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性、历史感与通灵写作的可能
2022-12-29刘波
刘 波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几度谈论冯晏的诗歌,是因为我真正意识到了她作为个体诗人在新世纪的重要性。冯晏在女诗人中的确是个异数,是个让人读其诗不知所措却又暗自惊喜的无法归类者,既有想象力的狂欢,又有对语言的暴力式“改造”。她竟然如此迷恋理性、智慧和思想的辩证法,这让其诗歌偏于中性,我们似乎看不到女性感性情绪的碎片化,而更多是在哲学的表达和命名中游走。“我一直希望把哲学融在诗歌写作中,并一直在摸索。”[1]189对于冯晏来说,这不是挑战,而是一种习惯。她一直都不是高产的诗人,但是从每一首诗里,我们都能看到一种别样的努力,这种努力是对诗歌创作难度的守护,我想,这才是一个诗人的尊严。在这样一个诸事皆被量化的时代,冯晏的诗歌写作正是对僵化标准的一种反动,她成了这个时代关于慢的传承者,这种慢是诗意,也是哲学,它源自诗人对理想主义的坚守,对汉语创造的不懈追求。
一、通灵写作的预言
当很多人试图在诗中建构自己的女性形象时,冯晏则是有意识地打破这种依靠性别来划分诗人的格局,她的诗歌无法在简化精神背景和思想来源后获得明晰的定位。这就是她挑战既有尺度的体现,她不会去迎合大众读者的日常抒情趣味,而是要在异质性的空间里找到“自我言说”的可能。这样一种“另类思考”不在于诗人表象的词语热情,她一定要深入到“词与物”的内部,在一种思想的纹理中去寻找现实的差异。我们很难说冯晏是从纯粹的感官经验来通达诗的层面,她的词语实践更像是认识论式的哲学考古,字里行间虽然有理智的叠加,但仍不乏思想的野性。如其所言:“孤独是一只斧头,/砍掉真相,我的诗句像一道缝合的疤。”(《镜子》)就像博尔赫斯所钟情但又害怕的镜子,它映照出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外表,更有他的内心世界。诗人的镜中世界包含了窥视、幽闭的观望,更多的则是将生活作为一个镜像和参照,我们不可能永久地迷恋自我,只有在审视中方可完成一道对镜中世界的跨越。
冯晏每一次在镜中世界的映照,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变异的预言之旅,“诗歌写作就是让诗人去体验发现奇迹的感觉”[1]166。在冯晏的诗歌中,“发现”与“奇迹”就是在诉诸历史想象力中寻找诗的异端。当然,她的布置足够严谨,在每一个词语和意象的分布上,无不通向对生活经验的界定。“我与空气日渐成为一种急求关系,/就像粮食和难民。//镜子里的我是精细的,/她听到生活发出撕纸的刺耳声。//然而,粗糙是一种诱惑,始终都是。”(《镜子》)镜中世界的永恒性总是指向生活的内部,想象与经验之间的中介,不是知识,而是词语。面对词语和诗的方向,诗人越发觉悟到了写作的艰难,这种艰难,一方面是自己对诗歌的要求提高了,不随便写,另一方面,是她看到了难度写作给诗歌所带来的价值。一天写一首,或一天写多首,这样的写作也不是不可能,但这种“勤奋”到底能为我们提供什么值得信任的美学力量?有着多年写作经验的冯晏,她深知语言创造非短期能见成效,每一首诗的出现,都有其独特的写作律令,它关乎诗人的视野、能力、胸襟和情怀,同时也在语言上牵涉“与读者灵魂互通的机缘”[1]167。如何以诗歌的名义为时代呈现一种美学创造和诗意的价值观,当为很多诗人所追求的理想,冯晏也不例外。然而,怎样顺利地实现这一理想,并非易事,它需要看一个诗人能在多大程度上以自己的热情激活汉语的潜能,从而让汉语的品质在自己笔下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其实,这也是衡量一个优秀诗人的标准。冯晏越来越靠近这个目标,她不再为敏感和欲望写作了,而是在为日常的诗歌生活而写,既有实感层面的记录,更有哲思方向的探索。总之,不让心灵麻木,不让汉语衰落,这是她的使命。
