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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塔外的中国学
——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和美国对华认知的重塑(1966—1972)

2022-12-29

关键词:美中关系对华政策对华

张 焮

美国中国学自其诞生之初,就和各种现实问题尤其是美国对华政策紧密交织在一起。但1950 年极端“反共”的“麦卡锡主义”兴起后,非保守主义立场的中国问题专家纷纷退回象牙塔,回避和现实问题发生直接联系,直到20 世纪60 年代学院体制内“现代化范式”崛起,美国中国学才重新走出象牙塔,在学术上冲破极端意识形态的束缚,从现实主义立场来重新理解中国,进而推动美国各界对华认知的大转变,助力美国对华政策的大调整。可以说,20 世纪70 年代初中美两国从隔绝走向接触,背后有美国中国学的一份贡献,在这一历史转折过程中,1966 年6 月成立的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是一个民间组织。创始会员既有费正清(John K.Fairbank)等美国中国学的开山鼻祖,亦有施乐伯(Robert A.Scalapino)、鲍大可(A.Doak Barnett)、艾克斯坦(Alexander Eckstein)、白鲁恂(Lucian W.Pye)等当时的中生代旗帜人物,还有一批美国政府前亚洲事务官员。①当时费正清为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施乐伯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鲍大可为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艾克斯坦为密歇根大学教授,白鲁恂为麻省理工学院教授。这些核心成员均不认可美国政府“遏制并孤立中国”的僵化政策。该委员会迄今依然活跃在中美交流的第一线。2021 年,习近平主席和美国总统拜登分别向其致贺信,对它推动中美关系发展表示肯定。②《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年度晚宴举行 中美两国元首分别致贺信》,《人民日报》2021 年11 月11 日,第3 版。委员会的历史高光时刻是1971 年促成美国乒乓球队邀请中国队回访,并全权负责中国乒乓球代表团的访美事宜。但它之所以成为中美关系正常化中举足轻重的组织,绝不仅仅是因缘际会参与了“乒乓外交”,更多的是因为它所聚集起的现实主义中国问题专家从书斋走向社会,有力推动了美国各界对华认知的重塑。

一 新旧范式与两种对华认知之争

在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正式成立前,其核心成员就初步结成了早期的学术共同体。20 世纪50年代末新中国不断发展和中苏出现分歧的事实,警醒了这批现实主义中国问题专家,他们开始质疑保守主义的中国论述,并尝试用新范式来重新理解现实中国。

(一)“现代化范式”的兴起

为和苏联争霸,美国国会于1958 年8 月通过《国防教育法》,大力资助外语教学和对非西方国家的研究。此后12 年,美国政府和各大基金会在中国学上投入4 097.3 万美元,为前12 年的11.8 倍。①John M.H.Lindbeck,Understanding China: An Assessment of American Scholarly Resources,New York: Praeger,1971,p.79.巨额资助下,社会科学大举介入中国研究,当时现代化理论如日中天,预设人类社会有一条从“传统”到“现代”的线性发展道路,认为现代化是所有国家发展的归宿。一些现实主义者开始用这一“现代化范式”研究中国,并构建出一种新的对华认知。

此前,“极权主义范式”主导美国中国学。该范式错误地认为共产主义外在于中国文化,是苏联强加于中国的“阴谋”,中国“移植”了苏联模式。②黄宗智:《我们的问题意识:对美国的中国研究的反思》,《开放时代》2016 年第1 期。由此衍生出“中国是苏联的附庸”“意识形态至上”“统治是暂时现象”等论述,为“遏制并孤立中国”的僵化政策鼓与呼。而“现代化范式”的美国中国学视中国为一个“受困的现代化者”(troubled modernizer),认为帮助中国实现现代化符合美国利益,希望现代化的中国放弃革命意识形态并向美国靠拢。③Richard Madsen,China and the American Dream: A Moral Inquiry,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5,p.28,pp.41-43.

施乐伯早在1959 年就提出和“极权主义范式”截然不同的判断。他认为中国共产党的基本目标是建成“强大且集中”的国家,并在经济上追赶西方,而且,在高涨的民族情绪和独立自主的发展目标下,中国会向苏联要求平等地位,加上两国的理论分歧,中苏同盟很可能破裂。④康伦公司:《美国对亚洲的外交政策——美国康伦公司研究报告》,何慧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60 年,第218 页,第245—246 页。研究中国政治的鲍大可、研究中国经济的艾克斯坦、研究中国外交的怀廷(Allen S.Whiting)也是坚定的“现代化论者”。鲍大可认为决定中国未来的是理性的技术官僚而非狂热的意识形态者,前者注重经济运行和解决发展问题,美国对华接触能让权力的天平向技术官僚倾斜。⑤U.S.Policy with Respect to Mainland China: Hearings before the United States Senate Committee on Foreign Relations,Eighty-Ninth Congress,Second Session,United States.Washington : U.S.G.P.O.,1966,p.8,p.47,pp.52-53.艾克斯坦注意到20 世纪60 年代中国和非共产主义国家的贸易已远超社会主义阵营。⑥Alexander Eckstein, Communist China's Economic growth and Foreign Trade,New York: McGraw-Hill,1966.怀廷提出朝鲜战争上中国是防御性参战,战争根源和其他国家一样都是为了维护国家安全,而非所谓的“好战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⑦Allen S.Whiting,China Crosses the Yalu.The decision to enter the Korean war,New York: Macmillan,1960.。

