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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碎片与岁月的暖色

2022-12-28苏炜

书屋 2022年12期
关键词:容闳耶鲁明德

上了年纪才发现:绵长的岁月记忆其实是由各种碎片组成的。记忆的选择性,本来是这些碎片存在的依据;但碎片自身的温度形态——有的极冷,有的炽热;有的如飓风,有的似和风;有的像海浪,有的若鸟鸣……

细细想来,它们或他们,无论阴阳正负、冷暖高低、喜怒哀乐,其实,都雕刻着也呈现着时光的骨骼、生命的质地与岁月的暖色。某个时候,当你偶因某个碎片的触发而打开记忆的闸门,你会恍然惊觉:那些骤然涌现的泡沫碎片,竟是时光老人肃然凛然地在向你言述着某个宏大的历史主题,倾吐着某段历史的大叙事呢!

于是,就引出了下面这几节本来非逻辑的连缀断片的记忆及其追述。

一、马克·吐温与容闳

那天,趁着疫情间难得的夏日闲暇,我和妻在客居美国东部康涅狄格州二十余年之后,才第一次造访宅所近旁的国家级名胜——州府哈特福德城内的马克·吐温故居。故居的建构嵯峨、陈设丰盈,斑斑史迹令我们感奋不已。瞻访归来,我便把些许故居留影放到了微信朋友圈,并写上几行感触文字。却不料,发生了一段“一语惊醒梦中人”的奇迹——

“你老兄可知道容闳曾是马克·吐温的知己好友?”我万万没想到,被友人这一席话点醒,才让下面这些早已被岁月尘烟湮没多时、也沉睡多时的史迹断片,在随后的追溯中,声色俱全甚至有点拳打脚踢地跳脱出来、浮现起来。

真的吗?容闳,容闳?!一个如此熟悉又如此亲切的名字!鼎鼎大名的马克·吐温,真的与我这位来自同一故乡的耶鲁先贤发生过亲密联系、有过密切交往吗?随着浏览追溯,惊喜和震撼,可谓惊涛拍岸,接踵而至,不僅仅是容闳(1828—1912),这位现代中国走向世界第一人、我的第一位仰望尊崇的耶鲁先贤先辈,还有容闳自耶鲁学成归国后再带到美国来的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公派留学生(习称“晚清留美学童”)都曾与马克·吐温和他的这座造型别致的红砖小楼发生过非同寻常的紧密联系。不独此也,早在萨缪尔(马克·吐温本名)青少年的流浪时期,他就在北加州的淘金潮中、红树林的伐木工里还有过万华工参与修筑的北美太平洋铁路的工地上,密切结交过早年的华工了。

面对当年弥漫整个美国白人社会的排华情绪(以及随后国会正式通过的《排华法案》),报章漫画里各种对“拖着猪辫子”的华人形象的诋毁侮辱,马克·吐温在1872年出版的《艰苦岁月》一书中(以及他众多的单篇文字中),曾如此字字入骨入心地写道:中国劳工“安静,平和,温顺,不会喝醉酒,一天到晚勤恳耐劳。不守规矩的中国人很罕见,懒惰的根本不存在”,“一个中国人只要还有力气动手,他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白人常常抱怨没有活儿干,而中国人却从不发这样的怨言;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去找点活儿做”。在书中,他对华人的悲惨处境作了如此沉痛的总结:“他们(华人)替白人承受一切控罪,白人偷窃,中国人赔偿;白人抢劫,中国人坐牢;白人犯了凶杀案,中国人去替死。任何一个白人都可以在法庭上以宣誓方式把一个中国人的生命消灭掉,但中国人却从不被许可作证而使白人入狱。”

