”,是一种空阔带有回声的声音,是一种空落落的不安——一种内心无所归依的不安。这种情绪是发诸少女睹物伤怀的时候的,想要遇到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但又不知会不会遇到,遇到之后又会发生什么……而“惙惙”则应该是入声(与“说”即“悦”叶韵),是短促的尖音,仿佛秋虫在白露为霜的黎明的轻鸣,匆促而焦虑——是那种迫切的渴望,是满心希望又忐忑不安的焦虑。
而尤其传神的则是“降”与“夷”,第一章中,没见君子,心中不安,但当看到自己心仪的少年的时候,女孩的心就“降”了,注释家又说“降,下也”,似乎张爱玲的那句“低到尘埃里开出一朵花”可以作注脚了,但我却不这样看,“降”不是强调方位关系,而是有一个“落下”的过程,那是少女内心那一荡,是石子落入清潭,水波潋滟的感觉,那是情窦乍开的慌乱与惊喜。我在读这句的时候,真的是击节赞叹再三。“夷”实际上应该是“恞”,欢喜的意思,但所有的“欢喜”实际上和上文说到的“忧伤”类似,用不同词语表达在同一种情感中其实都有着不同的特点。夷,应该是一种恬静的欢喜,是一种因为有所归依之后安定的愉悦,仿佛一个被爱人抱在臂弯里低眉顺目的女子那弯弯长长的睫毛。从心头一荡,再到满心欢悦,最后则收在“夷”字上,这是一个恋爱的女孩走过的不同的阶段,从不安到欣喜再到恬适——其实读《诗经》,何止是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对于人心的理解同样是那么细致而丰富。
还要再说的是,“言采其蕨”的“言”,固然应该是一个句首的语气词,但是我有时候也很执拗地想将它理解为“说”,比如在现代汉语里“说是”一词,并非是一个实际的动词,只是表明一种借口而已。这样这个诗句就生动了:女孩常常登上高冈,说是去采野菜,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自然大家都明白,因为紧接着的诗句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了。而且,诗歌的首章是从草虫“喓喓”说起的,只有第二第三章才言及登高采蕨(薇),也说明女孩有了心思,并且邂逅了如意君子之后,才有了常常出门采野菜的事情(或者更经常以“采野菜”来作为外出的理由)了,这是一个过程。我还作了一个小小的考证,“蕨”的采摘期一般在五六月份,而“薇”的采摘期一般在八到十月份;如果这样,那么诗歌中时间推移的意思就更明确了。如果这样来解释,女孩子的小心思也可以跃然纸上。科学里有一个“奥卡姆剃刀”原则,简言之就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而文学的理解其实有着与之相反的规则:如有可能,尽量丰富。因为审美的原则就是“简单而丰富”,用最简洁的方式表达最丰富复杂的内容。所以,我们按照这个原则来理解《召南·草虫》,那个心事满满的可爱少女形象是不是就跃然纸上了?是不是在短短的詩歌里我们感受到了少女恋爱变化的各个阶段?
为什么忽然觉得应该回到那个时代?因为那个时代虽然简单甚至生活简陋,但是因为生活简单,反而有更多的时间沉浸到自然之中,沉浸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所以他们会用更细腻的笔触去描摹自然,描摹自己的心灵。这种细腻,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于自己的生命的疼惜,是一曲个体生命最美的颂歌。我之爱《诗经》,是因为里面有我们回不去的昨天,触摸不到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