(二)两种对华认知的交锋

这些现实主义的中国论述引起保守主义群体的警觉与反击。百万人委员会⑧百万人委员会(The Committee of One Million)是蒋介石集团的坚定支持者,集结了大批保守主义中国问题专家。该委员会创办于1953 年,1971 年解散。频繁在媒体上发布整版声明,宣扬对华敌对情绪、反对就现行政策作任何调整。每次声明都会逐一列出为其背书的三百余位国会议员名单。①“Display Ad 9”,New York Times,Oct 25,1965;“Display Ad 11”,New York Times,Nov 8,1965;“Display Ad 50”,New York Times,Oct 31,1966.保守派还试图为“麦卡锡主义”招魂,用“叛变论”来误导舆论。如出专书攻击鲍大可、施乐伯、费正清、怀廷等人“亲共”,大扣“红色院外援华集团”的帽子。②Forrest Davis and Robert A.Hunter,The Red China Lobby,New York: Fleet,1963.

两种不同对华认知的正面交锋出现在1966 年富布莱特听证会上。鲍大可、费正清、艾克斯坦、施乐伯等人集中阐述了“现代化范式”的中国论述。一是“中国统治牢固”论,认为中国共产党统治力极强,能最大限度调动全国资源、实现政策目标,中国经济并非一片萧条而是显著增长,中国军事拥有庞大的现代陆军和核武器,实力不容小觑。二是“孤立中国无用”论,认为美国盟友纷纷开展对华贸易,对华禁运形同虚设,全球核不扩散和裁军等离不开中国的参与,美国很难获得足够选票把中国挡在联合国大门之外。三是“以交流促改变”论,建议推进中美贸易,以经济杠杆“约束”中国,让中国加入联合国,进而把中国带入国际社会,用制度化的国际体系“驯服”中国,加强中美接触,推动技术官僚上台,从内部改变中国。“遏制但不孤立”的主张就是这些思想的集中体现。而戴德华(George E.Taylor)、周以德(Walter Judd)、饶大卫(David N.Rowe)等人则坚决维护“极权主义范式”的中国论述,反复强调中国是一个“强大且危险的现实”,越了解中国越能明白其危险性,“遏制并孤立中国”是最务实的对华政策。③U.S.Policy with Respect to Mainland China: Hearings before the United States Senate Committee on Foreign Relations,Eighty-Ninth Congress,Second Session,p.7,pp.9-15,p.47,pp.52-53,p.71,pp.443-444,p.501.

同年10 月,又出现了114 名所谓的自由派人士联名反对“承认新中国和恢复中国联合国席位”的主张。④“114 Liberals Urge U.N.to Bar Peking”,New York Times,Oct.31,1966可见,要让新的对华认知为美国各界所接受并非易事。但从历史发展来看,保守群体对美国中国学的统治已经被撕开了一道缝隙。现实主义中国问题专家开始依托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这一平台,推动其对华认知走出自己的小圈子。

二 重启中国学的公共讨论

20 世纪60 年代中期,“反共”在美国社会依然是一种“政治正确”,非保守派的中国问题专家往往不愿意公开谈论中国。1960—1965 年间,《国家》《哈泼斯》《大西洋月刊》和《新共和》等综合性杂志上,美国自由派中国问题专家撰写的文章只有屈指可数的9 篇。⑤Ben L.Martin,The New Old China Hands-Reshaping American Opinion,Asian Affairs: An American Review, Vol.3,No.3 (Jan.-Feb.,1976).不打破“麦卡锡时代”以来的“中国禁忌”,新的对华认知就很难为更广泛的知识精英所接纳。

(一)打造对话机制:“中立、平衡和多元”

早在1965 年,托马斯(Cecil A.Thomas)探索成立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时,就确立了“中立、平衡和多元”的准则。⑥Robert A.and Pamela Mang, A History of the Origins of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Christopher Reynolds Foundation,1976,p.26-27.在当时美国逼仄的言论空间重启公共讨论,这一准则尤为重要。

“中立”指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没有明显的偏向。在创会宣言中,委员会只是抛出问题——“在彼此敌意和怀疑最大化、接触最小化的情况下,中美竞争已经产生了巨大的战争风险”,同时明确表示“不打算提任何政策主张,只是希望通过这一主题上的全国性对话,在是否对现行政策进行调整上取得共识。”①“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 China Relations Statement of Purpose”,in Robert A.and Pamela Mang,A History of the Origins of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p.107.为了表现中立,委员会公开宣称其核心成员主张调整对华政策是个人行为,“不代表委员会立场”。②“New Group On China Gets Call To Debate”,New York Times,Jun 14,1966.