坦白说来,我作为一位深入研究过容闳当年留学耶鲁行迹的同乡晚辈,又作为曾专门研究、写作并公演过描写早年华工修筑北美太平洋铁路的清唱剧《铁汉金钉》的剧作者,我是极力忍着心绪和笔尖的抖颤才能录下马克·吐温上面这些当年敢于逆流而上、挺身而出,为备受歧视欺凌的华人华工仗义执言的铿锵话语的。(史料记载:当时马克·吐温曾因为在报章里发文为华人说话而受到舆论围攻,因此被报社开除,丢掉了记者饭碗。)当年,在那个受全社会负面舆论的哄抬,从1882年起由国会正式通过《排华法案》的灰暗年代(此歧视法案直到1946年美、中已成二战盟国时才得以取消),马克·吐温以一己之力拼力振臂呼出、白纸黑字写下的这些话,简直就是瀚海荒漠中的惊雷、寒夜黑幕下的闪电,隔着百年尘埃,仍能让人感受到它的炙人的温热啊!

还是回到眼下这座红砖小屋吧。容闳自1875年第一次踏入哈特福德市区马克·吐温家这座刚刚建起方一年的宅所开始,他就成了这个时时高朋满座的知名厅堂里的常客了。1872年,因容闳极力向清廷重臣李鸿章、曾国藩建议而终获批准,再由容闳亲自率领的首批留美学童抵达美国的时候,第一个落脚点就是容闳已非常熟悉的康涅狄格州的州府哈特福德市。而当时容闳常住的留学事务局宅所就位于马克·吐温此新居附近的两三个街区之外。那么,谁是这两位中西大贤的牵线人呢?又一个容闳史料中同样熟悉的名字出现了——耶鲁董事、学者、牧师约瑟夫·推切尔。

约瑟夫·推切尔当年曾在耶鲁法学院专门发表讲话表彰优秀毕业生容闳,此讲话后来被收入容闳的自传《西学东渐记》而成为此书的代跋。推切尔所在的教会则离容闳居住的留学事务局信步可达,而推切尔正是马克·吐温终生最信任、关系最亲密的挚友。他早年曾为马克·吐温主持婚礼,而若干年后,当马克·吐温的享年不永的妻子和女儿都先于他相继去世时,亲自操办马克家后事和葬礼的,也是推切尔。直至1910年马克·吐温最后逝世,其哀荣备至的隆重葬礼和追思会也都是由年迈的推切尔主持的。这样说来,就不仅仅是机缘凑巧了,容闳当年在美国的婚礼以及日后另一位著名留美学童李恩富(他的曾孙子曾是我的学生)在耶鲁的婚礼,推切尔同样正是他们的证婚人和主婚人。甚至,若干年后的1912年,当年迈的容闳在康州因病逝世时,为他主持葬礼的仍旧是这位推切尔牧师。

细读史料,马克·吐温、推切尔与容闳这三人之间情义深笃,绝非泛泛之交也!当年马克·吐温的新家,虽没响应当地教育机构的呼吁,像众多美国家庭一样被分配接纳中国学童留住,但他却常常邀请容闳和学童们到家里来做客,容尚谦等幼童与马克·吐温的两个女儿曾经是哈特福德高中的同班同学。马克·吐温女儿和他们成了好朋友,常常邀他们到家里来玩耍,在家里教他们弹钢琴和唱歌,关系非常融洽。几年后风云突变,当中国学童们纷纷考进耶鲁、宾大、哥大等名校,在学业、体育、艺术等领域崭露头角而广受美国社会瞩目之时,守旧僵化的有心人却将留美学童“剪辫子”“穿洋服”“只识洋文”“必定全盘西化”的告密函送抵清廷,据知慈禧太后见到那张学童穿洋装的“耶鲁棒球队照”大怒,要严究严禁,虽经容闳一再上书解释规劝,李鸿章仍旧下令中止学业,撤回全部留美学童。情势万般危急之时,容闳紧急求助老友推切尔,他们一起商请马克·吐温出手相帮。马克·吐温便带着推切尔直赴纽约,求见他的老友、当时的美国总统乌里塞斯·格兰特,恳请格兰特总统亲自给李鸿章写信来留住留美学童。格兰特总统的亲笔信函曾让李鸿章深为感动,而使得清廷撤童之举延宕了一年;终因保守力量的一再要求,1882年后,一百二十多名留美学童被强撤回国(仅有个别抗命不回),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波本来可以提前促进中国现代化的留学潮就此夭折落幕。心境黯淡的容闳也随之返国,曾先后参与康、梁的百日维新和孙中山的抗清革命活动。他在戊戌政变后受到清廷通缉而逃到香港时甚至还曾给马克·吐温和推切尔写信,试探是否能用赈灾的名义向美国国会申请资金资助当时中国境内已风起云涌的反清革命活动。

