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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普鲁《半剥皮的阉牛》的归家、怀旧与逃避

2022-12-29

关键词:归家幽灵

汤 纵

(北京外国语大学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9)

《半剥皮的阉牛》(TheHalf-SkinnedSteer,1998)是美国女作家安妮·普鲁(Annie Proulx,1935— )短篇小说集《近距离:怀俄明故事》(CloseRange:WyomingStories,1999)中的精华之作,发表后颇受好评,极具代表性地体现出普鲁硬朗、粗犷且直白有力的文风,体现了她所擅长的对西部艰辛生活的描摹。这篇故事里充斥着男性与女性、男性与男性、现实与回忆、离家与归家及自然与文明等矛盾元素,为文学批评领域提供诸多研究焦点。有些研究从生态视阈出发,聚焦半剥皮的阉牛这一形象的隐喻意义,试图解读普鲁的生态思想。她在这篇小说中将人与动物(自然)的关系最大程度地戏剧化呈现,通过半死阉牛向人类挣扎复仇这一情节,批判了人类对他者生命(存在)的暴力行径。但如果不先入为主地将阉牛形象定位于生态领域内,这篇小说表层的现实叙述可以看作是典型的归家叙事,内嵌怀旧叙事,但这二者的复归性却又与一种逃避驱动相抵牾。在这种力量拉扯与抗衡中,梅罗成为夹在不同时间与空间碎片中的尴尬滞留者,再也不想回到令人愤怒的过去但却不得不踏上归家之旅,按照记忆追溯却又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客观对应物,即使地理意义上能够脱离西部却永远被那红色眼睛吞噬。连接生与死的半剥皮阉牛产生暗恐效果,它不仅是肉身化的幽灵,也将梅罗同化为幽灵般的存在,囚禁在家与非家、过去与现在、记忆与忘却、自由与奴役之间的居间状态。

一、暗恐缘起—归家与怀旧

《半剥皮的阉牛》讲述了背井离乡60年的梅罗得知弟弟罗洛去世,只身驾车返回怀俄明老家意欲参加葬礼的故事。关于家乡农场的记忆与昔日父亲女友讲述的半剥皮阉牛报复人类的故事不断交织闪回在他延宕的归家之旅中。梅罗现实的归家之旅阻碍重重,他不断对交通事故、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现实的荒诞背叛进行顽强抵抗,尽管他已经或自认为已经摆脱西部世界的一切,摇身一变成为资本与文明光影下的城市公民,但他那看似无意义的西西弗斯式的焦灼抵抗,依然彰显出严峻环境下淬炼出的西部精神。在与现实荒诞抵抗中浮现的是那瞪着红色眼睛呼喘着的半剥皮阉牛形象。

在《半剥皮的阉牛》中,梅罗的归家之旅(表层的归家叙事)是其暗恐心理的催生机制。对暗恐(uncanny),即令人害怕的这一边缘美学范畴的集中关注始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他在1919年的论文《暗恐》(“DasUnheimliche”)中细致梳理了暗恐心理的词源学和语义学基础,并探讨总结其本质、产生原因与特征。弗洛伊德对暗恐的分析立足于德语形容词“Heimlich”。“Heimlich”具有看似矛盾的两层含义:(1)由“属于家的”生发出来的积极含义:“像在家般的”,“熟悉的”,“惬意的”,“舒适的”,“静谧的”,“驯服的”;(2)由“像在家般的”引申出“隐蔽的”,“看不见的”,“悄悄地”,“私下地”等含义。这一层面生发出“隐蔽的”,“危险的”负面内涵,与“Heimlich”的反义词“unheimlich”—“不自在的”,“不熟悉的”,“可怖的”,“令人害怕的”词义重合。通过“heimlich”语义场内部的含糊与矛盾,最初的定论即“令人感到恐怖的事物是陌生的”被推翻,“熟悉的”与“可怖的”、家与非家之间的隐秘联结得以建立。弗洛伊德将谢林对恐怖特征的阐释①与心理分析压抑说结合,进而提出暗恐的根源:受到约束的、熟悉的事物的反复出现,即后来学者总结的“压抑的复现”[1]。死亡意象、无生命物体展现生命体征或想象与现实的诡异越界都会使人产生暗恐心理,用以回应人类历史进程中与自我保存相关的、被压抑的泛灵精神活动。在压抑机制中,“双重角色”(double)—具有类似性格或命运的另一个自我的建构属于一种应激策略,初期用以保存自我,但又予以处于遮蔽之中的自由意志一条释放之路。令人害怕的“unheimlich”其实是人人都曾熟悉的“heimlich”,前缀“un—”意味着限制与约束,这种悖论性更形象地由“非家幻觉”这一别称诠释。