“平衡”指正反两种观点都会得到呈现。在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主办的活动上,会特意安排立场相异、观点不同的中国问题专家对话。这种“不受限制的对话”大多是学理分析而非意气之争,参加的专家也乐于接受同行的评议。

“多元”主要体现为成员的政治观点和政策取向各异,除“极左”和“极右”外,基本覆盖所有的政治光谱和不同的对华态度。此外,创始会员行业多样,“来自商界、劳动界、专业群体、宗教界和学术界”③A.Doak Barnett,“Preface”,in A.Doak Barnett &Edwin O.Reischauer(eds.),The United States &China: the Next Decade,New York: Praeger,1970,p.XI.。种族也非常多元,既有白人也有黑人,还有西班牙裔、华裔等。

为了让知识精英明确感受到“中立、平衡和多元”,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创始会员采取一对一定向邀请的方式产生,有意避开“麦卡锡时代”遭严重迫害的“中国通”和“院外援华集团”成员。《国家评论》出版人拉什(William Rusher)等保守派故意申请入会,委员会权衡再三后也予以批准。此外,首届董事会还特意吸纳了戴德华等坚决支持“遏制并孤立中国”的代表。

实践中,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也有意识淡化创办者的立场。这在1969 年“美国和中国:下一个十年”全国研讨会上体现得尤其明显。作为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成立以来主办的规模最大的会议,全美二千五百余名专家学者、商人、记者和华府官员参会。对华政策分会原主题是“美国和中国:未来的政策替代方案(Policy Alternatives)”,正式举办时改成了更中性的“美国和中国:未来的政策选项(Policy Options)”。④“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 Chairman A.Doak Barnett and National Convocation Chairman Edwin Reischauer Invite Secretary of State William Rogers to Speak at this Organiz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Subject of U.S.Policy toward China.Attached Is a Tentative Schedule and Preliminary List of Participants”,Department Of State,8 Jan.1969.U.S.Declassified Documents Onlin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7DhaA6.Accessed 9 Oct.2018.

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苦心经营的“中立、平衡和多元”,既有价值上的坚持也有策略上的考量。这一准则有利于推动不同观点立场的对话和交流,还能抵御保守主义群体的打压。自委员会成立起,保守派反复攻击它只代表自由派意志,这一攻击险些影响到主要出资方福特基金会的捐款。迟至1968 年11 月,保守派还在拿“代表性问题”大做文章。委员会副主席林白(John Lindbeck)不得不逐一列出董事会中戴德华、吴克(Richard L.Walker)、梅谷(Franz Michael)等亲蒋介石集团的专家,来平息事端。⑤韩铁:《福特基金会与美国的中国学(1950—1979 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年,第254 页。正因为小心谨慎地维持“中立、平衡和多元”,委员会艰难重启了中国学的公共讨论。相关活动得到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密歇根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等顶级高校中国研究机构的支持。保守主义重镇华盛顿大学的中国研究机构对委员会的活动也乐见其成。⑥Robert A.and Pamela Mang,A History of the Origins of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pp.29-30.

(二)“让事实本身说话”

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的公开诉求不是创办者个人主张的“调整对华政策”,而是在“承认问题”基础上推进公共讨论,可以说立场上明显后撤。但这并非放弃了原目标,而是进行了策略性分解。在创办者看来,要改变美国对华政策首先要形成调整政策的共识,而形成这一共识的前提是广泛开展理性的公共讨论。他们坚信,只要公开讨论就能一步步把中国的真实情况披露出来。“让事实本身说话”就能形成调整对华政策的新共识,就会推动并促进各界去探索更合理的政策。①Robert A.and Pamela Mang,A History of the Origins of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pp.25-26.

为了从学术上探究中国的真实情况,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在筹备期间就提出了一套庞大的中国研究计划,涵盖中国加入联合国的问题、中国的国际贸易、中国参与裁军和军控的前景、中国的内政外交和军事政策、中苏争论、中美民间交流、美国民众对华态度等。②“Working Party Topics”,in Robert A.and Pamela Mang,A History of the Origins of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p.108.此后还出版了一系列著作,包括《美国与中国:下一个十年》(1970)、《中国贸易前景和美国政策》(1971)、《台湾和美国政策:进退维谷的中美关系》(1971)等。③A.Doak Barnett &Edwin O.Reischauer(eds.),The United States &China: the Next Decade;Alexander Eckstein(ed.),China Trade Prospects and U.S.Policy,New York: Praeger,1971;Jerome Alan Cohen (et al),Taiwan and American Policy: The Dilemma in U.S.-China Relations,New York: Praeger,1971.

