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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活的质感”到“精神的穿透”
——微型小说个性艺术特色探微*

2022-12-29

关键词:作家小说

高 健

(中国微型小说学会 理论研究中心,上海 201101)

微型小说是一种特别需要通过个体劳动创造个性化典型形象的语言艺术,之所以强调微型小说特别需要个性化,是因为微型小说篇幅短小,“操之甚易”,1 500字左右的篇幅,在现代输入技术条件下,半小时即可完成。但微型小说创作与其他体式文学创作一样,检验的其实是文字之外的功夫,要真正做到小而精、小而深、小而巧,如柯灵先生所说的“大处着眼,小处落墨,深处见精神,巧处见功夫”,却又难之又难,故微型小说创作的特点除了“操之甚易”外,更多地体现在易写难精。当下,众多微型小说作品陷于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局面,脸谱化、概念化、模式化、同质化生产严重。

如何通过个性化创作,形成个性化艺术特色,实现微型小说创作的个性化审美要求,是当下微型小说作家需要深入思考、认真对待的一个重要问题;而要探究微型小说个性艺术特色,“生活的质感”和“精神的穿透”则是绕不开的话题。

一、“生活的质感”:微型小说创作的外在个性化特色

“质感”一般是指美术作品所表现的物体特质的真实感。我们所说的微型小说的“生活的质感”,是指作者在语言运用、风物描述、人物塑造、主题意旨上所表现生活的真实、立体、切近、独特、丰富的程度,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 语言具有强烈的个人“声音标识”

正像音质、音色、音调构成一个人的声音特质一样,作家的语言特色是构成个人艺术特质的一个基本元素。

如冯骥才“俗世奇人”系列微型小说,具有浓郁的“津门”方言韵味,有些作品中的语言近似于单口相声和评书的语言。如其名作《苏七块》中描写正骨大夫苏金伞的一段文字:

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似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要是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快”,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找他来,他呢?手指一触,隔皮截肉,里头怎么回事,立时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咔嚓咔嚓”,不等病人觉疼,断骨头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1]46

两百余文字,既有外表描述,又有动作描写,状物譬喻,收放自如,夹以一个极具场景感的小故事,如此,一个遒劲高古的民间名医形象鲜明地凸显出来。而浸润其间的“津味”语言,使读者如同吃着煎饼馃子喝着龙嘴大铜壶茶汤,鲜明的地域韵味跃然纸上。

冯骥才的个性语言特色,不仅仅是体现在浓郁的“津味”上,更重要的是作者有意识地通过有意味的语言形式,打破语言文字的抽象性和概念性,展现出浓烈的天津地域文化特色,塑造了一系列“津门”奇人形象,这些因素综合构成了作者个性的“声音标识”。

汪曾祺微型小说的语言则呈现出另一种独特的“个人印记”。由于作者所描述的区域在其不同时期生活过的民风淳朴的苏北里下河流域、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沪上、政治文化交汇弥漫的京城等地,不具有区域的唯一性。但在阅读其微型小说作品时,读者时常被文中寥寥数笔即勾勒出的区域特色鲜明的人或物所倾倒,就像美术家笔下的速记风俗画。特别是其晚年的作品,更是言简意丰,形神兼备,读其小说,常常能感受到其间所透露出的“俗味”。这里所说的“俗”,是民俗、风俗之意。汪曾祺写沪上题材,有点像三五市民坐在石库门前嘎讪胡;写京城题材,则类似坐在前门胡同甩片汤,让读者感觉其小说内容与语言形式如此完美地统一在一起。如其微型小说《熟藕》《薛大娘》《辜家豆腐店女儿》等,对苏北里下河区域的风土人情信手拈来,在他从容舒展的笔下,从苏北里下河的堤坝上、小镇狭窄的石板道上走出来的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物,飘出的一缕缕熟藕、豆腐特有的清香气息,都在他的笔下鲜活起来,飘散开来。

文艺理论研究者凌焕新将这种象外之象、言外之义概括为微型小说的“味”,即意蕴之中的韵味,“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婉转”的“声外之音”[2]。鲁迅的冷峻嘲讽、意味深长,老舍的京味市井、幽默俗白,均使其作品打上了作家独特的语言烙印。

