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积薄发的艺术大师
——初识指挥家许知俊之偶寄
2022-12-29王秋诗
王秋诗
有时候,人对事物的看法和判断标准的改变,往往是在不经意之间发生的。
人们眼中的指挥家大都是在千百人瞩目之下,站在光亮无比的舞台中央,身穿燕尾服、系着精美的领结,挥舞着颇似象牙打造的指挥棒,风流倜傥、举止潇洒,用尽可能展现出的各种肢体语言去牵引着百八十人的交响乐队、合唱队,把听众带入如痴如醉的音乐境地中的艺术大师。怎一个“酷”字了得!一个“酷”字便成为大多数人评价指挥家的主要标准。当然,笔者也不在其外。
2010年夏末,笔者本科三年级时跟随父亲等一行人来到北京,当晚在“保利大剧院”观摩重庆歌剧院首演歌剧《钓鱼城》,被有意安排在一楼一排最靠左侧的位置,这是能看到乐池里指挥家指挥乐队的最佳角度,这也成了笔者与指挥家许知俊老师的第一次谋面(后来也跟着叫他许指)。随着歌剧序曲的响起,一直到歌剧尾声合唱,那天籁般的童声合唱到汹涌澎湃的混声合唱伴随着金石齐鸣的交响乐队,笔者深深地被歌剧的剧情吸引着,被美妙动人的音乐感动着,更被指挥家那奔放、深情、潇洒的姿态亢奋着,手掌都拍疼了却没有任何感觉……伴随着动人心魄的歌剧终曲,一次次发自内心的谢幕场景,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呐喊声,许指迈着轻盈的步伐,以发自内心的谦卑姿态与各声部首席握手,真诚地给台上的主要演员、乐手、合唱队们深深鞠躬予以答谢,并伸出双手恭请作曲家上台谢幕……那一举一动、那眉宇间流露出来的率真和洒脱至今仍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歌剧《钓鱼城》,尤其是许指那美轮美奂的姿态和绝不仅是一个“酷”字能充分形容的艺术表达,给笔者带来的冲击和感动,久久挥之不去。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搞到了歌剧《钓鱼城》的总谱和视频,一跃投入到歌剧总谱和视频之中,潜心地探究并独享这一视觉和听觉的盛宴。
歌剧《钓鱼城》描述了宋末元初重庆合川驻守钓鱼城的宋兵誓死抗击元兵、保卫家园的历史事件。作品将历史上人性的悲悯之情以及人对生命与生活的渴望和追求相互映衬,迸发出“以人为本、以生为命、以战成和、以和为天”的更深层次追问。歌剧的序曲以中国锣鼓和交响乐队交织起来构成了一副欢乐、和谐的景象,随着一群孩子们手持小风车嬉戏欢快地上场,饱含西蜀元素的童声合唱“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咚咚锵……”,更增添了一抹童贞娇稚的动人色彩,随着女声合唱“是谁收复了泸州城,是谁斩杀了元军将领,智勇双全的王将军,趁敌空虚攻其不备出奇兵”优美并赋予川味色彩的旋律,透露出剧中的背景和故事的开端。其后英姿飒爽的宋军将士列队出场,以进行的速度开始了“生做大宋人,死为大宋魂,国难见忠勇,碧血写丹青……”豪迈冲天的男声合唱,凸显出一种不畏强暴,坚韧挺拔。接下来混声合唱的加入“从来心胆盛,豪气叩天庭……”,伴以雄壮的交响乐队全奏,将整个序曲推向了高潮。长达三分多钟的歌剧序曲在指挥家精心的打造下,不同层次的勾勒、不同声种的合唱、不同情绪的渲染、不同风格的描绘,乐队与合唱的融合与凸显,达到了淋漓尽致、惟妙惟肖的境地。
剧中第二幕开始的女高音咏叹调,“似晨露滴在心头,又似潺潺溪水流……”在弦乐震音和拨弦的烘托下,勾勒出女主角孤独、缠绵、焦灼和矛盾的心态,乐队与声乐之间的默契交织,犹如一幅清心润肺的水墨工笔画面,显现出指挥家精致、内敛的艺术品质。剧中的几个重唱段落的处理也是达到了精雕细琢的境界。