这些研究客观展示了中国事务的现状与问题,增进了知识精英的对华理性认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国国际贸易研究。1967 年,罗宾逊(Dana Robinson)完成的研究报告以详实的数据指出中国和西方国家的贸易已占到对外贸易总额的3/4。美国的亲密盟友们早已不顾美国的对华贸易禁运,澳大利亚是当年向中国出口小麦最多的国家,英国对华出口总额同比增长30%,法国总统戴高乐为了增加对华出口主动改善了中法关系。④“National Security Adviser Walt Rostow is Given Information on a Study of U.S.Regulations Concerning Trade with China”,White House,27 Feb.1968.U.S.Declassified Documents Onlin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7DhaS2.Accessed 9 Oct.2018.这些事实足以证明美国对华贸易封锁并未起到预期作用,也促使不同立场的中国问题专家重新思考美国的政策。

20 世纪60 年代中期,保守主义群体已经意识到“遏制并孤立中国”的政策存在缺陷,只是在如何应对问题上与现实主义群体存在分歧。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搁置政策争议、回到事实本身的做法,也赢得了一些保守主义者的支持。百万人委员会核心成员、参议员贾维茨(Jacob Javits)多次参加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活动,后来成为同道中人,反对僵化的对华认知、呼吁重估对华政策,并在1966 年12 月退出了百万人委员会。⑤E.W.Kenworthy,“Javits Disavows Anti-Peking Lobby”,New York Times,Dec 18,1966.

三 从学院走向社会公众

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董事赖世和(Edwin O.Reischauer)认为,美国对华政策的错误和失败并不是因为缺乏专家的真知灼见,而是因为大众对此知之甚少。没有民意支持,专业建议无法在政治家那里转化为明智的政治决策。⑥Edwin O.Reischauer,“Concluding Remarks”,in A.Doak Barnett &Edwin O.Reischauerr(eds.), The United States &China: the Next Decade,p.241.为此,委员会在推动公众理性认知中国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一)面向一般公众:打造可靠的中国信息源

对当时美国的普通公众而言,最大的问题是接触不到可靠的中国信息,对中国有限的了解也受制于各种刻板印象。密歇根大学调查研究中心报告显示,1964 年有28%的美国公众不知道中国大陆由中国共产党执政。知道这一情况的受访者有40%认为“中国极具攻击性”,其中有超过半数认为“中国会攻击美国或统治世界”①Survey Research Center,University of Michigan,The American Public's View of U.S.Policy Toward China,New York: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Inc.,1964,pp.5-7.。为了从信息源上扭转这一局面,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制作了大量普及中国知识的权威录音带、录像片和出版物。

《中国对话》是委员会精心打造的一套普及中国知识的录音带。这套录音带收录了数十位中国问题专家的访谈,每人用半小时讲一个自己最擅长的中国主题,还另附了解中国的进阶指南。相关专题包括:施乐伯讲“中国的第三世界外交政策”、鲍大可讲“(中国的)政治控制与社会重组”、艾克斯坦讲“(中国的)经济和工业增长”、费正清讲“定义我们的中国问题和对传统中国社会的讨论”、赖世和讲“中日利益的地缘政治冲突”等。②“Program Summary,1967-68,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Inc.”,in Robert A.and Pamela Mang,A History of the Origins of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pp.59-60;Booklet(1972),New York: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Inc.,1976,p.4.这些顶级中国问题专家大多是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成员。此外,该委员会还参与制作了一批介绍中国的录像片,包括道布尔戴公司(Doubleday)的中国系列专题片等。③“Program Summary,1967-68,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Inc.”,in Robert A.and Pamela Mang,A History of the Origins of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p.51;p.61.

1967 年4 月出版的《现代中国指南》④An Annotated Guide to Modern China,New York: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Inc.,1967.是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推出的第一本书,评介了72 本研究中国的重要著作和相关刊物。1971 年1 月,该书升级为《当代中国指南》⑤An Annotated Guide to Contemporary China,New York: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Inc.,1971.,专题更丰富,包括“中国概览”“中国共产党成为执政党的历程”“中国的国家与社会”“中国经济”“中国军事”“中苏关系”“中美关系”等,还特别增加了“文革”和中苏分裂方面的内容。值得一提的是,该书介绍了多部毛泽东的著作,还推介了不少对中国共产党非常友好的经典,如斯诺(Edgar Snow)的《红星照耀中国》、贝尔登(Jack Belden)的《中国震撼世界》、韩丁(William Hinton)的《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等。当时美国社会充斥着各种高度意识形态化的中国信息,这些客观理性的录音带、录像片和出版物为美国公众理解中国打开了新的视野。

(二)指导中学教师:帮助青少年客观理解中国

在增进美国公众对华理性认知上,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创造性地把关注下沉到了中学阶段,尤其是中学的中国课程上。