安危相牵,命运相系,休戚与共。容闳和马克·吐温之间的紧密纽带,那是连结两洋两岸、两个大国民族之间的历史纽带和情义纽带啊。

因之,当1900年庚子之乱,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圆明园被二度抢劫焚烧之时,刚刚自欧洲返抵美国的马克·吐温愤而发声,以他著名的尖锐讽刺笔调公开质问:这难道就是西方传教士为亚洲殖民地带来的“文明祝福”吗?!“现在全中国都起来了,我同情中国人。他们一直在受欧洲掌权的强盗的欺负。”他预言说:“中国终必获得自由,拯救自己。”由此我想起早在1861年,在大西洋彼岸的法国,有另一位面对英法联军第一次洗劫圆明园的暴行时挺身而出的西方作家,他就是维克多·雨果。当年雨果如此拍案而起:“有一天有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打劫,一个放火……他们一个叫英吉利,一个叫法兰西……”

马克·吐温和维克多·雨果,这两颗同为中国人的苦难而颤抖的人类良心,一时间,像浩渺星空上两颗互相辉映的星辰,灿烂闪烁在我眼前。年少时我曾背着行囊在欧洲大陆流浪,雨果故居是我踏足巴黎的第一站,也是我迈向文学之海、智慧之海的第一艘舟船;如今我已步入人生的秋天,却在步进马克·吐温故居后的史料追溯中,从马克·吐温、推切尔到容闳的交往中,再一次拓展了灵智心胸,获得全新的人生领悟,以自由正义为念,以平等至善为怀,从“己立立人”到“推己及人”再到“成己成人”——以一己而及天下,做人当如是,作家当如是,文学亦当如是!

二、张洁“平生最佳照”与两届中美作家高峰会

在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宏大版图上,唯一一位两获“茅盾文學奖”的作家张洁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数月前张洁在海外病逝,引发了文学同行们众多唏嘘追忆的文字。我个人虽早年间认识张洁,却基本没有个人交往,本来并不具备追忆缅怀的资格。不过在多次此类阅读中看到坊间各种转载的张洁影像,大都未能呈现张洁本人的雅美风采,便想到张洁当年称赞过我为她拍摄的某照片为她的“平生最佳照”。于是,便搜检积压多年的旧相册,想找出这张“最佳照”来与一众怀念张洁的文友分享。拂开厚厚的记忆尘埃,张洁这张光彩照人的美照及其带出来的系列照片竟藏着一个惊世故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中期,在美国南加州先后举办过两届的“美中作家高峰会议”的留影,着实让我震惊不已!这同样是早被历史尘烟湮没的,其实是中美文化交流史中甚具划时代价值的重要一页,也是所谓“八十年代叙事”中很值得回味留痕的一段重要记忆啊。

