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的与“去中心”的反身性
——卢曼与黑格尔的政治哲学本体论基础比较分析
2022-12-29徐广垠
徐 广 垠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宗教研究所,广州 510635)
被称为“社会学中的黑格尔”的卢曼的社会学理论,其哲学基础与德国观念论,特别是与黑格尔哲学的关系并没有引起国内学术界的广泛讨论和足够重视。如果说卢曼的论敌,有着社会学家身份的哈贝马斯被国内哲学界详细地分析和研究,那么卢曼的思想当然也可以摆脱纯粹的“社会理论”标签,可以对其进行一种哲学层面的“元概念”分析。从此立场出发,本文首先要解释清卢曼系统论概念的基本内涵和概念间的框架结构,在此基础上解释何为“政治系统论”;更重要的任务是在观念论的背景下,比较卢曼和黑格尔在处理“反身性”问题上的相同与差别,并从政治哲学层面澄清卢曼与黑格尔的政治哲学本体论差别。
一、“去中心”的现代社会系统
卢曼的“系统”概念指的是一组元素以及元素之间关系的整体。从最简单的架构来看,卢曼的概念系统包含两个层次:第一层为世界,第二层为系统/环境。我们先要理解卢曼的“世界”概念才能理解“系统”概念,而理解“世界”概念,要先理解“复杂性”概念,它指的是所有可能事件及其状态的全部。“世界”实际上是一个极限概念,它指的是最高度的复杂性。卢曼的社会系统概念指的是彼此相互指涉的诸系统的关联。具体来说,社会系统的内涵包括了相互指涉的诸社会行动的意义层面的关联,正是通过这个关联行动把系统与环境区分开来。社会系统的任务就是化简复杂性,减少或消除可能的状态和事件。系统与环境的界限、内部与外部的界限导致了复杂性的落差,世界始终是比系统更复杂。系统以自身的复杂性对冲环境的复杂性。系统越复杂越能与复杂的环境互动,因此也可以说,世界原本不是复杂的,复杂的是系统与环境的关系。
系统之所以能够持存在于其自创生(Autopoiesis)特征,或者说是自我组织(Selbstorganisation)功能,这是一种开放系统的组织形态才具有的功能,此形态是一种生命式的存在形态。系统内部有恒定的“组织”,它是系统组成部分的循环生产过程的统一体,还有组成部分之间的具体关系可变的“结构”。系统相对于环境而言既是开放的,又是封闭的。一方面,系统本身是封闭的,它的封闭性与内涵的自身指涉关系密切相关。特别要指出的是这个过程不是输入和输出,而是系统自己制造出维持其组织所需一切的过程。另一方面,自创生系统的封闭性是组织开放性的前提,因为自创生的系统是自主的、封闭的,但不是自足的,系统需要与环境交换,简化环境带来的复杂性,维持自身的存在。因此,系统与环境不是因果性关系,而是结构上的耦合。
系统内部交换的是沟通的内容,更确切地说,系统是由沟通行为支撑起来的。社会系统是沟通系统,经由沟通与沟通结合起来。在卢曼看来,传统意义上的人/个体是无法沟通的,只有沟通才能沟通,这涉及卢曼的社会理论中对“人”的不同理解[1]。他认为人不是系统,人是由多个独立运作/自我指涉系统组成的。心理系统干涉、启动“沟通”,意识部进行沟通,串联起一个个自身指涉的封闭系统。心理系统类似于一个黑箱子,沟通只进行沟通,不进行思考,而意识进行思考,不进行沟通。因此,传统意义上的主体被解构了,此种社会中的个体体现出“去中心化”特征。沟通的内容具有特定的意义,意义可以用来表示特定的目的或者目标(心理系统和社会系统),包括现实性和可能性维度,正是通过沟通实现了意义的一次又一次的再现实化和再可能化。
而沟通的内容就是“意义”本身,其也是自我指涉的,是简化复杂性的结果。卢曼理解的“意义”有三个维度:事实面向、社会面向和时间面向。而语义则保存着全社会的意义的形式,是事务的、社会的、时间的形式。语义演进的过程分为横向和纵向两个层面,横向的是结构,通过排除来执行选择功能;而纵向的是“过程”,起到的作用是衔接,对语义进行选择,是历史性的维度。沟通的内容则是在对经验内容不断地“符码化”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这个符码是“二值的”,比如法律中的法/不法、经济中的支付/不支付,等等。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卢曼理解的系统根本上是在系统和环境之间的互相定义基础上形成的结构/组织,具有很强的时代依赖性,不同的系统呈现出何种的样态,依赖于它们所处的经验条件。系统的分化依赖于环境,分化的过程伴随着依据二值“符码”不断地选择行为。系统的分化依靠系统与环境相关的反应,系统自身保持同一则依靠的是系统本身的复杂化进程。