1967 年,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专家团队就美国中学的中国课程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调研。调研发现这些课程对传统中国的介绍和理解非常狭隘,对现代中国的讲授也多囿于政治视角,这只会不断加重学生对中国的刻板印象。⑥A Critical Guide to Curriculum Units and Audio-Visual Materials on China,New York: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Inc.,1969,p.4.为了帮助青少年客观理解当代中国及其历史文化,委员会开始组织中国问题专家和中学教育专家一起对课程的设计和规划进行更加细致的指导。⑦“Program Summary,1967-68,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Inc.”,in Robert A.and Pamela Mang,A History of the Origins of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p.51;p.61.最后形成多部教学指导用书,包括《中国课程及其视听材料指南》(1969)、《全美高中亚洲研究词典》(1971)、《中国:教学资源和课程指导》(1972)等。

《中国课程及其视听材料指南》由柯耕义(Richard C.Kagan)等编写(时任委员会主席鲍大可、副主席林白等均参与)。该书是美国第一部中学中国课程的教学指导书,对每个教学单元的重点难点、授课方法和效果评估都有详细讲解,还分门别类介绍了中国相关的影片、幻灯、照片和录音带,供教师在教学中使用。该书在选取教学材料时注重多角度呈现一个真实的中国,强调课程指南的目标是帮助学生形成一种客观理解中国的方法。①A Critical Guide to Curriculum Units and Audio-Visual Materials on China,p.4;p.23,p.27.亲华人士拍摄的影片在书中也得到同等推荐。如斯诺拍摄的《中国故事:人类的四分之一》、罗佩尔(Myra Roper)应邀访华时拍摄的《中国:北京与公社》等。②A Critical Guide to Curriculum Units and Audio-Visual Materials on China,p.4;p.23,p.27.该书在1972 年扩展为《中国:教学资源和课程指导》③Arlene Posner &Arne J.De Keijzer(eds.),China,A Resource and Curriculum Guide,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2.,内容上增加了多篇研究型导论,并精选了一些研究中国的重要文章,学术性有所增强。教学资料上也作了进一步深化,除视听材料外,还增加了相关图书、期刊和研究报告的介绍。目标读者也从中国课程的中学教师扩展到讲授中国概览但不从事中国研究的普通高校教师。

《全美高中亚洲研究词典》④Ronald Suleski(ed.),Directory of Asian Studies in Secondary Education, New York: National Committee on U.S.-China Relations,Inc.,1971;Notes from the National Committee.Vol.1,No.3,Summer,1971.由薛龙(Ronald Suleski)组织编写。为了全面梳理美国各中学的中国课程现状,团队向三千余所中学寄送了调查问卷,最终收录全美691 所开设亚洲课程的中学名录、教师信息、课程设置、发展规划,以及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专家团队对课程发展的意见建议。该书强调亚洲课程不能局限于知识的讲解,更要培养学生对亚洲的关怀、对亚洲文明的体悟。

(三)走进社群领袖:为中美民间交流铺路

总的来说,20 世纪60 年代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的公众教育项目知识普及意味更重,在增进美国公众对华理性认知、修复对华舆论上发挥了积极作用。但项目庞杂且投入巨大,委员会领导层在1969 年开始考虑把重心更多放在精英而不是大众身上。⑤Jeffrey Crean,“From Propitious Birth,through Troubled Adolescence,to Prosperous Maturity: The Journey of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 China Relations,1966—1972”,Rockefeller Archive Center Research Reports,2019.

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创办时就启动了社群领袖(community leaders)项目,其重要性在之后愈发凸显。社群领袖主要指和中国已有或是可能有一定关联的社会群体,包括普通记者、商界精英、民间团体代表、基金会官员和政府一般官员等。委员会为这一群体举办了大量信息通报会、座谈会和讨论会,邀请中国问题专家和社群领袖一起交流讨论。1966—1972 年间,委员会面向社群领袖的会议甚至远超面向专家的研讨会。如1968 年1 月和2 月,安排挪威驻华记者蒙特-卡斯(Harald Munthe-Kaas)和社群领袖团体交流“中国现状”就达75 场,足迹遍布全美27 个城市。⑥“Program Summary,1967—68,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Inc.”,in Robert A.and Pamela Mang,A History of the Origins of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p.47,各项活动的明细见该文件第65—77 页。

1969 年中苏关系彻底破裂,美国开始严肃思考中、美、苏三角关系,加上现实主义群体的反复呼吁,美国政府在7 月放宽了对华贸易限制,并不再禁止美国人去中国。随后,又在12 月允许美国企业的国外分支机构和中国开展非战略物资的贸易。中美非官方交流的窗口正缓慢打开。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随即开始探索中美民间交流的可能性。委员会认为社群领袖是未来中美非官方交流的重要依托,开始为其定制各类新项目。如新型圆桌会议,同样是中国问题专家和社群领袖共同参与,但议题更聚焦,先后围绕“发展对华关系的前景与问题”、“中美民间交流”等进行专题讨论,以此带动社群领袖更加关注演进中的中美关系,并在各行各业寻找潜在的中美交流项目。

