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的志怪崂山及其与当地士人交往考
2022-12-29孙克诚
孙克诚
(青岛科技大学 传媒学院,山东 青岛 266061)
纪昀(1724—1805),字晓岚,直隶献县人,乾隆十九年(1754)甲戌科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是清中期著名的高官达士,所著《阅微草堂笔记》于文学史上尤享盛名。在这部著作中,他对道教名山崂山人事屡有载录。藉其所载,崂山神异之名得以广传寰内。纪晓岚的崂山之记各有所来,他与即墨士人亦多有交往。
一、《阅微草堂笔记》对崂山神异故事的载录
崂山,古时亦写为劳山,为中国沿海第一高山。崂山是中国道教名山,先秦时已是方仙道的活动重地。之后,秦始皇、汉武帝亦数来此处访求仙术。东汉道教形成后,崂山成为道徒修炼所青睐的佳地。唐宋时崂山高道受重宫廷,元代全真道教在此获得发展,明清时崂山成为了全真道教“天下丛林第二”。崂山还是佛教名山,《华严经》所载震旦国众佛“于中止住”的“那罗延窟”,被佛界认定其在崂山,崂山因而受到佛徒崇仰。明末四大高僧之一、圣慈太后修法导师憨山法师慕名而来崂山驻锡,筑海印寺传法十二年,使崂山成为“洋洋佛国”,名声光扬天下。
崂山为佛道两教所推重,相关神异故事多有流传。康熙年间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王士禛所著《池北偶谈》,乾隆年间王槭所著《秋灯丛话》对此皆有记载。而纪晓岚亦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载录崂山神异故事数则。
其一,崂山中人遇大蛇幻形美女事。《槐西杂志二》记,杨槐亭言,即墨人入劳山,寄宿山家,居所后门外为一菜圃,有短墙周绕。薄暮时,此人开门纳凉,“见墙头一靓妆女子,眉目姣好,仅露其面,向之若微笑。”正在凝视时,墙外众童子传来惊呼声有云:“一大蛇身蟠于树,而首阁于墙上。”此人乃悟所见美女为蛇妖幻形,“将诱而吸其血也。”遂仓皇闭户。而后大蛇不知几时移去。设若其人被诱惑而近前,“则危矣。”[1]661
其二,崂山中修道人不得脱解事。《槐西杂志三》记,杨雨亭言,劳山深处,有人于木石之间兀然而坐,“身已与木石同色矣,然呼吸不绝,目炯炯尚能视。”此人为修道已然“婴儿炼成”,而“闭不能出者也”,乃是阳神虽然炼成,却难以离体飞升。对此纪晓岚有评论:“不死不生,亦何贵于修道,反不如鬼之逍遥矣。”“大抵仙有仙骨,质本清虚,仙有仙缘,诀逢指授,不得真传,而妄意冲举,因而致害者不一。”解此困境之法,传言当“以刀破其顶,当兵解去。”但他认为,此为“臆度之词,谈何容易乎。”[1]690
其三,崂山道士预言官宦之子败家事。《滦阳续录二》记,杨槐亭言,其家乡有官员致仕归里,“闭门颐养,不预外事”,颇得林下之乐,所忧只为无有子息。晚年时终得一子,殊为珍惜,不幸儿子却染痘病危。闻听劳山道士能预知休咎,即前往叩问求救,道士却笑答道:“贤郎尚有多少事未了,那能便死?”果然其子之病得遇良医治愈。不料,儿子长大后,却走入邪途,“冶游骄纵,竟破其家”。乡宦因之流离寄食,最终子死而嗣断。对此乡党有评议:此人生平无咎无誉,命中不该有子,他由寒士做县令不及十年,却拥有数万之财,或许背后有着不可告人的致富之道,因得孽子破家之报。[1]1153
又有两则故事虽言他乡人事,但亦与崂山景情风物相关。
