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和中国艺术人类学的发展历程及其相互交流
2022-12-29关祎
关 祎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12)
一、西方艺术人类学的发展历程
(一)人类学研究中的艺术
15 世纪末期,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奉西班牙统治者之命,率领三艘船只与近百名船员,从巴罗斯港出航,开启了他的漫漫航程。 在此次以及随后的三次西航当中,哥伦布先后抵达了牙买加、中美洲、南美洲大陆沿岸等地, 完成了人类历史上著名的“发现新大陆”的壮举,并掀起了欧洲人持续不断向美洲迁移的浪潮,与此同时,新大陆的发现也激发了欧洲学者对“异民族”文化、生活方式、宗教信仰等的兴趣。 伴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新航路的开通,西班牙、荷兰、英国等欧洲航海强国积极地展开了海外殖民掠夺与统治。 一扇扇“新世界”的大门由此被打开。 欧洲的探险家、旅行者、殖民官员、传教士等等这些闯入新世界的先行者们,对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奇异民族及其迥异于欧洲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乃至宗教信仰展开了专门性的记载和描述,并逐渐对它们形成了系统性的研究。 这些人也可被称为是人类学研究的先驱,他们的游记、日记以及见闻记录等都成为了最早的人类学研究材料。 直至19世纪中期,人类学逐渐成为了一门独立学科,它关注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对人及其文化进行百科全书式的研究。 正因为人类学具有如此广博的研究对象,所以在其二百多年的发展历程中,逐渐形成了不同的研究分支,侧重关注不同方面的问题。 目前学界较为公认的分支包括有社会文化人类学、考古人类学、生物人类学和语言人类学。
可以这样说,传统西方人类学研究并没有对艺术以及艺术事项形成特殊的关注,甚至专门的艺术研究也寥寥无几。 在人类学发展早期,学者们大多仅将艺术作为社会物质文化的一部分,或者仅关注与宗教信仰以及仪式有关的艺术及其制品,长期以来, 艺术研究包含在社会物质文化或宗教研究当中,充当着一个似有若无的背景。
在一些重要的人类学通论一类的教材或书籍当中,艺术研究相关的内容通常包含在物质文化研究当中,或仅占较小的篇幅。 例如,在庄孔韶主编的《人类学通论》当中,艺术关注被归于“人类学的诗学与艺术”,该章节用了六页篇幅论述“艺术的文化表现”。 首先,文中指出了艺术与政治权利之间的相互关系,作者认为,“艺术反映和加强了在社会中被认为是恰当的关系, 艺术象征是一种集体表现,通过被社会分享的艺术形式和内容加以表现,帮助社会秩序的形成。 ”[1]书中列举了埃及的金字塔、教会艺术以及贝宁的国王艺术等例子,用以说明艺术与政治统治之间的关系,作者指出,“艺术在表现政治权势和意念的同时, 也受到政治等方面权势的影响,这突出地表现在艺术家、博物馆(美术馆)及政府机构之间复杂的关系及其对这些关系的处理过程中。 ”[2]此外,作者还谈到了资本主义制度以及资本家对艺术的资助和影响等问题。 随后,作者还论述了艺术与文化表达之间的关系,艺术的象征性促使它能够重建或创造人们的文化意识,例如非洲裔美国人用极具民族特色的音乐和舞蹈来表达和强调对自身文化的眷恋乃至对美国主流文化的不满,又如中国苗族和拉祜族等少数民族用传统服饰上的几何图案或色彩组合来记载祖先迁徙路线,用以表现人们对祖先起源的记忆和理解。 艺术作为一种文化事项唤起人们的共同情感并表达着特殊的身份认同。 在该书当中,艺术关注与社会政治权利结构以及象征文化紧密相关。 在康拉德·菲利普·科塔克(Conrad Philip Kottak)的《人类学:人类多样性的探索》一书中,有关艺术的论述被归于“文化多样性”,该章节首先对艺术进行了定义和定位,具体谈到了艺术和宗教之间的关系,文中指出,“大量的艺术是在与宗教的关联中完成的。 