我是在1982年春天大学毕业,作为自费留美学生到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读研。因为当时我已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在1982年9月由母校UCLA筹办“美中作家高峰会议”的时候,我便以“海外中国作家”的身份,加入整个会议的筹备工作之中,提前成为尚未抵美的“中国作家代表团”的一位编外成员。几经翻搜,第一次美中作家高峰会议的留影相册一时找不见了,但记忆留存还是异常深刻的。记忆中,1982年9月的第一次会议的出席者,中国代表团的成员有冯牧(团长)、吴强(副团长)、陈白尘、蒋子龙、张洁等,美国作家有阿瑟·米勒、索尔兹伯里、艾伦·金斯伯格,还有华裔作家汤亭亭、李欧梵、聂华苓以及她的诗人先生安格尔等。此时中国文学新潮涌动。阿瑟·米勒的《供销员之死》刚在中国上演不久,艾伦·金斯伯格的《嚎叫》也刚刚介绍进中国。两国作家们都有一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整个会议的气氛虽然显得正式而严肃,却始终是温馨和煦的。我还记得那次会议几段有名的逸闻都与“垮掉的一代”代表诗人艾伦·金斯伯格有关。这位个性张扬的嬉皮士诗人异常活泼好动,在会上、会下都是媒体焦点和话题中心。相关会议文稿记录在案的,有艾伦·金斯伯格请中国作家蒋子龙解的一个怪谜语:“把一只五斤重的鸡放进一个只能装一斤水的瓶子里,您用什么办法把它拿出来?”蒋子龙马上回答说:“您怎么放进去,我就怎么拿出来。您显然是凭嘴一说就把鸡放进了瓶子,那么我就用语言这个工具再把鸡拿出来。”金斯伯格不由赞赏道:“哈,您是第一个猜中这个怪谜的人。”这样,一个烫手的山芋被蒋子龙成功地抛了回去。我还记得,美方招待中国作家看的文艺演出是当时正在洛杉矶热演的著名音乐剧《猫》,剧场里震耳欲聋的乐声也把冯牧、吴强、陈白尘等几位老作家“吓住了”,他们没能坚持看完就退场了。

自然,第一次中美作家群体的面对面聚谈,双方文学观念的碰撞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冯牧在代表中国作家的开幕致词中反复强调了中国作家和中国文学的“人民性”——“与人民的血肉联系是中国作家创作的源头活水”。美国作家们对这个“文学是什么”的大命题自然却是各说各话。属于左翼阵营的著名记者、普利策非虚构文学获奖者索尔兹伯里是支持这一“人民性”观念的。而好几位美国作家则对作家与社会的关系持质疑态度,有一位作家说:美国作家在当代社会中的作用,“或许只能像一个南瓜从四尺高处丢下来发出的嗡嗡声那样的作用”。华裔作家李欧梵当时则在会上对“人民”这一概念提出质疑和别样解读,尤其让我印象深刻,他后来据此写成了文章刊发,强调了“文学独立主体”与“作家独立个体”的关键作用。这一质疑,后来实际上成为整个“八十年代文学反思”的主调之一,也引发了整个“新时期文学”的观念更新和创作蜕变。中国作家代表团在会后还应安格尔、聂华苓的邀请,出席了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活动,包括其中的“中国周末”。与老作家杨逵等人的欢聚和与来自欧美和亚非拉三十几位作家的热切交流,成为中国代表团访美此行中另一个小高潮。我记得蒋子龙等作家回国后都发表了大量文笔活泼、见闻新异的文字,成为当年开启海峡两岸文化交流以及整个八十年代中国作家“打开眼睛看世界”的很重要的一页。