其一,失能老者飞越数百里至崂山事。《槐西杂志一》有记,掖县人林禹门的祖父年八十余,已昏耄不识人,不能行走,一日独坐自家门前,人椅并失,家人“四出求之”无果。林禹门后遇一友人,言方自劳山归来,得遇其祖父于山寺中。家人知讯寻去,果然寻到祖父。两地相隔数百里,寺中僧人亦不知老人何以至此。而其祖父只觉得“有二人舁之飞行,亦不知其为谁也。”作者对此有解释,其或为“山魈狐魅,播弄老人,以为游戏耳。”[1]589
其二,“劳山杖”行销至河北滦阳之地。《滦阳续录四》记,田松岩于滦阳(今河北承德)购得一“劳山杖”,遂题诗其上以作自勉[1]1231,可见“劳山杖”彼时已名传四方而为人所宝。崂山山民以山中出产硬木制成拄杖,称之为“崂山杖”或“崂山棍”,至今其仍为人所珍重。关于崂山特产“崂山杖”的制作与贸易,纪晓岚之记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文献记载。
二、杨槐亭、杨雨亭身份考索
纪晓岚著文志怪的显著特点是所写故事必有来历,每一篇章必写明为某人所言所历,从而增强了故事的信实之感。其所用写作素材的提供者多为友朋、亲戚、同僚等。纪晓岚志怪崂山的素材提供者亦有载录,为杨槐亭、杨雨亭二人。翻检《阅微草堂笔记》,作者转述他们所讲故事甚多,可知二人当与纪晓岚极为熟稔,且与崂山渊源颇深,故其身份情状值得考索探明。
杨槐亭除了为纪晓岚提供两则崂山异事之外,还讲述了以下多则故事:
其一,赶考遇僧人论儒佛之别事。《槐西杂志四》记,杨槐亭等人于乙丑年入京赶考,遇僧人“同宿逆旅”,因与之闲谈。同行者劝阻道:“儒生不可与异端共语。”由此僧人发出“释家诚与儒家异,然彼此均各有品地”之议论。[1]793
其二,族叔借读山寺遇鬼叩窗问路事。杨槐亭一族叔夏日读书山寺,夜半假寐中,听闻有人叩窗问路,因问其为谁。问路者答言,其为鬼,“独行失路”,空山鬼少,偶遇一二无赖贱鬼,不愿与之搭言,“与君幽明虽隔,气类原同,故闻书声而至也。”族叔指路后,鬼称谢而去。杨槐亭闻知后生发感叹:“吾乃知孤介寡合,即作鬼亦难。”[1]1012
其三,术士驱狐受贿为狐所祟致疯事。《滦阳续录二》记,一术士学会茅山道法后,“劾治鬼魅,多有奇验”,因受请为人驱除狐魅。狐闻知后,托人以十倍之数聘金行贿,术士受金后对原请家言,所遇为“天狐”,难以驱除。后术士贪得无厌,以法术考召四境之狐,胁迫其献金。狐不胜骚扰,盗其符印,作祟术士,终使术士狂,投河而死。[1]1154
在转述这些神异故事时,纪晓岚或称之为“杨槐亭前辈言”,或“即墨杨槐亭前辈言”,乃知杨槐亭为即墨人,年岁、资历当均长于纪晓岚,因而受到纪晓岚的敬重。文中有记,杨槐亭自言曾于乙丑年至京参加会试。检索即墨地方文献,杨槐亭其人及生平终得明晰,其为即墨人杨士鉊。杨士鉊,字俞皋,号槐亭,又号大廉。乾隆版《即墨县志》卷九记载了杨士鉊的科举功名,他于乾隆六年(1741)中举人,十年(1745)举进士。[2]97同治版《即墨县志》卷九载有杨士鉊小传。据记,杨士鉊考中进士后,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散馆(明清时翰林院设庶常馆,新中进士考得庶吉士资格者入馆学习,三年期满考核,优者留馆任职,余者分发各部任职,或出任州县官职,称为“散馆”)后,出任山西祁县县令,在任“为政慈爱简易”,又调任介休县令,三载既满,“考科称最”。以父丧丁艰归,服除后,他不愿赴补官职,居家于乡梓多有作为。[3]238杨士鉊散馆授职之事,《清实录·乾隆朝实录》亦有记载:乾隆十三年,五月庚子日,皇帝“幸瀛台”,“内阁、翰林院带领乙丑科散馆之修撰、编修、庶吉士等引见。”又下旨安置未留馆者,“居信、潘伟、蒋辰祥、冀文锦、杨士鉊著归进士原班铨选。”[4]315《即墨县志》有记,杨士鉊字俞皋,但无号“槐亭”之记,而清修即墨《杨氏族谱》中,其身份信息得以全载。杨士鉊,字俞皋,号槐亭,别号大廉,终年61岁,死后葬于崂山乌衣巷。[5]181