在此不得不提及的是剧中的“战争合唱”,描写了蒙军攻打钓鱼城,宋军全力防守的情节。构成了蒙族音乐元素主题材料和汉族音乐元素主题材料,二者之间相互碰撞、相互交叉、相互融合的复风格和对位化形态。蒙军声部为C宫调;宋军声部是C羽调,二者形成了同主音调式的关系。在乐队声部上我们也能从和声的低音部看出G音——C音,对C调式的强调。然而,在上方声部所建构的G减三和弦与下方建构的A大小七和弦的复合结构上的冲撞,构成了多种不协和的元素交织,描绘出古战场的敌对双方的喧嚣以及剑戟森森、战马嘶鸣的场面。指挥家在处理这样复杂的交响合唱时,必然对所有声部的特征、各声部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所产生出来的艺术效应也必然是动人心魄的。从中也让笔者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指挥是乐团的灵魂,激昂的情绪才能点燃音乐的火焰。
硕士研究生毕业那年,毕业音乐会中笔者选择了歌剧《钓鱼城》中的尾声合唱作为终曲,恰好那年许指在沈阳排演辽宁歌剧院的歌剧《雪原》,有了和指挥家更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借着和作曲家很熟悉,晚上经常和他们蹭饭。近距离的观察发现许指具有南方人的细腻和温柔,又有北方人的奔放和豪爽,微笑间透露出睿智幽默,言语间爆发出热情,渐渐打消了原本搁在心里的距离感和陌生感。笔者小心翼翼并有些战战兢兢地拿出歌剧《钓鱼城》总谱请教许指有关作品的处理问题。许指眯缝着本来不太大的眼睛,清澈依旧的黑色眼眸宛如陷于深邃的宇宙之中,更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先生,娓娓道出了作品的形象表达、音乐语言的特质、风格、音乐材料的构成与发展、音乐结构与戏剧性的关联、调式调性的布局、作曲技术的运用、和声与声部分配的关系、以及速度、力度、气息的把握等,短短十几分钟几乎是一气呵成,期间不时与旁边的作曲家目光交集,会心一笑,那一笑颇似两个顽皮的男孩心里相通的坏笑。后来才知道,这会心的一笑,流露出作曲家和指挥家的心境是相知的,更是相通的,他们跨越了语言、表情、肢体的表达,是他们各自的心弦发生了共鸣。最后,许指意味深长地说道“乐谱上反映出来的仅仅是音高、节奏、速度、技法等符号信息,要想将它们形成真正的艺术形象就要掌握这种音乐的理论、形象表达的技术,揣摩作曲家的创作意图以及对音乐语言、风格、特质、表达方式的透彻理解……”那一晚,笔者失眠了……。百度了一下“指挥家许知俊”——“许知俊 著名指挥家 中国民族乐团特邀指挥。中央歌剧院常任指挥。国家一级指挥。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获作曲、指挥双学位。”这才顿悟了,“中央音乐学院作曲、指挥双学位”的含金量。
随着和许指接触的时间久了,对他的了解也就更深入了。他是一个在新疆部队大院里长大的,从小就喜欢音乐,对各种乐器都充满了好奇和喜欢,随着年纪的增长慢慢地走向了专业音乐学习的道路。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之前,师从王世光先生学习作曲、和声。在中央音乐学院,师从杜鸣心先生学习作曲、师从李华德先生学习指挥。先几天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由中央歌剧院复演音乐会版歌剧《马可波罗》,仍然由许指执棒,这部歌剧早在30年前就首演过,那时刚刚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许指就是该剧的指挥。这样高的起点,这么多年的历练,可想而知,一个指挥家的成长是多么不易呀。打开许指的朋友圈即可知道这些年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指挥演出经历,仅以2020年10月的开始向后推算,2020年10月29、30日由重庆歌剧院出品的民族歌剧《尘埃落定》;10月22日由中央歌剧院出品的音乐会版歌剧《马可波罗》;9月29日由辽宁省歌剧院演出的交响音乐会《幸福之路》;7月25日北京歌剧舞剧院大型交响组歌《北京颂》(线上首演);6月21日由北京民族乐团联合广东卫视推出的大型民族音乐会《国乐大典》;4月30日沈阳交响乐团纪念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线上音乐会)出演贝多芬《第五交响乐》“命运”;4月3日,沈阳交响乐团“线上音乐会”(现场版)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3月20日由天津交响乐团、意大利斯卡拉歌剧院爱乐乐团联合出演的《百鸟朝凤》空中音乐会;1月20日重庆歌剧院歌剧《尘埃落定》;1月10日,由四川音乐学院出演的原创民族歌剧《卓文君》……