一直以来,我读冯晏的诗,更大的兴趣在于她智性的表达,她何以能写出令人意外的欣喜与惊叹,这并非完全依靠想象力,它还需要一个诗人的智慧,这种智慧是天赋和才华的集合,也是其后天综合能力的体现。很多时候,她的诗不会让人失望,不像我们在读到大量口水诗时还需要琢磨它到底好在哪里。简单不等于简洁,而繁复也不等于难度。冯晏在写诗时可能不会想到这些原则,但她确实在写作中贯穿了这一理念,因为她可以为每一首诗的难度负责,它们有诗人的努力思索和创造在里面,这也是我们读到冯晏近年诗作会感知深度存焉的原因。诗人倾注了心力,所以才有自由放松的表达里所渗透的优雅、知性和独特的诗意。冯晏的诗看似在写形而上的哲思,但只要仔细读过,便会发现她的写作都是有情感来源和现实依据的,不是凭空想象或虚构。就像写小说在情节之间要有逻辑关联,冯晏的写作和那些有着巨大跳跃感的诗歌相比,更显理性和明晰,所以,靠模糊和暧昧取胜,对于冯晏来说已经不再是追求,越过模糊诗意的障碍,走向一片澄明之境,当是其近几年写作的现实回响。
一个上午,窗外灰蒙蒙的/车辆载着未知,不间断的行驶/红灯每60秒划出一个逗号/就像幸运与不幸,不断地颠覆/福尔马林泡着的婴儿/就是安全感的全部,在博物馆/窒息和死亡才是永恒的//地上,越来越厚的落叶/不去踩,就能保护轮回吗/这个秋天,记忆能留在金色之中吗/丢失远处,让门前的集市/越来越忙,一只消失的橘子/走完了生命被剥离的路/在它橘黄色的外衣里避雨/不想再走出去,认识新的疼痛//窗外,车轮下轻生的叶子/被扫在路两旁,去年的还没有入土/事实上,留恋已毫无意义/清晨,雾轻轻落下/这日常景观,能否有一只杯子/穿过雾霾,打碎我的玻璃/让目光找到一个逃向宇宙的出口。
这三节诗节选自诗人写于2011年底的《渐行渐远的日子》。初看题目,我们感觉这是对人生世界的一种感慨,即对诗歌有感而发之本质的实践,而且诗中浓郁的悲秋之意,确实传达出了诗人的感伤之情。然而,当真正读进去时,才发现诗人所书写的秋,在情感上完全联于她严肃的人生思考。每一节从实感的白描到想象的冥思,都无不契合于诗人的哲思气质,只不过,她由实而入虚,最后又让我们感觉不到虚,这才是其表达的非凡之处。这样的诗不一定能让人一眼看透,而是留给我们更多的念想,这才是诗歌能让人无限回味的品质所在。诗人在写作中渗透了难度,既接通了地气,又联于宇宙的追问,而且中间过渡得自然,不留痕迹,这种拒绝封闭的写作,也正是她写《云来自哪里》《浮生与消隐》时精神境界的一种延续和拓展。
通过写诗,冯晏见证了一个时代在历史长河中的流逝,同时也预言了灾难的发生和世界的未来走向,这是诗人在神秘的文字世界里思考的生命维度。“预言来自内在的洞察力”(宇文所安语),冯晏的预测在于她感觉上的通灵,因此,她的很多诗都像是预言,那种内在的警醒既带着精神的可视性,又基于某种意念和知觉。对于小长诗《航行百慕大》,这种生死体验本身就带有极强的预言性,那五夜的书写,看似呓语般精确又混沌,实则暗含了无尽的恐慌、理智和尝试的勇力。“恐惧激发了诱惑;诱惑成全了诗。”