在系统的基础运行层面,正是自我关联和自身指称保证了系统的有效性。卢曼的自身指称概念秉持的是非先验统觉“我”(Ich)立场,也就是“去中心化”。系统自身必须作为一种有着具体时代背景的“同一性”被理解和把握,这就又意味着,卢曼的自身指称的自我不是一个彻底封闭的系统的全体,系统的自身指称是一个操作过程,在此过程中,自身指称只能在其系统内部的指称活动之中运行。
根据哈贝马斯的分析,在卢曼的理论中,系统和环境的关系取代了认知主体与作为可以认识的对象总体性的世界之间的内外关系。在传统的意识理论中,认识世界和认识自我构成了核心问题;但现在,系统的自我关涉性是按照主体的自我关涉性模式建立起来的,这一问题要让位于如何维持和扩展系统的问题[2]413。系统通过自身指称的方式被刻画,从而刺激环境。而环境开放性与自身指称封闭性是互相界定的关系。环境所体现出的他性(Andersheit)实际上就已经直接地预示了系统的边界,系统也只有在环境之中才能被视为是同一的。系统/环境之间的关系促成了基本的双重自身指称生成。因此,正是这种平面的分布式的系统论概念结构决定了卢曼的基本的社会图式必须是、也只能是功能图式。
在笔者看来,卢曼是一个十足的经验主义者,这也意味着他拒斥了一种能够作为基础的先天结构(比如说,在黑格尔《逻辑学》中的语义结构),完成了一次“去中心化”的观念论建构过程(这也就彻底断绝了黑格尔式的“绝对精神”出现的可能性)。所有的关于“现代性”和现代社会的经验,都被溶解到对系统/环境这对关系及其对系统内部的不稳定性结构的描述中。在卢曼看来,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现代性”描述无比的脆弱,没有什么是坚固的,一切都在系统内部的“风险”中面临烟消云散的“危机”。当然,也可以说,此种最小负担的现代性逻辑无比强大,没有什么是它不能抛弃的。人本身被彻底消解在一个以功能主义为导向的区分之中。而这也说明,传统意义上的人文主义在卢曼那里被彻底地解构,人们甚至无法提出“上帝死了”“人死了”“作者死了”等惊世骇俗的口号,因为现代人只是承载了现代性洪流中的无尽的沟通和循环往复的功能转换过程的聚合体而已。
在此种思路下,卢曼认为,现代社会中的“绝对同一性”被消解了,一个总体性的自我意识的视角变得没有意义,社会存在的意义就在于社会系统需要继续存在、不断地符码化,以找到新的主题和沟通方式。因此,在延续性上极其富有生命力的系统性理论确实具有吸引力。在一次次化解系统性风险的过程中,系统吸收了环境带来的危险,消化了系统内的风险,特别是将风险在系统间“乾坤大挪移”消化掉了,同时又延续了系统本身的生命力,也就是通过不断变化的符码组合,一次又一次地推动社会本身的进化。所以,卢曼认为现代社会进化到如此程度,在此种条件下,任何超级系统(比如说政府)都无法有效地维持,而是要由诸多相互渗透又互相独立的、具有自我指涉和自我生产能力的功能系统在一个公共的意义空间进行运作,此种意义上的空间是扁平化的,或者说是去中心化的意义空间。
二、两种“反身性”理论
迪特·亨利希认为黑格尔在《逻辑学》的“存在论”部分处理的问题是柏拉图说的他者性的问题[3]467,而且在他看来,“黑格尔逻辑学的基本运作机制是‘自律否定’(autonomische Negation)……就此而言, 黑格尔体系的所有概念,都是自关联的否定和自关联的它性这两种基本形式的衍生或复合,并由此使得整个现实性被思考为‘它自身的它物’(das Andere seiner selbst)”[4]。黑格尔的主体性哲学中的自身关系把自我认知的主体的同一性设定为绝对的参照系,所以思想运动才会依赖于一种内在逻辑:建立一种包含同一性和非同一性在内的终极同一性。这种同一性又贯穿于存在于自我意识概念中的对象化的辩证法中,正是通过此种辩证法,绝对精神穿透一切,成为了大全。