(属)家与非(属)家这对二律背反的存在属性困扰着梅罗的认知,使后者产生一种时空错位感与自身定位的混乱。在心理与物理层面上,他都经受着熟悉事物复现的恐惧:不情愿地返回被记忆忘却的家,意欲返回一个无法返回的家。熟悉的过去身着遮掩自己的面具浮现,势必将梅罗禁锢在自动化的怀旧叙事中,将其放置在通向昔日年轻时代的内心重游之路上。偶然因素引发的归家行为联动着怀旧行为,旧日熟悉事物与情感的复现与当下抗拒的身体和陌生的世界不相兼容。被不同的时空力量拉扯,梅罗体验到了时间和空间并置中的自我碎片化,但在游荡空中、没有抓取之物的惧怕中却更加清晰地认清了自己对于那一特殊时间段的情感依附,而这个沦为缺席场域的时间段比现在,甚至比任何时间都更令他向往。于是,他试图利用非在场的在场追索过去的“魂灵”。空间是历史的,可以有效地帮助定位时间,回溯至它所象征的、勾连的时间,而发生地的遥远使这一段时间具有永恒性。

“风景是可见的个人史”[2]129,在梅罗的归途中,家乡在主客观空间的时隐时现反映出他与自身历史关系的矛盾性。梅罗对过去是排斥的,他的一生都在践行着一种对家的恐惧与逃离。自从年轻时离开家乡,梅罗60年未归,“极力不去回想出生之地”,“一片诡异土地”上“所谓的农场”[3]21。对他来说本应是熟悉的家乡却在一种陌生化的语言描述中浮现,成为诡异的、不合时宜的、注定沉沦的记忆暗影。一句“那地方”,一句“从未归家亲眼看老头与罗洛破产,因为他知道他们逃不过如此下场”[3]21道出了他自定义的非家属性,即他是不属于家的或家是“非家”。“这个unheimlich(令人害怕的,隐私的)地方,正是所有人先前的heim(家)的入口”[4]153,是梅罗最初曾经待过的家。它以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地洞—“红色的怀俄明地洞”[3]23出现,吞噬着无法逃逸的傻瓜的生命。在梅罗的想象中,他将看到弟弟罗洛坠入其中,而这样可怖的预见无法存在超过一秒便被压抑,他需要灵魂离体般地复活在人间。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养牛户”[3]30后,在无法忍受家畜狂啸与其鲜血后,他就已经成为了徘徊在家门入口而进不去的异乡人。

但梅罗同时也尝试着重回自己的历史,找寻可以支撑自己存在之物。恢复过去,尽管那是一个充斥危险、死亡、阉割的成人世界。他离家六十载却仍然被家吞噬的原因之一在于:他与家的联结方式是城市文明无法比拟、无法磨灭的,“蕴含着与物质界的亲密关系”,与“大地本身作为记忆与永续希望的一种存在方式”[5]143。西部、草原、山谷、农场、牛群、围篱、红土、风雪……不仅是令他愤怒的傻瓜世界,也是耗费他光阴与感情的生命的一部分。梅罗在归家途中也经历着时空回溯,“感觉自己在时间流淌中逆流回退”,“一切如初,毫无改变”[3]31,“一切均与旧时无差,马路的形状熟悉得令他心痛”[3]34。可当他按照记忆复现寻找路线时,农场地图却又不似刚才明朗,现实中无法找到客观对应物。在他将要接近记忆深处的农场入口时,却又被变形的记忆封锁在外。他被一股压抑的“恋地情结”(topophilia)侵扰,对家与记忆贮藏之地有一种无意识的过渡依赖。西部的诡异之地已经成为“情感事件的载体,成为了符号”[5]136,用以消解由离家之感产生的忧郁,并通过怀旧试图挽回自己兼容其内的熟悉架构。梅罗的归家好似一个阀门,将他推进暗恐的世界。家与非家错位造成自我存在的不稳定性与无根感,死亡意象的反复出现也一同冲击着欲整合在一起的感知。如死人头发般的柳树叶,雪地上似鲜血的汽车尾灯投影,现实中牛排的鲜血,回忆中锡头人宰杀的阉牛复活后蹒跚着,皮开肉绽,血盆大口,双眼通红,这一切激发着人类本能中对死亡的恐惧,啃食梅罗的恋地情结与怀旧。普鲁在《近距离》扉页写到:现实在这些短篇小说里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她又曾坦言道她所创作的怀俄明故事几乎都建立在历史现实之上,并采用一种现实主义基调描述超现实情境。真实与想象在普鲁的虚构世界中互相渗透侵吞。一方面,她“采用了历史阐述的语域,并且得到文内对于真实历史人物和事件逼真的指涉的强化”[6]12-13;另一方面,尽管存有历史指涉,徘徊在现实地域边缘,人物与所在城镇却又是虚构的,生活与现实是相脱离的。梅罗的归家怀旧也遭遇此种亦真亦幻的夹击,家成了熟悉又不熟悉、怀念又恐怖、现实又不现实的地方,是梅罗无法逃离的但又徘徊着无法企及的场域,是生命与死亡、过去与现在、遥远与熟悉共存的神秘存在。