[2]诗人在事后将这些体验和感受释放,才真正返身找到了诗的切入口,“百慕大三角,/让我的虚弱通过这道窄门。”认识到了这一点,接下来的一切都需要勇气去承受,最后,她将这种感受形诸文字,一种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悲壮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大开大阖的“内心冲撞”,“百慕大三角,消失本身就是进入真相,/或者永生。此刻,我手扶船栏,/犹如轻握一支狼毫,神秘而涌动,/每一种惊恐坠掉一枚胸前的扣子。”这最真实的感受,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要进入了这场生死体验,就需要启动身体内部的防御机制,并赋予自我以预言性。“在用意念穿越时空的过程中,或许预言就产生了。”[1]6她在词的选择上让生活和写作通向哲思,而那些点滴哲思又能长久地回馈她的写作。“预言,这是我敬畏的一个词语。无论我的年龄又增长多少,我依然被它博大的内涵所覆盖着,每当深入这个词中,我的全部思维都会迷失。”[3]她在考验自己创造力的同时,也在考验自己的耐心:怎样将词语组合得更完美、精准和无懈可击,这才是诗歌写作的根本,其他的一些外部因素,都不过是装饰和噱头罢了,并不影响全局。她深谙当下诗歌写作的关键在于语言和价值的创新,任何复制与陈旧的表达,都不足以令自己满意,也不会赢得读者的尊重和信任。近两年,冯晏的确写得少了,但她似乎写得更精粹了,她在为自己写作,而不是为了迎合大众读者进行妥协。当一个诗人开始跟自己较量时,他/她才进入到写作的精神自觉,要达到这样一种境界,需要长期修炼,冯晏就一直处于这种自我修炼的状态中。她精致的选择和对自己的定位,都是服从更为内在的自由心性,那是她智性坚守的一部分,也是她保持难度写作的重要前提。
二、联于内心的语言实验
除了精准的语言表达和智性的思想突围,冯晏的诗歌写作在现代性选择与古典性传承上,并没有多么大的分野。有些诗人要么站向一边,要么就拒绝另一边,其实,这样的极端写作有时很难在常规的意义上得以成立。我们往往会在一个诗人的作品与人性上作综合考量,写作本身决定了诗的境界与高度,而诗人的整体气质,也与其作品的品质是相辅相成的。冯晏诗歌很重要的一个面向,就是语言维度上的可阐释性,每一次表达都对应着诗人凝视时代的目光,而其目力所及之处,都弥漫着深沉的时空感。如果说冯晏敏感于对真理或永恒的探求,其实更多时候则在于她对具体经验和生活细节强大的语言抽象能力,这甚至逐渐成为她的一种美学意志。
冯晏的诗歌写作是有感而发,而非仅凭想象。但是她的作品给人的印象,总是具有浓郁的实验性,表达上的现代感和理念上的先锋性,都是诗人所关注的命题。就像她自己所言:“你对词语的冒险精神被激发着,同时又要经受得起考验。一名成熟诗人,仅为考验,就有足够的理由投身于近乎自虐的自我教育中,使自己尽可能完成更大范围的能量补充。”[1]167这些虽为她写作的初衷,但并不就是脱离心灵现场的虚幻表演,而是安于对人生的解读,既聚焦于生命的状态,也寻求严肃的笔触。因此,冯晏的诗歌拒绝消费主义,这源于她的教养与风度。写诗就是心灵的事业,语言的创造,这些律令代表着一个人全部的理想,我们有什么必要去欺骗自己呢?唯有踏实并忠诚于这些苦行僧般的锤炼,方可获得写作的真谛。冯晏所能做的,就是试图去恢复汉语的多层次性,这是诗人获得尊严和信任感的重要前提。