现在,许指除继续出演大量音乐会之外,被中国音乐学院聘为中国乐派国乐团团长、首席指挥、民乐系主任,除了一些繁琐的行政工作之外,又投入到中国乐派国乐团的排演工作中,使国乐团的艺术品质和知名度更上了一层楼,受到业内人士们的一致称赞。
2019年,辽宁歌剧院复排、复演歌剧《归去来》,后改名为《逐月》。听说还是许指执棒指挥,兴趣大增,几乎天天去辽宁歌剧院排练厅观摩许指的歌剧排练,《逐月》的剧情源于中国神话传说,表现了后羿临凡射日,除暴安良,斩杀怪兽,最后与月宫的嫦娥千古相望,述说这一个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爱情传说。《逐月》剧中合唱占了很大的比例,作曲家用合唱这一表达形式,营造了一种磅礴的、恢弘的、清远的以及仙境般的艺术特质。在排练中许指对乐队,尤其是合唱队的要求几乎达到了十分苛刻的程度,一句一句、一段一段、一遍一遍地精工细雕……另外,在合唱《更漏子》中的开始部分,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这里由两个相差增四度的#F减三和弦和C七和弦的复合,这里主要描写的是人们的呐喊声,与当时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戏剧情节融为一体,极其不协和音响的效果表达出人民在寸草不生、炎热干旱的苦难中生活已忍耐到了极点。许指深知作曲家的艺术表现意图,一个声部,一个声部地单独演唱,再合在一起,准确演绎了作曲家的艺术表达以及与剧中的场景、情绪相融合,达到了一种感人肺腑的艺术境界。作曲家在该剧的合唱创作中大量运用了复调技法、多调式、多调性、复合和弦、复合节奏的现代技法,许指在排练时耐心、细致地讲解每一个声部层次的特征以及与其他声部的关系,不仅在音准、节奏方面严格要求,在每一个声部的力度要求、衔接方式以及情感表达等方面都做了十分缜密、精细的要求。指挥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拍点、甚至是每一个眼神,都透露出对作品的透彻理解和感悟,在他控制、调整和感召下的音乐一次次感染着笔者。
印象中还有一个小的插曲。那是在排练某歌剧的过程中,许指和作曲家对导演合唱队的站位问题发生了较大的分歧和争执,作曲家和指挥家是从音乐表达的直接化和音响效果的角度出发,而导演却是从舞台调度和舞台画面的观感上考虑,双方各不相让,颇有一些要“翻脸”的倾向,趁演职员休息的空档儿,笔者不经意地走到了许指的谱台旁,翻阅着许指的总谱,不禁惊叹不已,一页页总谱上,勾勒着密密麻麻的各种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能看懂的标记,看着这些包含着汗水和思量的痕迹,暗暗揣摩着,一个真正的指挥家不仅表现在光鲜的舞台的那种“酷”的姿态,更是一种思想上、艺术领域里的辛勤耕耘。在排练中许指经常就一段咏叹调、一段宣叙调、一段合唱给演员、乐队合唱队讲述着剧情、人物、人物关系以及音乐表达的种种问题。不禁让冒出了前几天看到中国台湾作家龙应台就“艺术是什么做的”的一个精致回答,“使看不见的被看见,使流变的被确定”。歌剧,是一件舶来品,是在向西方学习,积极汲取的文化过程,同时也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相互碰撞与磨合的过程,更是中国音乐家努力使外来文化进一步与本土文化相融合、不断探索创新的过程。在整个排练过程中,处处可以凸显出许指那严格的作风、深邃的思想、儒雅的气质、精致的品质、颇有涵养的性格。更是一个对艺术、对音乐、对人心、对万物充满热忱、充满关爱、充满激情的艺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