许多西方艺术和音乐的最精彩部分都汇聚着宗教的灵感,或者为了服务于宗教才得以完成,如果参观教堂或者大型博物馆就肯定可以找到例子。 ”[3]随后,作者又将艺术置于社会和文化当中进行探讨,提到了艺术的文化表现、艺术交流、艺术政治、文化传播等方面的问题。1874 年,英国皇家人类学家编订并出版了《人类学的询问与记录》一书,这本书可以说是人类学者田野考察的指南,它为研究者的调查工作提供了一套科学化的、条理化的方法。 英国人类学之父马林诺夫斯基等人都曾在田野考察过程中受益于这本书。从目录中可以看出,作者将人类学考察的具体对象分为了四个部分,包括体质人类学、社会人类学、物质文化和野外古遗存。 艺术的相关内容则归属于“物质文化”这一部分,且这里的艺术仅包括雕像、雕刻、绘画、装饰品术语以及象征图案等,音乐舞蹈和戏剧等则与之相分离。 此种分类方法在许多西方经典人类学著作中也可见端倪,美国人类学家博厄斯的《原始艺术》是一部系统的探讨人类学的艺术研究的著作,他在书中大篇幅探讨绘画、造型艺术、表现艺术、象征风格等视觉艺术方面的问题,末尾一章则粗略涉及到了原始文学、音乐和舞蹈。 英国人类学家罗伯特·莱顿出版于1981 年的《艺术人类学》一书是西方学界第一部以“艺术人类学”为名的著作,作者在开篇特别指出该书的主要对象是绘画和雕塑等“视觉表现形式”。 西方经典人类学的艺术研究取向还是十分鲜明的,需要指出的是,当时的许多有关非西方艺术风格形式方面的研究其实更多的归属于美学或艺术创作的范畴,像毕加索等一些著名的绘画艺术大师的某一时期的绘画风格都是受到了来自异域民族的艺术风格的感染和启发,与此同时,传统艺术人类学研究也受到西方艺术世界范畴与实践的滋养,彼此相互补充。
(二)渐成体系的艺术人类学研究
纵观经典西方人类学研究的成果与著作,尽管艺术关注比比可见,但是它从来都不是人类学研究的“中心议题”,更多的是作为社会文化的背景知识或相关要素而受到不可忽视的关注。 根据英国人类学家雷蒙德·弗斯的观点, 西方艺术人类学的发展历史大致可以分为如下三个阶段[4]:第一个阶段是19 世纪末期至“一战”之前的“进化论与传播论时期”,这一时期人类学对艺术的研究非常有限,公众对“原始艺术”的认知通常是出于审美或商业的兴趣,而非民族学的目的;第二个阶段是“一战”至“二战”之间的“博物馆收藏时期”,这一时期大量的异域艺术品涌入欧美国家的博物馆,为人类学者提供了丰富的研究资料,尽管有些人类学的艺术研究尚显稚嫩,但是大量研究资料的累积也促进了人类学艺术知识的累积;第三个阶段是“二战”之后的“成熟时期”, 此时人类学对艺术风格和形式的分析更为理性和深入,成规模的艺术人类学研究也逐渐形成。 正如澳大利亚人类学家霍华德·墨菲所指出的,进入到20 世纪60 年代,人类学家对艺术研究又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人类学研究对象的变化,二是当代西方艺术和艺术理论研究开始广泛的借鉴人类学的理论。[5]这种研究转向与人类学本身的研究转向相关,这一时期的人类学研究关注符号与象征,关注宗教仪式以及相关的物质,这些都为艺术人类学的蓬勃发展提供了土壤。 与此同时,“后现代主义”思潮从哲学领域蔓延至人文社会科学的诸多领域,人类学也深受这股思潮的影响, 逐渐从实证与阐释走向了反思与解构。20 世纪80 年代以后, 西方学界陆续出版了一些重要的具有理论系统性的艺术人类学专著和论文集,如罗伯特·莱顿的《艺术人类学》、伊夫琳·佩恩·哈彻尔的《作为文化的艺术:艺术人类学导论》、阿尔弗雷德·盖尔的《艺术的能动性:基于人类学理论》、霍华德·墨菲和摩根·珀金斯主编的《艺术人类学读本》、杰里米·库特和安东尼·谢尔顿主编的《艺术人类学与美学》等等。