杨士鉊为乾隆十年(1745)乙丑科进士,散馆出任知县,纪晓岚为乾隆十九年甲戌科(1754)进士,二人虽初授皆为翰林院庶吉士,生平似乎不应有所交集。但据文献记载,纪晓岚的父亲纪容舒(姚安公),为康熙五十二年(1713)恩科举人,历任户部、刑部官员,至乾隆十五年始外放任姚安知府,其任官京中多年。《纪晓岚年谱》有记,纪晓岚于雍正十三年时即“侍父居京”,是年其父“官户部”[6]273。故而纪晓岚应是通过父亲得识杨士鉊,亦因此而尊称其为“前辈”。
而杨雨亭除了为纪晓岚提供一则修道人不得脱解之事之外,还讲过牧童与其父报杀窃羊二蛇皆死事。《滦阳续录一》有记,莱州一童子牧羊深山,羊丢失后,为免主人所责,乃留意观察,知羊为山罅二大蛇吞食。童子之父设计,使一蛇为犁刀伤腹而死。半载后,童子再来是处放牧,被另一蛇所吞食。其父报仇,藏炮深草中,蛇下涧饮水,为炮击中,糜碎而死。童子之父还家后,被蛇灵附体发狂,自挝其面言:“前一死抵一死已相当,今再被杀即为枉死,必不善罢。”数日后,亦死。[1]1130
杨雨亭所述故事多为崂山、登州、莱州事,推测其亦应为此地之人。他与杨槐亭名字仅有一字之异,二者间当有某种联系。经过文献查考得知,杨雨亭实是即墨人杨士钿。乾隆版《即墨县志》卷七有记,杨士钿为乾隆丁卯年(1747)举人,为杨士鉊之兄。[2]106即墨《杨氏族谱》记,杨士钿,字雨亭(疑应为号),乾隆丁卯举人,曾任海丰县教谕,终年65岁,故后亦葬于崂山乌衣巷。[5]179杨雨亭应为去京城探望其弟杨槐亭,或参加礼部会试,其间与纪晓岚结识,以纪晓岚好搜集异事,因讲述如是故事,而为纪晓岚属文采撷,记录在案。
三、纪晓岚与即墨黄立世、黄如瑀父子的交往
除了杨槐亭、杨雨亭外,纪晓岚与即墨士子黄立世(号柱山)、黄如瑀(号练江)父子亦有交往,他还为黄如瑀的《敦雅堂诗集》作了题辞。今即墨黄氏家族传有道光十四年刻本《敦雅堂诗文集》,由《敦雅堂诗集》《敦雅堂遗稿》两卷组成,乃为文士黄练江(如瑀)所遗诗文,由其后人黄凤文于嘉庆年间汇编而成。《敦雅堂诗文集》前有题名“河间纪昀”《题辞》一则,其云:“诗未有无养而寿者,俪青妃白,抚唐拟宋,识者讥焉。练江之诗,守尊甫柱山同年遗教,篇寡字严,而一归于自得。胜国以来,山左诗人,常为天下冠,视柱山桥梓何如耶?种学求实用,如练江者,养之有素矣,此卷之所以可养欤!”[7]
《敦雅堂诗集》前又有莱阳初彭龄于嘉庆癸亥(1803)所作叙文,及初夏龄(初彭龄堂兄)所作《题辞》,其后又附以初彭龄于是年所作《黄练江传》。《黄练江传》中有载黄练江参加京兆试时,为纪晓岚等人交口称赞之事。其云:“嘉庆戊午京兆试,声倾一时,辇下诸公若纪河间、戴大庾、同乡周林汲、刘信芳、贾东愚等辈交口说项,东箭南金,未知谁氏良壮矣!”[7]所谓“纪河间”即河间人纪晓岚。初彭龄(1749—1825),祖籍莱阳,幼年移居即墨,乾隆四十五年(1780)进士,初授翰林院编修,后官至兵部尚书,《清史稿》有传。初彭龄的记述可以印证,纪晓岚为《敦雅堂诗文集》所作题辞非假,该题辞亦为清编《即墨黄氏家乘》卷二十收载,名曰《题〈敦雅堂诗集〉》。查考《纪文达公遗集》,是文不见收载,当属轶文无疑。
黄如瑀(1762—1821),字禹执,号练江。《即墨黄氏家乘》卷九有载马邦举(山东鱼台人,嘉庆乙丑进士,官至曹州府学教授)所撰《黄练江传》。其云,黄如瑀“嘉庆三年举顺天乡试,十三年大挑二等。十九年补黄县教谕,先是署寿张训导,青州府教授,又历主潍县潍阳、平度胶东、青州云门各书院山长。”①所谓“嘉庆三年举顺天乡试”即初彭龄言“嘉庆戊午京兆试”,是年黄如瑀以寄籍参加顺天府乡试而中举。“大挑”是清乾嘉时期实行的官员选拨制度,对屡试不中举人,吏部考核其才德予以挑选任用,一等授以知县,二等授以教职,黄练江以此得授“教谕”之职。黄氏家族文献记载,黄如瑀去官后曾主持山东各地书院八年之久。