当那些带着体温的词语和句子来到诗人笔下,它们本身就承担了责任,它们让诗人恢复了感觉,也从另一个维度定格了人生的细节。“诗人写作,其实就是对语言的一种承诺。”[1]6现在技艺本身对冯晏来说,已经不是问题,而如何用纯熟的技艺对接感知的神秘性,则成了她写作的难题,这也是她的语言实验最终必得联于自我情思和过往经验的缘由。一直以来,冯晏的写作没有追随任何诗歌潮流,在现实中,她也属于无门无派的个体坚守者,不盲从,也不随大流,独走自己的路。书面语写作,一直是她不变的初衷,这种写作所带来的严肃和优雅,正是她所要达到的一种境界,从日常经验出发,但最后又超越经验,进入到一种清晰而理性的精神认知里。如《虚构的相处》就是以中产式家庭里两个人生活习惯的对比式描述,切入到生活的现场,但诗人没有囿于琐碎日子的罗列,而是在互补的想象里抵达形而上的思索。还有《基因错觉与〈湮灭〉》这样的诗,由一次观影经验切入到视觉记忆,将科幻与惊悚转化成了动作、画面感和“词的装置”,诗人看似在与时间较量,那种急促和紧张,在诗的意义上是对现实中时间流逝的某种“内心救赎”。《另一种恐惧》《缝隙与日月》《小月亮》等由经验导入的诗歌,能够植入超现实的美学,其意义的生成就是对平淡生活赋予抵抗性力量的精神折射。
所有诗人在对语言的激活中,都可能会带有一定的冥想成分,但冯晏的编码是将存在主义精神和语言的逻辑进行对接,让想象处于节制状态,并不断朝内敛的方向集束力量,这样,她的书写更像是精确的词语计算。她可能在自己的表达系统里运用词语,那些可观、可感的物事,先验地存在于世间,在诗人的幻化中成了超验的美学。“一百年以后,冥想变成气流,/低飞而聆听。写作是蛇脱掉的皮。/如果幸运,词语可以穿过鳞。/龙卷风袭来一只拖鞋,/嗅觉吸附着继续逝去的一切。”(《一百年以后》)这种修辞,既像是对自我观念的印证,又如同变戏法般复兴了语言本身的延展性。回望和预言在诗人这里构成了时间的辩证法,而当时间遭遇语言和修辞的变形,另一种超越之感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如果焦虑可以在抢回的时间中毁灭/我愿意跑!”诗人开门见山地强调了时间回返的重要,这种假设本身就是对生活的重新审视,只不过她以诗的方式确立了新的时空哲学。
如果抢回时间,太阳下的阴影
——我的心情,能化作丝绸飘起
我愿意跑。放下儒雅和教育
放下慢中的爱慕以及银河景色
跑在萨特前面,让存在一文不值
跑出维特根斯坦,在逆向逻辑上飞舞
犹如秃鹰,有些暴力,但从容准确
然而,在门前这条沥青马路上,我愿意停止
时间退回去,红砖上会响起父亲的轮椅
想念红砖,有父亲的岁月我坚强
陌生的旅人,被我扔进山涧的你的微笑
化作银币撞击岩石,我的疼痛
从胸前一棵黑痣进入了血管
在血液没有变浓之前,本质和真相
语言中绽放的茉莉花,摇曳
把玻璃幕墙、玻璃花瓣、玻璃心一起碰落
我的情绪随意收放,但不变态
为了健康,全世界在跑
延缓机能衰退的声音在健身房打通大地。
这首《逆向》,或许是诗人写的关于时间的悖论。时间本是一直向前的,在现实里不可能倒退,但在诗人这里,她让时间回溯,一切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一切无法完成的事情都得以被挽救,可诗人并没有仅仅停留于这种超现实的书写,而是以敬畏的心态搁置了争议,重新打量自己的思绪,在虚实结合的表达里建构语言艺术的空间。她可以将一些毫不相关的意象联结在一起,且保持逻辑关系,这不是灵感的短期显现,而是一种驾驭能力的体现。语言实验的陌生化与新鲜感,应是诗歌表达所追求的常态,冯晏恪守这一写作律令,并深入实践,她所收获的不仅是诗歌本身,更重要的还有诗歌文本所延伸出来的创造性力量。当那么多无关的意象叠加时,如何能让它们获得生机,这是日常经验诗意转化的过程,也是理性和想象融合后接续智慧的共鸣。