当代微型小说作品中,也有不少篇章让人对其语言韵味印象深刻,如凌鼎年的《茶垢》[3]《古兰谱》[4]以文白夹杂的语言来表现茶垢、古籍的年代久远、厚重高古,以偶尔流露的方言来表现主人公的无知贪心;李立泰的《菩萨》[5]76以诚恳质朴的语言表现了父亲的赤诚无私、一心为公;《驴妮儿》[6]162以口语化、通俗化的语言,展现了中国农民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描写了他们与生俱来的善良性格、质朴无华的悲闵情怀,以及农耕时代人与牲畜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和中国文化源远流长的命运共同体意识。在这里,两位作家都做到了语言与人物、语言与风物的有机融合,达到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

概括来讲,微型小说个性语言艺术特色,就是因其惯用的叙事基调与语势形成个人风格,并通过其语义指向构成其个人独特的韵味。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作者文中语言所“搭建”的“镜像”要便于读者的理解,这就要求作者在其个性语言特别是方言的运用以及语言指向的“标的物”上要有一个“度”,否则容易把读者“隔”在外面。汪曾祺后期以京城戏曲从业者为主人公的部分微型小说,其对梨园戏曲行的术语、俚语、俗语的引用,就稍显多了一些,对一些戏剧知识空白的读者来说,显得“专业”了些,阅读时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颇为耗费脑力。当然,读者也完全可以不去计较这些,像阅读中遇到生僻字一样直接略过。

(二) 风物具有浓郁的个人“叙述场域”

微型小说作家应该像动物建立自己的领地标识一样,去构建自己的“叙述场域”。

作者个人独有的“叙述场域”,可以是作者惯常描述的地域,即作者在一定时期将笔墨倾注于一定时空内的事件叙述。如孙方友的陈州系列,将陈州这片古老厚重的土地、一座文明悠久的小城、一群形态各异的生民、一堆传奇志怪的故事,描写得精彩纷呈,流光溢彩,写出了一方人文地域独特的风情。这时的陈州,已不是湮没在历史长河中又被作者挖掘出来的具象陈州,而是作者创造出来的精神文化上的意象陈州,成为作家创造出来的文化符号,进而成为作家个人“叙述场域”的标识。

不同于孙方友创造出的北方小城陈州,作家万芊笔下的南方小镇陈墩,则是另一种风情。在万芊的笔下,舍弃了对地域风情的浓笔渲染。初识作家笔下的陈墩,与全国各地其他小镇并无不同,但这里所发生的每一个故事,呈现的每一个人物,偶尔流露的每一缕风情,均在作家较为克制的描述中,涓滴成溪,逐渐清晰,呈现出江南小镇别样的风情。

可以说,孙方友的陈州是张扬的、浓厚的、恣肆的;而万芊的陈墩则是克制的、淡雅的、柔和的。相裕亭的盐河系列、杨小凡的药都系列、曾颖的川味系列、练建安的客家系列、刘斌立的异域系列等,也是各有特色,各有风味。

文学创作讲究“共情”,但在“叙述场域”的构建中,作者却要注意“共景”,即作者对风物的陈述,要清晰地透露出其中的“画面感”,要融入作者对风物的理解和情感,使读者即便不在其境,也能明了其景,通过“共景”达到“共情”。

微型小说理论研究者徐习军曾提出微型小说的“地理书写”说,其“地理书写”可以看作是“叙事场域”的一种。“微型小说文本特征的先天性‘不足’乃是篇幅短小,1 500字的短小篇幅严重限制了‘地理书写’的深度和广度。”[7]如何在短小篇幅中形成独具特色的“地理书写”或曰“叙事场域”,也是值得微型小说作者注意的问题。

作家个人所独有的“叙述场域”,不仅是时空的、具象的,也可以是情感的、抽象的。比如芦芙荭、安谅、莫小谈等作家对小人物的关注,其行文中流露出的对小人物浓郁的悲悯情怀和人文关怀,使其作品打上了作家个人深深的情感烙印。在社会扁平化、同质化的今天,小人物更能够体现出个体的精神特质与地域特色,他们的个性存在,为作家的作品构建了具有个性特色的“精神场域”。