即墨黄氏亦为明清地方大族。族人黄嘉善于天启年间官至兵部尚书。黄如瑀的曾祖黄贞麟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官至户部山西司主事。叔祖黄敬中为康熙四十七年(1708)进士,官至南阳府知府。黄鸿中为康熙五十七年(1718)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读学士。即墨黄氏与诸城刘墉家族为姻亲,与初彭龄家族为同乡有世谊,黄如瑀之父黄柱山与纪晓岚又为“同年”,因而黄如瑀在京城结识纪晓岚而得其为父亲诗集题辞非为无由。
在所作《题辞》中,纪晓岚有云:“练江之诗,守尊甫柱山同年遗教”。纪晓岚的同年黄柱山即即墨人黄立世,同治版《即墨县志》卷九有载其小传。黄立世(1727—1786),字卓峰,号柱山,于乾隆甲戌年“中明通榜”,历任广东新宁、花县、保昌、潮阳等地知县,以母丧丁艰归家,未再出仕,著有《遂初文集》《四中阁诗稿》《诗余杂著》等书。[3]238明通榜为清雍正、乾隆间实行的科举制度,每届会试在正榜录取之外,再从落卷中择取优秀者予以录取,称明通榜,其中少数人品文章俱佳者获准参与殿试,其他则由吏部记名补授学官,录取者被称为“明通榜者进士”。乾隆甲戌年(1754)京试,纪晓岚考中二甲四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黄立世则中明通榜(著名学者赵翼与之同榜),授官知县,以是纪晓岚称黄立世为“同年”。纪晓岚对黄立世、黄如瑀父子的诗艺均予以称赞。黄氏族人所整理的《黄立世年谱》有记载,黄立世去官后,又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入京都办经坛,蒙恩赏给原衔。”②233在京期间,探访纪晓岚等同年亦在常理中。或许正是以多位朋友为即墨人,所以纪晓岚对即墨及崂山之事多有关注。
纪晓岚以其志怪小说留名中国文学史,成为清代笔记小说的代表作家。《阅微草堂笔记》一反其前蒲松龄以传奇法志怪的作法,更多地表现出向六朝志怪小说回归的倾向。其笔记小说或记所历或记耳闻,少有情节营造,所记必有来源依据。他所载录的崂山神异人事即体现出如此特点,故事所来经得起查考,素材提供者的身份可以落到实处而得探明,这也为人们深入理解其小说提供了可贵的资料与视角。
崂山成为人所仰慕的神山或仙山,其中纪晓岚的贡献不可低估。纪晓岚的作品广传崂山之名,为崂山文学地理增添了瑰奇的光彩,其文与斯山同永而共在。而纪晓岚与多位即墨士人的交谊,亦穿越历史的烟尘逐渐明晰,让这位仕途坦遂的名臣多了些可以感知的烟火气息,让他的文字多了些可以感触的生活细节。其人其文不再冰冷,而是有了一定的温度,让一地之人了解其为人,阅读其作品,更多了些亲近之感。崂山文化的卓异与丰厚,即墨士人的交往与作为,皆成为他的创作资源与生活内容,一定程度上也成为成就他的一种力量。纪晓岚与崂山和即墨的渊源,借助于传世的著作、遗存的文献,透过二百余年历史传递至今。虽然前尘往事已然难觑全貌,然而其中所凝结的情缘,今天依然让人为之感喟不已。
注释:
①引自黄守平《即墨黄氏家乘》。
②引自即墨市谱牒研究会《即墨历史人物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