卢曼则认为,我们很难从“我思”出发对“整体性”的社会意识进行反思以形成对社会总体性认知。卢曼自己的系统理论中不存在作为一种整体社会的自我认知而处于社会核心的主体性,它是去中心化的“同一性”。此理论认为,社会本身要想继续存在下去,依靠进化就足够了。而此种“进化”的底层逻辑是卢曼对“反身性”(Reflexivität)概念的独特的阐释。他认为,反身性的过程已经预设了一个特殊化的象征密码(法/不法、支付/不支付等)。“反思”涉及一个系统的选择过程,实际上就是在系统内部将环境给予系统的复杂性简化的过程。系统自身的同一性是消除环境带来的偶然性的结果,也就是说,系统的同一性是简化复杂性的结果,同时也可以使系统的功能得以实现。通过此过程就使系统自身“主题化”,即自身实现自身规定。比如说,当谈论政治问题的时候,卢曼从对原有政治符码解读出发,主题化了“政治系统”,并阐释了自己对政治合法性的理解,而此种方法贯穿于整个对政治的解读,在第三部分,我们将详细分析这个过程。
在《社会系统》中,卢曼分析了自己的系统论与黑格尔的区别[5]。在他看来,自我指涉的自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封闭的总体性,系统的自我生成过程始终是开放的。他批评黑格尔把自我中介提升到绝对地位。黑格尔认为主体逐渐发展,变成最具体的同一性,最终是自我中介的整体性,也就是绝对精神本身。因此,黑格尔的“同一性”分为“抽象同一性”和“具体同一性”,最具体的同一性就是绝对精神。卢曼则直接批评了这种具体的同一性,认为它最终也会变成封闭的同一性。所以,笔者认为,卢曼和黑格尔的关键区别是,卢曼的解释基点是“同一和差异的差异”,而黑格尔则是“同一和差异的同一”。
黑格尔有一套概念体系,他的概念体系不依靠对经验的整合过程,概念从有到无再到更高的范畴,螺旋型上升发展。而卢曼从经验出发,首先承认存在复杂性或者差异,在差异中操作概念并重新组织起来,这是系统的“同一性”。卢曼的思路是“多中之一”,而黑格尔的思路是“一之下的多”。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有不同的现象层面,而卢曼并不关心黑格尔式的“绝对精神”或者社会演化的最终目的。系统的存在本身就是系统的目的,卢曼通过自身指称整个过程把社会系统化,系统化又不是绝对系统化,而是“多”中之“一”。
接下来,我们从“自身”和“他者”之间的关系来比较两者的不同。黑格尔始终在思考自身关联中的他者问题,关注的是自身和他者之间的统一和分离。比如,他在《逻辑学》中考察某物和他者之间的关系,最后发现某物和他者是无法区分的,他又进入到下一个环节,以更复杂的概念内涵来“统摄”“某物”与“他物”。(1)关于黑格尔如何理解“某物”与“他物”之间的辩证关系,参见刘哲:《黑格尔辩证—思辨的真无限概念——在康德与费希特哲学视域中的黑格尔〈逻辑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192-207页。面对同样的问题,卢曼方法的独特性在于,在处理复杂性或者自身和他者之间关系的同时,并不需要下一步的概念操作,原因在于,卢曼有一个现象学的视域概念或者密码编码技术,其意味着系统内部和系统之间是可以交流的,即自我和他者之间是可以交流的。进一步来说,当自我和他者之间不一致的时候,卢曼和黑格尔采取两种不同的解决方式,黑格尔继续进行辩证运动,卢曼通过视域、环境、系统这些概念采取另外一种方式,正是这种方式导致“去中心化”的结果。卢曼的处理方式灵活且操作性更强,始终能对时代背景、对既有的经验内涵进行处理,在方法论上具有很强的开放性。
概言之,黑格尔的“同一性”概念及其背后的“中心性”体现了对主体性问题的形而上把握。但是这种主体性形而上学在卢曼那里产生了很有趣的变化,卢曼的主体性是纯粹经验性的,因为卢曼把认识论、其他相关哲学系统也纳入到系统中,但他不会当成一个中心,卢曼系统论不是中心性系统,是去中心的,每个系统也是去中心的,这种自我系统最后不会收敛成黑格尔式的绝对精神。其意味着系统的演化是一种多角度的、每个系统内部进行编码按照自己的逻辑进行的演化。这也就决定了卢曼的“反身性”操作与单一系统内部对经验进行“主题化”的过程有关。而不同系统之间互动性很强,可以互相“交流”,协同演化。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处理“一与多”的关系时,在传统的主体性哲学语境中,认识世界和认识自我成为核心问题,无论是康德、费希特、黑格尔,始终要有一个主体,而在整个过程中,中心内涵就是收敛的过程。在卢曼那里,“收敛”的过程变成了多角度不同系统之间的互动、维持和拓展,但底层编码逻辑还是自身指称以及“一与多”的悖论性关系。