按照西方类型文学理论,“文本类型产生于一系列反复出现的、与作品的内容形式有关的结构要素”[8]22。从这个角度来讲,作者文本叙事中反复出现的形式模块——风物,通过作者的个性叙述、关怀角度以及情感认知,以个人独有的叙述标识,形成个人独有的审美意识,进而构成了个人独有的“叙述场域”。

(三) 人物具有鲜明的个人“典型塑造”

林为进先生在评论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时曾说:“解释生活而不是表现人生,一直十分普遍地存在于当代中国的文学创作之中,解释生活,表现人生,看似只是字眼、概念的区别,实际上却是能否迈入真正意义之文学创作门槛的一种鉴定,解释生活是从文学之门外写文学作品,表现人生才真正是遨游于文学的领域之中。”[9]474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表现人生更多地体现在人物的典型塑造上,文学作品审美意义上的“典型塑造”,是文学创作的最高追求。也因此可以说,微型小说作者只有塑造出个人独有的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才可以说触摸到“生活的质感”。作家创造了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而那些立得起、记得住、叫得响的人物形象,也成就了作家。基于此,我们可以说,忙碌在东北黑土地上的“翠兰”是属于李伶伶的,穿行在中原老街的“担家”是属于刘建超的,作威在十里盐场的“东家”是属于相裕亭的,游走在江南小镇的“弹花匠”是属于赵淑萍的……

受限于文字体量,微型小说的人物塑造明显不同于其他形制的小说,难以丰满全面,但并不妨碍其人物的个性鲜明。对于这一问题,微型小说理论研究者龙钢华提出了微型小说“冰山型人物”说,他认为:“微篇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只是作为一种手段,不像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那样是手段和目的的合二为一。因此,微篇小说在塑造人物时,不求文本形象的丰满圆润,而求立意的通达到位。这种形象,其内涵正和海明威的‘冰山原理’吻合,我们不妨称之为‘冰山型人物’。‘冰山型人物’的本质特征是,作家为了实现写作意图而截取人物性格的某一侧面,以表现一定历史时期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和作者的审美取向。从而创造出能给人以认知作用和美感作用的艺术形象。”[10]应当说,“冰山型人物”说只选取更有利于其文章立意的人物性格的一面去集中表现,既节省了篇幅,又较好地服务于小说的人物塑造和情节推进,更符合微型小说的创作规律。

相较于在单篇作品中塑造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也有作者在一定时期将自己的激情倾注于一定类型的形象塑造。如王蒙的老王系列[11],作家让作品中的“老王”以独特的方式观人生百态,察世间万象。“老王”是作家王蒙虚拟的存在,他亦真亦幻,亦禅亦道,是一个被修辞化的“老王”。作家老王通过作品“老王”,去演绎人世的丰富多彩,实现对人生悲喜有温度有智慧的述说,也因此作家完成自己作品主人公个性人物的“典型塑造”。当然,“典型塑造”的人物也可以是一群人抑或一类人,如老舍笔下的京味底层人物、冯骥才笔下的津味市井人物、汪曾祺笔下的“俗味”行业人物就是如此。

需要注意的是,语言、风物与人物三者应是互为关联、有机统一的“生活的质感”的呈现,不是割裂开来的。当然,作者有意将语言模式、时代背景、故事场所、人物行为错位组合,就像时下的穿越剧一样,则另当别论。

作家的作品能够让读者触摸到“生活的质感”,还需要作家在面对其叙述对象时要表现出一定的“专业性”。没有生活基础和知识结构的写作只能是浮光掠影式的表面描述,难以呈现生活深处的生动细节和错综复杂的丰富层次,缺乏现实生活的丰富性、细致性、生动性。“生活毕竟是笔力的铁门坎。坎内和坎外,作家的笔力所能达到的地方、境界,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即使是微型小说这种形式感较强的体式,也不能例外。”[12]作家聂鑫森有一篇微型小说《鸽友》[13],讲述了鸽友之间赛鸽的故事,在翻飞的鸽影中,为我们映现了养鸽驯鸽人的不同功夫、不同态度、不同心性之间的较量、表达和呈现,其间一个个浸透着生活真知的细节、冒着生活热气的情节,无不透露出触手可及的“生活的质感”。在这里,由于作者把“专业性”较好地融汇到事件的生发、进展中去,才使得作者所要表达的生活得到了较为完美的呈现。

