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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发现欧阳予倩纪念鲁迅佚文辑考

2022-12-28康建兵

书屋 2022年12期
关键词:纪念鲁迅

康建兵

笔者在查阅民国资料时,发现欧阳予倩写的一篇纪念鲁迅先生逝世的重要文章——《不要以悲哀来纪念鲁迅之死》。欧阳予倩在1936年10月26日写成此文,发表于1936年11月10日上海出版的《电影·戏剧》第一卷第二期。此文既未被《欧阳予倩文集》《欧阳予倩研究资料》《欧阳予倩全集》《欧阳予倩佚文辑校与研究》等收录,也未被《鲁迅先生纪念集(评论与记载)》《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中国鲁迅学通史》等辑录,当是佚文。现照录如下:

不要以悲哀来纪念鲁迅之死

欧阳予倩

十月十九日到公司甚早,步高兄说剑云兄来电话说鲁迅先生去世了,叫我们打听一下如果确实便去拍点新闻片以为纪念。当时大家都像受了一种刺激,我立刻打电〔话〕问内山书店,据说真的:是清晨五点钟的事。

五四运动以来,鲁迅,谁不认为划时代的作家?他的读者是那样的多,而没有一个不受他的感动,而且他的作品深深得到国际的同情,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化史上光明的一页。

固然,他的奋勉和修养足以使他的才能发展到最高度,可是最当敬佩的是他能始终一致不屈不挠地站在民族复兴运动的最前线为被压迫者呐喊。人家说他老当益壮,其实五十六岁的年纪何尝算老?尽管他为大众呕心肝,以致体力衰减,可是他一丝一毫没有离开他的阵线,而他竟死了!尽管说谁都有这么一回事,尽管说精神不死,一个活生生的人一闭眼睡到坟墓里去,从此以后无从读到他更新的作品,从此以后听不见他的说话,站在帝国主义方面反对他的人们未尝不引以为快,在仰慕他爱惜他的人们,又岂能不悲!

中国是不是只有一个鲁迅?从五四运动以来,这许多年,他负起前驱的使命,尽了他的职责;目下的局面尖锐到最后的阶段了,在〔这〕样严重的形势中是不是须〔需〕要更多的鲁迅,是不是需要更多的努力?我想今日的文坛斗士虽然才力有秉〔禀〕赋之不同,决没有一个甘于自暴自弃的。

我们带了摄影机,到了施高塔路大陆新村九号,这就是鲁迅的住家,一所单开间三层楼房,摆着些破旧的家具,经周夫人的同意从楼上到楼下一一摄影,我们很希望这辛苦的斗士有比较舒服的床,比较舒服的椅子给他休养一下,可是他的卧室,在书籍堆积的一间小小楼房中一张小铁床,一张旧椅子,一张旧藤榻上面铺着一条薄棉垫,就这样支持着他的峻峥瘦骨与群魔搏斗,到他最后的一息。

他还有一间秘密读书室在狄思威路。四面都是书,中间靠窗一张书桌对面放着两张旧藤椅,据说这里专为读书,谁也不让去谈话的。我们因为内山先生的介绍,在那里拍了二百來尺片子。当时步高和我对面坐在窗口,谈起一个伟大的作家要很戏剧的摄上银幕,编剧导演两方面都是异常困难的,随着又谈起《阿Q正传》是不是可以拍成影片,当然是可能的,不过要很慎重研究。譬如高尔基的《布尔巢夫》,许多人都说无从上演,经过窐夫潭果夫(注:现通译为“瓦赫坦戈夫”)的导演得到绝大的成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当我们拍摄卧室的时候,室中的空气,不知不觉感到十分严肃。周夫人亲自将桌上的笔墨书籍和烟灰缸茶杯等布置得和先生生前一样,这个时候旁边站着到几位作家,他们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是何等凄惨的景象!

瞻仰遗容的那两天,每日步行到殡仪馆去的人何止五六千。可以说每个人的情绪是一致的。

鲁迅不过是一个穷书生,他没有势力足以祸福人;他没有养着爪牙去威逼弱者以不得不景从之势;他没有索隐行怪以鼓动青年们的好奇;他只有纯洁的人格,精湛的修养,不畏强御的态度,苦斗不倦的精神,使大众想忘掉他也忘不了!

