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俄侨“音乐飞地”钢琴音乐的文化解读
2022-12-29巴鼎元
乔 馨 巴鼎元
20世纪初,上海租界中俄侨音乐文化进入极盛时期,占据上海国际艺坛的半壁江山。当时,“在上海推广西洋音乐主要是靠俄侨音乐家。”[1]俄侨音乐家在上海开展各类音乐活动所构筑的“音乐飞地”,不仅成为他们传统维系、族群认同和文化自觉的重要疆域,同时也对中国早期音乐文化历史起到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尤其是作为西方音乐文化表达的重要标识——钢琴音乐,更是成为中国民众文化接触、文化选择、文化整合的重要载体。
所谓的“文化融合”是指不同文化相互调整和适应过程,经过文化接触、文化选择与文化整合使原来互不相同的文化逐渐接近,以致达到融合。[2]文化接触是有两种文化由传播途径而发生接触的结果,是文化融合的前提和条件;文化选择是继文化接触后必然发生文化撞击的社会选择,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文化被重新诠释与调和的过程;而文化整合则是不同文化相互吸收、融化、调和而逐渐实现融合的过程,是文化融合的结果。上海俄侨“音乐飞地”所体现出来的文化融合姿态,正是经历了“文化接触—文化选择—文化整合”的过程,对中西音乐的文化融合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促进作用。
一、文化接触:影响中国早期钢琴音乐审美认知的文化融合阶段
20世纪20年代中期至20世纪30年代末的十余年间,大量上海俄侨以法租界霞飞路为聚居中心,呈现出一派独特的俄罗斯“音乐飞地”文化生活景观,“霞飞路及其附近,很快就被称作‘东方的圣彼得堡’”。[3]霞飞路繁华的商业活动和浓郁的俄国音乐文化风格,吸引着众多中国民众,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审美取向和文化趣味,逐渐接触并加深对西方音乐文化的认知。
许多蜚声世界乐坛的俄侨音乐家经常登台演出,为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机体注入新鲜血液。1933年5月14日,俄国钢琴家本诺·莫伊谢耶奇与上海当时著名的工部局乐队合作,成功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钢琴独奏会。“莫伊谢耶奇九岁即在俄国敖德萨帝国音乐学院获得安东·鲁宾斯坦奖,他能轻松自如地弹出火热的力度和辉煌的技巧,尤其擅长演奏他所崇拜的作曲家兼钢琴家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作品,而他的演奏竟曾使拉赫玛尼诺夫本人自叹不如。”[4]俄侨天才钢琴家、作曲家、指挥家、音乐理论家、音乐活动家阿克萨科夫,自1924年移居上海之后,常常以钢琴家的身份独自进行巡回演出,引起观众强烈反响。《上海柴拉报》上曾刊登一份中国观众来信:“请允许我们感谢这些音乐会带给我们难得一见的音乐和审美的愉悦。精挑细选的节目,高水平的精湛演出,像阿克萨科夫、扎哈罗夫、舍夫佐夫、克雷洛娃、布尔斯卡娅以及其他一些优秀艺术家的参与,观众的反响更加热烈。尤其是阿克萨科夫以俄罗斯神话传说创作的作品,极富才华,具有穿透力,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5]另外,他还在不同的音乐组织和协会以教授和音乐家的身份举行音乐专题报告,宣传音乐作品和音乐知识。1930年3月3日举办的一次音乐会中,“阿克萨科夫阐述了印象派的兴衰史,阿克萨科夫用大量诙谐生动的例子和音乐演奏对听众的问题给予回答……他是一个杰出的音乐家和钢琴家,更是一个有趣的、内涵丰富的老师”。[6]无疑,阿克萨科夫精湛的演奏技能和渊博的知识内涵,给中国民众留下了深刻印象。除此以外,扎哈罗夫、切尔涅夫斯卡娅、莫依塞维奇、马克列佐夫等优秀俄侨钢琴家经常在沪举办钢琴演奏会,形成一股俄国音乐风潮,得到民众的极大认可和支持。
俄侨音乐家不仅举办大量的音乐演奏会,还自发成立了各种社团组织,音乐活动频繁,短短几年的时间就成为当时上海整个城市中最重要、最活跃的音乐群体,使得更多民众尤其是中国民众开始接触并了解西方钢琴音乐文化的形式、体系和理念,也为中国社会打开一扇瞭望世界的窗口。上海租界成立几十个俄侨宗教、慈善组织、同乡会等社团组织,推动西方音乐文化尤其是钢琴音乐为更多中国人所了解和接受。诚然,俄侨音乐文化尤其是钢琴音乐,作为舶来品,从表现手法、音响感知到审美体验都与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区别甚远。随着俄侨音乐家在音乐舞台上的精彩表演,中国民众逐渐接触和了解着中国钢琴音乐文化的表达方式和独特意蕴,由最初的陌生感、距离感逐渐过渡到极大认同感,为进一步实现中国对输入外来文化方面的文化选择奠定基础。
二、文化选择:奠定中国早期钢琴音乐发展态势的文化融合过程