二、“精神的穿透”:微型小说创作的内在个性化特色

相较于微型小说个性艺术关于“生活的质感”的探索大多是具象的内在的,“精神的穿透”则着力于意象和内在精神层面的追求,更多的是透过文本背后的思想与意蕴,引领读者去感悟和感触他所不曾感受过的精神境地。二者是同一问题的一体两面,是相辅相成的。

“穿透”作为一种美术技法,一般是指绘图空间与参照物之间的基准关系。微型小说创作中所指“精神的穿透”,不是指作品本身,而是指作品投射出来的意识、意味和意蕴。微型小说的“精神的穿透”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 丰厚的内涵

阅读微型小说,尤如从一滴水里看见大海。要达到这样一种境界,作品的文字要十分凝练,以一当十,意在言外,题旨要见微知著,以小见大,蕴含着作者对生活、对人性、对社会独到的观察、敏锐的思考、深刻的见解。

作品丰厚的内涵,是以作家丰厚的生活经历为基础,需要作家对生活有独到的观察、深切的体验。第十八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获奖作品《功夫》[14]218,全文充满浓郁的北方乡村风土人情,“我”下乡采访北台村支部书记李兆祥,要求他“举例”说明妻子的支持时,李兆祥夫妇夫唱妇随,施展“功夫”,巧妙地安排了一次“情景体验”,上演了一场“温馨喜剧”。文中所写的几个细节,比如派饭,比如吃蒜,比如夫妻二人对话的暗含机巧等,在作者细致观察、真切体验以及巧妙加工之后,有了令人满目春色的韵味,回味无穷的甘美,以及久驻心头的温馨。

作品丰厚的内涵,是以作家敏锐的思辨意识为基础,需要作者对所表现的主题——人以及人性的复杂具有清晰的认知。第十八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另一篇获奖作品《拼车》[15]281,讲述了一对男女邻居拼车的心路历程,意味深长地反映了微妙的人际交往,拼车人与车主从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复归陌生,这一系列的转折背后暴露出的是游走在友情与金钱之间复杂的人性。正如文艺理论研究者、原《小说选刊》副主编李晓东所说:“小说直面友谊关系和雇佣关系之间的矛盾,写出了经济利益介入之后人心的微妙变化,每一步都是合理的、理性的,却导致了二人都无益处的尴尬结局。”[16]正因为作者对生活保持了敏锐的思辨能力,所以作品才避免了那种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简单判断,既呈现了生活的复杂多变,又引而不发,令人深思。

作品丰厚的内涵,是以作家深刻的思想为基础,把作家对社会的深刻认识,蕴藏在回味绵长、禅机思辨的典型创造中,使作品的表层故事情节与其内在社会逻辑充满张力。第十七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获奖作品《锁链》[17]105,通过市井人物观鸟的一个片断,以鸟喻人,发人深醒,寓深刻的生活哲理于不动声色的故事中,情愿饥渴至死不敢起飞寻食的鸟儿,隐喻的是被社会惯性、心理惰性的锁链锁住心智的人。文章的结尾是这样的:

那天之后,鸟市上少了两个早起的人,一个是司法局副局长老吴,他终于辞掉抱怨已久的工作,当律师去了;另一个是久不升职的技术员小陈,据说是创业开公司去了。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锁链》的结尾,与汪曾祺《陈小手》的结尾有异曲同工之妙。《锁链》一文,如果没有结尾的神来之笔,只不过是讲了一个好玩的故事,但结尾突然从鸟到人的转折,使小说回归到作者“蓄谋已久”的社会层面,也因此前面铺陈已久的叙述才有了更为深刻的含义。人鸟互为衬托,交相辉映,从一个引人入胜故事叙述的小视角——对鸟的自然习性的玩味,跃升到耐人寻味哲理蕴藉的社会大背景——对人在一定时期社会属性的隐喻、反思与批判。全文语言简明精练,立意发人深思,情节引人入胜,结局耐人寻味。