在乔治·马库斯和弗雷德·迈尔斯主编的《文化之流: 重塑艺术与人类学》(The Traffic in Culture:Refiguring Art and Anthropology)一书当中,作者指出, 西方遗忘的艺术人类学研究多关注非西方世界、异域文明中的艺术事项,而新的艺术人类学应当将自身(西方)艺术世界也纳入其中,不仅如此,当今的艺术研究越来越多地加入了人类学的理论视角, 此二学科之间形成了愈加繁复和紧密的交叠,因此一种新的艺术人类学研究范式应当被建立起来。[6]英国人类学家阿尔弗雷德·盖尔则在建立艺术人类学研究的理论体系方面走得更远也更加激进,他在其著作《艺术的能动性:基于人类学理论》当中富有创见性地提出了“艺术联结”关系网,他将艺术家、艺术品(指示物,原文index)、原型和观众这四者置于一个关系网络当中,并对其能动与受动关系所形成的组合关系作了具体阐释,例如,当艺术家具有能动性,原型具有受动性时,原型的艺术呈现完全受到艺术家的控制,例如想象艺术,而当艺术家具有受动性,原型具有能动性时,则原型控制着艺术家的行为,原型的艺术呈现是艺术家对原型的模仿,例如现实主义艺术。 盖尔艺术能动性理论至今仍是许多西方重要学者热议的话题,其中虽不乏反对与批评的声音,但他试图为艺术人类学建立完善理论体系的努力仍不可被忽视。
当代西方艺术人类学研究的代表人物之一罗伯特·莱顿曾在中国山东农村地区进行了十余年的阶段性的考察和研究,他早期的田野考察主要集中在法国农村地区和澳大利亚原住民地区,法国农村家庭的财产与继承制度是他学术研究的开端。 随后的十余年间, 莱顿举家搬迁到澳大利亚原住民地区,他在那里开展了原住民文化景观研究,关注原住民艺术乃至与之相关的信仰与传说等,他同时作为专家证人参与澳大利亚原住民土地权索偿案,并最终取得了多项胜利。 近些年他将研究视野转向了中国山东农村地区,主要关注杨家埠木版年画与棉布纺织,他将艺术看作是一种“视觉沟通”,同时试图探讨艺术实践者的身份认同、艺术市场的建立等现实问题。 与他同时代的人类学家霍华德·墨菲则将关注点集中在澳大利亚原住民艺术,并有《澳大利亚土著艺术》等重要著作出版。
西方艺术人类学研究与生俱来具有浓烈的人类学底色,这与学科的形成有密切关系,它脱胎于人类学的分支领域,它的研究者基本上是由人类学家、民族志学者以及少量的美学学者构成。 这一特征与中国的艺术人类学研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中国艺术人类学的发展及其特点
(一)生根于经典人类学的艺术研究
当今中国的艺术人类学研究呈现出越来越蓬勃的发展面貌,尽管对于中国学界来说,人类学乃至艺术人类学研究都是非常年轻的学科。 20 世纪初,随着人类学研究被引入中国,艺术人类学的相关研究也随之产生。 人类学家林惠祥先生出版于1934 年的《文化人类学》一书基本遵循了西方人类学理论的表述框架,书中对“原始艺术”作了专门论述,谈到了人体妆饰、器物装饰、绘画雕刻、跳舞、诗歌等内容。 同一时期,中国有一批人类学、民俗学者对中国少数民族地区做了系统的田野考察工作,搜集了大量的民族志和民俗资料,其中涉及许多与物质生活、宗教仪式相关的艺术品及艺术事项。 例如,民族学家杨成志先生早在20 世纪初期就深入四川省大凉山彝族地区调查研究彝族奴隶社会结构以及彝族人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文化特征等,后写出了《罗罗族巫师及其经典》《云南民族调查报告》等专著,是我国较早的民族学田野考察著作;民族学家杨堃先生自20 世纪上半叶也开始对四川省大凉山彝族以及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等少数民族群体进行了田野考察研究,他考察了大量的民族民间文艺现象, 特别对少数民族宗教和神话进行了研究,并对神话与宗教之间的关系以及民间文艺学与原始意识形态等问题作出了深刻的阐释;民族学家凌纯声先生在20 世纪30 年代对赫哲族、 湘西苗族、浙江畲族和云南彝族进行了田野考察研究,并著有《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湘西苗族调查报告》等书,其中《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一书被认为是中国的第一本“科学民族志”,凌纯声先生也因此被认为是中国“科学民族志”的开创者,他的少数民族研究着重搜集传统风俗与历史源流,并在学术取向上逐渐形成了人类学研究的中国流派。 