当下葬的时候有孙夫人和蔡先生沈先生等的演说,尤其是内山完造氏讲鲁迅的为人和他的作品所与日本青年的影响,听者感动到流泪。内山不是日本人吗?他和中国许多青年办理鲁迅的丧事,其他也还有好几个日本人在终日帮忙,那〔哪〕一个对他们有丝毫歧视?我们和他们在一处谈话,一处吃饭,又何尝不亲同手足?就是我个人在日本,也有许多青年朋友,无论何时都很要好。国际的仇恨是什么?我真不懂。倘若没有帝国主义在作祟,倘若强盗和流氓式的所谓英雄不存在,倘若没有野心家在希图利权独占歪曲运用,全世界的人类何尝不可以共同开发资源,平均享受幸福!

今后我们要和全世界的青年们握手努力铲除阻止人类幸福的种种魔障,奠定大同的基础,一两个人的生死,并用不着过分的悲哀,尤其不应当只用悲哀去纪念鲁迅之死。

十月廿六日

1936年时欧阳予倩在上海的明星影片公司任职,职务是编剧兼导演。10月19日一早,欧阳予倩刚到公司,程步高告知鲁迅逝世的消息。欧阳予倩随即打电话到内山书店确认,随后与程步高、姚莘农(笔名姚克)、王士珍、程默等在当天下午两点左右到达鲁迅寓所吊唁,并拍摄纪录影片。他们在征得许广平的同意后,“从楼上到楼下一一摄影”。一周以后,即10月26日,欧阳予倩写成纪念文章《不要以悲哀来纪念鲁迅之死》,并交由《电影·戏剧》发表。

欧阳予倩一行在鲁迅逝世当天到鲁迅寓所拍摄纪录影片,以及拍摄万国殡仪馆吊唁和万国公墓的安葬情况,为后人留下珍贵的影像资料,但细节鲜为人知。欧阳予倩极少谈论此事,仅在1961年写的《电影半路出家记》中提及:“也不知是怎么样一个机会,认识了姚莘农……那时候他表示着倾向进步。他告诉我说,他钦佩鲁迅先生,并常到他家里去。鲁迅逝世,出殡的那一天,他抢上去抬棺材,可是当时文艺界对他的看法却还有一定的保留。”关于这一点,胡风在《关于鲁迅丧事情况——我所经历的》中的说法可供参考:“至于抬棺材这件事,当时简单决定了,但临时也有人自动加了进来,如姚克,他和这些人并无友谊关系的。鲁迅和他,也完全是一般的社交关系,只是因为他和斯诺的关系。”

鲁迅逝世当天,赶赴鲁迅寓所拍照、摄像的并非只有明星影片公司的欧阳予倩一行。此外,还有当时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就读的摄影师沙飞(原名司徒传),他在鲁迅寓所拍下了鲁迅的遗容,后交由上海、广州各大报刊发表。但被准许拍摄鲁迅的“秘密读书室”的,只有欧阳予倩一行。在明星影片公司去的人中,负责掌机摄像的主要是摄影师程默、王士珍。鲁迅逝世的消息传出后,国民党市党部派了一些特务监视鲁迅的丧事,欧阳予倩等人的拍摄工作也遭到不断阻扰。程默对此有回忆:“欧阳予倩和柯灵两人带我们去。去的时候,大家心情都很悲痛。鲁迅已经躺在床上了,他的孩子、爱人都很悲痛。我们把机器拿出来,架上三脚架,拍摄了鲁迅先生的遗容。我们参加追悼会是通过宋庆龄的关系,国民党不让我们去,派了很多特务阻碍我们的拍摄活动。拍摄这些材料很困难。”

《不要以悲哀来纪念鲁迅之死》不仅未被《欧阳予倩全集》等收录,同样未被鲁迅研究资料汇编等辑录。

欧阳予倩与鲁迅的交集,可追溯至五四时期,当时欧阳予倩创作过一部小说《断手》,发表于1919年《新潮》第一卷第二期,这部小说引起过鲁迅的注意,并得到他的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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