文化选择是文化输入过程中固有的特征,社会对新的文化的相容性、传播者的主观能动性、文化本身的类型和形式等都决定着文化要素是被接受还是被拒绝。文化选择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文化被重新诠释与调和的过程。[7]随着20世纪初西方音乐文化的涌入,上海俨然成为文化异常繁荣的亚洲国际化都市。面对这些独特样式的外来文化突然呈现在中国民众面前时,执守着不同追求的文化学者对新文化的选择和发展进行不同的思考和认知,直接牵涉到各自文化立场的价值判断和选择态度。归纳起来,文化选择趋向可分为“对峙”和“兼容”两大阵容。[8]“对峙”阵营中有“西化派”“国粹派”“折衷派”三类观点。三类观点表现形式不尽相同,但实质上都体现着“二元对立”的观点,即把中西文化看成各自不同的个体,表现为不可调和的文化关系。而“兼容”阵营则体现着“中西合璧、兼收并蓄”的思想,主张互为矛盾体的二者之间的融合和调适,最终达到“为我所用”的目标和效果。面对“对峙”和“兼容”两大阵容,大多数中国文化学者都明智地选择“兼容”的文化态度,他们主张在固有传统文化基础上吸纳他民族的文化作为养料,从而创造一片中国新文化土壤。
任何一种文化选择都离不开教育的参与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先使团体接受新文化并使之成为自身文化的潜在要素,然后经由包括教育在内的选择、整理、传授而为社会团体掌握,最终成为文化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文化选择依赖于教育载体,而教育的进行也必须是以相应的文化选择为前提。上海中国民众早期钢琴音乐的文化选择,正是在俄侨西方钢琴音乐文化教育过程中潜移默化地接受和确定。
上海俄侨从事音乐教育教学活动,最具有代表性当属成立于1927年11月的中国国立音乐学院(现上海音乐学院)。这是中国最早的专业音乐院校,创建人为蔡元培先生,由音乐教育家萧友梅主持管理。萧友梅先生的文化思想和教育实践对中国新文化以及中国钢琴音乐文化的选择起到关键性作用,影响并决定了中国音乐界的文化选择方向。中国国立音乐学院办学宗旨一直强调:“本院为国立教育机关,目的在养成音乐专门人才,一方输入世界音乐,一方从事整理国乐,期趋向于大同,而培植国民美与和的神志及其艺术。”[9]学校设立预科、本科、研究科、专修科和师范科,专业门类包括声乐、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作曲理论等,采用西方音乐学院的教学体系模式,包括德国和俄国。学校聘请大量俄侨音乐家担任教师,占教师总数的一半以上,其中钢琴教授比例最大,包括阿克萨科夫、扎哈罗夫、拉扎列夫、布隆斯坦、切尔涅茨卡娅等。这些人中不乏专业钢琴演奏家,不仅琴艺精湛高超,而且还拥有丰富的教学经验与方法,为中国培养出一批卓越的钢琴演奏家和音乐教育家。如扎哈罗夫教授在校任教期间,先后培养出吴乐懿、范继森、李翠贞、丁善德、李献敏等一批著名钢琴家、教育家,为中国早期钢琴音乐文化发展奠定坚实基础。又如拉扎列夫也培养出一批优秀的中国钢琴家,其中最有名的刘诗昆,至今享誉世界乐坛不衰。
三、文化整合:实现中国早期钢琴音乐兼收并蓄的文化交融理念
文化整合是各种文化协调为整体的过程。它不是简单的集合,而是经过接触、选择而达到新的适应。因此是文化创新的过程,也是形成新的文化模式的过程。20世纪初上海俄侨与中国音乐家们面对着他族音乐文化所带来的冲击和影响,开始尝试着融入一些本土音乐元素的钢琴音乐创作,探索出一条以本民族文化精神为核心的中西音乐文化整合的实践之路。
俄侨音乐家进行大量具有中国风格特色的音乐创作活动,将中西音乐文化进行有效整合。其中以齐尔品和阿甫夏洛穆夫最具代表性。作为俄国著名作曲家和钢琴家,齐尔品同中国有着特别的情缘。他一生先后在中国生活和工作了三年,不仅对中国民间音乐感兴趣,还积极地学习和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将他们完美地融入音乐创作之中,对中国现代音乐文化产生重要影响。在一次与《上海柴拉报》记者的谈话中,他说:“我希望你们能更深入理解我的想法。我到这里来是因为创作工作需要,小时候我有时同父亲一起在乡下会听到最纯真的、能体现人民心灵的民歌……这就是一切音乐的源头……我很想找到这样的地方,有这样的普通百姓还会用自己的心灵、内心的声音来唱歌。我相信,在这里、在远东我能找到自己的理想。”[10]齐尔品运用高超的技法创作一系列中国传统音乐元素的钢琴作品,一时间成为上海音乐界内评论的热题。如:《五声音阶的钢琴校本》一书中,他运用五声音阶写作手法,创作了五种位置的基本练习、音阶短曲、三套组曲,以及模仿琵琶轮奏声音的幻想曲(又称《敬献中华》)等一系列钢琴作品,受到音乐界的一致好评。[11]尤其是技巧比较复杂的《敬献中华》最为著名,也是齐尔品经常在演奏会上展示的保留曲目。另外,齐尔品创作的《五首钢琴曲》(作品52号)、《第四钢琴协奏曲》(作品78号)、《双钢琴回旋曲》(作品87号b)等,也都充分体现出中国音乐艺术境域的表现风格与特性。[12]另一位杰出的俄侨音乐家阿甫夏洛穆夫,在中国居住了近30年。他由衷爱上了中国和中国文化,认为中国是他的第二故乡,并以极大的兴趣研究中国的传统音乐和民间音乐,运用中国传统的民间音乐、文学作品、戏曲歌舞为创作素材,创编大量中西合璧的音乐作品。文学家傅雷先生曾这样评价:“把和声和多声部增加到中国音乐里面,同时又保留中国旋律,这种成就却是一位外国作曲家作出来的。”[13]阿甫夏洛穆夫创作大量的音乐作品,其中1934年创作的一首钢琴协奏曲,堪称其代表作品。这首作品共分为三个乐章,创作来源取自中国杭州的美景和如画的西湖。乐曲第二乐章为柔板,采用中国戏曲中昆曲曲牌(忆王孙)的曲调,蕴含着优美的唱腔韵味,勾勒出华丽抒情的旋律线条。第三章快板则采用了琵琶古曲《霸王卸甲》的经典曲调,同时运用欧洲的作曲手法和技巧,将这一民族曲调和文化题材较好地融合在一起,呈现出张弛有度、立体饱满的音乐表现力。这部作品首演时受到界内人士的高度评价和认可。