二、幽灵复现—阉牛回归

本来遮蔽并压抑在意识深处的年少恐惧,在梅罗归家与怀旧中一一显露,年少时期恐怖幻影的复现以循序渐进的方式进行,最终在半剥皮的阉牛的形象上达到高潮。在梅罗父亲女友讲述的故事中,锡头人将劈得昏死过去的阉牛放血干净,剥皮到一半,割下牛舌。吃完晚餐回来后他却发现牛消失不见,四处寻觅最终在远远的山边眺望到正在缓缓移动的“东西”,望见它“头上的生肉与肩部肌肉,口如血盆,空洞无舌,血红双眼瞪着他,深仇积恨如箭般朝他直射过来”[3]37。一头本应该死亡、属于另一世界的牛却诡异“复活”,拖着只是一坨肉的身体彳亍前行,令人不敢确定它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亡,恐惧感便油然而生。这个形象涉及弗洛伊德提到的与“死亡、尸体、还魂、精灵以及鬼魂[4]149相关的情感,一种本能中对死亡的畏惧。

暗恐与幽灵(specter)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一种复现,过去在场的返回,幽灵具有令人恐惧的本质。借助于弗洛伊德对幽灵的unheimlich属性的经验主义理解,雅克·德里达(JacquesDerrida,1930—2004)将上述二者相连,在《马克思的幽灵: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SpectersofMarx:TheStateoftheDebt,TheWorkofMourning&theNewInternational,1993)中建立了新术语—幽灵学(hauntology),结合了haunting与ontology两个词汇的发音与内涵,意指过去的存在以幽灵形式的显形。解构与延异的思想是理解其幽灵概念的基础。幽灵关涉的是一种时间与本体论层面上的断裂,强调滥觞节点时间的非确定性与缺席的在场之永恒在场性。作为再次出现在人间的死者的重影,它处于一种非实体、非本质、非存在、非灵魂,非肉体、非死亡、非活着的存在状态,徘徊于生与死、可见与不可见及实在与非实在之间注视着我们。其复归与显形是不可预测的,超越时空限制,终将复返。幽灵具有无形且抽象的身体,是“正在形成的肉体,是精神的某种现象和肉身的形式”[7]8,精神借助“肉身和现象性”才会以幽灵形式显形,徘徊游荡的幽灵是一种无法辨认、捕捉不到的非固定的肉体存在和物质形态。幽灵具有“准—先验性和unheimlichkeit”[8]的特征,消解共时化,造成时空错位与面甲效应(thevisoreffect):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幽灵随时随处可至,我们无法看见、但却隐约地感觉到被它不可穿越的目光注视。幽灵是尚未到来、但总会到来的将来,呈现为正在来临的威胁或将要复归的过去的威胁。其复现遵循出场—退场—再出场的轨迹,以非在场的形式再出场,即“每次归来的都是一种幽灵性的重现,是鬼魂的重复性归来”[9]。幽灵肉身携带着精神对人们施以压力,以一股无法预测的席卷之势朝向生命而非死亡处游荡。