冯晏近几年的诗歌,似像从纯粹的哲思中返身回来,又与生活邂逅,和当下相遇,比如《边界线》《五月逆行》《又一场雾霾过后》《清晨的候机大厅》《过年》《一场大雪》《黑暗拼图》等作品,诗人都是在知觉、描述和阐释中力图发掘物与事的精神形态。当然,这也许不是刻意为之,生活本身可能对她就构成了某种审美的吸引。重要的是,她拒绝去简单地复制生活,场景在她笔下被幻化了,描述中的诗意,还是源于想象和哲思的“故事化”重构。我们要分析的《窗口》一诗,正是洞察和冥想的语言拓展。“这个窗口适合在黄昏看落日。/落日正从花旗饭店高楼的右肩向下滑行。/我借此想象斜塔、热带雨林中的望天树,/或者登过的山顶、斜坡,/以及占据另一个人内心的那一瞬。/是的,一瞬而已,如生命本身。”诗人在窗口观看外面的世界,这一行为很日常,但又足够宏大,就是在这种日常与宏大交织的经验中,一种张力自然呈现了。所有被观看的物象,最后都要回到身体、感知,以及对其的重塑。尤其是重塑的过程,是诗人对生活世界的内心剪辑,也就是说,她仍然在完成自己过去偏于智性化的演绎。在《窗口》中,诗意的表征,还不是实与虚的对比那么简单,在具体的实景书写和由景观延展出去的想象之间,既有着隐秘关联,又不乏潜意识中书写陌生化和距离感的尝试。词语和意象的连缀,看似无规则,可又有着内在的逻辑性。这正是冯晏写作《窗口》的难度。“道路在雪中返回远古的一片荒野,/一块碎瓷片呼唤所有光线,/一棵老树是旷野的耳朵。”这种对瞬间景观的定格,一方面将生活历史化了,另一方面,也在为生活投射心理关照的同时,将其当作具有存在感的线索,由此通向了一个“风景之发现”的过程。对“此刻”的捕捉,看似有着即时的简单,实则信息含量非常大,所见之物都有其自身的精神对应物,且包含意识形态的解构与反讽。如果按移步换景式的空间转换,冯晏在这首诗中也有思维上的跳跃性,每一次想象的延伸,都指涉一种精神的镜像,所有的风景,最后皆落脚于心灵的反射。从窗口看出去,再回到窗口,视觉的行旅如同一个感觉的轮回,由近到远,由远及近,一种关于耐心的讲述,就此完成。“幽灵缩回双手,像潜能,/来去匆匆。”幽灵的出现必然带来神秘感,而这种感觉的外化,是否代表有着巨大能量的美会转瞬即逝?“在北方,/冬季的窗口内生长着春笋,/张望、低吟。”感觉又回到季节,回到日常,冬春的接替,一连串动作见证了在窗口的“观看”有了结果,有了某种主体意识的回应,“爱是悬挂式的。”爱悬挂在了窗口,停留于这无边的想象,并成为另一种幽灵控制的“潜能”。“作为一名把对语言的创造力视为宗教的诗人,你的虔诚就是用生命最大的潜能,去赋予普通词语以照亮读者情感世界的光辉。”[1]167《窗口》这样的诗,就像诗人一样,是孤寂的,但它又必须要在这种孤寂里接受锤炼,方可深入那样一个书写的价值确认中。
在冯晏的诗歌里,她往往可能从一个最不起眼的感受入手,将其深化、扩展,最后分解成众多或尖锐或温润的意象组合,带给人出其不意的阅读效果。她没有“高攀”一些宏大题材,也不刻意去贴近日常琐事,就是顺其自然地通向自己的语言世界。“自从七月在海边我遇见龙卷风/其他的风儿从此都没有发出声音/乌云柔软,雨滴像夏天送来的尾花/轻落在树枝上。我的恐惧/每登上一个台阶,就会放过一些低矮元素/就像那天我送几枚贝壳回到大海/却原谅了那场风暴,就像超过年龄/我放宽了对皱纹的标准,但不包括真实//如果事先关掉敏感,或许我内心会更结实/身体和眼睛对光会同样感到温暖/磁场也不会在怀疑中排斥大于吸引/是的,我被各种暗示停止着,躲避着、修正着/尖锐被磨损着,每天都好像铅笔行走在沙纸上/那份快乐犹如彩虹,只是雨后偶尔出现”(《敏感的不同方向》)。