结 语
综上所述,20世纪上半叶,上海俄侨通过“音乐飞地”这一特殊的时空载体,经历文化接触、文化选择与文化整合等不同阶段的文化融合,不仅开启中国早期钢琴文化的发展之旅,更是实现着中西音乐形态的最初文化融合。此后,中国音乐家在消化与吸收西方音乐创作理论基础上,开始尝试着融入一些本土音乐元素的钢琴音乐创作,产生一些实质性的突破。20世纪30—40年代,中国钢琴音乐创作进入融汇创新时期。1934年初,齐尔品为了进一步推动中国钢琴音乐创作走向民族化道路,实现东西方音乐文化相融合的理念,举办了一场名为“征求有中国风味的钢琴作品”比赛。该比赛对投稿人、曲体、奖金、音乐风格、版权等方面都作了详细要求,明确音乐的中国民族特性,征稿的公开公正性,奖励金额的等级性,创作权的尊重保护性以及将作品推向国际化的愿景。最后经过评委会投票,获奖者与作品分别是贺绿汀《牧童短笛》获一等奖,俞便民《c小调变奏曲》、老志诚《牧童之乐》、陈田鹤《前奏曲》、江定仙《摇篮曲》均获二等奖,贺绿汀的《摇篮曲》获名誉二等奖。同年,这些曲目“在国立上海音专成立七周年的学生音乐会上得以首演……它们堪称中国钢琴音乐创作的一次集中展示……特别是贺绿汀的《牧童短笛》的问世,标志着中国钢琴音乐创作,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这首钢琴独奏曲对其后中国钢琴音乐和其他多声音乐创作(尤其是中国风格的复调音乐)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14]这次比赛对当时的中国钢琴创作,甚至对现代中国新音乐的发展都有着深远的影响,成为推动中国钢琴音乐文化创作的重要契机。实现着“中西合璧、兼收并蓄”的文化融合理念。
自此,中国钢琴音乐的创作无论从风格、题材方面都出现更多大胆探索的作品,也吸引更多的中国作曲家投入到中国风格钢琴音乐的创作实践中来,从而将中国钢琴音乐创作推进更广阔的领域。
注释:
[1][苏]伊万诺夫.俄罗斯艺术在上海[N].上海柴拉报,1935-01-01.
[2]韩玉敏.新编社会学辞典[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426.
[3]汪之成.上海俄侨史[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3:93.
[4]乔 馨.上海俄侨“音乐飞地”中钢琴音乐活动的历史与文化叙事[J].文艺争鸣,2020(07):202—208.
[5]Письма В редакцию//газ.Шанхайская Заря.30.04.1930.—С.6.
[6]《Понедельник》//Слово. 5.03.1930.—C.4.
[7]郑金洲.教育文化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101—102.
[8]乔 馨.中国早期钢琴音乐的文化阐释——输入、选择与融合[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04):237—242.
[9]左贞观.俄罗斯音乐家在中国[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7:136.
[10]卡拉别尔尼科娃.亚历山大·切列普宁:远久的旅程[M].莫斯科:俄罗斯文化语言出版社,1999:145.
[11]张已任.齐尔品与中国的音乐[J].音乐艺术,1982(04).
[12]Корабельникова Л. А. А. Черепнин:Долгое странствий Языки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 Москва. 1999.
[13]陶亚兵.中俄音乐交流:史事回顾与当代反思[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1:164.
[14]夏滟洲.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简编[M].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4:206—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