当时中国学界倡导“深入实地、搜集科学资料”的学术风尚,上述几位人类学研究之先贤应该都是在这股风尚的感召之下,走上了中国少数民族田野考察之路。 他们的人类学研究和民族志资料当中有大量传统艺术或宗教艺术相关内容,可说是中国最早的艺术人类学研究的典范,当时的研究队伍以人类学家、民俗学家或民族学家为主,研究范式和理论背景采用的是西方经典人类学体系。 新中国建立以后直至20 世纪80 年代,中国的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经历了一段停滞期, 随着20 世纪末期艺术人类学研究再次受到学界关注,除了人类学者、民族学者以外还有美学、艺术学研究者等加入到研究队伍当中,然而从当时发表的学术文章以及出版的著作来看,人类学者仍然是从社会结构与功能、文化内涵与意义等角度切入,试图对作为物质文化的艺术进行人类学式的阐释,而美学、艺术学者则是从关注艺术乃至艺术事项本身出发,试图采用人类学研究方法及理论范式对艺术本身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和理解。 二者在研究路径上的差异在当今中国艺术人类学界已颇为分明,且后者已逐渐形成主流。
(二)艺术学取向的艺术人类学
学者易中天先生于1992 年出版了《艺术人类学》一书,这是国内第一本以“艺术人类学”冠名的学术著作。 与西方经典人类学框架下的艺术研究有所不同,本书的立足点显然不是人类学的,而是艺术学、考古学或者艺术发生学的。 作者试图探究艺术的本源以及人类的本质,他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艺术,可以说艺术是人的确证,艺术通过传达情感、产生共鸣从而起到一种媒介的作用,通过这样的“艺术第一原理”,实现“人的确证”。[7]书中作者采用了绘画、雕塑、工艺等方面的人类学、考古学资料,试图通过对艺术的原始形态的探索来揭示其本质与根源。 可以说易中天先生的艺术人类学研究是具有美学取向或者艺术发生学取向的。
正如前文所述,这种从艺术本身出发,对艺术、艺术事项乃至审美进行人类学式的探索正是当今中国艺术人类学研究的主流之一,这一特征可从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的成员构成及其学术会议发表论文当中窥见一隅。 该学会成立于2006 年冬,经过数十年的发展现有会员千余名,均来自全国各地有关研究机构及高校的专职研究人员、研究生以及相关领域的社会人士, 学会每年举办学术研讨会,自2006 年第一届至今已有十六届,收集并出版会议提交学术论文万余篇,编纂出版论文集十数余册。 学会会长是东南大学方李莉教授,副会长有日本神奈川大学周星教授、广西民族大学廖明君教授、浙江大学王杰教授等人。 该学会作为中国艺术人类学领域最大的学术性社会组织,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该学科在中国的发展情况。 《艺术人类学的理论与田野》一书收录了学会成立当年所举行的第一届学术研讨会的征集论文,人类学家乔健先生、韩国人类学学会会长金光亿先生、东南大学方李莉教授、日本神奈川大学周星教授、中央民族大学人类学系王健民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安丽哲副研究员等学者就学科的理论范式构建做了专门的论述。 乔健先生谈到了艺术人类学田野实践的重要性,方李莉教授从学科本土化的角度谈了艺术人类学在中国发展的几点思考, 王建民教授指出,“在艺术人类学研究中,应当倡导从艺术和艺术形式层面开始对艺术进行深入的解释,完全脱离艺术本体进行研究也许并不是一种可行的途径。 但是,绝不应该仅仅停留在技术和艺术形式层面的探讨,而要努力由技术和形式了解艺术创造者们的文化理念,发现背后的概念系统和意义体系,认识与之相关的其他许多因素”,[8]安丽哲副研究员则是以长角苗服饰研究的田野个案为例提出了艺术人类学研究中对“人”的关注。 