敏感是诗人的天性,但每个诗人的敏感度又不一样,有人热衷于介入现实的敏感,有人则在精神上趋于较真,冯晏的敏感更多地表现在对语言的选择与重组上。“视野决定你的语言在写作中是怎样被打开的,能把思推向多远。”[1]166这是一个目标,也是一种诉求。读冯晏的诗,总是感觉有奇迹出现,惊喜随之而来,而她留给我们的,还是一个本质的问题:诗歌何以这样写?能引起人这样的追问和思考,我觉得,就是一个诗人的终极写作之意。其近期诗作如《灯下笔记》《如果我幸运》《夜空下的马儿》《这座城市有些偏远》等,虽都带着假设的意味,属于语言实验的范畴,但它们真切地联于诗人的内心,她的思索和创造为汉语言的生动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因此,她的诗歌既提升了现实,也用语言感知了人生的复杂与无常。
三、历史与记忆的救赎
除了感知各种不同的语言实验,从而创造出有别于其他诗人所无法呈现的诗意,冯晏近些年的诗歌写作越来越沉于对历史的解析,这可能与她经过岁月的洗礼,对时间的厚重感越发敏锐有关,也与她日益从瞬间感受中走出来,以更沉稳和虔敬的心态来对待自己的人生有关。而始终贯穿冯晏诗歌创作的一条总的线索,即对“变形”的聚焦。在其与词语和内心对话的过程中,我们总是能感受到西方现代文学和哲学为其带来的影响,尤其是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赋予了她的诗歌语言哲思的魅力。我不知道这些是否对冯晏构成了“影响的焦虑”,但她至少在词语和思考内部的博弈中记录下了诗的张力。在通往真理的途中,那种高度凝练的修辞对接了时代和思想之后,在现代意识上更具穿透性,无论是针对现实的发言,还是对历史和记忆的重塑,它都可能通约为诗意生产的内在秩序。通过阅读冯晏近几年的一些诗歌,我发现了时间在一个诗人身上所施加的魔力,节制和内敛的力量替代了梦想与激情的神秘,从而呈现出了从容和感伤的风格。诗歌的光芒不再完全是由纯粹的语言逻辑所散发出来,它向外延伸出了一道诗与思的景观,由经验、意象和潜意识组合而成的路径,让诗不仅仅停留在感官上,而且必须深入到对世界的理智把握中。
这样一种细微的转变,对于读者来说可能并不具有什么特别意义,但是对于诗人自己来说,则是一次新的写作路径的探索。“一个成熟诗人最难解决的,我认为,是诗的格局问题。”[1]4冯晏意识到了这一点,即从大的方向上厘清了诗的美学变化,“一个诗人对写作方向的观念探索决定了自己的创作形态”[1]200-201。这种创作认同是基于对诗歌内在尺度和标高的确立,而冯晏一直在循序渐进地做加法,为词语增殖,为她所向往的某种“科学”提供更丰富的阐释。既然是写历史,有了这种自觉,诗人并没有从我们习以为常的国家历史切入,而是从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人事入手,通过追忆、缅怀和凭吊的方式,展现了人物的命运,以及一个时代的灵魂。诗人在与人物的对话中渗透一颗诗心,并试图还原当时的历史现场,给予时代以个人的精神体认,让现实中人获得另一维度的言说权利。当诗人的记忆回溯到切己的历史事件时,她看似在书写他者,其实也在反思自我,这种反思里带着审视、批判和重塑的意味。她将历史追问与艺术审美置放在一起时,诗歌才真正获得了救赎的力量。