1971 年7 月尼克松宣布将于次年访华。这一重磅消息意味着中美的广泛交流已箭在弦上。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立马着手组织中国工作坊。该工作坊相当于中国培训项目,1972 年正式启动,主要面向有望投身中美交流的生物医学专家、公共卫生专家、教育界人士、新闻记者和商界代表等。不同群体设不同工作坊,由相应专家进行密集培训,并专门安排近期访华归来人员分享经验。①Booklet(1972),p.3.1972年2 月尼克松正式访华前,委员会还专程为随行的三十多位记者提供强化培训,连续三天密集通报各类中国信息。尼克松访华期间,委员会工作人员更是夜以继日地工作,为美国各界提供相关资讯。②韩铁:《福特基金会与美国的中国学(1950—1979 年)》,第253 页。

除了这些活动外,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还为社群领袖编写了不少出版物。包括:1.《中国资源手册》,该书相当于简明中国指南,有中国历史年表、地图、统计数据、政治、经济和重要人物的基本信息,以及中国历史词汇和现代汉语术语等,可以做到随用随查。2.《美国政府关于中国的声明:1949—1968 年表》,该书以一些重大事件为线索,包括朝鲜战争、台海危机、华沙会谈等,追溯1949年以来美国的对华政策,并收录美国政府关于中国的重要声明。3.每月一期的《中国信息汇编》,介绍中国相关的最新项目、电影、录音带、讲座和图书。4.不定期出版物《中国资料集》,针对最新的中国热点,将相关文章、报道进行汇编,专题包括“文革”和中国联合国代表权等。③“Program Summary,1967-68,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Inc.”,in Robert A.and Pamela Mang,A History of the Origins of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pp.57-58.

社群领袖大多身处中美交流初期最容易取得突破的领域。和一般公众项目相比,社群领袖项目的实用性和专业性更高。这些项目并不是单纯为了增进社群领袖的对华理性认知,更是在为中美民间交流提前布局。

四 推动美国对华政策的调整

对现实主义中国问题专家而言,走出象牙塔的最终指向是影响决策者的对华认知、推动美国对华政策的调整。在这点上,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委员会和政界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其核心成员或曾在政府官居要职,或与重要官员私交甚笃。如赖世和是美国前驻日大使,怀廷曾是约翰逊政府远东政策核心幕僚,鲍大可和亚太事务副助理国务卿巴内特(Robert W.Barnett)是亲兄弟,赖世和、费正清等人和基辛格是哈佛大学的前同事。此外,委员会和美国政府还有制度化的沟通渠道。1966 年底,美国国务院成立中国顾问小组,专家十之八九都是该委员会成员。这一关系网为现实主义中国问题专家的“经世致用”提供了巨大便利。

(一)建言约翰逊:“跳出越南看中国”

1968 年2 月2 日,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核心团队和约翰逊总统进行了45 分钟的会谈。赖世和、施乐伯、艾克斯坦、白鲁恂、鲍大可、戴德华以及执行主任托马斯、司库斯托弗(Carl F.Stover)一行8人参加。这是该委员会第一次集体向美国总统建言。会谈围绕中国的现状和未来发展,尤其是美国的对华政策展开。④会谈内容详见约翰逊总统会谈备忘录,下文分析均基于该文献,不再单独标注出处。“Memorandum for the Record,China Experts Meeting with the President”,February 2,1968,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64–1968,Volume XXX,China,Document 297,pp.635-638。

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团队主要观点和建议,一是呼吁总统加强对中国问题的重视。当时,约翰逊深陷越战泥潭,认为越南问题已严重到政府无法腾出手来做其他有意义的事情,希望用“中国牌”来推动越南问题的解决。委员会团队不厌其烦地呼吁总统“跳出越南看中国”。白鲁恂认为中国才是真正的关键点,应该把中国提升到更高层级,建议中美华沙会谈增加核不扩散和裁军议题。艾克斯坦指出:中国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大转型,最终走向很可能和苏联大不相同,而且未来中国人口很有可能占到全人类的三分之一。中国问题会变得非常棘手,美国必须高度重视中国。

二是告知总统美国民众对华态度出现新变化。托马斯提出,美国民众对中国的关注度提升很快。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近期邀请蒙特-卡斯在全美22 个城市举办中国议题的报告会,得到民众的热烈响应,听众们都急切地想要了解中国。艾克斯坦则指出:美国工商界、劳工界、民间团体和教会对华态度都有所转变,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代表的就是这些群体的声音。

三是建议政府进一步展示对华政策的灵活性。如放松对华贸易禁运。为了打消约翰逊的顾虑,托马斯指出美国主流民意支持灵活的贸易政策,艾克斯坦强调放宽禁运不会造成中国军事力量的提升。如推动联合国的“双重代表权”,支持中华人民共和国加入联合国,同时保留国民党政权在联合国的席位。为了让这一政策在执行上显得更合理,艾克斯坦甚至建议修改联合国宪章,让朝鲜和韩国、北越和南越一并加入联合国。此外,赖世和提出:当前中国的局势正是美国展现灵活性的好时机,建议立即着手推进中美和解。