学会第一次学术会议以思考学科的宏观建设为主,且理论思考仍是从人类学理论框架出发,但是可以看到,有些学者的思考已经开始显现出了生根于人类学却要脱胎于人类学或不局限于人类学的倾向,此种倾向当中也包括艺术人类学的“本土化”等方面的思考。 学会论文中的田野考察个案研究占有与理论思考同样的篇幅,例如中国艺术研究院占有刘桢对戏曲与民俗文化的研究,长春师范学院郭淑云对萨满面具功能与特征的研究,以及其他学者对手工技艺及其造物的个案研究等等。 此后每年学会都以某一学界关心的主题展开学术探讨, 例如2009 年的“技艺传承与当代社会发展”、2010 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2011 年的“艺术活态传承与文化共享”、2013 年的“文化遗产”、2021 年“民族发展”等。 学会收到了越来越多的田野考察个案研究,研究对象几乎遍布全国各个少数民族地区的各项文化文艺事项,且有些研究深入持续,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与参与,就此,田野考察个案研究渐成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学术研讨会的重要组成部分。 田野考察个案包括传统绘画、雕塑、陶瓷、纺织、纹样等视觉艺术,还有传统戏曲、舞蹈、皮影戏、民俗节日活动等表演艺术与仪式活动,从事田野考察研究的学者大多是来自艺术学、 美学以及各门类艺术领域,根据安丽哲副研究员对2016 年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会员所做的统计,具有艺术学及门类艺术学科背景的研究者占总数的79%以上,具有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背景的研究者不足总数的五分之一, 由此,艺术人类学是艺术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学科的观点已经成为主流。[9]
(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的艺术人类学研究
有学者认为,我国的艺术人类学研究之所以在近些年受到各门类艺术、美学、人类学、民族学以及民俗学等学科的广泛关注,一方面是学术研究的需要,另一方面是来自国家力量的推动。[10]诚然,自21世纪初至今的近二十年时间里,由国家推动并主导的多项文化艺术研究项目内容广泛, 规模宏大,如2003 年国家启动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自2006 年起至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先后批准了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共计1500 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还分为国家级、省级、市级、县级等几个等级,项目类别包括民间文学、传统音乐、民间舞蹈、传统戏剧、曲艺、传统体育、传统技艺等等。 由此,大量的少数民族、民间传统艺术事项需要专家学者来进行识别、划定、记载和研究,生长于人们文化社会生活环境中的艺术活动正是人类学关心的一个主题,而人类学的田野研究方法以及相关理论也为艺术研究提供了绝佳的方法论和理论路径,许多专门从事各门类艺术的学者因此加入到艺术人类学的研究当中, 他们从传统艺术事项入手,借用人类学的方法和视角对艺术作更为深入的解析。