(二) 情感的张力

《文心雕龙·情采》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一切艺术创作追根溯源皆发端于人的情感涌动,而作家的情思如何在“飞流直下三千尺”与“重叠泪痕缄锦字”之间形成张力,渲而不染,直抵人心,进而达到“精神的穿透”的效果,应该是微型小说作家认真思考的一个问题。

作品情感的张力,可以是语言的克制与情感的涌动之间矛盾摩擦形成的张力。比如汪曾祺微型小说《天鹅之死》[18]25,在看似客观理性的叙述背后,是作家对美的毁灭与亵渎的悲愤之情,其语言简洁跳跃,读之却能够感受到故事连贯、意象连绵,充溢其间的忧愤之情,更是洇透纸背,在看似平静的语言背后,却有着德拉克洛瓦名画《萨达纳·帕拉之死》中美的毁灭那种强烈的画面感。

作品的情感张力,可以是情感的内敛与事件的激烈对立统一形成的张力。如中国台湾作家陈启佑的《永远的蝴蝶》[19]41,“我”的恋人樱子因帮“我”穿过马路寄信而遭遇车祸,作者只是轻轻一笔带过:

随着一阵拔尖的刹车声,樱子的一生轻轻地飞了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上,好像一只夜晚的蝴蝶。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对自然环境与“我”内心的描述,但在读者看来,此时一切景语皆情语,特别是作者对雨的反复渲染,自然环境阴冷的雨与年轻恋人热烈的爱形成强烈对比,更烘托出美的失去的伤痛与悲哀。至此,自然环境是思想感情的烘托和表白,而汹涌的情感又渲染和强化了自然环境,作品的情感张力就在作者的反复渲染中走向高潮。然而,作者并没就此罢休,小说的最后一句又在读者滴血的心头插上最狠的一刀:

妈:我打算在下个月和樱子结婚。

作品至此戛然而止,情感的张力达到高潮,留给读者的是无尽的唏嘘和哀叹。

作品的情感张力,可以是情境的明亮与灰暗的前后对比形成的情感张力。第十七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获奖作品《再见了,虎头》[20]159,小说起始即充满浓郁的喜剧色彩,随着情节的推进,主人公老王、老罗二人的关系在彼此调侃、戏谑中甜蜜地发展,作品中明快的语言、轻松的基调、明亮的色彩,给读者带来阅读的愉悦。但随着小说的主人公步入老年,从生老病患到生离死别,故事情境的画面逐渐灰暗,至老罗去世,老王孤零零地回到家中,故事的画面完全暗淡下来。虽然王、罗二人的情感一如既往,但前面的诙谐甜蜜与后面的孤单凄凉形成强烈对比,前后呼应的情感张力,给读者以强烈的艺术感受。

微型小说情感张力的运用往往比其他体量的小说有较强的艺术效果,这与微型小说的文体特征息息相关,因为在精短的文字空间里,读者接受到较为丰富的审美刺激,故较易形成强烈的审美“速率刺激”。而情节浓缩与想象留白的综合运用,更需要读者调动自己的经历,运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去领会、品味作品蕴藏的审美信息,和作者一道参与作品形象的艺术创造,从而使作品有很强的带入感,也因此达到较为强烈的艺术效果。

(三) 诗化的余韵

微型小说理论研究者凌焕新认为:“微型小说具有诗一样的气质和品格, 或者说它有着诗那样的美学追求,从叙事的凝炼与腾挪、艺术的意蕴与容量角度看,它显现出一种诗化了的韵味。”[2]相较于结尾的陡转,微型小说结尾诗化的余韵,其“意深旨远,韵味绵长”的艺术效果,更能够给读者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更能引起读者的深度思考。

所谓“诗化的余韵”,不是指语音乐声的反复吟诵,而是指作品能够给人以“欲待曲终寻问取”的余音袅袅,耐人寻思。铁凝的微型小说《意外》[21]37,写山杏一家人起早摸黑跋山涉水到县城照了一张全家福,然而半个月后照相馆寄来的却是别人的照片,全家人明知不是自己的照片,却还是把照片挂了起来,并对外人谎称是山杏未来的嫂子。在这里,照片上的女孩是谁,山杏一家为什么要挂照相馆错寄的照片,均没有交代。但相信读者在细心思考之余,会明白山杏一家人的行为。小说表现了山里人的纯朴与宽容,以及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故事在作者与读者的共同创作中,取得了远比说清道明更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效果。