半剥皮的阉牛“复活”后俨然是幽灵形象,借用死去之牛的肉身复阳,它“既不是灵魂,也不是肉体,同时又亦此亦彼”[7]8。它又是正在形成的肉体,是亡魂归来逐渐显形的容器,毫无生气却依然具有肉体的可触知性。对锡头人来说,他感受到穿越过生死之界的目光,被迫进行一种非共时性的交流。阉牛幽灵的本质,用德里达的语言来定义即为将来,总会到来的将来,以肉身显形为能够到来或者回来的东西,因此它永远不会消亡,“在那里,它既存在(合适的去处),又不存在,它在那里腐烂或枯萎,在那里运作或作祟,在那里存在着,没有移动,仿佛它就是永远的现今”[7]20。其出场是通过归来开始的,第一次是锡头人畏惧的自然报复之梦魇;第二次是梅罗年少听到父亲女友讲述的故事;第三次是年高八十的梅罗回忆追叙中的锡头人故事;最后一次是他归家途末风雪中的幻象—亦步亦趋的红色独眼半剥皮阉牛。上述的四次归来仅仅是普鲁在叙述中明确告知读者的,但幽灵的存在消解共时化之后,在60年之久的时间更迭中,梅罗势必经历无数次幽灵复现。

幽灵是某种精神的现象与肉身存在,消融想象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它总是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与内涵。普鲁借助一个死去动物亡魂的复阳,展现了幽灵形象在时间轴上的跳脱,兼具过去性与未来性,既象征着压抑已久的陈年恐惧,又必定作为一种促使梅罗直视内心心结的解救者存在。幽灵陷入与梅罗的自相矛盾的追逐逻辑中,它不断显形将梅罗沉陷在过去的泥沼中,又不断被他放逐与藏匿,但他强迫幽灵退场势必导向再一次的追逐与搜捕。

三、逃避—压抑的恐惧

逃避是梅罗用以压抑恐惧、强迫幽灵退场的策略。人们通常以地理位置上的迁徙作为逃避方式。在《逃避主义》(Escapism,2005)一书中,段义孚指出:“逃避是对生命过程的潮涨潮落所作出的一种回应”[10]94。由于对变化无常自然的畏惧、对特定环境文化的抵抗、对确定性的追求或对自身动物性的厌弃,人人都有过想要逃避并迁徙到别处的愿望。人们可以通过空间移动、自然改造、依据设想建造特定物质世界、与建构精神世界四个途径进行逃避。甚至某一次迁徙的目的地正好是人们最初离开的地方—家,而这正是梅罗的情况。通过分析压抑后复归的幽灵形象—阉牛肉体内盛装的“精神”,他所逃避的客体,可以挖掘出梅罗意识深处的症结。

阉牛的形象及其独眼特征同阉割情结有关。眼睛在弗氏精神分析中承载着特殊的隐喻意义,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在“暗恐”中,弗洛伊德将霍夫曼的《沙人》(TheSand-Man)作为文本支撑,指出儿童对眼睛损伤或失去的病态焦虑与惧怕阉割的心理之间本质上存在一种对应关系。阉割恐惧的指向为父亲形象的人物,涉及男性对男性气质与身份的霸权性定义与巩固。在《半剥皮的阉牛》,阉牛这一幽灵形象遭受眼睛与生殖器双重阉割,直接勾起梅罗年少时期的阉割恐惧。梅罗多年来对自己背井离乡的根源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而后意识到事关寻找自己的领域和女人。通过追忆,可以探测到父亲、弟弟罗洛、梅罗三人与父亲女友之间的性张力。作为俄狄浦斯情结的替代性客体,无名的父亲女友对于年少梅罗的性意识觉醒具有推动作用。在梅罗的描述中,他常将父亲女友进行原始化与动物化,与马的意象相关联:“咬得血迹斑斑的手指,见肉的指甲,颈部血管如铁丝,前臂外侧覆着毛发……眯起野马般的凸眼……拱形脖子与马臀,高耸丰满”[3]24,两条辫子可作缰绳使用。但梅罗的原始冲动直接被父亲女友讲述的阉牛之死遏制,因为那未来可能发生的“阉割”令他产生恐惧。因此,梅罗将力比多宣泄之重任转移到他的双重角色或分身上,即弟弟罗洛。双重角色是自我用以躲避死神的复制品,从自我内部分裂出去的幽灵,与自我具有类似的形象、特征与意识,但又超脱于自我的欲望抑制与存在有限性之上。年少梅罗的臆想中,弟弟罗洛也是一个主要角色,代替畏惧父亲阉割的自己释放原始冲动。究竟罗洛与父亲女友是否发生关系并不重要,梅罗既好奇并害怕两人产生关联,但却又毫无证据地肯定了如此关联。两人形成精神上的联结,梅罗复制、分裂并交换了一部分自我传输到罗洛身上,用以在与父亲女友的关系之事上体验移情。他者/分身的欲望此时等同于梅罗自我的欲望。