四是建议就中国议题进行更公开更开放的讨论。艾克斯坦认为公共讨论可以解决美国政府在调整对华政策上面临的巨大压力,建议立即推进更加开放的讨论。施乐伯指出,公开的讨论可以让民众看到中国问题的复杂性,认识到中国问题没有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这样民众的态度会有所缓和。

约翰逊对专家学者的意见建议也作出了回应。约翰逊表示同意美国国内不同群体有不同的对华态度,但他固执地认为“反共”是美国最大的民意,甚至错误预计“反共”情绪会进一步高涨。基于这一判断,约翰逊在对华政策的调整上非常谨慎。他并不认可外界所批评的美国政府“死守僵化的对华政策”,反而强调美国政府一直是两条腿走路,一条是搭建桥梁,一条是进行必要的威慑。约翰逊把缓和政策难以推进的责任推卸给了中国,认为中国只想和美国讨论台湾问题,导致美国政府在政策的灵活性上进行了不懈努力,但都得不到中国的回应。

对于约翰逊的受挫心态,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团队纷纷鼓励他继续搭建中美对话的桥梁。约翰逊大体接受了专家们的意见,甚至要求委员会为他拟写一份给国务卿的对华政策指示,告诉国务卿“从A 到F”一步步应该怎么做。他还希望委员会推荐一位中国问题专家担任他中国事务的“左膀右臂”。

这次开诚布公的交流让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对总统立场有了更明晰的认识,约翰逊也了解到了美国知识精英和民众在中国事务上的新看法。在实行灵活的对华政策这点上,双方达成高度一致。约翰逊虽然顾虑重重,但并不排斥对华接触,甚至愿意单方面示好去打破中美僵局。但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月后约翰逊突然宣布退出1968 年的总统竞选。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的建议也未能带来美国对华政策的调整,约翰逊本人也无缘成为中美两国从隔绝走向接触的历史性人物。

(二)建言尼克松:“派亲信秘访中国”

与约翰逊的会谈让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群体对总统的艰难局面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他们很快就把会谈的收获融入到新的研究之中。差不多同期,哈佛大学启动了一项不公开的中美关系研究。参与者包括委员会的鲍大可、赖世和、白鲁恂、费正清、唐知明(James C.Thomson Jr.)、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傅高义(Ezra Vogel)等10 人。该研究最后形成《致候任总统尼克松关于对华关系的备忘录》,建言美国调整对华政策。①《备忘录》中文全文见资中筠:《中美关系解冻过程中一份鲜为人知的建议书》,《中共党史资料》第65 辑,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8 年,第181—190 页。英文原文收录于“Extensions of Remarks”,Congressional Record,August 6,1971,p.30765-30767。下文分析均采用上述中英文文献,除直接引用外不再单独标注出处。

1968 年11 月5 日,尼克松当选新一任美国总统。第二天,这份《备忘录》就通过基辛格的私人关系递交给了尼克松。和建言约翰逊相比,该《备忘录》更具针对性和操作性。在大战略上,《备忘录》强调美国的政策目标是避免和中国交战,同时最大限度减少中国对周边地区的“渗透”。《备忘录》承认前几届政府为了这一目标一直在“两条腿走路”,但遏制盖过了接触,实际效果并不好,建议尼克松在遏制和接触之间达成平衡,“更加积极地走向中美关系缓和并最终达到和解”②资中筠:《中美关系解冻过程中一份鲜为人知的建议书》,第185 页。。

针对美国政府过去寻求对华接触但无疾而终的情况,《备忘录》从放弃沟通的危害、继续沟通的收益两个方面进行分析,指出如果放弃沟通,美国轻则丧失一个让中国行为温和化的重要机会,重则为中美交战埋下恶果。而继续沟通的最坏可能是“热脸贴冷屁股”,甚至一些缓和举措“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都会被中方当即拒绝”③资中筠:《中美关系解冻过程中一份鲜为人知的建议书》,第185 页。。但即使出现最坏情况,也能给中美关系注入积极变量。该《备忘录》高明之处在于用“最坏可能”和“最低收益”精准分析美国调整对华政策的前景。如果尼克松觉得“最坏可能”可以接受,而且“最低收益”本身就有足够吸引力,就会不遗余力推动中美关系的改善。基于这一底线思维,《备忘录》建议美国先不要过多考虑中国的反应,主动释放善意信号来寻求中美关系上的突破。

该《备忘录》最精彩之处是提出了一个让尼克松进退自如的策略性手法,即建议尼克松安排一名亲信和中国领导人秘密会晤,明确告诉中方——尼克松政府希望倾听中国在越南战争和裁军等问题上的看法,并在非正式场合对中美关系正常化进行非官方的试探。考虑到各方阻力,可以公开否认存在这样的秘密会晤。《备忘录》认为,即使中国拒绝会见密使,这一尝试也可以向中方传递美国态度有所改变的信号。