2010年年底,冯晏将历史的笔触指向了现代女作家萧红。作为五四时期东北作家群的佼佼者,萧红确实影响了更多的后来者,而冯晏同样也不例外。她从萧红故居的书写开始,沉入到对历史的追忆中,最后又回到现实,这一过程紧凑而不乏张力。萧红、呼兰河、哈尔滨与故居,这些关键词构成了诗人笔下联结现实与历史的重要纽带,也体现了萧红对于当下的价值和意义。“哈尔滨旧事,还有道外区靖宇街/正在恢复的老式建筑/就是通往《呼兰河传》的手稿/在轻与重的迷雾中/怎样接通身体、心灵和另一个世界/以及灵魂归属自由的代价/面对生活,一些读书人/自愿成为萧红文字麦田里的农民/三十年代至今,萧红并没有/走出多远,她经过的太阳岛/只是接通了松花江公路大桥/她逃到的第一座城市——哈尔滨/如今,已经控制不住长满高楼/江北的高楼向江南眺望/望穿秋水,是否也在搜寻/那片曾经居住过萧红的灰色瓦房。”(《从萧红故居开始》)从萧红故居开始的追忆,在一种平实的书写里透出了深深的历史感,同时,诗人又将同行身份纳入这一历史的呈现中,再次显出人的命运感。历史感与命运感,就是冯晏这几年诗歌写作的一种启示,从哲思的语言旅程中抽身出来,进入到对命运的反思与审视里,这是一种信仰的力量。她为何要写萧红及其故居?也是为了保存“一份即将流失的气质”,这正是很多有思想的诗人所竭力寻找的。
的确,写到今天,成熟的诗人都是在通过记忆留存一段行将消失的历史,他们以自己的坚定去守护这种记忆,进而在这个功利的时代重塑一种理想主义的价值观。因此,带着思想的记录,也就成为保存记忆的最佳方式。冯晏在新作《吉米教育史》里,就以一段刻骨铭心的个人史,对抗了集体记忆的僵化与板结。全诗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为“灰暗之年”,另一部分为“消解的心”,从记忆到心灵,是诗人在情感、现实与哲思之间的相互转换过程,其中对历史的深刻反省,对价值的重新界定,都在回望中获得了认同。
那一年,被情绪困扰的何止吉米
太多手背犹如沙土
交流时露出蒿草或沙棘的根须
同学艾,母亲自尽在家中
超过了电影中遇见的惊恐
寂静,没人议论原因
搞不懂是生活的唯一幸福
那一年,假设比真实还真实
银色针尖扎到了骨头
母亲划清界限离开城市
吉米被英雄丢下了,白色纸船
叠好后放进一盆淡水中行驶
远方更远,一条隧道
通向心底和颠覆,时间没有尽头。
这正是记忆完成的历史回放,“文革”前后的国家意识形态对个人带来的灾难,在一个孩子眼中被牢记,经过了这些年的沉淀之后,这段记忆成为冯晏写作的源泉。多种现实的悲剧,给诗人带来了历史感伤的出口,当我们沿着这条反思之路读下去的时候,一种悲剧意识扑面而来,一点都不显得脆弱无助,而是那么坚定。诗人的自我体验,对应的是各个历史阶段的悲欢离合和人生困境,她究竟从历史中获得了什么?是白描的一针见血,还是那段历史的荒诞透出的人性的扭曲?是爱的流离失所,还是一个孩子的经历所带来的疑问、玄思和遐想?读完全诗,我们会发现这些都占据着诗人的内心,它们多元杂糅的综合体验,为一种境界标明了生动的注脚。什么都可以改变,但“记忆却无法被炸毁”,这也是冯晏写作《吉米教育史》的重要缘由。诗中“那一年”的罗列,既是真实的记忆,也是诗人打破功利心态而主动和历史相遇的启蒙,这种尝试对于诗人来说,是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心灵空间,既富洞察力,又具挑战性。“回忆,破坏时间的曲线/核桃,内心布满裂缝/疼痛在扩展,从极乐寺起飞的香火/穿过地平线,前往救赎的心结何时得到化解”,诗人在“消解的心”中写下了这样一节,是全诗的一个重点。当经历了一段痛苦的历史之后,疼痛和反思是必然的,而此后的生活,才可以和诗歌找到对等的位置,否则,内心的危机四伏也会规训着写作的方向,并改写我们对潜在世界的看法。因此,冯晏的写作启示在于重新发现乃至“发明”生活中高端的诗意,由词语的“编码”和“再造”触及诗的根本。