国家项目推动了学术研究的需求,学术研究则推动学科发展。 近些年来,随着艺术人类学田野研究的兴盛和发展,学者对艺术人类学,特别是本土的艺术人类学学科建设也展开了许多系统性的思考。 具体可见于有关艺术人类学理论构建、田野研究等主题的国家级、省部级课题。 早在2002 年,复旦大学郑元者教授就主持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本土化的现代性追求: 中国艺术人类学导论”,该课题试图通过对中国传统艺术与审美精神的现代性、现代性转换和现代性追求等问题的研究来结识中国艺术人类学视野中的现代性,阐明其主体性觉醒、合理化意识和社会运行模式等方面的意旨。[11]云南大学何明教授于2005 年主持了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课题项目“中国艺术人类学研究理论方法探论及其学科化建设”, 东南大学方李莉教授作为艺术人类学研究领域里的知名专家, 自2001 年起就主持并承担了多项重点研究课题, 如2001 年由国家哲学艺术科学资助的国家重大课题“西部人文资源的保护开发和利用”, 该课题有包括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以及西北地区各大专院校和科研单位等的一百余名专家学者共同参与,课题组历时八年完成了七十多项个案考察研究,最终编纂成五本考察报告、四本考察笔记、三本专著,成果共计四百多万字,这一超大规模的集体课题为中国的艺术人类学田野考察提供了科学系统的重要资料和许多精彩案例,该项目正是在国家启动西部大开发政策的第二年正式启动的,与之后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一样,国家力量大力推动了人文艺术、社会文化等研究的发展。 此后,方李莉教授分别于2016 年和2021 年主持并承担了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国家重点项目“社会转型与传统工艺发展研究”以及“中国艺术人类学的理论与实践研究”。中国艺术研究院安丽哲副研究员于2012 年主持并承担了文化部文化艺术科学研究项目“中国艺术人类学理论思潮与田野方法”, 中国艺术研究院李修建研究员于2019 年主持并承担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西方艺术人类学学术史”等等。 课题研究引领着学科建设、理论发展和田野研究的方向,中国的艺术人类学研究不仅有自己申根的土壤,有得天独厚的环境,更有天然的“本土情怀”。
(四)走向自觉
不论是经典人类学、艺术人类学,还是美学、艺术学等等,这些学科及其理论诞生自西方,生长自西方,舶来自西方。 中国学者在进行本土研究时,天然地带有一种“学术乡愁”或者说“本土情怀”。 这一特质在1999 年郑元者教授成立 “中国艺术人类学研究会”,2006 年方李莉教授组建“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之初,乃至期间的各项学术活动、研究成果当中都可见到。 中国学者对艺术人类学研究的本土化、中国化的探索从未停止。
何明教授认为,“当研究者们处于西方文化人类学进入反思期、研究视线开始转向本土的学术背景条件下,面对当前日常生活审美化就艺术泛化的发展态势,如固执西方传统的艺术概念就会陷入学科自律与人类学研究以对现实的积极担当为己任的学科特性之间的两难”。[12]同时,郑元者教授进一步指出,“新式艺术人类学视野中的艺术显然不能简单地移植西方美学传统中的那个‘美的艺术’,也不仅仅是有关‘无文字社会的艺术’的研究,艺术人类学学者们戮力同心所要面对的艺术应该是全球范围内的艺术”,[13]即郑元者教授所说的“全景式的人类艺术(史)景观”。 许多学者也在各自研究领域践行着本土化的追求,他们正通过大量的田野考察和理论探索一点一滴地构筑着中国艺术人类学研究的大厦。
三、当代西方和中国艺术人类学的现状和交流情况