俄罗斯作家列伊拉·米勒佐耶娃有一篇微型小说《平凡的幸福》[22],写女孩卡米拉因车祸陷于昏迷中,梦见自己与男友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四十年后醒来的她才发现生活原来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境况。在文章结尾,作者借由卡米拉的思考,说出了这样一段话: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当她艰难地把身子挪到镜子前的时候,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布满了深深浅浅皱纹的脸。她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企图弄明白上天给予她的这份神奇的、难得的恩赐的意义……命运真是对她不薄,让她做了一辈子梦。

与主人公的感悟相反,卡米拉所感叹的幸福,其实是一场巨大的人生悲剧,所谓的幸福只能在梦中实现,主人公的感悟与悲惨的事实形成巨大的反讽。但从另一方面来讲,所谓的幸福与否,更多的在于人的心智,青灯古佛下的虔诚与功成名就后的欣喜,是不同的人对幸福的不同理解。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的意旨得到了发散与拓展。因为作者的匠心,小说结束了,但引起读者的思考却在延伸。

所谓“诗化的余韵”,不是指语音曲调的一唱三叹,而是指作品能够给人以“回首向来萧瑟处”的不胜唏嘘,意深旨远。张爱玲在20世纪40年代写过一篇仅300余字的微型小说《爱》[23],一个小康之家的年轻女孩子,在春日夜晚的门口遇上对门的青年,那青年轻声问候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这一句轻声问候,在她后来被多次拐卖已至人生暮年的时候依然记起。她所感叹的,是世事的荒凉、人生的无常,还是时光的倥偬、岁月的萧索,抑或是青春的追忆、爱情的渴盼,一切都留待读者去解悟和体会,或者各人会因各自人生境遇的不同,而有不同的体悟吧。

梁晓声的微型小说《丢失的香柚》[24]5,写“我”“大串联”病倒在成都气象学校,危难之际,被一位女学生救助,她给了我仅有的五元钱和一个柚子。多年之后,当“我”按照约定,在那座被砸毁后又修复好的天鹅雕塑旁照了张相片寄给她时,收到的回复却是“查无此人”。小说中,丢失的香柚、推倒的雕塑以及作为“黑五类”的她都具有浓郁的象征意味,那些美好的生命或事物被摧残,不禁将读者的思绪引入到更为广阔、更为深远的社会背景中,去回味与反思。因之,小说才有了超越文字之外的意义。

所谓“诗化的余韵”,不是指语音韵律的回环往复,而是指作品能够给人以“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勾魂摄魄,韵味绵长。毕淑敏的《紫色人形》[25],写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在一场火灾中重度烧伤,当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时,女方恳求护士将自己“轻得像灰烬”一样的躯体抱到她即将告别人世的新婚丈夫的病床上去:“我要和他在一起。”作家用白描的手法、朴实的语言、感人的细节,叙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人生悲剧,一个在极其特殊情况下的可歌可泣的爱和情的故事。在小说的结尾,作者借由小说主人公的眼睛,向读者呈现的是:

在那块洁净的豆青色油布中央,有两个紧紧偎依在一起的淡紫色人形。

因为前面故事叙述的铺垫,最后一句的细节描述,给读者以极强的视觉冲击,使作品的情感刺激达到顶点,正像作者所说:“但我在看到那紧密相连的图案的一瞬间,被雷击样地震撼了,火焰样的痛楚在心底储存至今。”[26]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有一篇微型小说《第109响钟声》[27],写男孩喜欢女孩阳子,却被告知需要神社的钟声在除夕之夜敲响109声才会答应。面对这似是绝情的回复,男孩陷入了绝望。除夕之夜,就在108响钟声过去,男孩正沮丧之际,又一声钟声响起。这一声钟声的陡转,作者借由女孩阳子的口吻解开了谜底:

其实,在那个古老的除夕之夜,阳子从奶奶的口中得知,为了给附近新降生的婴儿祈福,神社会在第108响钟声后再敲一响,因此,一定会有第109响钟声,这是阳子事先知道的。