在我手头上则保留有1985年春天第二次在UCLA举办的美中作家高峰会的丰富相册。与第一次会议基本都在大学教学厅堂正襟危坐地举行不同,这第二次会议却是在UCLA设在太平洋海滨的一个风景绮丽的会议中心举办的。椰林棕榈环绕着碧水荡漾的游泳池,绵延在蔚蓝海滨的白沙滩则是作家们会议间结伴散步的处所。会场也不似第一次会议的“大会听讲式”,而是布置成环桌而坐的“讨论会式”,两国作家男女穿插而坐,会场气氛显得融洽而随意。这一回,出席会议的中国作家,带队的也是比冯牧年轻一拨的团长唐达成(时任中国作协负责人),作家成员则是“老中青”组合——有“九叶派”老诗人王辛笛,也有“朦胧诗”代表舒婷,还有邓友梅、张洁、祖慰、李存葆、柯云路、田芬等。我知道两次“美中作家峰会”的幕后牵线操办人都是中文流利、时任UCLA东亚系教授的林培瑞(Perry Link)先生。但他始终很少露面,而让担任两次会议的美方主席、洛杉矶加大的校董卡曾斯先生以及同样两次与会的索尔兹伯里先生(此时他已完成了写中国革命与改革的大书《长征》)当东道主。于是他们两位便成为会议间与众位中国作家最熟悉亲近的人物,在我的相册里留下了最多他俩与中国作家相聚交谈的影像。张洁因为是唯一的两次会议都参与的中国作家,我则算“唯二”,所以与我便成了熟人,也便有了相册里我为她频频拍照的各种留影。

第二次会议的整体安排,哪怕从具体技术细节上来说,都更臻纯熟佳境了。比如翻译,第一次会议的中英发言,采取段落口译的方式,所以也拖慢了会议节奏而显得气氛生硬。这次会议则配备了全套同声翻译设备,以美方的资深翻译家、华裔教授余珍珠为主,随团的中方翻译王宏杰为辅(有趣的是,客居美国多年的王宏杰近年与我成了时相往还的好友),每位与会者都戴着小巧的双语耳机,整场会议顿时变得几乎毫无语言障碍。发言中双方许多即兴的插话抢话,都会马上以双语呈现,会议气氛便显得活泼生动又随意灵动。大家都交口称赞余珍珠非凡的口译功力,她几乎成为会议间的一颗耀眼明星,在我的相册里留下众多她的倩影。美方作家的出席者也变得更加多元,除了众多获国会图书奖、普利策奖等大奖的作家外,我记得还特意请了一对写通俗罗曼史畅销书的母女作家,相册里还留下了我和她俩的合影。会外的余兴节目也安排得有趣且丰富。先是专门请了一支女子乡村乐队来到会议中心的晚餐壁炉前,为大家现场演唱演奏,中美作家错落坐在壁炉边听乐,气氛显得温馨而轻松。会议的闭幕酒会则安排在马里布海滩的一位美国剧作家的山居豪宅里。这座沿海岸山势而建的玻璃大房子,层层叠叠直面太平洋,显得视野豁然空阔。两国作家们此时已成为熟悉朋友,或借助翻译,傍着危栏远眺大海放怀畅聊;或围着壁炉促膝交谈,互相逗趣。弥漫在整个美中作家峰会的轻松气氛,最后变成闭幕酒会上的依依难舍。敬酒一喝再喝,辞别话一说再说,却辞不了别,于是就变成了我相册里那些一照再照、不同组合的各种合照,光是唐达成和索尔兹伯里先生(他们两位可算第二次美中作家峰会的“名片”),就留下了众多他俩与不同组合的作家的留影。

“当时年少青衫薄。”笔者有幸参与了在洛杉矶加州大学连续举行的两届美中作家峰会,那真是当代中美关系史中重要的一页,也是八十年代中国改革开放步履中富有开创性和开拓性的一道重要行迹。据我了解,这个峰会还分别在1984年的北京和1988年的四川乐山举办过由中方主办的第二届和第四届会议。据有关资料,第四届(也是最后一次)会议的中方团长为陆文夫,而美方团长则是老当益壮的、完整连续出席四次会议的索尔兹伯里。可惜,世事苍黄,时光难挽。自此之后,这个曾经留下过两国作家许多精神文藻交汇、友谊纽带连结的欢声笑语的峰会就无疾而终、无以为继了。这两天为写作此文,我反复翻阅着第二次会议的留影相册,看着一個个曾经熟悉却已离去的身影(如唐达成、王辛笛、张洁、祖慰及索尔兹伯里等),或者依旧健在(如舒婷、王渝、余珍珠等)的中美文友照片,临风默想:“何日君再来”——何日两国作家欢聚的盛景可以再现呢?