西方传统的艺术人类学研究以“非西方”或“无文字社会”的传统艺术作为主要研究对象,而今经历了学科本身的反思与批判、艺术学与美学理论的发展、解构主义、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等思潮的影响,学科视野与样貌已发生了巨大改变。 当今西方艺术人类学界最活跃的学者之一阿纳德·施耐德(Arnd Schneider)于2019 年出版专著《艺术、人类学与有争议遗产》(Art,Anthropology,and Contested Heritage), 该书以一种创新性的民族志视角检视艺术、 人类学以及有争议文化遗产之间的交叉关系,作者所关注的研究对象是欧洲殖民主义有关的艺术展览、大屠杀纪念馆、死亡面具头骨收藏等有争议遗产,他试图通过这些个案研究阐明欧洲当前所面临的经济政治危机,并提出一种重构欧洲身份认同的全新理论。 美国社会学家理查德·欧塞霍(Richard Ocejo)于2018 年出版专著《纽约手艺人》(Mastersof Craft),该书的研究对象则是美国纽约市的调酒师、酿酒师、理发师以及肉食店店员等,作者试图在后工业时代的背景下探讨这些靠手艺为生的技术劳动者是如何实现自我价值、消费品重塑以及传统劳动升级的。 相比较之下,中国的艺术人类学研究始终是以自身文化和艺术实践作为研究对象,绝大多数的田野考察个案都是关于中国传统社会或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艺术事项的, 如前文所述,大规模的国家级课题与科研项目也大力推动了这种研究取向,这种始终立足于反观自身的研究视角极具中国特色,大量深入且持续的本土化研究是中国与西方艺术人类学研究的根本区别之一,这也潜在地决定了中国的艺术人类学可以更好地、更早地实现文化自觉与文化反思。
西方学界近些年来研究视野的扩展也十分显著,例如研究不再局限于视觉艺术,音乐舞蹈、旅游业、 流行时尚等都为艺术人类学提供了新的舞台。例 如2012 年 由 海 伦 娜·克 林 格 尔 巴 赫(Hélène Neveu Kringelbach) 和 乔 纳 森·斯 金 纳(Jonathan Skinner)主编的《舞蹈艺术:全球化、旅游业以及舞蹈人类学中的身份认同》(Dancing Cultures: Globalization,Tourism and Identity in the Anthropology of Dance)一书出版,还有2017 年出版的劳伦·格里菲斯(Lauren Miller Griffith)的专著《师徒制的朝圣:通过旅游与培训发展专业技能》(Apprenticeship Pilgrimage: Developing Expertise through Travel and Training)。 2019 年,澳大利亚学者玛格丽特·卡托米(Margaret J. Kartomi)主编出版《印度尼西亚的表演艺术:马来人身份认同与廖内群岛音乐、舞蹈和剧场 中 的 政 治》 (Performing the Arts of Indonesia:Malay Identity and Politics in the Music,Dance andThe atre of the Riau Islands), 本书以印度尼西亚廖内群岛当中的音乐、舞蹈、戏剧以及仪式等作为研究对象,是一部有关表演艺术的民族志。 同年,另一本有关服饰和时尚的人类学研究颇为引人注目,由布伦特·卢瓦斯 (Brent Luvaas) 和乔安妮·艾歇尔(Joanne B. Eicher)编辑出版的《服饰与时尚人类学读 本》(The Anthropology of Dress and Fashion: A Reader) 是一部人类学家研究服装和时尚的开创性著作,本书从服饰民族志一直追踪到当今全球服装时尚,是一部运用了理论创新和实验方法的当代前沿研究。 如今中国学界也有不少针对当代美学、审美时尚的人类学研究, 并与西方形成了交流和对话,如2020 年由王杰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当代美学与人类学:时尚研究》就是一部探讨中国现代社会中的先锋与时尚,探讨新时代的传统手工艺以及精神风貌、意识形态等问题的前沿著作。 尽管发轫于一端,但是一门学科的发展却又有其特有的土壤和天地,也定会形成其特有的样貌。 如今,中国与西方之间的艺术人类学研究,与其谈其对比或差异,不如说其交流与相通,因而新时代的艺术人类学拥有更为广阔的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