更重要的是,《备忘录》在中、美、苏三角关系上提出了全新看法,强调中苏分裂使美国有机会区别对待中国和苏联,美国政府应避免从莫斯科的观点来看中国,因为美苏联手反华符合苏联利益,但不会自动给美国带来好处。当时中苏珍宝岛冲突尚未发生,美国战略界在中、美、苏三角关系上存在较大分歧,甚至有人提议美苏结成反华同盟。从之后的历史走向来看,《备忘录》的观点更具前瞻性。

1972 年《中美联合公报》明确表示双方将为科学、技术、文化、体育和新闻等领域的民间联系和交流提供便利,④《联合公报》,《人民日报》1972 年2 月28 日,第1 版。这也和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群体的反复呼吁有关。除前述《备忘录》提出政府应鼓励文化领域的中美民间会晤外,鲍大可还在1971 年8 月专门致信基辛格,建议把文化关系列入中美领导人的会谈议题。⑤“Letter to Henry Kissinger from A.Doak Barnett,from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Describing Organizations Which Barnett Feels Would be Most Effective in Promoting Non-governmental Scholarly Exchanges between the U.S.and China”,White House,27 Aug.1971.U.S.Declassified Documents Online,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7DhZy9.Accessed 9 Oct.2018.

当然,尼克松政府只会选择性采纳这些建议。《备忘录》中“不要开发针对中国的反导弹体系”等建议就被有意漠视,从中也可以看出专家建言转化为政府决策的复杂性。但总的来说,尼克松等人大体接受了现实主义立场的中国论述。正因如此,在中美正式建交、开启官方文化交流前,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得以扮演两国政府均认可的“准官方”机构角色。

结 语

如前所述,这群走出象牙塔的现实主义中国问题专家,在重塑美国各界的对华认知上,做了大量工作并取得明显成效。盖洛普民调显示,20 世纪50 年代末到60 年代中期,支持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的美国民众比例大体稳定在20%上下,1966 年,该支持率上升到25%,之后一路稳步增长,1969 年为33%,1970 年为35%。①Leonard A Kusnitz,Public opinion and foreign policy : America's China policy 1949-1979,Westport: Greenwood,1984,pp.163-164.这为尼克松调整对华政策打下了广泛的民意基础。

当然,所有工作中最具轰动效应也最成功的是投身中美“乒乓外交”。1972 年4 月,中国乒乓球代表团访美,在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悉心运作下,全美掀起一股强劲的“中国热”。“乒乓外交”有机缘巧合的一面,但也绝不是从天而降的礼物。历史机遇能转化为现实,与现实主义中国问题专家坚持推动美国各界理性认识中国密切相关。

从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群体身上可以看出,美国中国学在书斋(研究学术)和社会(介入现实)之间有一条清晰的连接线。就当时的现实主义中国问题专家而言,“现代化范式”打通了他们在理论和实践上的逻辑链:所有国家都追求现代化——中国看起来“咄咄逼人”是因现代化陷入困境——美国有能力帮助中国实现现代化——现代化的中国终将融入世界。这一逻辑链自洽的关键是“接触”,只有对华接触才能“以交流促改变”。逻辑链的原点则是“理性”:中国是追求现代化的理性国家,美国需理性认知中国并理性制定对华政策。不可否认,这一逻辑链有西方中心主义的色彩,但也揭示出了美国中国学联结书斋与社会的枢纽,即基于现实而非意识形态去理解中国。

从中也可以发现,美国中国学与美国对华舆论、对华政策之间复杂的内在关联。一种新的对华政策的出现,基于一种新的对华认知的兴起。新的对华认知的出现离不开新的中国知识的生产。而这些首先是一个新的知识精英群体的崛起。中国学的知识生产影响和构建所在国的对华认知,进而影响所在国的对华政策。同时,公共舆论和现实政治也会以不同形式反向影响中国学的知识生产。中国问题专家置身于“知识生产——公共舆论——对华政策”这一互动结构之中,既是参与者也是塑造者。中国问题专家的各项工作,一方面是其学术在实践层面的展开,另一方面也是从实践上对其学术的不断检验。就中国学而言,研究和实践是一体两面的存在,彼此交织、相互作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学是一门走出象牙塔的学问。

历史照进现实。1966—1972 年间,象牙塔外的美国中国学以理性的对华认知,从多个层面助力了中美两国从隔绝走向接触、从对抗走向和解,为中美关系的正常化做出了重要贡献。半个多世纪前的转折过程启发我们更深入地思考中国学如何走出书斋、为中美关系健康稳定发展贡献力量,也对扭转当前美国对华认知误区提供了重要启示。这也是重新梳理历史转折时期美国中国学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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