三、“明德教学法”“周质平”与“Su Wei Scholarship”(苏炜奖学金)

“第二十九届对外汉语教学国际研讨会——敬贺周质平教授荣休。”手边,这帧2022年暮春在普林斯顿大学举办的中文教学年会的中英文“菜单”(会议议程),引出了中西文化交流史——“西学东渐”与“东学西渐”中一段悠远绵长的历史叙事。“周质平”这个名字,更与当今在“汉教”(汉语教学)行业中早已名满天下的“明德教学法”紧紧相连。光是这个“二十九届”的字眼,就足以端量出“周质平”与“普林斯顿”在当今整个国际汉语教学领域的非凡分量。

是的,不避自炫之嫌,这“Su Wei Scholarship”,确是刚刚过去的2021—2022学年,一位在高盛投资集团任高管的华裔老学生专门以我个人的名字在耶鲁正式设立的一个奖学金,并且此奖学金已具体落实到了受益学生身上。我是想借这一张“菜单”与个人的“汉教”故事,展示域外汉语教学这一段漫长却甘苦备存的历史里程,同时叙说自己如何从耶鲁与海外中文教学深远的历史传统中获取资源和动力,从而确立自己独特的教学“套路”和风格。

先简略介绍一下这个在行业内已经大名鼎鼎的“明德教学法”。美国东北部佛蒙特州(Vermont)的明德学院(Middlebury College)成立于1800年,是一所著名的私立本科文理学院。美国虽然没有专门的外语学校,但事实上却十分重视对外语专家的培养,而明德学院正是美国培养外语专家的最大的摇篮和基地。每年暑假都有十几个语种的高强度语言项目在这里开办,被中文教师称为美国外语教学的“黄埔军校”。明德学院第一所暑期中文学校(习称“明德中文暑校”)创办于1966年,首任校长为普林斯顿大学华人教授陈大端,“明德”的名字,就是他从《大学》里取意定下来的。随后的继任校长,即是不久前刚刚在普林斯顿大学荣休的周质平教授。明德中文暑校每期九周,聘请教师十五人左右,招收学生一百多人,学生共分为五个年级。一至四年级为基础汉语语言课程,难度逐级加大,五年级为文言文。教师会和学生同吃同住。最为特别的是,学生在为期九周的学习期间必须完全遵守自己签署的“语言誓约”,即:在学期间只能使用“目标语”中文交流,日常不得使用任何母语(如英语),哪怕私下场合。学生若违反规定三次,就要退出项目而学费并不退还。明德中文暑校历年的学生,除了美国各大学的在校学生外,还包括国务院雇员、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人员以及国防部军职官员,驻华使领馆的历届美方官员均有相当一部分曾经就学于明德。

“明德教学法”最基本的特征是:对中文音调训练的超常重视和高强度的反复操练。“字正腔圆”“先准后快”“一失声成千古恨”和“操练操练操练”是最著名的“明德口号”。早年耶鲁“远东语文学院”的院长方亨利曾把这种方法称为“蓄意的残忍”。美国中文教师都熟知的下面这些音调和发音笑话,是“明德教学法”针砭的经典段子。而这些笑话,如果不从学生学中文的初始阶段就打好基础,音调习惯一旦定型后就很难改变,很可能会成为伴随学生一生的笑话,“一失声成千古恨”,此之谓也。比方说,四声和发音不准,“我可以问你吗”可能变成“我可以吻你吗”,“我们一起吃水饺”会变成“我们一起去睡觉”,“我们上船”会变成“我们上床”……还有新的笑话:“我爱大熊猫”会变成“我爱大胸毛”,白雪公主的“七个小矮人”会变成“七个小爱人”。