正如哈贝马斯所言,系统“之所以能发生和自我维持,依靠的是一个高度复杂的周围世界所提供的偶然的临界条件。它们不同于经验主体,没有在一种先验意识的同一性形式中暂时获得和谐,许许多多与系统相关的周围世界代替了建立在先验基础上的世界。系统论者在其对象领域中发现了各种不同的系统、周围世界、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对于系统论者来说,先验与经验之间的区分也就失去了意义”[2]413。 哈贝马斯认为,在卢曼的系统理论中,先验和经验的区分失去了意义。这意味着我们处理问题并不是先验和经验的问题,而是从自身指称操作出发,最终如何理解“一”还是“多”这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的解读造成了卢曼和黑格尔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系统哲学”。
三、两种“反身性”的政治本体论
在本部分中,我们依旧从“反身性”出发,着重聚焦卢曼与黑格尔对“个体—社会”之间关系的不同理解。我们首先需要回答,黑格尔的政治哲学的本体论的基础是什么?而在笔者看来,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是在回答黑格尔政治哲学如何在“反身性”的基础上理解“个体—社会”辩证关系。相应地,我们将分析卢曼是如何理解政治系统存在的合理性问题,以及“个人”是如何在被溶解于功能化现代社会的同时以“需求”塑造现代社会,从“反身性”出发,将两者政治哲学的本体论基础加以对比。
分析黑格尔政治哲学的本体论基础必须澄清黑格尔理解的在自律的否定结构之上建立起来的自身意识结构,以及依此结构投射而建立的容纳了普遍性和特殊性关系的国家制度[3]475-478。“我思”的“二重性”内涵(即“我思”同时是“单数”和“复数”)就是建立在此结构之上的。而“我思”的“二重性”在政治哲学中的表述也是黑格尔对“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分析,其本质上就是黑格尔借助此种结构将“自身意识”中“一与多”的关系投射为意识经验中的“类—个体”的经验性辩证关系。正是借助此关系,黑格尔将自身意识在社会中实现为总体性的社会意识,也就是经历了异化而返回自身实现的“具体的同一性”。
黑格尔所理解的“个体性”或者说“人”的概念是同时奠基于真正的“现实性”基础之上的,“在特殊性与普遍性、内在性与外在性、个体性与社会性的对立与统一中不断转换,最终实现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结合”[6]。对黑格尔来说,普遍性的“我思”只有通过个体的行为才有效,即“类”的存在依赖于“个体”行为的实现。因此,黑格尔所理解的普遍性“我思”和特殊个体存在于一个动态统一体中,以个体的行为体现出来。与卢曼理解的依靠“沟通”不断进化的社会不同,黑格尔坚持认为“作为个例的人能够意识到这一普遍与特殊的关系。有自我意识的个人是类的普遍性与个体的特殊性的自为统一体”[7],正是建立在自我意识的认知与实践的基础上的个体不同的能力,才使不同的人相互合作,建立了复杂的现代社会。
卢曼认为,高度的功能性分化是现代社会的根本性特征,而不同的子系统承载着不同的功能。政治系统在自身的符码的催化下,在与社会的复杂性的“对冲”过程中逐渐演化出自己独特的功能,而社会的宗教、科学、经济、法律等其他分化系统则相应地构成了政治系统演化的背景环境。其他系统与政治系统相比较,是平行关系,没有占据更加核心的位置。这从根本上意味着,政治无法被视为是现代社会的本质。在卢曼看来,无论是卡尔·施密特的“主权理论”还是罗尔斯的“政治社会”,都是对高度分化的现代社会的一厢情愿的想象。