“眼睛-生殖器-阉割恐惧”链条的最后一环直指男性气质与身份,男性气质处于变动的符号关系和社会关系中。在普鲁笔下的怀俄明—美国西部世界里,以男性生殖器隐喻为中心的家庭等级模式显而易见。社会生物学家莱昂内尔·泰格(LionelTiger,1937-)认为,抛却简单化的本质主义男性气质特征,真正且自然的男性气质是通过艰苦与沉重的事件型塑而出的,而西部恰恰属于艰苦而又沉重的世界。正如简·汤普金斯(JaneTompkins,1940-)所述,西部世界架构的典型元素为:物质性、贴近自然及严峻的环境,这样一种环境上的残酷锻造了西部人对待生活的严肃态度(WestofEverything:TheInnerLifeofWesterns,1993)。相较于城市居民,他们更具不顾一切的认真、自律、忍受痛苦的超强能力与生存经验。在此极端的环境中,男性崇尚硬汉形象,被迫接纳统一的价值观:只有男子气概值得舍命维护。因此对于年少的梅罗来说,如果留在家乡农场,他永远都要忍受阉割恐惧的蚕食,并经历在自我与分身罗洛精神之间的无止境滑动,建立独立身份与保持男子气质不发生位移更是难以进行。他迫切地需要逃离阉牛幽灵的红色独眼,需要觅得专属于自己的领地与女性来完成对阉割恐惧及其代表的死亡的跨越。

此外,阉牛也是破碎西部的幽灵,西部的残魂,它肉体显圣并游荡言说,传递着一种怀乡式的焦灼等待。它的浮现象征着梅罗积郁已久的对西部神话衰颓的纠结,与对自己逃离的痛恨。西部生活模式与文化笼罩在一股不可抗的衰落命运中,遭受到现代化与掠夺性商业伦理的阉割。在美国历史上,西部牧牛王国(LivestockKingdom)的全盛时期较为短暂,“只有内战后至19世纪80年代中期的20年左右”[11]2。西部于19世纪中后期逐渐发展出显赫的乡土、农牧文化与繁荣的经济,这要归功于西部开发、铁路交通发展、成熟的大规模农场与畜牧业的蓬勃兴起。地处广袤草原的西部很自然地依赖于畜牧业,普鲁笔下的怀俄明是其中的典型。在1868年怀俄明地区建立之前,它也属游牧之地;1868年,科罗拉多牧场主J·W·艾利夫率先把牛群雇人赶到夏延平原[11]68,此后牧场主们纷至沓来,怀俄明牧区空前繁荣,属地一半都贡献于畜牧业,尤其是牧牛产业。当时,西部的牛肉供应对美国城市化发展进程来说不可或缺。在不同地区间牛的运输见证了牛仔—这一新文化群体的诞生。然而在19世纪末,西部生活模式与朝气日渐萎靡。首先,牛肉产业链中呈现供过于求的境况,价格骤跌,大规模农场不再具有竞争力,无法持续走向破产。其次,西部严酷的自然环境对于牲畜来说是一大威胁。1886年发生的罕见暴风雪导致大批量牛死亡,②这种灾难直接影响农场与牧牛业的发展。基本上,由于牧草资源枯竭、牧区面积缩减、国际肉品竞争以及自然灾害等,西部畜牧业自1885年便盛极而衰。