以重视发音基础训练和强调高强度反复操练的“明德教学法”为教学圭臬,周质平与林培瑞二位教授又抓住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机遇,自1993年开始,在北京与北师大合作开办了“普林斯顿在北京”的暑期中文项目,一时间,“哈佛北京书院”“杜克大学在北京”“IUP项目在清华”等海外汉语教学的留学中国项目都在中国各地蓬勃发展起来。自此,“明德教学法”更以它的高强度和高效率声名鹊起,成为海内外汉语教学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我个人其实是“明德教学法”的直接受益者。我曾在正式受聘耶鲁任教之前完整旁听过普林斯顿大学五个年级的中文课堂教学,直接受益于陈大端、林培瑞、周质平这几位殿堂级教授的亲炙。不妨说说我亲历的两个令“明德教学法”声名大噪的小故事——

2007年中央电视台举办国际大学群英辩论会,我担任教练和领队的耶鲁中文辩论队打败了来自亚洲、欧洲、澳洲各大学的代表队,获得了世界冠军。在这个号称“汉语奥林匹克”的中文比赛中,坐满央视第一演播厅的观众都是来自北京各大院校学汉语和教汉语的师生。当我们三位获胜的耶鲁洋学生以字正腔圆的汉语在台上妙语连珠,并背诵《前赤壁赋》《红楼梦·葬花词》,弹着古琴,用中文侃侃而谈的时候,许多位来自北语、北外的对外汉语教师都感动、震动不已,在赛后冲上舞台惊诧发问:听说你们的中文课只属于“公共外语课”,这三位学生也只是非专业性地学了三年的中文,怎么就能达到这么高超的水平?!他们比我们北语、北外全天候学了三四年中文专业的洋学生实在要强太多了,你们究竟是怎么教的?!在场担任央视辩论赛评委的周质平老师此时接过话头说:这几位耶鲁冠军学生都上过我们的“普北班”(普林斯顿北京暑校),他们就是“明德教学法”教出来的呀!一时间,“明德教学法”如雷贯耳,轰响震撼了央视演播厅的舞台内外。

还有另一段更离奇的故事:过去一些年间,耶鲁曾与北京几家顶尖大学(恕我不提其名)有过交换学生的留学计划。我们发现:从耶鲁交换回北京X大学习半年的学生,回到校园竟然跟不上耶鲁中文课的进度,需要为他们专门分班开小灶才能赶得上来。“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在北京学习半年中文的学生,回来反而落后于耶鲁普通中文班的学生?!”那期间,我恰好担任耶鲁中文项目的负责人,便专门利用暑假亲自跑到X大中文系去探问究竟。X大中文系主任恰好是我的大学同学,对此也表示难以置信、不可理喻,感到尴尬不已。经过仔细考察,我明白了他们的问题所在,于是向X大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请派一位任课中文老师也越洋“交换”到耶鲁来,跟随我们的中文老师一起教学,看看如何协调两校的教学进度;二是,实在不行,请你们中文班任教老师利用暑假到北京当地的“普北班”“哈北班”跟班听课,学习一下“明德教学法”,以改进你们X大的对外汉语教学水平。X大后来果然派送了一位老师越洋“交换”到耶鲁来跟我们的老师一起上了半年耶鲁的中文课,回去后总算解决了X大中文教學滞后于耶鲁进度的问题。

追溯起来,完全可以这么说:“明德教学法”其实来自美国汉语教学这么一道源远流长的大文脉,它是由一连串闪着泪光汗光的名字贯穿下来的:容闳—卫三畏—赵元任—牟复礼—陈大端—周质平—林培瑞……这真是一个跨世纪也跨世代的大故事,这里只能简略说明:

容闳,中国第一位留美学生,也是开创耶鲁—中国关系的第一人,“西学东渐”一语正得自于容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英文写作在美国出版的自传的中文译本;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在中国任传教士、外交官多年,是最早的美国《英汉词典》的编者。1878年开始担任耶鲁中文教职,这也是美国大学第一个正式设立的中文教职;赵元任(1892—1982),现代汉语学的奠基人,1938年曾担任耶鲁中文教席,并负责指导耶鲁的“远东研习所”(1943—1951,为二战需要而设的全美中文训练基地,其使用教材《中文入门》正是赵元任所编);而今天我任教已超过二十五年的耶鲁东亚语文系,正是从“远东研习所”再到“远东语言学院”(1951—1963,空军主导)发展而来。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1922—2005),美国出生长大,早年曾在中国留学,为普林斯顿东亚研究系的创办人,前述的陈大端、周质平、林培瑞,也包括余英时和高友工等都是由牟复礼一手举荐聘任的。

写到这里,就不能不特别提到开篇言及的刚刚荣休的周质平老师了。今年年过七十的普林斯顿大学周质平教授,本专业是中国思想史博士,却有超过四十年的海外汉语教学经验。他以超常的激情和专注投入中文教学,他主持明德中文暑校与普林斯顿中文项目多年,更因“普林斯顿在北京”项目的成功让“明德教学法”声名远扬。毫无疑问,周质平教授已成为当今国际汉语教学界的领军人物,是“海外汉教”这个“大江湖”上“龙头老大”式的角色。他在新冠疫情中的“含恨”退休(他其实是“不舍”的)令海内外整个“汉教界”唏嘘不已,也惋惜不已。因为,近些年来,以周质平老师及其普林斯顿大学中文项目作领头羊,由“明德教学法”主导的美国大学(尤其是东部学校)的中文教学,如同近些年整个美国汉学领域的蓬勃发展一样,已形成全美各地各校修读中文学生踊跃参加,形成蔚为壮观的“中文热”宏大景观。像耶鲁、哈佛、普林斯顿这几家“藤校”,按历史惯例,中文课如今已成大学公共外语课程里超越法语而仅次于西班牙语的第二大外语课程(按惯例,除了西班牙语永远是“老大”之外,各校外语教学的“老二”“老三”位置一般是都法语、日语)。海外中文教育这一壮阔景观,周质平和“明德教学法”都是功不可没的。

不觉间,我在耶鲁大学教授中文已然超过二十五年。我自己身在从哈佛、耶鲁到普林斯顿这悠长“汉教”历史链条之中的其中一环,也可以说,就是站在中华文化海外传播的历史序列和前沿阵地之中,敬畏之心与自觉意识油然而生。从先贤前辈的历史行迹里汲取精神资源和教学方略,由此,也形成了我个人在耶鲁讲台任教的独特氛围与“苏老师风格”。2019年,我获得的耶鲁五个最高教学奖之一——理查德·布鲁海德优秀教学奖(The Richard  H.Brodhead68 Prize for Teaching Excellence),也包括毕业学生在耶鲁以我的名字设立的“Su Wei Scholarship”,可以说,都是对我二十五年耶鲁教学生涯的最好的嘉许和鞭策鼓励吧。

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用现代语言作诠释或可为:从事一个专业,对专业知识的关注不如对有关知识的喜欢;对有关知识的喜欢,不如对有关知识的欣赏和享受其中。由此我想到大家都熟悉的、来源于京剧舞台“老角儿”的一句话:“不疯魔,不成活。”其实,也可以用上述周质平教授的一句话来表述,他说:学好和教好一门外语,需要有一点“痴”,需要一点“陶醉”。我个人,至今已迄退休年龄却尚在耶鲁讲台“吃粉笔灰”,或许,就是为着这“一点痴”和“一点陶醉”吧。

拉杂写下上面种种样样的记忆碎片与生命断片,文章已不短,应该打住了。回眸看去,本来是某种非逻辑的连缀,其实,同样嵌入了一个“西—东”与“东—西”两洋文化交流、碰撞与融合的“宏大叙事”里,甚至连人名都有相互交集,潮汐起落而血色鲜丽,也可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呢。“涛声昨夜激新岸,沧海今生醉远游”——就用拙诗的这一联句,为本文结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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