诗歌的功能不仅仅只是为我们提供单纯的语言之美,它必须遭遇内心的挣扎、磨难与纠结,才会在涅槃的意义上重建新的美学和精神的秩序。生活与诗歌的互动,也许就在于写作本身所体现的价值,这种神秘的体验很多时候是惯常的人生所无法替代的。“写诗,我认为可以更集中地体现你的创造能力,在词语中找到生活中缺失的亮点。”[1]189在此,我想到了冯晏的一首《感受虚无》,貌似单一的哲学思考,其实同样是由生活所触及的人生发现。当米兰·昆德拉写出《庆祝无意义》时,他认为生活的无意义才是最大的意义和价值,而冯晏认为“无意义,比事物本身更虚无”,小说家和诗人之间的灵魂相通,就在于对“无意义”的定义,是通过更具象化的生活积累所叠加起来的思想认知。“生活停顿片刻,又继续流失。/只有灵魂像一块石头,/在天空下证明真实是幽暗的,/就像孤独,在身体里是凝重的。”生活与自我可能没有得到和解,而那矛盾的关系仍然以惯性支撑着渐趋僵化的人生格局,唯有灵魂去抗争外在的现实困境。“写诗,只有在观念中才能越过日常思维,给生命的感觉粘上一双飞翔的翅膀。”[1]2所以,从历史中走出来,回到日常生活,是诗人最后的落脚点。不管这生活是对城市的新一轮质疑,还是对个人历史的重新解读,总之,她进入历史的目的,也是希望历史对自己诗歌题材的拓展有着“话语启蒙”的影响,这或许才是冯晏开始新的写作转型的原因。在《时间史里的杂质》这首诗里,冯晏切入时间的缝隙中对一段特殊历史进行了考古学式的记忆还原,当暴力和恐惧裹挟着精神的苦难史,一种无意识的群体疯狂会摧毁个体的理性,并带来多层面的灾难。时间过滤掉那些激情、口号与理想主义宣言之后,剩下的不过是屈辱、阴影和历史之罪。“那时,灵魂与恐惧犹如日常的粗粮,/发霉的葵花、土豆或者玉米……。”“耳边,语言压低到比沉默更深一层。”“阴影处有我对思想禁区漫长的荒野出走。/还有父辈们高傲的颈椎,/低垂时超过扫街的柳树。”书写历史,在冯晏这里早已超越了怀旧的范畴,她的记忆罗列更加强化了反思的意义,这才是其回望历史的目的。冯宴的文字一直带着审视之意,虽然她也在隐忍和克制的修辞里表征了她的观念,但那些画面和记忆的重组,再次建构了时间和历史交融的可能。她的《新圣女公墓》《走过九月》《关于穿越的描述》等诗歌,都可以看作是对这种历史和记忆书写的延伸,它们既指涉了生活中“贫乏的经验”,也见证了哲思策略对诗意的赋形。
从现实到历史,从历史再回到现实,贯穿始终的仍然还是冯晏的哲思性表达,这是她动态的美学经验,也是奠定其成熟诗人地位的标杆。在这个快捷的网络时代,她不写那种便宜的口水诗,也不进行廉价的概念炒作,更不用命名来强行进入诗歌史,她只是默默地写着,认真,用力,以一颗虔诚之心对待她笔下的意象和词语,以期对自我的写作有个超越。“好的诗歌,语言写出来就注定是历史的,就像历史中经典的诗作永远是最先锋的一样。”[1]168这是诗人思想层次达到一定高度之后的构想与独创,而要坚守这种独创意识,还需要更大的胆识与更多的冒险精神,冯晏新的写作转型,似乎正日益证实这一微妙的变化。她不需要通过抒情刻意升华诗性,那隐藏在词语内部的生活轨迹,就足以再次在幽暗之中开启另一道诗的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