政治系统本身无法凌驾于其他系统之上去宣誓自身的至高无上性,其功能主要体现在对社会的诸系统起到集体约束的作用。以暴力作为最终支撑的政治系统虽“约束”但是不“干预”其他系统的运行,仅仅保证某一系统内部的危机不会影响到其他系统,而政治系统自身则依赖于系统自身内在的、融贯的合法性解释基础才能持续运行下去。此种合法性基础、不再是契约、强权或者神意等,而是源自于政治系统自身的解释,并且将此种解释提供给行政系统和法律系统去贯彻执行,此种政治系统的合法性便是有意义的[8]。换言之,政治系统自身的存在依据是由政治系统自身提供的,这是卢曼的政治系统的“反身性”的根本特质,此种政治合法性本质上依赖于经验提供的符码持续地演化下去,这也要求政治系统本身不断地自身更新,不存在中心化的绝对标准。这也就决定了卢曼的“政治系统论”不可避免地具有历史性、相对主义和经验主义的特质。
在卢曼看来,社会中的个体分散在不同的功能系统中,最重要的就是心理系统,而心理系统的特征则是它相对于其他系统的渗透(interpenetrierende)特征。社会系统被心理系统深入地渗透于其中,而心理系统并不构成社会系统,心理系统本身确实是封闭的和确定的。心理系统自身以意识的自我生产过程为根本特征,而自身则呈现为循环封闭的过程,意识在产生意识的过程不断地延续自身。也就是说,个体的心理系统的核心结构在于意识的反身性回归。在此回归过程中,个体最大的意识能力在于“设定期待”,即在不同的社会系统中设定不同的期待,提出自己的要求,社会的不同的系统以功能区隔为特征,分别满足人的不同层次的需求。换句话说,以需求为中介,个体塑造了社会系统的不同功能面向,在很大程度上引导了社会的分化过程,从而不断推动社会向前演化。
黑格尔认为,类/社会只有通过个体行为才是有效的,而个体行为背后的逻辑机制是“自身意识”,其投射为总体性的社会意识,建立社会制度,才能建立“自身意识”的总体的“现实性”。与黑格尔相一致,卢曼也将社会与个体的关系视为自己的理论切入点,但与黑格尔不相同的是,卢曼提供了一个“扁平化”和“功能化”的个体与社会关系解决方案,在此种方案中,个体与社会的“反身性”关系被归结到不同的功能模块之中。借助于对“反身性”问题的思考,卢曼描述了现代社会中的个体与社会的“悖论性”关系:一方面,现代性将个体性的重要性提升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另一方面,个体本身无法被对象化,不属于任何社会系统。在卢曼的高度功能式的现代社会图景中,被黑格尔把握的“我思”的“二重性”结构遭遇了“双重解体”,大写的“我思”(即社会的整体) 彻底地消失了,被“系统”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所代替,失去了总体的绝对主导性作为“目的”而存在的意义;而小写的“我思”(即个体)被消解在由不同的符号编码所组成的不同的自我递归的“沟通”过程中,也被彻底“功能化”了。
结 语
在笔者看来,黑格尔与卢曼都是观念论传统的忠实代表,“自身”与“他者”之间令人眩晕的“反身性”关系是他们要处理的核心问题。面对此种问题,他们都将概念演绎方法贯彻到底。面对“自身—他者”的关系时,黑格尔选择了同一与差异的同一,借助绝对精神的穿透力获得“具体的同一性”,他者返回了自身,自身同化了他者,获得了“大全”。而卢曼则将所有的先验因素从观念论立场中完全剔除,以纯粹经验性的概念的反身性操作为支撑,构建了扁平逻辑结构的观念论大厦。这两个根本性的差异造就两者政治哲学立场的根本差异,特别是对“个人—社会”这个根本性概念结构的不同看法。在黑格尔看来,一个缺少总体性的现代社会必然是脆弱的,在社会结构中,“个体—社会”的辩证关系给予了现代社会一个稳定的建构视角,如此我们才能将社会统合为“整体”。而卢曼的理论是一个极富操作性和理论延展性的理论,更加“现实主义”地承认了现代社会的复杂性和脆弱性,最大限度地经验化,以系统的/局部的确定性对冲环境的/整体的不确定性。个人也是不确定的,不断地设定期待,社会/环境被迫作出反应,努力地去满足期待。黑格尔和卢曼的政治哲学的内在气质非常相似,而具体内容又如此不同,这既说明经典问题始终影响着当代的思考,更说明了德国观念论传统中的宝贵遗产仍旧具有巨大的生命力,需要进一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