普鲁将《半剥皮的阉牛》的背景设定在畜牧王国衰落后的平缓期。通过故事内提供的年份与年龄信息,可以推算出梅罗出生于1910年~1913年间,在1936年处于23岁~25岁时背井离乡,60年后即1996年驾车返乡。“所谓的农场”道出怀俄明畜牧业日落西山的惨淡现状,自然环境依旧恶劣(牛群面临跌落悬崖、陷入泥坑、被狮子猎食、缺乏饲草等生存危机),后转手倒卖给隔壁班纳农场和澳洲富商,并开展旅游观光产业。但任凭父亲与罗洛如何折腾,再也无法改写西部农场的命运。梅罗一直对农场的必然破产有着清楚的认知。尽管梅罗一直沉浸于回忆中,将具有象征意义的旧日西部的在场逐渐碎片化复原,但值得注意的是,那真正繁荣的西部农场从未出场,这篇小说中人物立足的现实场景是现代社会的工业文明。因此,一种死亡过后怀乡式的、缅怀式的、哀悼式的氛围笼罩全篇,而梅罗追忆的只不过是西部的残影,幽灵之幽灵。不似父亲和罗洛两个傻瓜世界的傻瓜,在他隐约感知到这个隔绝的、僵化固定的世界不可挽回的颓靡及与其不相兼容后,梅罗便毅然决然地踏上文明的疆土,与前两者站在“唯利是图的东部沿海地区与美善正直的农业腹地”[5]160的对立两极。但他无意识中对自己的“背叛”是充满怨愤的,因为“彻底脱离荒芜土地、背叛西部是可耻的”[12]24,是他的背叛导致了他成为一个永远被家门隔绝在外的游荡者。西部一直透过幽灵阉牛的红色独眼审视着梅罗,沙哑着向他发出召唤。该意象的背后既是他难以启齿的对于西部必然破败的悲哀,也是对自己不争气地顺应如此悲哀天意的愤恨。因此,梅罗从来都不似他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与那片土地割裂开来并稳定地扎根于城市中,阉牛将梅罗同化为幽灵,使其不断地在逃避力量与归家、怀旧冲动的撕扯抗衡中震颤,在过去与现在的隧道中颠簸。

综上,梅罗的归家与怀旧之旅既触发了尘封已久的异位感,但也迫使他再次直面逃避的不堪内心世界。作为逗留于过去与未来间来来往往中的幽灵性存在,阉牛打破了他试图用理智建构起来的稳定内在,并将梅罗同化为处于无序与脱节状态中的幽灵,“逗留于这短暂的过渡中”,“离去与到达的中途”,并在“不再是和还不是接缝的位置被连接、安排或布置着”[7]26。阉牛一直跟随着梅罗,使他意识到家始终萦绕心际;但梅罗也同样以徘徊游荡者的身份属于家。阉牛形象令人恐惧的同时却又令人期待,虽掀起过往但更指向未来,它指引着梅罗如何克服来自过去世界的威胁,并在时空位移中寻得家门入口。在《马克思的幽灵》一书伊始,德里达认为生活并非人所能学会之事,也非生活本身能教会之事。一切只有通过死亡学习,在生与死之间的交界处进行,尤其是要学会与鬼魂或幽灵一起生活。也许对于梅罗来说,学会与幽灵一起生活将成为其一生的任务,一门关于安置自我与和解的必修课。抛却过往历史的话语诉求是不切实际的。无论人们如何围剿,都会使过去中的精神本身幽灵般地再次显形,否定一个不可否定之物等同于为其复现招魂。因此,认识幽灵,并学会与幽灵共存才能超越当下生命。

注释:

(1)对谢林关于uncanny的观点,弗洛伊德只提到了一句:“‘Unheimlich’系指那些本应隐蔽起来却显露出来了的东西。--谢林:‘掩盖住神圣的东西,用一层unheimlichkeit(神秘的东西)把它笼罩起来’”(弗洛伊德,1986: 130)。吉布利特(Rod Giblett)认为弗洛伊德在论文“暗恐”中完全越过谢林的理念,只是浅尝辄止地拿取,连原文出处都未给出,更缺乏准确完整的阐释。不仅弗洛伊德如此,英语学者对谢林关于神话与无意识的研究中也缺乏对此点的关注。“Hervorgetreten”(显露出来),有的版本译为“come out into the open”,也存在“come to light”译法,后者更贴近德语原词,暗含关于个人发展或哲学运动的启蒙。但吉布利特(RodGiblett)在《环境人文学与暗恐:生态文化、文学与宗教》(EnvironmentalHumanitiesandtheUncanny:Ecoculture,LiteratureandReligion, 2019)中指出,谢林对于uncanny这一概念的理解和使用更侧重宗教与神话学的层面,强调多神论神话中新神话诞生的可能性,而非哲学或心理学含义,也与压抑无关。

(2)暴风雪的后果对畜牧业产生致命威胁:牧场的牛群丧失数量高达60%-70%。出于对自然灾害的畏惧,很多牧场主变卖牛群。参见《牧畜王国的兴衰—美国西部开放牧区发展研究》第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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