至此,小说中的钟声从祈福的宗教仪式,幻化为盛载美好爱情的象征。随着第109响钟声的敲响,读者也才恍然大悟,原来阳子的爱一点不比男孩少,那些看似冷漠、拒绝的表现都是深藏的欢喜与接纳。不禁感叹作家的匠心,看似言有尽实则意无穷,诗意的场景在读者的会心一笑中得到了延伸。

三、从“生活的质感”到“精神的穿透”:构建微型小说个性艺术特色的必由之路

从理想王国跃居自由王国,在微型小说创作中营构出独具个人色彩的精神“元宇宙”,除了需要作者在创作上的艺术自觉外,还需要作者从外在艺术特质的独特呈现到内在精神气质的自我构建进行艰苦探索,即从“生活的质感”到“精神的穿透”一体两面进行艺术呈现。构建微型小说的个性艺术特色,则需要由作者创作和作品本身显现的“生活的质感”到实现作品本身所蕴含的以及读者阅读带来的“精神的穿透”。

“生活的质感”对于微型小说作品文本来说,要求作者在小说语言的运用、人物的塑造、故事及其作品环境风物的描述中凸显作品的“质感”;“精神的穿透”在微型小说作品中,则是以其事件及其意蕴和情感所给予读者的精神层面的影响,是内涵的渲染,是意识的浸润,是精神的投射,是灵魂的拷问,因而留给读者的印象也是强烈的、深刻的、持久的。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上说,微型小说《我不知道我是谁》[28]16-18,就是让读者从关注世俗的“此岸”到追溯理想的“彼岸”、实现“生活的质感”到“精神的穿透”的一个个案, 而由此必然导致一个结果就是,使得文本解读从形而下的阅读享受提升为形而上的审美王国成为一种可能。

一个原本风平浪静的小家庭,因为“妻子”一句精心设计但并无目的的“你是谁”“我是谁”而风波乍起,顷刻间在“丈夫”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从私设小金库的物欲占有,到拈花惹草的情感诱惑,如此单调乏味的语句突然具有了拯救人类灵魂的手术刀的功能,竟然让一个“人定胜天”的现实主体既忘却了自己是谁(“他近乎哀求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了。’”)也不敢确认自己的妻子(“我实在说不清楚你是谁了”)。这些日常场景的构思、对话语言的设计、人物表情的刻画,凸显了“生活的质感”。然而,如果把小说的意义和价值仅仅停留在作家精心设计的上述情节的话,固然可以获得阅读快感这一形而下的生理刺激,但是,我们或许因此遮蔽了一个更为古老深刻的审美世界,这就是文本在客观上造成了已经成为“种族记忆”的温柔之乡——实现“精神的穿透”。

阅读一篇微型小说作品,读者往往从简单的故事欣赏,进而提升到一定层面的审美阅读。审美阅读体悟虽然是因人而异的,但是,作者于作品中提供的“信息”却是关键。一方面是人的自然性本质决定了人在物质贫困中要遭受痛苦、在富足中会有愉悦满足,另一方面是人的精神引导可对物质贫困造成苦痛的超越、对富足生活可能麻木,这两种(抑或四种)张力共同作用制造出的审美境界,才是作品之于阅读的意义所在。因而微型小说创作不能仅仅停留于“生活的质感”,而应实现“精神的穿透”。诚如文化学者张兴龙教授所说:“人是人的作品,是文化历史的产物。这就导致了人的存在是在两个基本层面上展开的,一个是自然性的维度,另一个是精神性维度。正是因为两个维度存在的张力与平衡才构成了人的存在的丰富性。在自然性的维度下,人充满了情欲、本能、世俗、非理性,而在精神性的维度下,人是理性的、合理的、观念的、意识的。人被其中的任何一个维度所操纵都偏离了完美的人性,都是不自由的。只有将灵与肉完美地结合起来,人才实现了自由的审美王国。”[29]

从“生活的质感”到“精神的穿透”,微型小说个性艺术特色的建构,需要作家以独创的艺术构思、独特的艺术视角、独到的人物塑造以及厚重丰富的生活内容、生动特异的艺术形象触动读者的心魂,并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给读者以难忘的阅读经历和审美感受。这既是微型小说个性艺术特色建构的必然,也应该是每一位微型小说作家的艺术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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